非保守亦非激进
——章太炎中西文化观透视
2013-04-12崔海亮
崔 海 亮
(西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西安 710127)
“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都是近代西方在现代化过程中兴起的政治文化思潮,20世纪80年代,一些海外华裔学者(如林毓生、余英时)在评述中国近现代思潮时,引入了这一对概念。他们认为中国近现代——从“五四”到“文革”都是一个激烈的反传统的过程,“一部中国近代思想史就是一个激进化的过程。最后一定要激化到最高峰,文化大革命就是这个变化的一个结果”[1]201。一些大陆学者(如姜义华等)并不认同这种看法,随即展开了“激进与保守”之争,后来更多的大陆学者卷入这场论争,至今还在继续。在争论的过程中,又引发了“文化保守”、“文化激进”、“政治保守”、“政治激进”等不同思潮的争论,双方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许多分歧仍然难以调和。但是双方也达成一些共识,逐渐消除了激进与保守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认识到保守主义、激进主义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这个争论过程启示我们,在评价中国近现代史上某一学者的时候,给他贴上“保守主义”或“激进主义”的标签并无助于研究的深入,反而会遮蔽问题的真相。学人在论及章太炎的文化观时,有认为是“文化保守主义”的,有认为是“文化激进主义”的。这种人为的标签,很难说是章太炎文化观的真实表现。实际上,早在1989年,汪荣祖先生就认为,章太炎的文化观是多元的。本文不再用“保守”或“激进”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来分析章太炎属于何种“主义”,而是结合章太炎的学术发展过程,具体地讨论章太炎的文化观。
一、章太炎的东方文化观
章太炎的思想主要受中国传统文化与印度佛学的影响,他的文化观留下了深深的佛学烙印。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许多方面,章氏都有深入的研究和独到的创见,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也不是能用“保守”或“激进”能概括的。
(一)章太炎论儒学。鲁迅先生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说:“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认为晚年的章太炎“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当然鲁迅先生主要是表彰章太炎作为“有学问的革命家”的一面,自然也就认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2]546—550。在鲁迅先生看来,早期的章太炎是批判儒学的,是革命的;而晚年的章太炎成为“儒宗”,丧失了革命性,是颓唐的。这体现了师徒二人文化观念与政治主张的不同。章太炎对儒学的态度是比较复杂的,不论是早期批判儒学还是晚年成为“儒宗”,骨子里并没有改变他关注现实的儒生情怀,可以说章太炎本质上仍然属于儒家。
章太炎的学术根基在于乾嘉朴学,不好宋明理学,后来由于反对康有为等维新派神化孔子的主张,开始“诋孔”,但章太炎并不是反对孔子本身及其思想。“章太炎认为,孔子之所以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孔学之所以成为禁锢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原因并不在孔子及其学说本身,而是历代封建统治者对孔子的独尊和神化造成的。”[3]332因此,他力图恢复孔子的本来面目,尽量还原孔子作为“良史”的地位。章氏认为“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不为教主”[4]249。孔子不是圣人,不是教主,而只是“良史”。“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璇玑玉斗矣。……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5]19章太炎把孔子的地位等同于刘歆,可能是许多人所无法接受的,特别是在康有为等今文经学家看来,刘歆只不过是伪造六经的千古罪人,是万不能与圣人孔子相提并论的。虽然章太炎并不否认孔子的“璇玑玉斗”地位,但他将孔子地位等同刘歆,在客观上就剥开了笼罩在孔子身上的神秘面纱,削弱了孔子的权威,使人们的思想从独尊儒学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当然对传统儒学也造成了很大冲击。同时,章太炎也对孔子的人格颇有微词,认为孔子热衷利禄,丧失原则,是一个心术不正的玩弄权术者。这样的评价可能就是章太炎自己的偏见了,也可能是故为玄奇之论的性格使然。
晚年的章太炎对儒学的态度有较大改变,对自己早年“诋孔”的言行非常后悔。在《致柳翼谋书》中,他说明了“诋孔”的原因:“鄙人少年本治朴学,亦唯专信古文经典,与长素辈为道背驰。其后深恶长素孔教之说,遂至激而诋孔。中年以后,古文经典笃信如故,至诋孔则绝口不谈,亦由平情斠论,深知孔子之道,非长素辈所能附会也。”[4]109他承认诋孔之言乃是“十数年前狂妄逆诈之论”,“前声已放,驷不及舌”,对自己“妄疑圣哲”的言行非常后悔。由此可见,章太炎早年的“诋孔”主要是由于他和康有为的政见不合而产生的激愤行为,虽然也夹杂有学术派别对立的门户之见。那么章太炎对孔子的看法为什么会改变呢?这种改变是否意味着章太炎丧失了革命立场,在思想和政治上都变得保守了呢?
