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产与承认——马克思生产劳动范式与霍耐特承认理论的根本分歧

2013-04-12

社会科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耐特哈贝马斯黑格尔

王 芳

随着承认理论在当代的复兴,承认问题成为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开展思想斗争的焦点之一。某些现代西方学者提出“用承认理论拯救马克思”的口号,借承认理论向马克思哲学发起新的批判。这就提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理论课题,即如何把握马克思哲学与承认理论的内在关系。在这里,我们试图廓清被误解的马克思的生产概念与霍耐特的承认概念的根本分歧。

一、霍耐特对马克思生产劳动范式的承认理论解读

一般认为,现代承认理论发端于青年黑格尔在《伦理生活体系》①Hegel,Georg Wilhelm Friedrich,System of ethical life(1802/3)and first Philosophy of spirit(part III of the System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 1803/4),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H.S.Harris and T.M.Knox,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79.和《实在哲学》中阐述的“为承认而斗争”这一命题。之后,马克思关于劳动与承认的论点、哈贝马斯的商谈伦理和霍耐特的承认理论等,都是对黑格尔承认学说的继承和发展,代表着承认理论在当代复兴的主要成果。这其中,马克思可谓黑格尔承认学说的第一代继承人,在推动黑格尔承认思想复兴的过程中发挥着桥梁的作用。事实上,哈贝马斯和霍耐特关于承认问题的理论构想均受到了马克思的深刻影响,只不过,马克思基于生产劳动范式的承认理论构想在他们那里都遭到了误解;这种误解在霍耐特的承认理论中达到了顶峰,而霍耐特对马克思的误解又是对哈贝马斯制定的关于马克思的错误解读路线的延续。

众所周知,哈贝马斯既是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第二代的领军人物,也是现代承认理论的代表人物,在当今世界哲学界有着重要的影响。然而,也正是他的这种身份和影响,使得他对马克思“生产劳动”范式的误解也产生了巨大的破坏性。我们知道,哈贝马斯曾经对青年黑格尔阐发承认问题的耶拿手稿(《实在哲学》)进行过专门研究,并写有专论《劳动与相互作用》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写道:“马克思在不了解黑格尔耶拿时期的手稿的情况下,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法中重新发现了劳动和相互作用的联系;这种联系,在若干年内曾经引起了对黑格尔的哲学兴趣;这种兴趣是通过研究经济产生的。”①[德]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4、25、30、33页。这个评价是十分中肯的。但是,哈贝马斯也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在承认问题上所保持的相互支持与印证的密切关系,只限于他们的青年时代,即《精神现象学》之前的青年黑格尔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的青年马克思。对耶拿时期的青年黑格尔而言,他的劳动概念仍然保持着一种“相互作用”(承认)的维度,“自我同一性的制度化,法律上得到承认的自我意识,是劳动和为获得承认而斗争这两个过程的结果。因此,我们赖以从直接的自然力量的令律下解放出来的劳动过程,包含在争取承认的自我意识中,以至于在这种斗争的结果中,在法律上得到承认的自我意识中,也包含着通过劳动获得解放的要素”②[德]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4、25、30、33页。。但在耶拿之后,黑格尔基本上舍弃了劳动的规范性维度,唯一的例外是在《精神现象学》中的“自我意识”部分,他“以伦理学理论中提出的思想为出发点,完整地提出了劳动和相互作用之间的辩证联系:奴仆对主人的单方面承认的关系,将通过奴仆同样是单方面获得的支配自然的力量而彻底改变。主奴双方赖以承认他们相互承认的独立的自我意识,是通过劳动使解放的技术成果反作用于主仆之间的政治依附关系的途径形成的。这就是说,统治和奴役的关系,通过《精神现象学》找到了进入主观精神的途径……不过,在《精神现象学》中,劳动和相互作用的独特的辩证关系已经丧失了它在耶拿的讲演中体系上仍然具有的那种价值”③[德]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4、25、30、33页。。之后,在《哲学全书》和《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放弃了在耶拿时期“把自由的要素作为通过社会劳动获得解放的结果归因于社会劳动的过程”的做法,“抽象的法的尊严和价值所依赖的劳动和相互作用之间的联系取消了”,“劳动辩证法失去了它的中心意义”。这就是说,在后耶拿时期,“黑格尔放弃了他在耶拿时期的构想”④[德]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4、25、30、33页。。

