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的立场和“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深层原因探析*①
2013-04-11李钧
李 钧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
新历史主义的立场和“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深层原因探析*①
李钧
(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273165 )
莫言荣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后,国内外舆论褒贬参半。一方面有人认为莫言获奖能推动中西文学交流,对促进中国与世界文化的对话大有裨益;另一方面却是中西方媒体和个人对莫言的贬损。但是,即使那些赞美之辞也并未真正言明莫言获奖的深层原因,无法确立莫言创作的独特性。作为当代中国难得的一位有思想的小说家,莫言创作的独特价值体现在始终如一的新历史主义立场和“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莫言;诺贝尔文学奖;误读与错位;新历史主义
莫言荣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立即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一方面,多数评论是无原则的阿谀奉承和不着边际的过度诠释,另一方面则是顾彬、戴晴、余杰、莫之许、余世存等人批评莫言“无思想”、“无个性”、“无骨气”、“无聊之至”。但这两种极端的态度都是误读与曲解。
笔者认为,莫言是当代中国难得的一位有思想的小说家,他具有恒定的新历史主义立场,以“小说家言”讲出了老百姓无处告白的苦难与创伤;他的小说不是代言或“为民请命”,而是真正“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他将小说艺术扎根于中国民间传统与社会现实,赓续了《聊斋志异》的传统和鲁迅、萧红的现代小说艺术,更重要的是,他将深刻的思想与小说艺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一、误读与错位:莫言获奖后的舆论反响
2012年10月11日,瑞典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宣布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一些友好的汉学家立即给予莫言以极高评价,比如比利时根特大学语言哲学院巴得胜教授认为:“莫言作为中国作家获奖,无疑给世界人又一次了解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机会,希望通过他和他的作品,帮助更多欧美人了解中国,而莫言作为一个为世界所接受的好作家,也能对中国和世界的对话有所帮助。”
但是,不能不指出的是,大多数汉学家对中国文学、对莫言小说的了解程度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停留在“耳食”层面或止于电影《红高粱》。更有甚者,某些汉学家对莫言大加贬损,比如德国评论家顾彬(Wolfgang Kubin)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说:“人们在莫言那儿读到了什么?必须说,莫言有本事写出畅销小说。在中国有许多更好的作家,他们不那么著名,是因为他们没有被翻译成英文,也没有葛浩文这样一位杰出的美国翻译家。葛氏采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翻成英文,他不是逐字逐句逐段翻译,他翻译的是一个整体。葛浩文对作者的弱点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莫言——引者注)讲的是荒诞离奇的故事,用的是18世纪末的写作风格。作为中共党员,他只敢进行体制内的批评。”“看过《红高粱》的人都知道,里面出现了极力对中共加以赞美的人物,这非常令人难堪。”“莫言的最主要问题是他没有思想。他自己就公开说过,一个作家不需要思想,他只需要描写。”“他描写了他自己痛苦经历过的50年代及其他,并采用宏伟壮丽的画面。但我本人觉得这无聊之至。”*晚钟:《莫言获诺奖是场误会》,《争鸣》(香港)2012年第35期(2012年11月1日)。由此可知,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文学的浅薄认知和无端批评,是引起对莫言误读的最重要原因。
一家英文网站贴出了一则《作家莫言成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可以作为误读的个案进行细读。这家网站声称“本贴主要选自全球影响力最大的主流新闻媒体:Reuters(路透社)、AP(美联社)、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Bloomberg(美国彭博财经资讯公司)、BBC(英国广播公司)、ABC(美国广播公司)、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VOA(美国之音)、AFP(法新社)以及CCTV News等”,因此,其充满歧义的“客观”之声,足可代表西方传媒对莫言获奖的反响。其中几段如下:
1.STOCKHOLM, Oct 11(Reuters)- Mo, who was once so destitute he ate tree bark and weeds to survive, is the first Chinese national to win the $1.2 million literature prize, awarded by the Swedish Academy.
He said the award made him “overjoyed and terrified”.
Some of his books have been banned as “provocative and vulgar” by Chinese authorities but he has also been criticized as being too close to the Communist Party.
(大意是:莫言曾经贫困到靠吃树皮和野菜才幸存下来,现在成为中国本土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获得了120万美金的奖励。
他说这个奖让他“既兴奋又惊恐”。
他的一些作品曾因“暴力和粗俗”而被中国官方禁止,但另一方面他却被批评太接近中共。)
这段狂欢化的“双声”评论,折射出了中国当代作家的生存状况。但只有中国人才能明白莫言的“兴奋与惊恐”背后一定隐藏着许多耐人寻味又不便明言的内容。
2.The award citation said Mo used a mixture of fantasy and reality, historical and social perspectives to create a world which was reminiscent of the writings of William Faulkner and Gabriel Garcia Marquez.At the same time, he found a “departure point in old Chinese literature and in oral tradition”, the Academy said.
