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君臣关系中的“壅蔽”
2013-04-12薛小林
薛小林
一
皇权时代君臣关系的内涵多样且复杂,对此问题学者一般取“君尊臣卑”的研究路径,从制度设置、日常政治实践、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等层面入手,考察在皇帝制度的框架下,整个民族如何以无意识的“共谋”将君主抬高到至尊神圣的地位,将臣下贬抑到卑贱、甚至带有原罪的位置①[美]余英时:《“君尊臣卑”下的君权与相权》,载《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刘泽华:《中国的王权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雷戈:《秦汉之际的政治思想与皇权主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一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这个取向的研究自有其道理和价值,揭示了皇权时代君臣关系的主要内涵,但是,君尊臣卑无法涵盖君臣关系的全部内涵。最近的研究趋势逐渐转向关注君臣之间“礼”的层面,特别是皇帝对大臣的礼敬,如君臣“坐而议事”之制、皇帝礼遇宰相的规矩、问疾吊丧之礼,等等②参见刘庆《汉代君臣之礼研究——以君主礼敬大臣为中心》,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甘怀真对中国传统政治的“专制论”提出质疑,认为传统中国权力运作的根本原理不是“主权”而是“礼”,皇帝和大臣均处在一个由“礼”编织的“名分”结构中,守礼是维持整个政治社会秩序的关键。“礼”和“名分”渊源自民族的古老文化源头,在皇帝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皇帝亦从来不曾宣称是这个秩序与结构的创造者,而只是宣告者、执行者和仲裁者③甘怀真:《皇帝制度是否为专制》,载《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89、390页。。此外学者也注意到,两汉之际在帝国的官员中,长官僚佐之间、旧君故吏之间形成某种“君臣关系”。严格说来,秦汉之后“君臣关系”中的“君”只是指皇帝,而两汉之际在“臣”的集团中分化形成某种模拟君臣关系的关系,只是臣僚之间关系类型的复杂化,不是严格意义的君臣关系,但臣僚之间这种“类君臣关系”的形成,对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君臣关系”必定会造成某种冲击,严重者甚至会危及国家存亡。东汉末年臣僚之间的君臣关系无疑促成了军阀割据、多个“主公”并存局面的形成。
本研究以“壅蔽”与“防壅蔽”为切入点讨论秦汉时期的君臣关系,考察的主题虽然也是君臣关系,却与上述君臣关系的主要研究路径不同。本文关注的是君臣关系中比较黑暗、紧张的一面,在“壅蔽”与“防壅蔽”的语境下,并不涉及君臣之间的尊卑或者礼敬,君与臣是一场权力游戏的竞争对手,他们在这场权力竞争中拥有各自的优势资源,当然也有各自的弱点,君主在这场权力争夺中并不必然占据优势。概括来说,“壅蔽”与“防壅蔽”主要是君臣围绕信息控制的斗争:“壅蔽”是臣对君,皇帝乃孤家寡人,深居九重,只能依靠官僚机构实现对庞大帝国的统治和管理,臣僚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或权臣出于某种政治野心,会极力控制信息渠道以阻碍或操控皇帝的信息获取,皇帝的信息渠道被堵塞或控制的状况就被称为“壅蔽”;“防壅蔽”是君对臣,如果皇帝不能获得真实全面的信息,或者获知的信息是经过某些臣僚选择过滤甚至伪造的,则意味着皇权受到侵犯和挑战,甚至帝位的安全也受到威胁,所以皇帝必须开拓多种信息通道,防止壅蔽,这属于韩非所论“术”的范畴。
君臣之间“壅蔽”与“防壅蔽”的论述可能会改变“君尊臣卑”论述的绝对性,在这里君臣可以互相算计,在这个战场上双方是对等的,斗争失败被壅蔽而丧权失位的君主不在少数;亦可能改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述的温情感和一体感,这是传统政治文化中正面和积极因素缺失的层面。韩非认为君臣之间是赤裸裸的利益与算计关系,“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①(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28、115页。,“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②(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28、115页。。这种认识当然是片面的,但却是不可否认的一面。君臣之间的关系归根结底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决定了君臣关系同样的复杂和多样。但更关键的可能是,君臣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政治”关系,权力会扭曲人的本性,或许韩非的片面更为关键,“壅蔽”与“防壅蔽”的观察角度更能凸显君臣关系的特质。