当章太炎已过“知天命”之年,经过流亡日本、“苏报案”后,章太炎对西方文化有了更多的认识,也逐渐认识到西方民主的局限性和虚伪性。民国成立后一直到新文化运动,“西化”的潮流一浪高过一浪,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学处于日益衰微的境地。章太炎认为如果取法西方文化,废弃中国的传统文化,结果只能是依附于西方,是自取灭亡之道。正是出于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思考,章太炎大力提倡国学,在许多地方进行国学讲习活动,直到临终前几天还在他创办的“国学讲习所”进行讲学活动。所以对于晚年的章太炎,我们不能以“保守”、“颓唐”视之,当时的他,可能比许多中国人更为清醒。
章太炎一生对儒学的看法并不一致,有批评也有褒扬。虽然他的学术思想也并不仅限于儒家,但是他一生为国家前途命运所进行的革命斗争和学术研究无不体现了儒家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情怀。所以说,章太炎是一个真正的儒者。
(二)章太炎论诸子学。章太炎对诸子学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核心观点,就是平等思想。《齐物论释》是被章太炎誉为“一字千金”的得意之作,是其诸子学思想的集中体现,也是其多元文化观成熟的表现。陈少明认为:“就解释技巧与思考深度的结合而言,同时代对经典的哲学性解释作品,很难说有哪一种成就在其之上。”[6]章太炎同意庄子“万物齐一”的思想,同时又吸收佛教“众生平等”的观念。他所理解的平等不是用某一种人为的标准去“齐其不齐”,而是万物从本性上来说是“平等而咸适”的“不齐而齐”。认为世界万物的存在及其差别都是客观的,这种存在也都是合理的,人们不能用强制的方法消除这种差别,而应该让万物在有差别的多样性中实现真正的平等。
章太炎在《齐物论释》中进一步发挥了他的“文野观”。《齐物论》中有“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章太炎对此的阐释是:“世情不齐,文野异尚,亦各安其贯利,无所慕往。……斯亦众情之所恒知。然志存兼并者,外辞蚕食之名,而方寄言高义,若云使彼野人,获与文化,斯则文野不齐之见,为桀跖之蒿矢明矣。”[7]100—101在章太炎看来,世界各地风俗不同,文明与野蛮也并无高下之分。如果抱着“文野”的偏见,强制推行所谓的“文明”到“野蛮”之地,实际上不过是“兼并蚕食”“野蛮”之地的借口。章氏此论,主要针对的是当时西方的“文化帝国主义”。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假借传播西方先进文化对东方殖民地国家进行军事侵略与经济掠夺,其结果可能是这些殖民地国家被“文明”国家所同化而丧失了自己的文化独立和民族特性。章氏对当时殖民统治丑恶行为本质的揭示可谓一针见血,对于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如何发展我们的民族文化也有深刻的启示。
(三)章太炎论史学。章太炎继承了浙东史学派的民族主义思想,以提倡“国粹”来宣扬民族主义和民主思想。1906年,他在东京对前来欢迎的留日学生提出当时“有两件最要紧的事”:“第一,要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提倡“国粹”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他说:“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就是广义说的。其中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8]276,279而历史就保存在中国的“六经”之中。与今文学派神化“六经”和孔子的主张不同,章太炎主张“六经皆史说”,认为六经不过是古代历史的记录,而古文经记事最完善,所以考证古史以古文经为可靠;相反,今文学的疑经之说将会颠覆古代历史,古代典章制度也会因此而失传。他在《答铁铮》一文中说:“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恐其渐就萎黄也。”[4]113他对当时的疑古思潮和废除汉字的说法大加贬斥,他说:“康有为倡改制之说,虽不经,犹无大害;……民国以来,其学虽衰,而疑古之说代之,谓尧、舜、禹、汤皆儒家伪托。如此惑失本原,必将维系民族之国史全部推翻。国亡而后,人人忘其本来,永无复兴之望。……清末妄人,欲以罗马字易汉字,谓为易从,不知文字亡而种姓失,暴者乘之,举族胥为奴虏而不复也。……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此余之志也。”[4]483
