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斋甄后研究的学术反思
2013-04-12李孟宣
李孟宣
(中山大学 中文系,台湾 高雄 80424)
一、概 述
木斋先生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一书中以详细的考辨证明了建安十六年前并不具备产生古诗十九首的诗歌史条件,又以《今日良宴会》为例,论述曹植作为十九首主要作者的可能性。其中最特别的,当属曹植、甄后恋情关系的研究,以两人的生命历程为中心线索,将之与十九首及曹植作品相互印证后,木斋先生提出一个极为震撼学界的观点:古诗的作者不仅仅有曹植,更有甄后的作品,少量有涉及曹丕之作。
木斋先生一系列论文的发表引起学术界的广泛注意,前所未有地见到各个专栏从不同角度进行讨论,许多学者也对此研究表示赞同,特别是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关于汉诗的研究,竟遥与木斋先生的研究殊途同归,如此异曲同工之状不啻在一定程度上昭示出研究的可靠性与合理性。木斋先生缜密而大胆的研究引起了诸多学者的注意与认同,张朝富先生论述道:“看了木斋和宇文所安的相关研究之后……你已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汉代文学史诗歌框架已变得有些模糊,至少不再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不可更移。”①张朝富《事实与逻辑之间:木斋、宇文所安“汉五言诗”研究的启示与追问》,《中国韵文学刊》,2013年第2期。张法先生更是直言:“木斋关于五言诗成立时间之重考,实际上是对这一段的整个文学史的重考,他要搬走一个又一个的障碍,而按照新的框架和逻辑重审这段文学史中的每一个问题。当他的观点一旦成立,这一段文学史,就不是个别地,而是整个地需要重写了!”②张法《略谈木斋对当下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推动》,《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第5期。
随着研究的逐渐深入,特别是伴随着木斋先生本人的研究深入,新的问题不断产生。先前提出曹植为古诗主要作者的观点时,学界对此从一开始的质疑否定到渐渐接纳,木斋先生本应见好就收,在此停下求索的脚步,但真相的发现往往需要不断自我超越、不断反思,遵循文学史阐释的多种可能性,木斋先生追寻文献资料所提供的线索继续深入挖掘,转而将思索古诗发展的目光放在甄后身上,开始了一段不论对自己或他者都更为艰难的接受过程。当我们将所谓的早期五言诗和古诗十九首视为“同一种诗”时,将会发现这一组诗的本质主题内容是情爱,甚至是惊心动魄、痛入骨髓的生离死别恋情,逻辑上来说,既然是恋情,就应该是双方同时进行的行为思想,双方的诗歌作品相互激励、相互触发而成,因此正如木斋先生所言,这就像是有情节的艺术作品中的人物,会自己思考、自己行动且自己说话,如此,古诗作品为甄后之作的结论就不可避免地被提出来了。①木斋《古诗的多种可能性》,《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3年第3期。
这样的观点无疑将面对许多问题和许多学者的质疑,毕竟在早先的说法里,把古诗归于曹植所作多少较易为人所接受。曹植是个大诗人,并且是汉魏时期无人可以比肩的第一位,而古诗十九首又是此期间最伟大的作品,将最伟大的作品归于最伟大的诗人,纵然引起一阵喧腾,一段时间过后大家渐渐也就接纳了。但若能更进一步摒除任何学术接受、传统认知的先入成见,深入到诗人作品之中,我们将会发现,无论是时期的吻合、人生经验的吻合亦或诗人气质的吻合,甄后一说无疑是相当具有说服力的,正如木斋先生在《古诗论·总论》中所说,将全部古诗视为一个整体来审视,打破各种乐府诗词型态的局限,去探索诗人作品间的学术逻辑关系,完成诗人自身独立的生命历程。然而深入探究之前,仅就表面观之,说甄后是古诗中的主要作者之一,这个观点肯定比数年前提出曹植之作对学术界更具有震撼性,所以笔者撰写此文,试图以自己的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
二、木斋甄后论的形成过程