君臣之间“壅蔽”与“防壅蔽”这种带有紧张对立意味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其酝酿于社会政治体制转型的春秋战国,伴随着秦汉皇帝-官僚制度的确立而形成。西周之制融封建与宗法于一体,通过层层分封土地人口形成多重封君与封臣关系,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卿大夫既是君臣关系又是大宗与小宗的关系,君臣关系中的政治因素和血缘因素无法抽离。“血缘”在那个时期含有较今远为复杂和神圣的意味,政治深深弥散于原始亲缘共同体的习俗和传统之中,个人最重要的存在是作为人神共同体之血族成员的存在③[日]高木智见:《先秦社会与思想——试论中国文化的核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页。,血缘密切联系着活着的族人,也结合着先祖和子孙,具有非常神圣的宗教意味。那个时代最高最大的主题就是宗族和血缘,难怪乎宗庙是最重要最神圣的场所,重要的典礼及政治军事活动均要在宗庙中举行。杨宽指出:“宗主不仅是宗族之长,而且是政治上的君主和军事上的统帅。这样在宗庙举行典礼和请示报告,无非表示听命于祖先,尊敬祖先,并希望得到祖先的保佑,得到神力的支持。其目的,就在于借此巩固宗族的团结,巩固君臣的关系,统一贵族的行动,从而加强贵族的战斗力量和统治力量。”④杨宽:《古史新探》,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4页。可以说周代的君臣关系贯穿着血族主义的团结精神。其次,君主与贵族之间地位身份并非悬隔,贵族世官⑤贵族世官并不是说某个官职在一个贵族家族中继承,而是说所有的官僚均是出自贵族阶层,身份等级划分尚很严格,社会流动非常小。,君主权力受到贵族极大的制约,君臣关系的原理和规范迥异于后世。复次,城邦时代国小民寡,君主并不神秘,不是遥不可及的,君主与贵族,甚至与国人,有非常多的机会通过面对面的方式进行交流沟通,这种交流通过各种“礼”来实现。君臣关系的确立,需要通过“策名委质”来实现,这是一种非常具体化,讲求君臣之间情感和私人关系的礼,君主不是通过一次性的礼与整个臣僚阶层确定关系,而是通过与一个个具体的臣单独地结成关系。城邦时代的政治社会经济事务也并不复杂,君主并非身居九重,那时的君臣关系并没有给“壅蔽”与“防壅蔽”留下多大空间①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只是说“壅蔽”与“防壅蔽”不是这个时代君臣关系的主题,即使有这种政治现象也不是主流,没有引起这个时代人们的关注和论说。。
随着周代的礼乐制度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不断崩解,城邦时代宗法封建制之下的具体性、私人性的君臣关系无法维持,社会政治秩序 (人群结合的方式)的类型由封建城邦转型到集权中央的国家体制,在新体制中,政治的原理、规则和君臣关系的性质、特征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君臣之间宗法血缘的维系纽带渐渐失效,篡弑之臣和身灭之主层出不穷。随着生产力和人口的增长,共同体的规模越来越大,公共事务愈益繁多复杂,君主统理国家需要更为一般性、标准化和制度性的方法。在王纲失坠、以力为雄,强者亡人、弱者亡于人的时代,富国强兵成为各国君主的头号目标②乔健:《从“重礼义”到“尚功利”——中国君主专制体制形成的一条重要线索》,《社会科学战线》2007年第4期。,君主利用新兴的士人阶层,通过变法打击封建贵族,新兴士人取代了世卿世禄的封建贵族,成为围绕在君主身边的新臣僚③[美]余英时:《中国知识阶层史论 (古代编)》,(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10—24页。。从此君臣结合的纽带和原理不再是之前的宗族血缘,君臣之间的血族团结精神不再。以上种种变化为君臣关系中“壅蔽”与“防壅蔽”的发生提供了空间。
二
孔飞力提出中国帝制国家同时具有两种功能,一种是“工具”,另一种是“制度”。作为“工具”的功能是根据统治精英阶层的需要来管理社会经济文化事务,作为“制度”的功能是在不同政治角色之间实行权力分配和地位分派④[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87页。在笔者看来,如果将管理国家功能的侧面称为“制度”,将涉及权力和地位分配的侧面称为“工具”,或许更为贴切。。君臣围绕“壅蔽”展开的较量多数发生在政治地位与权力的争夺领域,即孔飞力所说的“制度”领域,一般而言能够有能力壅蔽君主的肯定不是普通臣僚,而是一些拥有较高地位和影响的权臣。当然,在国家的日常管理及运作层面,普通官吏对皇帝及中央也存在控制信息的“壅蔽”,但这种情况的“壅蔽”只是关涉国家一般性的日常行政运作,不似在权位争夺领域里的“壅蔽”会对皇帝的统治造成直接威胁。如果说“工具”领域的壅蔽只是“行政错误”,那么“制度”领域的壅蔽则是一种严重的“政治犯罪”。秦汉是皇帝-官僚制帝国的开端和巩固时期,四百年间君臣之间“壅蔽”与“防壅蔽”的较量不断上演,充分展现了君臣关系中较为黑暗、紧张的面相,对秦汉政治文化的研究具有较高价值。本文先简要讨论皇帝与普通臣僚之间在日常行政的“工具”层面发生的“壅蔽”事例及其意义,然后再详细讨论皇帝与权臣之间在“制度”层面为争夺权位发生的“壅蔽”与“防壅蔽”。