在章太炎看来,语言文字体现了民族和国家的特性,与民族的存亡息息相关。中国的语言文字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共同心理素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人心中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如果废除汉字,中国的民族特性与灿烂的文明将会随着汉字的废除而消亡,中国将会成为西方文化的殖民地。章太炎主张在立足于我们自己语言文字的基础上,推进方言语音的统一,制定简便的新注音方法,利用中国的传统草书书法,对汉字的笔画进行简化,这样既保持了中国的民族特性,又推进了中国语言文字的发展,也有利于同世界文化的交流。在今天西方文化处于强势的全球化背景下,章太炎对中国语言文字的思考有着深刻的现实借鉴意义。
(四)章太炎的佛学观。佛学对章太炎一生有着非常大的影响。章氏早年主要专心于经史、政治之学,并无意于佛学。后经朋友引导,开始读佛教典籍,但并不专精。“苏报案”后在狱中开始深入研究佛学,并体会到佛学的博大精深,认为“瑜伽为不可加”。流亡日本后,又阅读了西方哲学与社会学著作,并与佛学相比照,更加认识到佛法的玄奥。但他同时认为“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后来著《齐物论释》,以佛学、西方哲学解《庄子》,最终形成了自己的多元文化观。由“瑜伽为不可加”到《齐物论释》的完成,是章太炎思想的一大转变。前者主要是以佛教唯识学的一元标准来品评学术,故“瑜伽为不可加”,后者用多元标准来衡量事物,所以万物都是平等的,老庄、儒家也自有其存在价值。“至于诋孔,则绝口不谈。”有学者认为,晚年的章太炎变得保守、消极,其实主要是因为他的多元文化观的形成,使他对各种文化和思潮都能持一种比较平和包容的态度。对此,并不太适合用保守、消极来概括,也许这种包容平和的态度才是应该提倡的。
章太炎对佛学的重视除了佛学本身具有深邃的义理之外,还与当时印度的民族命运有关。印度有着与中国一样悠久的文明,但近代以来,印度却不断衰落,逐渐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语成为官方语言,而印度人自己的文明却在逐渐消亡。和印度相似的中国会不会步印度后尘呢?中国会不会也丧失了自己的文化独立性而成为西方的殖民地呢?在许多人主张学习西方的同时,章太炎却把目光投向了印度,希望能以印度为借鉴,探索中国的民族复兴之路。在流亡日本期间,章太炎在《民报》上发表了很多支持印度民族独立的文章,并且与旅日的印度革命者交往密切。章太炎对佛学的偏好可能与他对印度殖民地命运的同情有关,当然对印度同情和关注的目的还是在于对中国前途命运的忧患。所以,章太炎的佛学研究是融入了他深厚的民族情感的,我们不能把它看作是纯粹的学术研究。
二、章太炎的西方文化观
章太炎并不排斥西方文化,而是进行了积极的吸收和批判。与中国传统文化和印度文化相比,章氏对西方文化更多的是批判。
(一)章太炎对西方哲学的批评。章太炎对康德、黑格尔等西方哲学家的思想进行了批判和吸收。他批判了康德的有神论。章太炎依据佛教的“依他起自性”,认为时空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由“真如”决定的,统一于阿赖耶识。但是康德在人的认识现象之外设置了一个绝对存在物——“物自体”,这就给上帝的存在留下了空间。对此章太炎批评说:“夫有神之说,其无根据如此,而精如康德,犹曰:‘神之有无,超越认识范围之外,故不得执神为有,亦不得拨神为无。’”[9]401章太炎主要是站在经验论的立场上来批判康德的有神之说没有根据。他认为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可以被我们的感觉所感知到,而上帝却是感知不到的。章氏用唯心主义一元论批驳康德的不可知论,这种批判当然是不彻底的。章太炎还批判了黑格尔的“万有皆神”观念。在黑格尔看来,万物的运动都有其自身的原因,都是有其内在矛盾推动的。虽然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内已经很难为上帝留下地盘,但在章氏看来仍有“万有皆神”之嫌。章太炎认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有“万有皆神之说,未成宗教,而有建立宗教之资”[9]410,认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含有丰富的宗教成分。