(大意是:评委会认为,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的作品所呈现出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作品,同时他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
这一段看似褒奖,却更像讽刺。它在暗示:莫言是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模仿者和“描红者”,同时莫言的《蛙》那样的新章回体又是中国传统小说或民间文学的翻版;它似乎是说莫言的创作具有世界性和民族性,却未提及文学最重要的“人性”和“审美”标准,更未言及莫言的思想深度。总起来是在说,莫言是位没有个性、缺乏创造性的作家。
3.Englund said Mo offers “a unique insight into a unique world in a quite unique manner”.
His style is “a fountain of words and stories and stories within stories, then stories within the stories within the stories and so on. He’s mesmerising”,Englund told Reuters television.
(大意是:Englund称莫言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方式和视角,引领人们进入一个独特的世界。其风格就是语言的喷涌,故事套故事,真让人着迷。”)
这一段话语焉不详,等于什么也没说,却恰好证明西方汉学家并不真正了解中国文学。如果说“美就是翻译过程中丢失的那部分”,那么莫言小说的语言之美、狂欢叙事,是很难翻译出来的,即使葛浩文也只能“意译”莫言的小说,所以西方读者并不能真正欣赏到莫言小说的语言艺术——至于莫言小说的语言魅力,张志忠先生早在1990年代就在《莫言论》*张志忠:《莫言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中作了较深入的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4.Beijing-based writer Mo Zhixu said Mo Yan, who once copied out by hand a speech by Chairman Mao Zedong for a commemorative book, “doesn’t have any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Yu Shicun, a Beijing-based essayist and literary critic, said Mo Yan was a puzzling choice for the prize.
“I don’t think this makes sense,” said Yu in a telephone interview. “His works are from the 1980s, when he was influenced by Latin American literature. I don’t think he’s created his own things. We don’t see him as an innovator in Chinese literature.”*http://www.ebigear.com/images/newspic/2012/10/12/90686/20121012094541b8fc.jpg
(大意是:北京作家莫之许说莫言“丝毫没有独立个性”。余世存认为:“把奖授给莫言真让人莫名其妙。他从1980年代开始创作以来,深受拉美文学影响。我认为他没有创造出自己的东西,我们不把他看作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创新者。”)
很有意思的是,这篇报道没有采访最重要的莫言评论家,而是采访了几位“自由撰稿人”。这让人疑惑:这篇报道假如不是以政治标准来衡量莫言,为什么不请中国的专业评论家和一线作家来谈莫言呢?
当然,莫言获奖引起争议的最直接原因,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致电祝贺。很多人因此把莫言归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言人,认为他是主旋律作家。“贺电”进而引起人们对莫言2011年当选中国作协副主席及其在2012年春天手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话题的关注和议论。不少人还做出了如下追问:为什么此前有中国人获诺贝尔奖,中国官方会斥责诺奖评委会“干涉中国内政”,称其评奖标准“政治化”,称其评委是“小丑”,而这一次莫言获奖官方却出面高调赞美?这是不是双重标准?!
在此情势下,即使莫言辩称自己的作品是有批判性的,“诺贝尔奖是文学奖,不是政治奖。自己是从人性角度写作,小说大于政治,我的获奖是文学的胜利”,也只让人感到这是“外交辞令”。
其实大陆的严肃评论家对莫言小说一直有批评之声,比如李建军就曾对莫言的狂欢化语言、文学修养、知识结构进行了颠覆性的评价,即使他的这些评论被人称为“酷评”也在所不惜*张志忠:《莫言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再比如某网站2008年9月幻剑诸君的帖子《嗜血魔王莫言》则可以代表一些民间人士的看法:
谁想知道什么叫暴力什么叫血腥什么叫变态什么叫魔幻什么叫妖魔横行的世界,去看我老乡莫言的大作,决不会失望。当然,假如您有心脏病,我劝你尽量离他远点。
莫言总喜欢把人写成妖魔,下笔极其血腥残忍,穷凶极恶屎尿横流极尽渲染之能事,中国作家里没谁比他更擅长写杀戮写酷刑,他把变态升华成了美学,字里行间透着血腥和疯狂。
莫言说他受日本文学影响很大,事实正是如此,作品里总是影影绰绰闪动日本美学的魅影,相比之下,马尔克斯的影响只是表面现象,看完他的小说总忍不住怀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魔王,是个恐怖的文字暴徒。……