木斋先生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书稿中已经出现关于甄后研究的端倪,循着惯性思路,一开始并没有想到甄后会作为古诗作者之一,而是一心将曹植视为主要作者,至多牵涉到曹植的弟弟曹彪。这不得不说多少有些男性主义的意味在其中,毕竟曹彪与甄后都留有一首署名的诗,相对甄后完整且优美的《塘上行》,曹彪《答东阿王诗》只有几不成篇的寥寥数句,但木斋先生宁愿将怀疑的目光放在曹彪身上,而非甄后。再如关于《青青河畔草》的研究,结论仍以曹植为创作中心,将之视为曹植代甄后所写,尽管诗中内容显然是女性的感受,但解释时仍然不自觉地延续了过去所谓的代言,即男性代言恋爱中的女性,然而实际上当曹植、甄后恋情密切发展后,诗歌创作早已进入到“自言”的阶段。梁惠兰明确地点出这个改变:“建安十六年之后的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经历了从二曹六子的拟人代言,再到槽植甄后真情书写的自言历程。”②梁惠兰《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代言与自言——以木斋相关研究为缘起》,《中国韵文学刊》,2013年第1期。从这里可以明白,木斋先生并非一开始就认定甄后之说,而所谓的端倪,则出现于《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中对《冉冉孤生竹》的辨析。
甄后作为古诗作者的结论并非一蹴可就。木斋先生的研究经历了漫长的探索思考,并且是在大量的史料基础之上,不得不承认古诗中存有大量的恋情之作,特别是其中带有女性视角、女性心理和女性口吻的作品,如此唯有解读为是甄后的作品,才能接近历史的真相和原貌。在第一阶段的研究中,古诗作者只有曹植,尚未涉及他人,但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书稿的最后部分,论述将告一个段落的时候,木斋先生显然意识到了甄后写作的可能性,除了传世文本中清楚署名的《塘上行》外,还有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也极有可能是甄后创作的作品。《行行重行行》作为曹植响应《塘上行》之诗,在这样的论述背景下,木斋先生接着辨析《冉冉孤生竹》,全诗语气是盼望新婚、渴望结合的思念之情,发声的明显是曹植的“对方”,而非曹植自己,情理上很难解释成曹植所作。③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0-247页。由此可见传统思维的惯性,伟大的诗歌应是男人所作、诗人所作,这样的思考模式让木斋先生第一阶段的研究局限于曹植,但作品及史书中实际提供的各种资料,却又使得研究者不得不面对现实,接纳古诗中应有女性所写的作品,而这名女性又是曹植的恋人。歌德有句名言:“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树长青。”理论是苍白灰的,唯有研究者深入思考后才能产生永恒的价值,才能明白事实上生命本身的活动现象必然是有血有肉、极其生动的。
三、木斋甄后论的辨析
木斋先生所提出的甄后之说,乍听之下是有些骇人听闻的,但若放开心中原有的成见束缚,深入到木斋先生的研究过程,一步步将史料作品辨析考证,古诗是否可能为甄后所作?答案却是肯定的。首先,按照木斋甄后说的逻辑基础,第一点先要确认一个前提,就是宇文所安“同一种诗歌”(one poetry)①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页。的看法,将汉魏之际的早期五言诗和古诗十九首等视为同本同源的同一种诗。这一组诗失去作者姓名这个本源,当我们仔细探究这一组作品的内容时,发现它和曹植有关,且确实又和曹植的情爱有着很大连系,而情爱必须是双方彼此共同组成,如此一来曹植的恋情另一半不可避免的要浮现台面,那人就是甄后。为何一定是甄后,而不是其他人呢?因为甄后创作这些诗作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虽然当下只有一首《塘上行》流传,但从古至今对这首诗的归属背景基本上是没有争议的,纵使有些诗作被认为既可能是甄后又可能是曹操所作,然而追根究柢后将会发现这不过是个典型案例,显示有人针对甄后的诗作及恋情经历进行历史遮蔽。曹操一生没有关于情爱的作品,《塘上行》一诗苦悲感伤,丝毫没有曹操刚健峭拔的诗风,虽说曹操偶尔也会兴发诗人的多愁善感,但当不至如此婉约沉致,由此可知这首诗乃由甄后自身创作无疑。