章太炎在批判这些哲学家的同时,也对他们的思想进行吸收。比如他认为康德的“物自体”与佛教的“真如”相似,康德的“十二范畴说”与佛教的“十二缘生”相通。章太炎的“人本独生,非为他生”的观点就受黑格尔的影响。黑格尔认为,万物存在的原因在其自身的内部矛盾,而不是由外力决定的。这对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
(二)章太炎对西方社会学的吸收与批判。章太炎的文化观受到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的深刻影响。他明显接受了斯宾塞的社会进化理论,也吸收了赫胥黎的“善固演也,恶亦未尝非演”的善恶双向进化的思想。同时他通过对斯宾塞把社会有机体比作生物有机体、把生存竞争和弱肉强食看作社会普遍规律的观点进行反省和批判,最终形成了章氏自己的“俱分进化”的社会进化理论。
章太炎并不反对进化论本身。在《俱分进化论》中,他强调的是进化“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并进”,反对“必日进善”的单向进化论,揭示了进化所带来的消极后果,说明进化的结果并非总是善和人类的幸福。他说:“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9]386他以大量的例证来说明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善恶苦乐同时并进”[9]389的过程。如他认为人在知识技术得以扩充进步的同时,许多本来具有的自然功能却逐步退化。虎豹以力相争虽食人而不残同类,人却以智相竞不仅残害动物也伤残同类。人在道德为善的同时,其恶亦愈甚。章氏认为善恶并进是由人的本性决定的。他根据佛教唯识学的理论,认为人性中有善、恶、无记三种种子,有真、善、美、胜四好,所以人的善恶必同时并进。在《人无我论》中,章氏认为世俗道德的堕落就在于我见的束缚。所谓的善恶苦乐乃至整个世界,都是由“我见”所执而引发的种种幻象,都是依他起之相。必依“阿赖耶”之真识,才能破除幻象,自性才能彰显,才能达到“无我之我”的境界。
(三)章太炎对西方政治学的批评。章太炎对西方的“公理说”进行批评。他站在绝对平等主义的立场上,反对任何与人相对待之物压制人。认为“人本独生,非为他生”,人对世界、社会、国家、他人本来没有责任,只是在现今社会,人不能脱离社会,才对社会有责任。但却不可“张大社会以抑制个人”,不可将一部分人的愿望夸大为“天理”、“公理”,从而成为压制人的工具。在《四惑论》中,章氏对当时流行于西方的“公理”说进行了批判,认为“公理之束缚人,甚于天理”[9]444,而普鲁东所宣扬的“一切强权,无不合理”无异于“强权即公理”,名为自由,实际上不得自由。而其理论根源在于黑格尔的“以力代神,以理论代实在”[9]445。章氏认为,后世所宣扬的“公理”,都是“以己意律人,非人类所公认”。由于言公理者以社会抑制个人,而人不能脱离社会,所以人受社会的压制无时不有。从这个意义上讲“公理之惨刻少恩,尤有过于天理”[9]449。
章太炎对西方的共和政体进行了批评。西方的共和政体,普遍实行议会制。在章太炎看来,其议员最终只是从富人中选出来的,根本不能代表广大人民的利益。所以共和政体下所形成的法令也只是反映少数人利益的“公理”,共和制也就成为少数人压制多数人的工具。章氏认为要实行共和政体必须具备四个条件:第一,平均分配土地;第二,工厂国有;第三,废除私有财产继承制;第四,人民有解散议员的权利。如果不能这样,则“代议政体必不如专制为善”。章氏此论得到许多人的诟病。不过笔者认为,章氏此论可能更多地是针对当时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混乱现状,认为当时中国不具备实行代议制的基本条件,而不能代表章氏赞同专制政体,也不能视作章氏思想落后、消极的表现。
三、章太炎文化观所体现的民族主义精神
通过对比章太炎的东西文化观,我们发现章太炎的文化观体现出鲜明的民族主义特色。因此,也有论者称章氏属于“文化民族主义者”。“文化民族主义”是为了应对“文化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而采取的一种坚守民族文化的立场。“所谓文化民族主义,实为民族主义在文化问题上的集中表现。它坚信民族固有文化的优越性,认同文化传统,并要求从文化上将民族统一起来。”[10]69他反对“醉心欧化”,但对西方文化并不一味排斥。而是在保持民族文化主体性的前提下,同时吸收融合西方文化,产生适合时代发展要求的新的民族文化。