皇帝对于帝国的统治是依靠官僚阶层实现的,官僚行政必然要求一定的客观化和程序化,逐渐会形成严密的规章程式,皇帝也需要依据各种规章条例来要求和考核他的官员。孔飞力认为,官僚们始终受到琐细的规章条例的制约,包括形式、时效、文牍、财政和司法上的限期,他们一旦违背这些规定,便会受到弹劾或处罚,但这些繁琐的行政规则至少为他们的职责划定了某种边界,从而为他们提供一定的保护,使他们得以对抗来自上司或君主的专制要求⑤[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第250页。。皇帝一方面必须依靠官僚集团,但另一方面官僚体制内在的客观化趋向却对他的肆意专权形成约束,双方的矛盾从官僚阶层的领袖——宰相的演变历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⑥徐复观:《汉代一人专制政治下的官制演变》,载《两汉思想史》第一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汉宣帝曾在一封诏书中对官僚阶层的行政作风给予严厉批评:“方今天下少事,徭役省减,兵革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务为欺谩,以避其课。三公不以为意,朕将何任。”①《汉书》卷八《宣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页。上计簿是地方向中央报告一方政情的行政文书,是中央了解地方信息的主要渠道。上计簿既然是一种行政公文,自然具有一定的格式套路和写作规范,宣帝在诏书中抱怨地方呈上的上计簿都是“具文”,徒具形式,用语空泛,内容空洞。宣帝不满意是因为他不能从这些公文中获取任何有效的信息,更令宣帝恼火的是“三公不以为意”,在他眼里整个官僚机构对这种格套化的空洞文书已经习以为常。皇帝需要通过上计簿了解各地的政情、民风,但地方官员以“具文”来虚应故事、敷衍塞责,从“具文”中皇帝得不到关于地方情况的真实信息,对皇帝而言这就是一种“壅蔽”。
上计簿中反映的政绩是官员升迁的资本,但许多官员宁愿用具文空语来应对,自然有其苦衷。在国家的日常行政中,皇权的干预起到的往往是干扰和破坏作用,负责具体政务的官员夹在皇权与现实之间,应对起来并不容易。有时候皇帝的命令和要求完全是心血来潮或者不顾实际,官吏若顺从皇帝的意愿强制执行,可能会对地方造成严重破坏,虽一时满足了皇帝的要求,但日后仍可能被追究责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以虚言套语应付。孔飞力指出官场上的程式、文牍既是对官吏的限制,也为他们提供了一定的保护,确实是深刻的观察。地方进呈的上计簿大多都“具文”、“务为欺谩”,而且掌管核查的三公也表示默认,如果站在宣帝的立场上看,或许可以认为当时官场确实形成了顽固的陋规劣习,官员们习惯了敷衍应付;如果站在官僚阶层的立场上看,或许可以认为当时他们正默契地抵制宣帝的某些干预,宣帝朝在中兴的背后,可能存在诸多严酷的政治问题②元帝为太子时,曾不顾自己地位安全批评宣帝“持刑太深”。《汉书》卷九《元帝纪》,第277页。。
基层的信息在向上奏报时,总是会经过奏报官员有意无意的过滤,在他看来不重要的,或可能引发麻烦的,或于己不利不便的信息,都将被修改或者删除。上计簿及上计吏的口头汇报是中央获取地方信息的主要渠道,但由于上述原因,这个管道并不通畅,“壅蔽”的情况时常发生。当然,除此之外皇帝还有其他的信息途径,如派遣行部的刺史及到各地采谣俗的使者③吕宗力:《汉代的谣言》,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0页。,他们会为皇帝带来更多的信息,保持信息渠道的多样性是皇帝“防壅蔽”的基本方法。在“工具”层面,即国家日常行政层面发生的壅蔽,只会对国家的行政效率产生一定的影响,基本不会直接威胁皇帝的统治,皇帝真正重视的是发生在权力分配和地位分派层面的“壅蔽”。
三
贾谊在《过秦论》中指出秦之亡与“壅蔽”的关系,“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④贾谊:《过秦论》,载《全汉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6页。。秦朝三主中,秦始皇“雄才大略”⑤所有的“雄才大略”都有其恶的一面,帝王为了追求宏大功业、丰功伟绩,往往罔顾普通小民的生命和生存,一将功成万骨枯,雄才大略背后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民不聊生。,权力欲极强而且精力旺盛,大权独揽,臣僚战栗,大臣很难壅蔽他的信息获取渠道;子婴即位时天下已不可收拾,无法抵抗刘、项的军队,政权尚不可保,君臣之间安有权位之争夺?秦廷的覆巢之下君臣俱灭,无有完卵,更无从谈“壅蔽”。三主之中最具解析价值的就是秦二世,赵高对秦二世的“壅蔽”可谓是权臣壅蔽主上的经典案例。
由于是阴谋上台,二世经常感到地位不稳,他向赵高吐露了自己的担忧:“大臣不服,官吏尚强,及诸公子必与我争,为之奈何?”⑥《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页。赵高从中看到了蔽主擅权的机会,所以更加强化二世的忧虑曰:“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贵人也,积功劳世以相传久矣。今高素小贱,陛下幸称举,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从臣,其心实不服。”①《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268、268、269、271、274页。借此机会赵高发起了一次清洗运动,“乃行诛大臣及诸公子,以罪过连逮少近官三郎,无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于杜”②《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268、268、269、271、274页。。清洗不但为赵高掌握权力扫清了道路,也使得谏诤之路笼罩在恐怖之中,“群臣谏者以为诽谤”,谁要是敢进谏就会被按上诽谤的罪名,诽谤罪的处罚很重,不但犯者性命不保,还要殃及妻子宗族,结果是“大吏持禄取容,黔首振恐”③《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268、268、269、271、274页。。