哈贝马斯把他对“两个黑格尔”的区分,同样运用于对马克思承认学说的评价,从而重申了阿尔都塞制造的“两个马克思”的神话。他认为,青年黑格尔的具有“相互作用” (承认)意义的劳动辩证法被青年马克思复活了,即“马克思本人曾经试图用这种观点,从社会生活的再生产规律中重新构建人类的世界历史的形成过程”。但是,这仅限于《巴黎手稿》等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仅隔一年,即在1845年秋至1846年5月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中断了他对青年黑格尔的劳动概念的理解。他写道:“《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的精确分析表明,马克思对相互作用和劳动的联系没有作出真正的说明,而是在社会实践的一般标题下把相互作用归之于劳动,即把交往活动归之于工具活动。生产活动调节着人类同周围自然的物质变换,正如黑格尔耶拿时期的《精神哲学》中所说的,工具的使用促使劳动着的主体与自然客体联系起来——这种工具活动,成了一切范畴产生的范式;一切都熔化在生产的自我活动中。因此,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联系的天才洞察也就随即受到了机械主义的曲解。”⑤[德]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4、25、30、33页。

在这里,哈贝马斯批评人们基于马克思的生产劳动的看法来理解他的交往行动理论,结果使得他“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联系的天才洞察”遭到了“机械主义的曲解”。而实际上,正是他本人对马克思的生产劳动概念进行了“机械主义的曲解”,而他的这种曲解,在今天已经成为人们误解马克思的生产劳动范式的一个主要的“理论污染源”。这种曲解集中反映在哈贝马斯对“劳动”和“相互作用”的教条式的区分之中:劳动即生产,它遵循技术规则,服从自然的因果性,是一种技术性的工具理性活动,代表着“机巧的辩证法”;相互作用即交往或者承认,它遵循交往规则,服从命运的因果性,是目的性的价值理性活动,代表着“承认的辩证法”。按照这种区分,在成熟时期的马克思那里,生产劳动完全失去了其生存论的本体论意义,变成了一种纯粹技术性的经济活动,即“经济决定论”。

作为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第三代的掌门人,同时也是推动承认理论在当今复兴的代表人物,霍耐特步哈贝马斯的后尘,延续并加深了哈贝马斯对马克思的生产劳动范式的误解。与哈贝马斯一样,霍耐特同样把他关于“两个黑格尔”的观点强加给马克思。他认为在《巴黎手稿》和《穆勒政治经济学笔记》等早期著作中,青年马克思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青年黑格尔的承认理论。“他的《巴黎手稿》中只是就主奴辩证法这一狭隘意义讨论了为承认而斗争的观念。结果,在他的理论创作的起点,马克思就沉湎于一种值得怀疑的倾向之中,这就是将承认要求的丰富光谱还原为通过劳动而自我实现的维度。但是,马克思把他颇具有原创意义的人类学建立在一种劳动概念上,这一劳动概念具有十分规范的内涵,以至于他可以把生产活动理解成主体间的承认过程。”①[德]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胡继华译,曹卫东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152-153、154-155、157页。在的《穆勒政治经济学笔记》中,青年马克思继续发掘劳动概念的承认意义,把劳动过程理解为一种对自我和他人的“双重肯定”,从而把资产阶级控制着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描述成“一种不可避免地摧毁以劳动为中介的个人之间承认关系的社会秩序”;进一步讲,“如果资本主义社会组织摧毁了以劳动为中介的承认关系,那么,随之而来的历史冲突就必须被理解成‘为承认而斗争’。所以,与《精神现象学》的主奴辩证法一致,青年马克思才会把他所处的时代的社会冲突解释为被压迫的劳动者为重新建立充分承认的交往关系而发动的道德斗争”②[德]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胡继华译,曹卫东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152-153、154-155、157页。。

在霍耐特看来,即便是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隐含着一种对“为承认而斗争”的理解,这种理解也是“狭隘地局限在生产美学的方向上”,而且,在此后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等著作中,马克思“运用了功利主义的社会冲突模式”,“结构稳定的利益竞争,突然取代了因相互承认关系的破坏而产生的道德冲突”③[德]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胡继华译,曹卫东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152-153、154-155、157页。。这样,霍耐特在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著作里,发现的不是生产劳动的生存论的本体论意义,而是一种功利主义的“生产美学”,即一种工艺性的生产技巧,也就是哈贝马斯所说的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机巧的意识”:“这种意识在工具活动中使经验随着自然过程转向反对这种经验本身:‘在这里,动力 (欲望)完全从劳动中退了回去。它让自然自己劳动,它静观着,并且只用轻微的气力:机巧,管理这一切。力量的广阔天地被高超的机巧所掌握。’”④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8页。最终,霍耐特也把马克思的生产劳动范式理解成为一种“很快在历史唯物主义传统中扩散开来”的功利主义的经济学话语⑤[德]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胡继华译,曹卫东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152-153、154-155、157页。。

