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翻译看异化翻译的价值
2013-04-11毛燕
毛 燕
(琼台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处语系,海口 571107)
中国古典诗歌重视意象的表现,从《诗经》开始,诗人就用赋、比、兴的手法来强调形象的表意及隐喻功能。唐末司空图对诗歌的评价本身就是一种写意的文论,而《二十四诗品》所追求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则体现了中国诗人“思与境偕,情景相生”的审美情趣。对于中国诗歌,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歌来说,意象是诗歌的灵魂。明代诗论家胡应麟也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
一、西方语境下对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翻译
对于有着共同文化背景的中国读者来讲,中国诗歌中意象的丰富内涵大多数时候是无需解释而只待体会的。尽管西方很早就开始了对中国诗歌的介绍,但相对于英国的诗歌传统,中国古典诗歌还是一种异质的文化。因此,如何更好地翻译中国的古典诗歌,面对中国诗歌中迥异的意象、文字和思维,是保留原文的异域性还是更靠近译入语的语境,译者需要在读者和作者之间做出选择。
以H.A.茄尔斯译的王维诗为例:
下马饮君酒,
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
白云无尽时。
Dismounted,o'er wine
we had our last say:
Then I whisper,
“Dear friend,
tell me whither away.”
Alas,he replied,
I am sick of life's ills
And I long for repose
on the slumbering hills.
But oh seek not to pierce
where my footsteps may stray:
The white cloud will soothe me
for ever and ay.[1]16
此诗为离别之作,最后两句集中表达了诗人的朋友辞别官场时惆怅失意的心境。“白云无尽时”传达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惆怅、无奈,也有释然,不一尽然。译文虽将个人的情感写明(The white cloud will soothe me for ever and ay.),但原文意象的丰富性反而遭到破坏。译者在目的语读者的语境内对原文进行解释和翻译,虽然在读者看来更容易理解,却没能体现中国文人“心即是物,物即是心”的审美观。这里的无尽其实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也是陶渊明的“欲辩已忘言”,诗意就蕴含在自然景物中,无须说明,因为在明确某一意义的同时却阻碍了更多意义的发生。“一句话越明晰,其中就越少暗示的成分......富于暗示而不是一泻无余,这是中国诗歌,绘画等各种艺术所追求的目标。”[2]10
还有一个相似的例子,就是罗伯特·勃莱翻译的The Hill of Hua Tsu,即王维的《华子冈》:
The birds fly away into the air that never ends;
the magnificence of fall comes back to the mountain.
Whenever I walk up or down Hua-Tsu hill,
my whole body feels confusion and inner suffering.
原诗是:“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对于罗伯特·勃莱的翻译,钟玲评论道:”勃莱的译文可以说是很侧重身体的反应,并且比原文多了强烈的心理折磨。王维这首诗实际上是表现了中国隐士诗的一些传统论述,如面对大自然四季不可避免的变化而感伤:王维在此是对候鸟之别去与秋色之复归感到哀伤。而勃莱的译文完全没有呈现这些中国隐士诗的论述,反而出现了西方传统的论述,如现代美国诗人告解式的倾向。[3]141
西方文化传统重视对客观世界的描摹,这决定了西方将主体的思维放在了客体(objects)的对面。在茄尔斯的译文中,白云是soothe me;而在原文中,主体“我”与白云融为一体,借白云来说自己的处境或理想。原文是“主客一体,物我两忘”,译文是“白云来安慰我”,主体与客体分离,客体于主体有明确的意义和用途。在罗伯特·勃莱的译文中也可以看到,因为过于强调主体感受(my body's confusion and suffering),如前文提到的birds,mountain,fall 等等都成为了反映主体存在的依据。由于主客体的距离被拉大,因此不再有原文融情入景的效果。可以看到,西方传统对意象的理解是“客观对应物”,是激发人们情感的实物、场景或事件(艾略特语),而不是情景相融的中国意象;并且,“在呈现意象时,诗人基本上是作为一个客观的旁观者”(艾略特语),因而意象并不用来寄托诗人的情怀。可见,从西方传统文化角度翻译中国诗歌的意象,译文就出现了主体“告解式的倾向”。
庞德在翻译《送友人》时,对意象的翻译采取了不同的方法。
李白《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Blue mountains to the north of the walls,
White river winding about them;
Here we must make separation
And go out through a thousand miles of dead grass.