赵高想要完全堵塞二世的信息渠道也并非易事,但偏偏二世皇帝听不进真话,当时东方已乱,“谒者使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二世怒,下吏。后使者至,上问,对曰:‘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上悦”④《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268、268、269、271、274页。。叔孙通的遭遇也说明了这一点⑤《史记》卷九十九《叔孙通列传》,第2720页。。讲真话要下狱受罚,使者们自然要以假话虚言取容了,如此一来君主通过使者了解真实信息的渠道就失效了。此后赵高展开了进一步的行动,劝二世曰:“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⑥《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268、268、269、271、274页。二世深以为然,从此沉溺于深宫,与外廷大臣的交流通道中断,赵高正是利用皇帝与大臣交流不畅通,设计害死了李斯。李斯作为官僚集团的领袖,与二世的沟通也要受制于赵高,当时二世被壅蔽之程度可谓无以复加矣。最后就是这出壅蔽大戏的高潮部分——望夷宫之变。赵高之党徒攻望夷宫,“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蚤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诛,安得至今’”⑦《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8、268、268、269、271、274页。?宦者的这番话正印证了贾谊所说“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
秦二世被后人视为君主受壅蔽而国破身亡的典型例证,刘向在上汉元帝的封事中说:“二世委任赵高,专权自恣,壅蔽大臣,终有阎乐望夷之祸,秦遂以亡。”⑧《汉书》卷三十六《刘向传》,第1959页。魏徵也举秦二世的例子来告诫唐太宗壅蔽之祸:“秦二世隐藏其身,以信赵高,天下溃叛而不得闻。梁武帝信朱异,侯景向关而不得闻。隋炀帝信虞世基,贼徧天下而不得闻。故曰,君能兼听,则奸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⑨《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徵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869页。杨大全谏宋光宗说:“盗满山东而高、斯弄权,二世不知也。蛮寇成都而更奏捷,明皇不知也。此犹左右聋瞽尔。今在朝之士沥忠以告,而陛下不听,是陛下自壅蔽其聪明也。”[10]《宋史》卷四〇〇《杨大全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158页。刘向、魏徵、杨大全都以秦二世的例子来说壅蔽之祸,用以加强论证的力度,他们的论说对象都是当世皇帝,二世壅蔽的悲惨下场恐怕足以使这些皇帝们深以为戒。
进入到汉朝,战火铸造的新朝代难免会形成军功受益阶层,战争时期的刘邦集团在汉朝建立后依照军功分别占据中央和地方的各级政权,汉初军功集团垄断政权的情况,李开元论之已详[11]参见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对此状况范晔论之曰:“自兹以降,迄于孝武,宰辅五世,莫非公侯。遂使缙绅道塞,贤能蔽壅,朝有世及之私,下多抱关之怨。其怀道无闻,委身草莽者,亦何可胜言。”[12]《后汉书》卷二十二《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87页。在范晔看来,这些武人对官位的长期把持使得基层才俊无法进入统治阶层,造成贤能“蔽壅”,缙绅怨望。在汉初万般凋敝的环境下,粗鄙无文的武人们循着黄老无为的路径治理天下,对于国力的恢复和百姓的乐业确实有积极作用,但对于皇帝而言,却不能随心所欲地用人办事,理论上无限的皇权在现实中却处处受限。更甚者,功臣权贵在吕后死后发动政变,喋血长安,虽然事后依旧迎立了刘姓皇帝,但他们能够废立皇帝的权势,还是令这次政变的受益者汉文帝感到心有余悸。
汉文帝对于贾谊的任用其实是他伸张皇权计划的一部分,贾谊一系列的改作计划有利于皇帝神圣性及合法性的强化,改德运、易服色、定官位是牵涉面非常广泛的政权建设计划,如果得到执行,或许会形成以贾谊为中心的非军功权贵的官僚派别,这个派别显然是支持文帝的。当文帝准备任用贾谊为公卿时,“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①《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第2222页。。贾谊这个下层才俊在军功权贵的阻扰下远谪边地,此乃范晔所说“缙绅道塞,贤能蔽壅”。贾谊之事是皇帝与重臣在权位分配上的斗争,从皇权角度来看,皇帝无法使自己中意的人进入权力层,无疑是一种“壅蔽”。在皇权政治的叙事逻辑中,“贤能蔽壅”就是皇帝被“壅蔽”②并不是说贾谊们得位就一定能使得政治更好,而是从权力争夺的角度而言,由于军功权贵的阻扰,文帝无法使贾谊这样的人物进入核心权力圈,贤能蔽壅就是皇帝被“壅蔽”,皇权受到诸多掣肘甚至是威胁。。