这就是说,霍耐特对马克思的生产劳动的范式的“承认批判”,其最深层的目的乃是在于:否定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叙事逻辑中存在一个内在超越性的维度,并由此认为,这使得它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关怀,特别是它没有为承认道德的理论构想留下任何空间。这正如他在《分裂的社会世界》中一再提到的,马克思基于生产劳动范式而发展的社会批判理论,严格“遵循了生产主义历史哲学一般路径”⑥[德]霍耐特:《分裂的社会世界:社会哲学文集》,王晓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2、34页。。在马克思之后,无论是霍克海默、阿尔都塞还是阿多诺,都没能走出这种生产劳动范式的羁绊,从而都坚定地拥护了“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的经典形态”⑦[德]霍耐特:《分裂的社会世界:社会哲学文集》,王晓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2、34页。,最终他们也像马克思一样,“互主体性 (承认)就成为这种历史哲学的还原主义的牺牲品”⑧[德]霍耐特:《分裂的社会世界:社会哲学文集》,王晓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2、34页。。

像霍耐特这样视马克思的生产劳动概念为纯粹的经济学概念,并由此认定:马克思的生产劳动范式并未超越经济学的理论视线,奠基于生产劳动概念之上的历史唯物主义缺乏一种“承认的维度”,在客观上已沦落为经济学和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共谋。这样一种观点极具代表性,像毒瘤一样扩散开来,并逐渐上升为一种理解马克思哲学的“主导范式”。

二、马克思生产劳动范式与霍耐特承认理论的根本分歧

我们认为,马克思与霍耐特的分歧,既源于二者对黑格尔承认理论具有不同的继承态度,又源于二者对黑格尔承认理论采取了不同的重建方案和不同的评价尺度。

首先,从继承态度来看,虽然马克思在其哲学思想发展的不同时期对承认问题的把握的侧重点不同,但他始终都是从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经济哲学和历史哲学四个基本维度来综合把握古典承认理论的,所以他关注并考察了黑格尔各个时期的承认思想及其不同的侧面。他不但继承了黑格尔耶拿时期(《论自然法》、《伦理体系》、《精神哲学》等)提出的“为承认而斗争”的承认思想,而且继承了《精神现象学》(“自我意识”)中提出的“主奴辩证法”对于承认理论的构想,以及《法哲学原理》中提出的“成为人并尊重他人为人”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6页。等命题对于承认理论的叙事。可以说,在所有对于黑格尔承认理论复兴作出重要贡献的现代哲学家当中,马克思是最全面、最本质地继承了黑格尔承认学说的思想家。反观霍耐特,他不但没有关注和吸纳黑格尔成熟时期的承认思想,而且即便是对早期黑格尔的承认思想,他也仅仅是从道德哲学的维度来取舍,主要将目光集中于黑格尔早期 (耶拿时期)哲学中提出的“为承认而斗争”范式的道德哲学层面。这就决定了霍耐特不可能成为黑格尔承认学说的真正的继承人。

其次,从重建方案来看,马克思不但是黑格尔承认学说的全面继承者,而且是黑格尔承认学说的发展者和扬弃者。马克思对黑格尔承认学说的重建构成了其哲学革命的关键环节:一是切入经济哲学 (政治经济批判)的视角,重新将古典的承认概念奠基于生产劳动实践的基础之上,从而将承认问题纳入到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理论视域之中,并使之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深度的思想场域;二是借助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通过异化劳动学说和物化学说,揭示资本主义承认秩序的异化本质。这就是说,马克思通过推动黑格尔承认理论的“实践转向”(承认与劳动实践相结合)和“经济解释”(承认与财产权相结合),坚持对资本主义承认秩序的异化本质进行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揭示资本主义阶级斗争的社会历史逻辑。霍耐特则通过推动黑格尔“为承认而斗争”范式的“经验转型” (米德道德心理学重构)和“道德解释”(承认道德理论),坚持把资本主义承认秩序中的各种异化表现形态还原为蔑视道德体验现象,试图在“承认道德一元论”的基础上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冲突的道德逻辑。