关于曹植与甄后之间这个或信或疑的千古悬案,木斋先生借着曹植作品提出许多有力线索证明确有其事,以下略引一二简述之:其一,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与曹植《七哀》诗中的女性形象明显出自同一机杼。“西北有高楼”正是指铜雀台,铜雀三台位在邺城的西北方向,乃曹氏引领文人骚客游宴活动的重要场所,而“阿阁”作为后汉时期的宫殿名称,自然排除了陆机以后及民间诗人创作的可能,又考察诗中其他诸多因素,则无疑是曹植写给甄后的作品,诗中的弹琴者便是甄后。其二,芙蓉作为曹植称美甄后的一个隐语、一个意象,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和曹植《离友诗》其二显示的即是“采遗芙蓉”情结,指涉的对象皆是甄后,且一直延续到甄后已死,仍有许多怀恋两人在水边采撷芙蓉的诗句,因此可知芙蓉是两人之间最早倾诉衷肠的一个媒介,永远让曹植回忆的人生片段。②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211页。从上述二例可明白对曹植与甄后的关系并不是凭空臆测,而甄后作为曹植一生的爱恋对象,在其诗歌作品中必然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换一个角度思考,曹植为何对甄后有如此深厚的爱恋之情?历史上的甄后容貌出众、姿色过人,然而单单只凭外表,并不能在过去一夫多妻社会的婚姻制度之下,就此成为曹植系念一生的恋爱对象,甄后在诗歌创作上的才能更是吸引曹植奋不顾身一再投入的关键。单方面的情感倾诉或许容易干枯,有来有往的诗歌传情则能令爱情持续燃烧。甄后十分清楚两人女大男小的窘境,明白自己不能自恃美貌,还得有其他足以深深吸引住曹植的独特之处,比如才华。关于甄后,史书中多次记载她“颜色非凡”、“姿貌绝伦”③[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后妃传》引《魏略》曰:“文帝入绍舍,见绍妻及后,后怖,以头伏姑膝上,绍妻两手自搏。”文帝谓曰:“刘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妇举头!”姑乃捧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闻其意,遂为迎取。[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后妃传》引《世语》曰:“太祖下邺,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妇人被发垢面,垂涕立绍妻刘后,文帝问之,刘答“是熙妻”,顾揽发髻,以巾拭面,姿貌绝伦。既过,刘谓后“不忧死矣”!遂见纳,有宠。”,不仅博学多才,从劝说家人散财赈济灾民和数次谏母应爱媳如女等事迹来看④[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后妃传》曰:“后天下兵乱,加以饥馑,百姓皆卖金银珠玉宝物,时后家大有储谷,颇以买之。后年十余岁,白母曰:‘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也。’举家称善,即从后言。”《三国志·魏书·后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曰:“后年十四,丧中兄俨,悲哀过制,事寡嫂谦敬,事处其劳,拊养俨子,慈爱甚笃。后母性严,待诸妇有常,后数谏母:‘兄不幸早终,嫂年少守节,顾留一子,以大义言之,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母感后言流涕,便令后与嫂共止,寝息坐起常相随,恩爱益密。”,更可明白她是个善良体贴的奇女子。作为一个才女,往往对自己的爱情有非常高的要求,也抱有较大的幻想。甄后身为曹丕的妻子,却将一生的爱情献给了曹植。曹植作为文人的敏感气质和浪漫情怀深深吸引了她,对她的内心世界造成极大的快乐与痛苦。唯一庆幸的是时光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空隙,曹植亦热烈响应了她的感情,两人开始不顾一切以诗歌传递彼此的爱意。面对身为优秀诗人的曹植,甄后充分发挥了她在诗歌创作上的天赋,两人不时靠着诗词作品传递心中的想念,一首首都是无法遏止的执着,恋情加上诗情,甄后紧紧抓住了曹植的心。这样的暧昧情事,不仅是令人怅惘牵念的惨淡年华,更是一种负隅顽抗却无法抽离的暗涌情潮。平生一顾,至此终年,爱恨别离自此成为两人之间相互抒发的重要主题,和曹植共同构成了流传百世的古诗十九首,成就了古诗直入心扉的动人篇章。
四、甄后为古诗作者之一的反思
(一)时代因素
中国诗歌史中,早在《诗经》时期,女性的创作并不少见,如腼腆娇羞的《将仲子》、热烈奔放的《摽有梅》和忠贞无畏的《大车》等,种种立体形象跃然纸上,成为诗歌史上的瑰宝。然而这样的作品自秦汉以后呈现迅速衰减之势,汉武帝时独尊儒术,奉《诗经》为经典,汉儒为了发扬所谓“思无邪”的精神,将它提升为道德教化的指导思想,纷纷把其中的爱情诗曲解为政治诗。此外,《楚辞》中的“上下求索”之情也支持了这番政治化的演进,香草成了品德,美人成了君王,诗中的爱情一一变成政治符号,后世学者诠释诗歌时往往很难逃离这样的框架。汉代儒家礼教束缚深入到整个社会,汉儒以纲常的形式将女性纳入儒家文化体系,女性按照当时社会的正统女性形象来塑造规范自己,汉武帝后甚少女性诗人,著名如班婕妤、蔡文姬等都有学者提出真实与否的质疑,先秦时代男女皆可创作诗歌的情况已然消失。