比起秦始皇,汉武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他的统治下,大一统的皇帝集权发展到顶峰。武帝建立了常规性的人才登进途径,通过举孝廉,下层的才俊得以进入统治阶层,皇帝能够任用顺从自己的人,意味着皇权得到强化③当然,举孝廉,将下层才俊引入统治阶层,也是国家建立社会重心,国家与社会逐渐融合的需要,不仅仅是出于武帝用人的考虑。。开始的时候各地守相对于举孝廉并不积极,武帝下诏斥责曰:“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雍于上闻也。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将何以佐朕烛幽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④《汉书》卷六《武帝纪》,第166-167页。颜师古注曰:“言见壅遏,不得闻达于天子也。雍读曰壅。”二千石不举孝廉,武帝认为“积行君子雍于上闻”,为了使有才能的人为我所用,武帝派出刺史巡行天下以六条问事,其中一条是“二千石选署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⑤《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上》颜师古引《汉官典职仪》,第742页。。地方守相能够自除属吏,而且有向朝廷荐举人才之责,如果“苟阿所爱,蔽贤宠顽”,那么有道之士不得上闻,壅蔽于下,这是统治者不愿意见到的。
汉元帝在一封诏书中说:“五帝三王任贤使能,以登至平,而今不治者,岂斯民异哉?咎在朕之不明,亡以知贤也。是故壬人在位,而吉士雍蔽。”⑥《汉书》卷九《元帝纪》,第287页。“壬人”在位会导致“吉士”壅蔽,壬人不但没有荐贤自代的觉悟,而且还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利用一切手段来阻止有才能的人登进,造成“奸邪盈朝,善人壅塞”的局面。虽然元帝不愿意看到吉士雍蔽,但恰是他统治时期形成最典型的奸邪盈朝善人壅塞。
元帝初即位,萧望之、周堪、刘向、金敞“四人同心谋议,劝道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上甚乡纳之”⑦《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第3283、3284、3284页。。政治一时有振作之望,但“中书令弘恭、石显久典枢机,明习文法,亦与车骑将军 (史)高为表里,论议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等”⑧《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第3283、3284、3284页。。在正统史书的叙事逻辑下,萧望之等是公忠体国的吉士,弘恭、石显则是奸邪的壬人,壬人为了维护权位私利,会竭力阻止吉士上位。对于萧望之等振兴朝纲的计划,“上初即位,谦让重改作,议久不定,出刘更生为宗正”⑨《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第3283、3284、3284页。。“谦让重改作”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元帝性格的缘故,另一方面则可能与弘恭、石显的影响有关,史书记载他们“论议常独持故事”,经常以汉家故事来影响元帝,对祖宗故事的强调意味着重因循而不可轻易改作。值得注意的是刘向失去了给事中的职位,臣子“一旦加了给事中,即行成为省内官,即可当然出入禁省,从而与君主的关系也就较前密切,对于政治的影响也就因之加大”[10]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页。,刘向为宗室成员,又为给事中,有较多的机会可以影响元帝,有刘向在此位置上,至少可以保障正义官僚群体[11]萧望之等与弘恭、石显的斗争归根结底是权力的争夺,而且萧望之等上台之后,也不一定能够将国家治理得更好,他们的政治策略就受到了王夫之的批评。但在萧望之等人的主观意愿及当时历史主流意识形态论述中,他们更为关注一般百姓的利益,关心国家政治的清明,较少谋私利,有儒家官僚应有的担当精神和正直品格,说他们代表正义的一方,似不太过。与皇帝沟通的通畅。弘恭、石显为了壅蔽元帝以独擅权力,策划了刘向出为宗正,“出”一字显示刘向正是从省内官出为外朝官,宗正虽属九卿,但距离皇帝远了。如此一来皇帝与忠贞大臣的交流变得困难,壬臣独擅信息渠道就能更方便地壅蔽君主。
房彦谦描述奸臣阻遏贤才的心态说:“昔郑有子产,齐有晏婴,楚有叔敖,晋有士会,凡此小国,尚足名臣,齐、陈之强,岂无良佐?但以执政壅蔽,怀私殉躯,忘国忧家,外同内忌。设有正直之士,才堪干时,于己非宜,即加摈弃。傥遇谄佞之辈,行多秽慝,于我有益,遽蒙荐举。以此求贤,何从而至。”①《北史》卷三十九《房彦谦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20页。对于萧、周等正直之士,石显、弘恭极力排斥,而对可以利用的秽慝宵小,比如郑朋、华龙,则举荐拉拢。郑朋、华龙首先以正义之士的面目出现,被萧望之、周堪引为同仁,但他们倾邪品质暴露之后,“望之绝不与通”,他们立刻投入到弘恭、史高阵营,诬告萧望之等人“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②《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第3286页。,这显然是弘恭等指使的,最终萧望之等被迫离开政治中枢,郑朋、华龙则得到晋升。
