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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乡村的卧底

2013-04-12文/江图/孙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姨父卧底城里人

文/江 子 图/孙 岳

我是乡村的卧底

文/江 子 图/孙 岳

从外表看,我已经与一名城里人无异。

我衣冠楚楚,皮肤也还白皙,普通话还算流利,不熟悉我的人,完全可能把我当成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可我是农民的后代,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

除了求学,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乡村度过。那里至今住着我的父辈和兄弟。他们是卑微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他们多么渴望在天空中飞翔—城市就是他们常常仰望的天空。因为求学、患病或者厄运,他们暂时离开了乡村,坐火车或汽车,潜入城市,与我会合。乡音或者他们口中的我在乡村的乳名,就是接头的暗语。

他们是我的另一个组织,我其实是他们安排在这座城市的卧底,是潜伏在城市内部的、为故乡工作的“地下工作者”。

那个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他头发蓬乱,皮肤粗糙黝黑,面容愁苦,胡子拉碴。他手里提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背着一床被子。他的旁边是他的儿子,两手空空。

那就是我的姨父,站在他身边的是我的表弟。姨父看见我,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但是他并没有像在故乡的路上遇见我时那样大叫大嚷,而是竭力克制着。待我走近,他慢慢伸出了手,轻轻地用乡音唤了我一声。

姨父靠着种几亩地和做点小生意供两个儿子上学。大儿子今年高考落榜,可他还想上学。前些日子,姨父从家乡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表弟在省城上一所民办大学。

我知道这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充分利用我城里人的身份来完成它。接到姨父的电话以后,我费尽心机搞到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民办大学的情报。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市郊一所据说就业率在98%以上的大学。我不能让姨父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往水里扔。

在饭馆里,我叫了两瓶啤酒,姨父几乎没动筷子,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倒是表弟一个人自斟自饮把两瓶啤酒干了。我想,这阵儿他也不会有什么胃口—对表弟前途命运的担心显而易见。再说,每年上万块钱的学费,对他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领着父子俩打车来到了那所大学的报名处。正是报名的高峰时期,校园里人山人海。姨父躲到偏僻处,费力地从缝合在裤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来。办完手续,手中的钱变成了几张轻飘飘的收据。

我看见姨父的脸色虚弱苍白,手还有些抖。9月的天气还比较热,他不停地用衣服的下摆擦着汗。姨父告诉我,学费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借来的,要三分的利息。我说:“那要还到猴年马月?”他咬咬牙说:“什么时候还得清先不管,儿子读书要紧。”

报完名,姨父就要回去,农活不能耽误。他反复嘱咐儿子,表弟都有点烦了。我盯着表弟不耐烦的神情,心想,如果这家伙做了一名城里人,早晚会成为故乡的叛徒。

我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有着和我的故乡契合的表情和装束,不同之处是他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这张X光片此次变成了我和故乡在城里接头的暗号,是我舅舅的“特派员”。这张胶片记录了舅舅的腰椎。舅舅是个泥瓦匠,在县城的某个工地上打工。前几天,他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腰椎断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工地上的工友。舅舅让他带话给我,要我去问省城的医生能否不做手术,因为做手术会花光他家里的钱,两个孩子在县城读书就会成问题。

我从纸袋里取出片子,在阳光下观望。我看不懂这片子,但我知道,那里藏着我舅舅的腰椎骨胳,它记录了一个底层人的、靠手艺生活的庄稼汉的、很可能使他永远失去劳动能力的一次事故。它是来自故乡关乎命运的一张秘密图案。

我带着舅舅的工友来到一所大医院。已是下午4点,专家门诊空无一人,我冲进了住院部,找到一名正在值班的骨科专家。我要从他的嘴中撬出有用的情报。我客气地给他点了烟,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和有涵养,既谦恭又不失尊严。我费尽周折取得了他的信任和诊断,并且免费。我成功了。

我听到的结论是肯定要动手术,不然这辈子就废了。当我不动声色地提着装了舅舅腰椎X光片的牛皮纸袋走出医院时,我的腰椎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问我是否记得她,她曾经住在离我家隔几栋房子的地方。她说我小时候叫她姑,她还经常抱我。她说是从我爸那里问到了我的手机号。

说实话,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加上手机信号不太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失真,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但她的乡音让我知道,她是自己人。

她说她的儿子开长途汽车跑货运,前几天在广州被别人的车撞了。她的儿子伤得很重,还住在医院里,肇事司机被当场抓住了,可不知什么原因,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儿子的伤得治,可眼看着快没有钱了。她在电话里哭起来:“听说只要有人给广州打个电话,那边就会认真办理。你是咱村里的能人,听说在省城当大官呢,你就给我打个电话过去吧,求求你了,大侄子……”

我没有办法帮这个忙。她想得太天真了。在广州,除了家乡的一些打工者,我并不认识谁,更没有打个电话就能把事儿给办了的能力。我艰难地回绝了她。她显得那么失望!在电话的最后,她嘟嘟囔囔,语气中充满了对我见死不救的埋怨。

我知道我让我的组织失望了。我想我的故乡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对我的忠诚产生怀疑,我将因此暂时蒙受冤屈。但作为一名卧底,蒙受冤屈是常有的事。对此,我已逆来顺受。

我的亲友们纷至沓来。可为了做好一名卧底,我必须承受更多。我必须让自己越来越像一名城里人。我必须团结同事,善待他人,以取得这座城市更多的信任,从而让自己在这座城市扎稳脚跟。我必须熟悉城市,与更多的城里人交朋友,以获得更多的信息,窃取更多故乡需要的情报。我必须拥有更多的资源,包括人脉资源和信息资源。我必须夜以继日地工作,挣下所有的活动经费(包括接待故乡亲友的食宿费、交通费和其他开支)。

我表面像城里人一样乐和,可我内心的困窘有谁知晓?一个卧底内心深埋的悲凉,又有谁知?

今夜故乡又有人入城,说是半夜会来。从电话里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一个远亲。接电话之前,我刚送走了一批来城里的亲友。家里的餐桌上杯盘狼藉,我还来不及把一切清理干净。老实说,我受够了。

但我想起我的故乡依然像在苦难中挣扎,我的亲友依然像蝼蚁一般活在苍茫大地上,而我对他们的热情款待和为他们的事情奔忙,多少可以给他们带来一星半点的希望和安慰,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今夜,我依然静静地坐在家里的灯光下,心平气和地等着入城的亲友,将我家的门叩响。

(马清华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后乡村时代纪事》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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