再次,从评价尺度来看,承认问题是马克思一生理论思考中的一个基本问题②参见兰德《作为一种唯物主义方案的承认伦理学》,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2-274页。。但在马克思承认思想的发展中,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视角转换,即从青年马克思的“道德评价优先”转向成熟时期的“历史评价优先”。这一视角转换的前提是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转换的基本路经是历史唯物主义学说指导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此外,尽管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考察承认问题的出发点已经转换到“历史评价优先”,但他并没有抛弃道德评价这一维度,而是对它进行了改造,即把道德评价置于历史评价的基础之上。在霍耐特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主张对历史进行经济学解释,这种解释框架一开始就省略了道德批判的维度。历史唯物主义对道德批判维度的拒绝使之无法揭示现代社会冲突的道德逻辑,而承认理论则是对历史唯主义“道德批判空场”的一个根本修正。也因此,在霍耐特那里,历史评价被完全否弃,道德评价被规定为唯一的评判尺度。

由此不难发现,由于霍耐特并不理解马克思的这个评价视角的根本转换所蕴含的重大理论意义,他把青年马克思的具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色彩的承认理论,与成熟期马克思建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上的承认理论,对立起来就不可避免,从而埋没了成熟时期马克思基于生产劳动范式而阐述的承认理论的重大价值。我们认为,惟有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出发,认真地解读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的著作,才能发现其承认理论构想发展中出现的这一视角转换,从而全面地、准确地把握马克思关于承认问题的理论观点,特别是生产劳动范式与马克思的承认构想之间的内在关系,以及它在整个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①参见俞吾金《从“道德评价优先”到“历史评价优先”:马克思异化理论发展中的视角转换》,《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二者的这种根本分歧,决定了霍耐特承认理论必然要对马克思哲学采取批判的态度,而这种批判的姿态也恰好暴露出霍耐特承认理论本身所存在的无法克服的缺陷:

其一,霍耐特坚持从为马克思所彻底批判的抽象的人性或人的本质出发,去追究个体承认的主观动机和道德能力,从而对“历史评价优先”视角采取完全否弃的态度,使其承认理论必然要丧失对各种经济社会关系之异化表现形式的批判能力。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写道:“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过这里涉及到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我的观点是: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②《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1975年版,第12页。霍耐特企图离开社会生产关系,到人们的心理世界去发现人的本质,确切地说是去发现一个道德的人,但是道德的人是无法离开经济的人而单独存在的。马克思曾嘲笑费尔巴哈企图撇开人类的生产劳动去直观人的本质:“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础,只要它哪怕只停顿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 (费尔巴哈)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人的存在也就没有了。”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0页。

其二,霍耐特运用米德社会心理学推动黑格尔“为承认而斗争”范式的“经验转型”使其陷入自然主义道德经验论的泥淖。这是一种理论倒退。霍耐特对三种承认关系形式 (爱、法律和团结)所作的经验科学证明,表明他把承认这个原本属于存在论或者实践哲学的问题混淆为了实证哲学问题。以经验科学寻求对存在和道德问题的证明,这是在执行一种理论自杀。

其三,霍耐特通过对三种蔑视体验形式 (强暴、剥夺权利和侮辱)进行纯粹道德化的解释,试图在道德蔑视和社会反抗之间建立起牢固的规范关系,但他基于蔑视体验所揭示的社会冲突的道德逻辑,明显缺乏稳固的社会历史基础。霍耐特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马克思非得将历史唯物主义的论域主要集中于经济领域,认为这是马克思犯下了一个理论上的原罪。也因此,他同样无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为什么不能离开政治经济学批判,认为这是一种经济学实证主义。最终,他当然也无法理解经济动机在推动人类历史变革中的基础性作用,即社会冲突的逻辑不应到人们的抽象的道德世界中寻找,而应当到人们的经济生活世界中寻找。在这一点上,青年黑格尔与马克思是一致的。霍耐特既远离了青年黑格尔,又远离了马克思,因此远离了古典承认理论传统。