元帝后期,《易》学大师京房以《易》说灾异,“数上疏,先言其将然,近数月,远一岁,所言屡中,天子说之,数召见问”③《汉书》卷七十五《京房传》,第3160、3163、3163、3164、3164页。。针对西汉中期的政治衰败,京房向元帝奏考功课吏法,又奏石显、五鹿充宗等人巧佞乱政,遭到石显等人的敌视。京房努力实践他的考课法,按其最初的设想,用弟子任良、姚平为刺史施行考功之法,京房本人“得通籍殿中,为奏事,以防雍塞”④《汉书》卷七十五《京房传》,第3160、3163、3163、3164、3164页。。京房很重视通籍殿中就是为了保证与元帝的沟通以防止元帝被壅蔽,京房深知元帝对于石显、五鹿充宗是更加信任的,也深知他们壅蔽主上的老练,一旦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壅塞,何止考功课吏法的命运,自己的性命也会堪虞。
京房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石显等人对付他的第一步就是让其远离京师,“建言宜试房为郡守”,将他远派的目的明显就是使之与皇帝的沟通变得困难。元帝竟然同意了,面对这一情况,“房自请,愿无属刺史,得除用它郡人,自第吏千石已下,岁竟乘传奏事。天子许焉”⑤《汉书》卷七十五《京房传》,第3160、3163、3163、3164、3164页。。出京既然无法改变,京房只能退而求其次,争取每年年末进京面见皇帝奏事的权利,至少在最低程度上保持与元帝的沟通,不至于被石显等完全壅蔽。虽然如此,京房还是非常忧惧,又上封事曰:“臣出之后,恐必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岁尽乘传奏事,蒙哀见许。乃辛巳,蒙气复乘卦,太阳侵色,此上大夫覆阳而上意疑也。己卯、庚辰之间,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⑥《汉书》卷七十五《京房传》,第3160、3163、3163、3164、3164页。京房最为担心的就是“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不得乘传奏事,他与元帝沟通的唯一渠道就断绝了,这样石显等围绕在元帝身边的人就能三人成虎,任意攻击京房了。果然,“房未发,上令阳平侯凤承制诏房,止无乘传奏事”⑦《汉书》卷七十五《京房传》,第3160、3163、3163、3164、3164页。。元帝在短时间内就改变了允许京房乘传奏事的决定,这显然是石显等人活动的结果。失去了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京房的性命也就落入石显等人的掌中了,后来借着张博、淮阳王事,轻而易举地置京房于死地。石显等人排斥京房,首先以堂皇的理由使之离开京城,远守魏郡,接着又破坏其乘传奏事这一与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当京房与元帝沟通的渠道断绝后,就立即置其于死地。石显等人深知壅蔽君主之方,元帝之不察,甚矣。虽然石显等人还没有走上弑君篡权的地步,但元帝统治时期却正是西汉国运衰败的转折点,被壅蔽的元帝一直被弘恭、石显等牵引操控却不自知,壅蔽对于皇帝之害,岂不昭哉。
四
除了以阻塞贤臣的方式壅蔽君主之外,权臣也非常重视对文书奏章进上渠道的控制。文书是秦汉政治制度中不可缺少的环节,皇权及官僚机构的运作主要依靠文书运行来实现,正如刘勰所说:“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⑧汪桂海:《汉代官文书制度》,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若权臣控制了奏章进上通道,君主得到什么信息、不得到什么信息均由他们控制,离君主壅蔽就不远了。正如朱熹所言,“人君身居九重,安知外间许多曲折”⑨《朱子语类》卷一二八,中华书局1986年版。。傅礼白指出,君主“孤家”、“寡人”的处境带来的是孤陋寡闻,君主身居九重,极易被见多识广的臣下以各种手段蒙蔽视听。在权力高度集中于君主一人的专制体制下,君主的“无知”、“偏信”所产生的情绪性、盲目性决策随时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①傅礼白:《宋朝的章奏制度与政治决策》,《文史哲》2004年第4期。。对于妄图擅权的奸臣而言,垄断和控制信息渠道是壅蔽君主的主要方法,而皇帝防范壅蔽则是建设多个信息渠道,能够众端参观,最甚者是建立所有臣民互相监督、告发的全民间谍网络。