章太炎的文化观是多元的,但毫无疑问,他的文化观是以民族文化为主体的。无论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佛学的褒扬与批判,还是他对西方文化的批判与吸收,都应该放在近代中国民族危机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在西方国家对中国进行军事、政治、经济侵略的同时,也在进行文化侵略。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在“醉心欧化”的潮流中,中国国民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在减弱,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在淡化。中国不仅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日益沦为西方的附庸,而且也即将成为西方文化的殖民地。在这样的情景下,章太炎大力提倡“国粹”,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挖掘爱国、保种、排满、革命的思想资源,以唤起人民的爱国心,增强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从而挽救民族危亡,实现中国文化上、政治上的统一。
“文化民族主义”是把双刃剑。章太炎的文化观也表现出了十分消极的民族主义甚至大汉族主义倾向。章太炎撰有《序种姓》,宣告以继承清初王夫之的反满思想为职志,希望保持汉种独贵,不可使“异类”攘夺政权。序种姓的核心思想,就是要辨明“夷族”和汉族姓氏的根源,使之流别昭彰,不得互相混淆。章氏还主张,辛亥革命后在满族、新疆、蒙古、西藏“未醇化以前,固无得豫选举之事”。即在革命后一段时间内,不给满族及以上边疆民族以选举权,“必期以二十年然后才可与内地等视”[9]。与公羊学以文明程度来区分“华夏”与“夷狄”相比,章太炎这种以血统、种族来区分华夷的观点,无论是总结历史传统还是历史发展方向,都是落后消极的。
总体来说,章太炎是个文化多元论者。坚持文化上的多元,其核心还是在于如何处理中西文化的关系。不可否认,章太炎早年有较为激烈的“诋孔”倾向,也曾对西方文化有某种程度的认同,吸收了西方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思想,甚至还曾经接受了“中国人种西来说”(见《訄书·序种姓》)的观点。但是晚年的章太炎逐渐形成了文化多元论的思想,认为各种文化无高下优劣之分,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他主要站在佛教、道家立场来评判西方的进化论、公理说和民主政治学说。在时人追捧西方进化论和民主共和政体的思想氛围中,章氏提出了“进化之用无所取”、“代议政体必不如专制为善”的观点,表现了他不媚俗的鲜明个性特点和对国家前途命运深刻思考的思想家品质。虽然其观点不无偏颇之处,但其目的是为了提醒国人不能陷入“西化”的泥潭,要保持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性,树立民族自信心。
章太炎已经成为历史上的人物,但是其思想并未过时。因为章太炎文化观所涉及的中西文化之争问题在今天仍然存在。从后现代视野来看,追求高科技发展的现代化与西方的民主政治模式的弊端也越来越明显,夹杂文化冲突与意识形态斗争的地区性冲突连绵不断,全球范围内民族意识的觉醒和文化保守主义的兴起也昭示了这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中国该实现怎样的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是否具有普世价值?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下,如何保持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我们再来反思章太炎的多元文化观,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有着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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