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
Who bow over their clasped hands at a distance.
Our horses neigh to each other as we are departing.[4]42
将白水译为white water,青山译为blue mountain,字字直译,直接套用原文的意象,没有做解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也译得非常简洁。本来“游子意”和“故人情”在原文中是抽象的,译者故意不解释什么是“故人情”和“游子意”,直接用两个明喻表达,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将原文展示的情景还原,让读者自己去消化这种陌生的比喻和新奇的搭配。
许渊冲此处译文有所不同:
Blue mountains bar the northern sky,
White river girds the eastern town.
Here is the place to say goodbye;
You’ll drift like lonely thistle down.
With floating cloud you'll float away;
Like parting day I'll part from you.
You wave your hand and go your way;
Your steed still neighs,“Adieu,adieu!”[4]42
“青山”和“白水”的翻译与庞德的一样。但许渊冲对“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进行了解释性的翻译“You'll drift like lonely thistledown.With floating cloud you'll float away;”比较之下,可以看到庞德在尽量保留原文的模糊性和句法特点,而许渊冲则在翻译时较注重读者的理解力,意思比较明确。这种区别,在最后两句的翻译中也很明显。庞德用了中国文人作揖为别的意象来表现“挥手自兹去”的含义,并再现当时的场景:Who bow over their clasped hands at a distance.Our horses neigh to each other as we are departing.许渊冲译为:You wave your hand and go your way;Your steed still neighs,“Adieu,Adieu!”许译在目的语读者看来更容易理解,但在表现原文语境与文化上,庞译更胜一筹。在表现古雅方面,法语词“Adieu”做得不错,但该景语表现的却是西方语境下的情语,读者脑海出现的画面应该不是长袍束发的中国古人在作揖,而是西方人的挥手作别。
“这些词汇所引起的联想是西方读者所熟悉的,从而将诗歌中的人物和背景西化。虽然译诗的语言和形式都很符合英文的习惯,但是原文所表现的那种”生活“没有被传递过来。”[5]61
二、异化翻译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意义
基本上,庞德和许渊冲在《送友人》译文中没有过于强调主体的感受。主要区别是在语言形式上,庞德的直译倾向体现中文的异域性,反而许渊冲更考虑英文读者的阅读习惯,在英文语境中权衡。这种反映原文特色、与目的语拉开距离的陌生化翻译,根据施莱尔马赫,他(译者)“传递给读者的,是他通晓源语言的理解和表达的源于文本的本真意象和印象,是让读者向他的理解靠拢,实际上,这种理解对读者而言具有异域性。”[6]16
保留原文的异域性,从庞德的译文来看,即保留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模糊性、不做评论等特点,同时也能保留原文词汇的异域性,从而构造一个异域的语境,引导读者进入另外一个新奇陌生的文化。与许渊冲的译文相比,庞德的直译有暧昧不明之处,有时甚至是难懂的。但难懂的不是词汇,而是单词打破常规重新组合后表现的意象,“white water”,“dead grass”这种搭配对于西方人来讲是很奇怪、陌生的,但将搭配的词组分开来看,每一个单词又是他们熟悉的。这种对常规或规范的挑战,有一种将寻常事物陌生化的效果,使人们能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该事物,从而获得对该事物更加完整、深刻的认识。这种陌生化效果也是文学作品的追求。作为一种异质的文化,中国诗歌在句法、词汇、意象运用等方面是不同于西方的。庞德的翻译刻意改变英文的构词以保留汉语和汉语诗歌的特质,使西方读者看到了一种不同的语言和诗歌,启发他们从另外的角度对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物重新认识,去了解另外一种文化、另外一种思维。这种异化的翻译,严格来讲,更忠实地反映了中国诗歌和文化特色。
异化翻译不是一个准确的翻译,但是它将中国文化移植到了英文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文化的移植要比词语的准确更加重要。[5]61只有在译文中保存源语言的特点,才能保证它具有传译文本的能力。所以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从后殖民角度说,“异域化翻译”(foreignizing translation)是真正的翻译。[6]16它不但不淡化两种语言所承载的文化差异,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强化了它。庞德就是采用异化翻译对意象进行了直译,刻意保留原文的意象和语境,力求向读者展现一个真实的中国。
这种对原文语境的还原不仅体现在对文字的“直译”上,还体现在译者对汉语诗学的理解上。庞德曾再三详细分析李白的五绝《玉阶怨》,提出中国诗体现了一种“化简诗学”,“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相当数量的句子有意象并置,也就是说,意象词或词组之间的句法关系不明,无法添加代词、介词等以串联成完整句式。”[7]197,224这种“化简”的最明显的修辞特征是减少比喻而直接描写事物。
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The Jewel Stair's Grievance
The jewelled steps are already quite white with dew,
It is so late that the dew soaks my gauze stockings.