汉末由于时代动荡,儒家礼教的控制力渐趋下降,建安十五年曹操颁布《求贤令》,标志了传统儒家理念思维的颠覆,不仅开启了建安时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自觉,同时也为诗歌创作迥然不同于先秦两汉的独特思想内容和情调奠定了基础。①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女性作者的再次崛起是可以预期的,爱情诗突破礼教樊笼,挥别政治化枷锁,再次跃升诗歌作品的中心主题之一,其中曹植和甄后的悲恋故事最具有代表性,甄后也因为这段恋情积极从事诗歌创作,与曹植共同成为重要诗人。
(二)个人因素
古诗十九首以女性化写作的作品居多,其产生背景应是曹植与甄后恋情下的真情流露。照这样的说法来看,被誉为“一字千金”②[南朝梁]钟嵘《诗品》卷上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的古诗竟多是一位后宫女子与曹植的共同创造。她在历史上甚至没有完整的姓名纪录,比单指曹植为唯一作者还要更让人难以接受。纵使人们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但甄后生命里两个男人都是伟大杰出的诗人,加上铜雀台里游宴诗集体创作的环境影响,才因此造就她作为伟大诗人的可能性。
木斋先生的研究指出,建安十六年之后,随着铜雀台的建成和徐干、刘桢等被任命为文学侍从,正式迎来以曹氏兄弟为主导的五言诗写作高潮,其中最早兴起的五言诗题材即是游宴诗,铜雀台建筑群中的游宴赋诗成为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文学活动。③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页。铜雀台是西园中最著名的建筑,诗歌中经常以铜雀台一词代表西园里的所有场景,而西园作为曹氏平日大小游宴活动的主要场所,在曹氏父子的提倡下,成为文人骚客宴饮赋诗与姬妾宫女歌舞欢乐之所。许多优秀诗人在此以诗歌创作相互激荡,为文学发展营造一个良好环境。文学风气的盛行下,依照曹丕喜于展示的性格,甄后很有可能接触到那些诗人们集体创作的作品,或者与曹丕、曹植交流文学心得,甚至私底下直接进行文学创作。尽管现有《塘上行》传于后世,甄后作为魏代最能写诗的女性④[明]胡应麟《诗薮》曰:“魏妇人能诗,仅甄后一人。”魏代妇人能诗者也许非只甄后一人,但甄后当是胡氏最推许的一位。,尚有其他未被流传的作品是可以合理预期的。铜雀台中游宴赋歌的集体活动对甄后的写诗历程影响很大,在这里她接触到了各个诗人的作品,如才气纵横的曹丕、曹植及各种文学观念的交流,如热络发展的游宴诗与女性题材,这样珍贵难遇的文学环境对她的古诗创作提供十分有利的条件。
(三)文学史意义
比起男性,女性作者在汉代诗歌史中虽然少见,但并不罕有,如卓文君、班婕妤和蔡文姬,然而这些例子在历来学者的考究之下几乎全部可以被推翻。既然如此,为何各种文学史都还是把早期的五言诗与这些作者保持系连呢?宇文所安将这种心态描述得十分浅显生动:“我们现在即使一个不相信此诗(《团扇》)作者为班婕妤的读者,仍然希望在目录中按照惯常的年代顺序找到她的名字,进而在她名下找到这首诗。”①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页。因为害怕作品就此“失去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干脆暂且认同这个矗立千古的定论,以免作品、甚至作者本身被抽离早已孳生无数意义的文学史网络,留下不堪填补的空白。在这般“恐白”(horror vacui)学术思维领导之下,想要切断早已定位的作品作者之间的联系自然十分困难,相同道理放在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上,想要改变所谓东汉无名诗人所作的既有认定更是阻碍重重,何况所尝试提出的目标是位女性,这对以男性为主的文学史论述而言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木斋先生秉持以作品为一切理论基础的态度,采取多种角度逐步论证其观点的合理性,学术价值之高,对文学史的意义无疑是非常巨大的。