有时候想想,真要让莫言得了诺贝尔奖那才叫国耻呢。难怪老外把中国人当妖魔鬼怪,莫言们造孽不浅。*http://www.ruiwen.com/news/40132.htm
但是,上述的解读,不是误读和曲解,就是剑走偏锋的片面深刻。这些观点让人们觉得,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如此严重的争议与错位。
笔者认为,诺贝尔奖评奖委员会绝不会因为莫言是一个中国作家(“地缘”)而改变自己的评审原则,更不会因为“修补关系”等*温儒敏:《猜想莫言获奖的七大原因》,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432ccb010143ot.html政治原因而降低艺术标准。那么,莫言获奖一定有着超越政治学、社会学层面的深层原因。因此,我愿意怀着善意作出这样的推测:诺奖评委把握了莫言小说的艺术独创性,也读懂了莫言小说的深层思想。
我注意到,诺贝尔奖评委会将2012年的文学奖授予莫言是因为“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其中“hallucinatory realism”一词特别有意味,这应是评委会有意褒奖莫言小说独特性,并将其与拉美“magic realism”作出区分。我们不妨将“hallucinatory realism”当作对莫言“胡乱的写作”文学观的意译——莫言曾自陈:“我崇尚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是为老百姓写作。我对自己的胡乱写作的解释是:所谓胡乱的写作就是直面自己灵魂的写作,就是不向流行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妥协的写作。这样的写作,我认为是有价值的。如果说我有什么文学观的话,这些就是我的基本想法。”*林建法、徐连源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魂灵·序》,长春: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这种文学观是莫言文学自觉的表现,也是其独特性所在。但中国评论家无一将莫言的文学观与“hallucinatory realism”对接起来。——如果连莫言自己归纳的文学观都不清楚,那还谈什么研究?这对文学家和评论家来说简直是双重的悲哀。
我个人认为:假如仅从艺术标准来衡量,中国目前在世的作家至少有刘以鬯、白先勇、施叔青、西西、阎连科、余华、贾平凹、阿城等人都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就隐藏在小说艺术背后的思想深度来说,莫言毫无疑问是当代中国作家中最高明的,这就是始终如一的新历史主义立场和“作为老百姓的写作”;更重要的是,莫言将自己的思想完美地融入了他的小说艺术之中,因而具有了深刻的思想内容和极高的艺术水准。
二、微言大义:莫言获奖的深层原因
笔者因为教学和文学史写作等原因,曾反复阅读莫言的代表作,也曾详细解读过他的《四十一炮》,那是与张清华先生一起发表的一组莫言小说评论文章中的一篇*李钧:《叙事狂欢与价值迷失:论莫言〈四十一炮〉》,《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2期。。而早在2004年,张清华就预言:“如果大陆有作家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人必是莫言。”我个人认为:莫言小说的思想价值远远大于艺术价值,但是深度阅读者和专业评论家却难以公开莫言小说的微言大义,因为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主流意识形态还不能容忍评论家直陈莫言的意义,所以评论家无法说出“皇帝新装”的真相;而且评论者也担心,一旦把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会给莫言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稍微了解莫言生平的读者都知道,莫言遇到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但是,今天看来,如果不阐明莫言的意义,就无法消除中西方舆论对莫言小说的多重误读与双重错位。因此,我在这里对莫言的小说主题和艺术成就进行提要评述,以确立其重要的文学史地位。莫言的小说整体看来具有两个重要母题和话语层次——
(一)苦难叙事与现实批判
每个作家的作品都是自叙传,也是时代社会面貌的缩影与反映。莫言经历了195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变迁,其笔下保留了最深刻的个人记忆和时代伤痛。
《透明的红萝卜》*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通过对黑孩的立体刻画,诉说了大陆极左政治时期的饥饿故事,这是只有中国民间才有的苦难经验。从此,苦难叙事成为莫言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当然,《透明的红萝卜》有着重要的艺术价值。一方面,小说甫一发表即引起热议,《中国作家》杂志主编冯牧立即组织在京作家和评论家举办讨论会,汪曾祺等老一辈作家认为这是一篇优秀作品,是中国新乡土小说的佳作。另一方面,莫言说:“我发现《透明的红萝卜》有一种朴素的、原始的东西——那时说完全不懂文学夸张了一点,可以说几乎不懂文学,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我靠个人生活的累积和对艺术的直觉写出了这样的作品,所以它是朴素和浑然天成的。”这段话不仅显示出莫言的艺术天赋和生活的根,更透露出他从创作初期就具有的鲜明个性。
苦难叙事这一母题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檀香刑》等小说中一直延续着,直到2003年的《四十一炮》*莫言:《四十一炮》,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仍然进行着诉说。《四十一炮》以癫狂的诉说和复调结构创造出了一种狂欢化、开放型的小说艺术形式。作品采用莫言惯用的儿童视角,以主人公罗小通承载起民间文化“无礼的游戏”、讽刺性模拟、发散性思维等众声喧哗的特质,使“诉说”这一艺术形式在民间诙谐文化的沃土上生成了深刻的哲学认识论和文化人类学意义:作品讲述了“三年灾害”给人们留下的饥饿记忆,更批判了1990年代以来的市场经济对人的精神异化。