其四,霍耐特基于其承认理论而发展的形式伦理,企图用个人自我实现 (人格完整性)的主体间性条件掩蔽和置换个人生存的社会历史条件,重蹈康德形式伦理学的覆辙。为了化解形式伦理面临的难题,康德在自己的哲学体系中隐含地设计了三个承认构想;但霍耐特并没有把古典承认理论的源头追溯到康德哲学,他自然也就不可能理解康德的承认构想,以及这些承认构想与他的形式伦理的内在关系,所以才盲目地循着康德的三个承认构想试图超越的形式伦理继续前行,这决定了他必然要陷入那种康德试图摆脱的抽象的道德论。也正是由于对康德承认思想的无知,导致他对马克思的生产劳动范式进行了错误的解读。霍耐特竭力从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发掘他所急需的“道德承认”的思想要素,并对马克思的生产劳动概念进行道德哲学赋义,但即便是青年马克思还处于费尔巴哈式的人本主义传统之中时,他也已经意识到抽象的道德面对残酷的现实几乎毫无用处。正如他在评论康德的道德命令时所说:“康德把这种理论的表达与它所表达的利益割裂开来,并把法国资产阶级意志的有物质动机的规定变为‘自由意志’、自在和自为的意志、人类意志的纯粹自我规定,从而就把这种意志变成纯粹思想上的概念规定和道德假设”,这种在“实践面前畏缩倒退”的道德说教,是根本无济于事的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13-214页。。

其五,霍耐特承认理论把现代社会秩序简单化为单一的道德承认秩序,使之无法解释以消除道德不正义为目标的承认诉求,与以矫正经济不正义为目标的再分配诉求之间的内在关系,从而引发为南茜·弗雷泽所批判的“再分配-承认难题”②参见[美]南茜·弗雷泽、[德]阿克塞尔·霍耐特《再分配,还是承认?》,周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尽管强雷泽提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但无论是她对这个问题的重要意义的理解,还是她提出的柔和再分配与承认的方案,都是肤浅的。原因在于,她论战的对手 (霍耐特)本身就没有深入到承认问题最本真的视域中,更何况即便是对黑格尔承认理论的理解,霍耐特也是片面的。无论是霍耐特还是弗雷泽,都没有认识到青年黑格尔的承认理论是运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建构起来的,特别是弗雷泽还认为黑格尔的“承认”概念主要来自《精神现象学》③[美]南茜·弗雷泽、[德]阿克塞尔·霍耐特:《再分配,还是承认?》,周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实际上,《伦理体系》中的黑格尔与《精神现象学》中的黑格尔,其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在写作现象学时黑格尔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霍耐特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为导致“承认”概念失去道德维度的主要原因,而他并不明白,为他自己所看重的青年黑格尔在耶拿时期发展的承认理论的道德内涵,同样是青年黑格尔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结果。在马克思经济哲学的视域中,分配问题就是劳动问题,劳动问题也是生产问题;离开生产劳动既不能揭示出分配问题产生的剩余价值根源,也无法揭示分配问题与异化劳动的关系。霍耐特和弗雷泽都没有看到或者拒不承认,分配和承认问题与剩余价值、异化劳动的这种深层的内在关系,当然他们也就无法理解分配问题本身就是承认问题的内在逻辑。

最后应当指出,哈贝马斯和霍耐特等人批判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劳动”范式抛弃了“承认的维度”,在深层逻辑上屈从于经济学的功利主义最大化原则,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误解。这种理解模式必须被抛弃;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借助承认理论所揭示的某些基本问题应该纳入历史唯物主义的考察范围。特别是,他们所强调的“商谈伦理学”和“承认道德”的内在超越性维度,应该被整合到马克思批判理论及其哲学基础 (历史唯物主义)之中,以显明历史唯物主义的承认向度。这就启示我们,必须对马克思的生产劳动概念进行生存论的本体论向度的解读,同时,要关注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功能、生产力发展的道德含义、历史进步的道德之维等,以完善和改进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叙述体系。

猜你喜欢

耐特哈贝马斯黑格尔
绝对者何以作为实存者?——从后期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来看
如何理解现实的人——论哈贝马斯理解人的三个维度
规则与有效——论哈贝马斯言语行为的规范性
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三大层次
哈贝马斯科学技术批判的深层逻辑
“稳”字当先,不破不立——专访上海康耐特光学有限公司
美国爱达荷州斯蒂伯耐特金矿项目的再开发与环境保护
作为交往理解的诠释学——哈贝马斯诠释学的研究对象
简述黑格尔的哲学史观与方法论
论黑格尔的道德行为归责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