再者,曹植与甄后之间不正之情的隐瞒,对曹叡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工作,整理曹植文集一事刻不容缓。②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3-199页。就现今流传的文本来看,曹植与甄后切割得十分彻底,没有任何浪漫情事的相关纪录可以让后世窥视品味,仿佛这段可歌可泣的悲恋只是文学家突如其来的瑰色异想。清人何焯就曾援据史实考证其为好事者的无稽之谈。③[清]何焯《义门读书记》曰:“《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以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自好事者造为感甄无稽之说,萧统未辨,遂类分于情赋。于是植既为名教之所弃,而后世大儒如朱子者,亦不加察于众恶之余,以附于楚人之辞之后,而尤为可悲也已。”就所欲达到的目的来说,曹叡之举可说是十分成功的。人们早已习惯将古诗十九首和曹植分开看待,更别提将之视为与甄后间的真情书写,如此一来,甄后同样作为作者的呼声很容易被许多成见定论所掩盖。然而从后世文学研究的观点论之,曹叡的任务不完全是成功的,例如流逸在外的古诗十九首,以及其他显然和作者并不正确联系的五言作品,都可以作为后来学者追寻真相的重要线索。藉此木斋先生不仅使五言古诗与曹植重新结合完整诠释其中意义,更让曹植和甄后间的纯然爱恋有了实际文本的有力论证,使之再一次揭示于人们面前。
木斋先生除了曹植、甄后隐情的探索之外,对甄后之死的历史疑案亦提出析理缜密的解答。史书中,王沈描写甄后贤慧宽仁,最后死于疾病;陈寿则删除这些说法,将其因归于争宠赐死。事实上,两者皆可以说是欲盖弥彰,但两者之间矛盾的说法,正好提供了解决的线索。④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178页。由于牵涉到甄后作为古诗作者的论证,关于甄后死因的探究自然有其重要性,曹植和甄后的恋情、作品及死因,三者紧密联系,乃是一整套完整的论述过程。作为一位女性诗人,诗歌作品本就保留不易,当其间触及不正之情的描写时,更是道德论者眼中的一根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历来学者对曹植、甄后恋情的驳斥争辩正显示了这样的心态。因此别说甄后自己的作品,连曹植对甄后的真情书写也一并遭到抹杀。对曹植、甄后恋情的否定以及对甄后死因的隐晦,成为古诗中女性声音消失的重要原因。
五、结 论
文学史向来将古诗十九首视为东汉末年无名诗人的作品,然而其中仍有许多说不清楚、经不起论证的疑问,古人评点式的论述并不能更加细致深入的处理这些问题。木斋先生以创新的思维模式对作品本身进行层层推论分析,提出系统性的梳理与总结,关于甄后的相关研究尤其具有突破性。甄后与曹植共同创作古诗的观点并非木斋先生一开始的设想方向,他开始只是一心将曹植视为主要作者,故第一阶段仍然将明显的女性口吻解释为男性代言的写作手法,而当进行到对《冉冉孤生竹》的辨析时,便开启了更为艰难的接受过程,历经漫长的探索,在史料的基础上逐渐明白,唯有将古诗解读为甄后为作者之一,才能接近历史的原貌。木斋先生细致地解读曹植与甄后之间的恋爱关系。一个人无法完成情爱的全部,甄后的美貌、性格与才华紧紧抓住曹植的一生,两人就在诗歌书信的往来中,将彼此的情感与生命抒写得淋漓尽致。木斋先生提出的论点不能说是前所未见的,但他勤恳扎实逐步论证的研究方式却傲然脱颖于旧说之上。随着一步步深入研究,无疑会将汉魏诗歌重新改写,更为女性诗人的诗歌史腾写上崭新的篇章。
近十年来,木斋先生为汉魏五言诗体及古诗十九首的相关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诠释视角。他秉着不畏艰难的心态诚实地考证,务求言而有据,揭橥古人的历史局限所带来的错误评断;以不同的学术思维模式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考证,将不可知论转向可知论,颠覆我们对中国诗歌史旧有的成见与迷思;以全新创意的哲学观和方法论作为研究精神,向我们展示文学史的另一种演进历程;坚持诗史的疑案,应该由作品自身的内容作为主要定位的依据。这般敢于质疑、勇于突破的气势,就是研究者的勇气。傅璇琮先生推许其研究“可以看做是自梁启超发表‘东汉说’之后,对十九首和五言诗起源的第一次系统的总结、第一次系统的梳理和第一次具有创新意义的突破”①傅璇琮《十九首研究的首次系统梳理和突破——评木斋的汉魏五言诗研究》,《山西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第2期。,实非过誉。木斋先生自称为孤独的学术探索者,他种种石破天惊的颠覆性观点不断引起诸多学者的关注讨论。虽仍有人抱持质疑,逐渐认同的人却愈来愈多。相信随着更为深入、全面的研究成果陆续发表,该领域的研究必能迎来各方学者共同创造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