从汉代开始,尚书机构开始掌管奏章的进呈和诏令的下发,是皇帝的机要秘书机构。汉宣帝与霍家围绕尚书机构的斗争,充分体现了在壅蔽问题上权臣与皇帝的攻与防。宣帝即位后,鉴于昌邑王的教训,谦让委政于大将军霍光,隐忍到霍光去世才对霍家下手。当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兄子乐平侯山领尚书事,兄孙云为中郎将。宣帝信任御史大夫魏相,加给事中,霍光妻显意识到了危险,谓禹、云、山曰:“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一间,女能复自救邪?”②《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第2951、2954、2951页。宣帝安置信任的大臣担任给事中这一内朝官,此为防范壅蔽的第一步,霍光妻对他人担任给事中的担忧,跟之后元帝时石显、弘恭不容刘向担任给事中的考虑是一致的。霍山控制着尚书机构,当时“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其书”③《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第2951、2954、2951页。。利用对尚书机构的控制,摒绝对己不利的信息是权臣壅蔽君主的惯用手段,汉哀帝初即位时司隶校尉解光上书奏曲阳侯王根“内怀奸邪,欲筦朝政,推亲近吏主簿张业以为尚书,蔽上壅下,内塞王路,外交藩臣”④《汉书》卷九十八《元后传》,第4028页。,王根被指责用其亲近吏担任尚书,希望达到“蔽上壅下”阻塞王路的效果。
控制尚书机构是权臣壅蔽主上的重要方法,皇帝防范壅蔽就要削弱尚书对文书的控制,或者绕开尚书另辟文书通进渠道。围绕这一思路,宣帝展开第二步行动。“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事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⑤《汉书》卷七十四《魏相传》,第3135页。之前臣民上书皇帝的奏章都是一正一副二份,尚书有权力拆看副封,决定是否将正式奏章上呈皇帝,也就是说皇帝看到或不能看到什么奏章取决于尚书的判断。魏相提出去副封,就是针对霍家掌握尚书机构而采取的对策。地节三年宣帝开辟了绕开尚书的上书渠道,“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关尚书”⑥《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第2951、2954、2951页。。袁礼华评论说:“至此,汉代吏民上书制度双轨并行,既有去副封后仅呈一本,经领尚书事启阅,再奏皇帝的普通奏章;又有‘言事而不欲宣泄、重封上之’、‘辄下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直达天子的秘密奏章—— ‘封事’。封事制的增设,使书呈天子的信息渠道不再受控于权臣而畅通无阻,吏民上书制度得以恢复正常运行并发挥其功能作用。”⑦袁礼华:《试析汉代的上封事制》,《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10期。正是因为打通了信息渠道,霍氏的旧恶和新谋才接连被告发,宣帝最终摆脱了霍家的影响和控制。去副封和上封事,是君主防范信息通道被壅蔽的重要措施,皇帝获得多样的信息可以“众端参观”,由此可远离壅蔽。但需要指出的是,吏民皆可上“封事”,理论上使得每一个臣民都成为皇帝潜在的耳目,如果过于极端,则可能形成人人互相监视、告发的全民间谍社会,在这种状态的社会中百姓是无安居乐业可言的。上封事可谓是后世密奏密折制度的前身,是传统政治中较消极、黑暗的方面。
贾谊指出,古代圣王深知壅蔽之伤国,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来防壅蔽,大概是指帝王应该多设进言渠道,兼听广览以防范壅蔽。申屠刚上书曰:“今朝廷不考功校德,而虚纳毁誉,数下诏书,张设重法,抑断诽谤,禁割议论,罪之重者,乃至腰斩。伤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锐,殆乖建进善之旌,县敢谏之鼓,辟四门之路,明四目之义也。”⑧《后汉书》卷二十九《申屠刚传》,第1011-1012页。梅福上书建议“除不急之法,下亡讳之诏,博览兼听,谋及疏贱,令深者不隐,远者不塞,所谓‘辟四门,明四目’也”①《汉书》卷六十七《梅福传》,第2922页。。先王兼听广览的举措,诸如“进善之旌”、“敢谏之鼓”、“辟四门,明四目”,均被论者引用来加强自己谏言的力度。旌和鼓的设立表明统治者求言求谏的态度,“辟四门,明四目”,孔安国曰:“开辟四方之门未开者,谓广致众贤。明四目,谓广视四方,使下无壅塞也。”颜师古曰:“言开四门以致众贤,则明视于四方也。”魏征在谏唐太宗时说:“君所以明,兼听也;所以暗,偏信也。尧、舜氏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②《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徵传》,第3869页。这种论述传统甚至直到明清仍然存在,似乎也说明了“壅蔽”与“防壅蔽”问题在皇帝-官僚制时代的顽固性。贾谊、申屠刚、梅福、魏徵等论者将防壅蔽之法追溯到尧舜等古圣王以增加说服力,总体而言无非是希望皇帝能多开信息之门,如此才能目明聪达,防住壅蔽。后世的论者都强调言路对于国家稳定的重要性,苏辙曾上言宋哲宗说:“需兼听广览,然后能尽物情而得事实。”赵汝愚指出:“国家治乱之原,系乎言路通塞而已。”但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说,君臣之间围绕壅蔽的攻与防是传统政治文化中较为黑暗的一面,主要是统治阶层内部对于权力的争夺。邓小南的分析非常透彻:“包括兼听、广览在内的‘言路’的开辟与利用,不同于‘决策民主’,主要是用作防范‘壅蔽’的手段,是专制集权之不可或缺的方面。”③邓小南:《宋代信息渠道举隅:以宋廷对地方政绩的考察为例》,《历史研究》2008年第3期。上层的权力斗争不会给底层百姓带来任何利益,无论最后谁胜谁败,百姓恒苦!