And let down the crystal curtain,
And 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8]39
极简主义正是意象派想摆脱维多利亚诗繁冗诗风的有意为之。中国诗歌的简洁,意象的模糊性和丰富性,在庞德的翻译中都得到了很好保留。“玲珑望秋月”译为“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舍弃对玲珑的阐释代以具体的意象,体现了意象派的诗歌主张,即直接呈现意象而不加以评论。“意象是在一瞬间呈现出的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庞德语)这与中国诗歌所谓的一切景语皆情语是很相似的。
这种意象并置、句法关系不明的“零度写作”,虽不从形式上体现句子的逻辑,但更能从形象上影响读者的感受和思维。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对言与意的追求。“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在中国文化看来,意象与阐释的悖论也是思维与语言的矛盾,所谓言不尽义,即指语言并不能完全表现思维,甚至因为语言本身的逻辑,会曲解思维。中国文字重视的是感悟,不追求阐释而力求保留文字的具象性与模糊性。通过异化翻译,中国古典诗歌在意象运用上的特点被清楚地表现出来,这种特点与意象派的诗歌主张是如此接近,因此“只要读一下他(庞德)译的中国诗,就可以知道什么是意象主义。”[7]15正是对异域性的体现造就了中国古典诗歌在美国诗歌界的影响和传播。
意象派对直觉和形象的关注、对欧洲传统诗歌的反叛,与现代派艺术的兴起以及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想在文学界影响的延伸有关。19 世纪的最后10年到20世纪的前10年,印象派、表现主义和立体派从传统的对客观事物的描摹转向表现对事物本质的感觉,这与中国古典诗歌追求意象的表现力很相似。而之前的象征派诗歌为意象派开创了诗歌创作新路,尤其是诗的通感、色彩及音乐性,给意象派以极大的启发。通过异化翻译,特别是庞德的翻译,意象派在中国找到了诗歌创作的同谋。美国诗人温伯格在与中国诗人北岛对话时就说,“自《中国》(庞德诗)起,二十世纪的美国诗歌与中国诗歌是分不开的,基本可以说,美国现代诗是中国古诗的产物。”
中国古典诗歌通过意象表现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一些受意象派影响的美国诗人那里表现得更多的还是独立于自然的个人情感。美国诗人对自然和意象的表现还是会出现主体对客体的思考和对立,与中国诗歌追求天人合一的趣味不尽相同。译者的主体性会影响到译者的翻译策略,可以看到,意象派出于自己的诗歌主张而对中国古典诗歌采取异化翻译,是对中国文化的认同,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文化在20 世纪初的欧美文坛大放异彩的原因。异化翻译力求保留原文的语境与思维,在最大程度上保留源语言不同于译入语的文化差异,引导读者去体会原文的意境从而去追寻语言之外的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讲,异化翻译使翻译真正有了“传译文本“的能力。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异化翻译,使西方认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一个具有现代派艺术风格的诗歌大国,并因此影响了美国现代诗歌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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