在汉代,无论是政治权贵、知识精英或者一般百姓,对“天人感应”都有极为真实的信仰,习惯于凡事都纳入天人感应的结构中去思考,天人感应是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逻辑。在皇权主义的影响下,一般臣民都将皇帝视为人间秩序的守护者,人间的一切现实苦难并不是皇帝造成的,而是皇帝被奸邪之臣壅蔽,不知道真实情况而已,皇帝一旦得知实情,定然会雷厉风行地拨乱反正。在汉人看来,皇帝被左右嬖幸或权奸之臣壅蔽,必将影响天象,发生灾异。壅蔽意味着国家失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④《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第2498页。。君主壅蔽,臣下擅政,乾坤失序,纲常紊乱,人间统治秩序的失落将会引发上天现出灾异来警惧人君。
君主被邪臣壅蔽将会引发天象上的异动,成为这个时候人们的共识,《汉书·五行志》:“哀公十三年‘冬十一月,有星孛于东方’。董仲舒、刘向以为不言宿名者,不加宿也。以辰乘日而出,乱气蔽君明也。”⑤《汉书》卷二十七下之下《五行志》,第1515—1516页。在董、刘这样的大儒看来,君主之视听被“乱气”遮蔽是引发怪异星象的根本原因,可见君主被壅蔽的严重性。京房《易传》曰:“臣安禄兹谓贪,厥灾虫,虫食根。德无常兹谓烦,虫食叶。不绌无德,虫食本。与东作争,兹谓不时,虫食节。蔽恶生孽,虫食心。”⑥《汉书》卷二十七下之上《五行志》,第1446页。这里所列的贪、烦、不绌无德、不时、蔽恶等都将产生“螟”灾,但根据危害程度的不同又有虫食根、食叶、食本、食节、食心的不同,具体到“蔽恶生孽”则是“食心”,颜师古解释“蔽”曰:“蔽谓恶人蔽君之明为灾孽也。”在京房的论述中,君主壅蔽之危害达到虫食心的严重程度。京房还认为:“欲德不用兹谓张,厥灾荒。荒,旱也,其旱阴云不雨,变而赤,因而除。师出过时兹谓广,其旱不生。上下皆蔽兹谓隔,其旱天赤三月,时有雹杀飞禽。上缘求妃兹谓僭,其旱三月大温亡云。”⑦《汉书》卷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第1386页。“张”、“广”、“隔”、“僭”分别指四种灾异,其中“隔”指“上下皆蔽”,出现的天象是“旱田赤三月,时有雹杀飞禽”。元帝时,“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以应天变”⑧《汉书》卷六〇《杜周传》,第2677页。。王章把日蚀的原因归于王凤的“专权蔽主”,日是皇帝的象征,日蚀则表示太阳的光芒被“阴”类遮蔽。日蚀是非常严重的天象灾异,王章将之与王凤专权蔽主联系起来,君主被壅蔽是严重的政治灾难,自然引发日蚀这一严重天象异变。《易谶》曰:“聪明蔽塞,政在臣下,婚戚干朝,君不觉悟,虹蜺贯日。”①《续汉书》志第十八《五行志》,第3373-3374页。聪明蔽塞被认为是虹蜺贯日异象的原因之一。将壅蔽之祸提升到天象灾异的程度,不但不能视为汉人的无稽之谈,反而是他们对壅蔽之害有深刻认识的体现。
避免因壅蔽发生的灾异,则需要君主掌握特定的道术。公孙弘曰:“臣闻之,仁者爱也,义者宜也,礼者所履也,智者术之原也。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术: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得其要,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不得其术,则主蔽于上,官乱天下。”②《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传》,第2616页。把“通壅塞之涂”视为君主治国的重要道术之一,得之则天下安乐,失之则主蔽于上而天下乱。
陈弘谋在《学仕遗规》中说:“欲兴治道,必振纪纲;欲振纪纲,必明赏罚;欲明赏罚,必辨是非;欲辨是非,必决壅蔽;欲决壅蔽,必惩欺罔;欲惩欺罔,必通言路。所言虽未必可尽听,而人人皆得尽言,庶奸贪之辈,虑人指摘,不敢肆行无忌也。”③转引自李文海《为政通下情为急》,《光明日报》2009年9月15日,“理论周刊”版。在皇帝-官僚制时代的大多数历史论述中,帝王广览兼听,任用英俊是关系到整个国家兴衰和命运的大事,也是皇帝维持自身权位、乾坤纲常的关键,一旦帝王壅蔽,则真实的信息、正确的意见不得闻,贤能的人才、忠直的鲠臣不得近,权奸当道,鼎阼摇危。“凡上下之情,通则治,不通则不治。”这种论述或许反映了部分真实情况,但我们通过对秦汉壅蔽与防壅蔽政治现象的分析与解读,应当明了所谓信息渠道的通畅、所谓兼听广览,都是统治上层权力斗争的一部分,是壅蔽与防壅蔽的产物,但这却是传统政治文化的阴暗面。更好地研究它是为了批判它,从而避免它。政治权位足以激发人性中最恶最坏的部分,真正避免又何其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