苦难叙事产生于“匮乏性创作动机”,必然伴随着精神反抗与现实批判,而莫言身上所具有的、被齐鲁文化熏染出来的道德理想主义也由此显现出来。《天堂蒜薹之歌》*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年。是莫言批判现实的力作,小说取材于山东省苍山县发生的一个真实事件:数千农民响应县政府号召大量种植蒜薹,结果蒜薹全部滞销,县政府官员却不闻不问,忧心如焚的农民自发聚集起来,酿成了震惊一时的“蒜薹事件”。小说以事件发生过程为经,以高羊、高马、金菊、方四叔、方四婶的生活经历为纬,深刻勾划农民的生存状态,剖析农村的文化落后和思想贫乏现实,更揭示出悲剧发生的政治原因:行政命令瞎指挥,尸位素餐不作为……从而隐晦地发出了对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刻诉求。我们在小说中读到了作家的愤怒,更读到了博大的人道悲悯,绝没有为民请命、为民代言的虚假高蹈。因此可以说,《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开始。莫言批判力度更为尖锐的作品是《蛙》*莫言:《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蛙》以一位接生的乡村女医生的人生经历为线索,用丰富绵密的细节展现了中国大陆60年的计划生育史,揭露了当下中国在生育问题上的一些现象,同时也深刻剖析了以叙述人蝌蚪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卑微而尴尬的灵魂世界。作者以对生命的强烈人道关怀和贴近生活的史诗叙述,从生育的角度探讨了中国大陆一系列问题。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说,莫言依然保持了锐意求变的艺术创新势头:小说由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5封书信、4部小说和1部话剧组成,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表现空间,延续了他从《酒国》就开始的“跨文体”写作试验。对此,有学者指出:“蛙的艺术结构独具匠心、别具一格,极具原创性和创新性。”“书信体、小说、话剧三种文体互换、多层次的有机结合,构成了《蛙》这部长篇小说独特的艺术结构。莫言原创的这一多种文体交互构成的小说结构形式,在笔者对中外小说的有限阅读范围内还是第一次看到。”*李衍柱:《<蛙>:生命的文学奇葩》,《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二)重建历史与文化反思
以《红高粱》为起点,莫言以其新历史主义立场颠覆历史本质主义,重建民间历史。《红高粱》*莫言:《红高粱》,《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将新启蒙精神与民间故事嫁接在一起,书写生命与生存主题,不仅状写了人性的奔放和情欲的张扬,而且正如“沈从文很想借文字的力量,将野蛮人的血液注入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上使它兴奋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能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苏雪林:《沈从文论》,《文学》第3卷第3号(1934年9月1日)。一样,莫言书写了“高密东北乡”为代表的中国民间的血性;《红高粱》不仅让人们明白了何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更让人们感受到了“中国不死”的深层原因。更值得注意的是,莫言的新历史主义立场也由此显现:小说所写故事发生于1939年,正是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的时节,而小说告诉读者,真正抗击日本侵略的是罗汉大叔那样的老百姓,是余占鳌那样的民间土匪,是“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并深深热爱这片土地的男人和女人,而不是装备精良却只会趁火打劫、沽名钓誉的“冷支队长”之流……莫言从此把他的文学创作的根深植于大地民间,他接续了沈从文《边城》与萧红《生死场》的精神血脉,而绝不是简单移植福克纳或马尔克斯的手法。——可以说,《红高粱》是打开莫言小说隐秘世界的一把金钥匙,值得反复阅读和研究。
《丰乳肥臀》*莫言:《丰乳肥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是一部新历史主义小说经典,它用了一个艳俗的标题,却表达了严肃的主题:战争无所谓正义或非正义,受伤害的总是大地母亲。那个生育能力极强的母亲,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全力扶养9个女儿和1个儿子,这些孩子禀赋不同、喜好相异,长大后东征西战、辗转南北,或土匪或国民党或共产党,各有归宿;他们生下孩子便送给母亲代为扶养,受了创伤便躲回母亲家里疗治;母亲默默承受这一切,包括女儿突如其来的死亡、伤病或发疯。
更具象征意味的则是《檀香刑》*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这是一部微缩史诗、狂欢大戏。小说通过义和团运动被镇压过程中的一个片断,将“檀香刑”、凌迟等中国历史上有代表性的酷刑进行了惊心动魄的绚烂展览,旨在揭示一个重大主题: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统治就是一个以酷刑镇压人民的历史。评论家洪治纲说:“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既是一部汪洋恣肆、激情迸射的新历史主义典范之作,又是一部借刑场为舞台、以施刑为高潮的现代寓言体戏剧。它以极度民间化的传奇故事为底色,借助那似非常传统的文本结构,充分展示了作者内心深处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和高超的叙事独创性,张扬了作者长期所崇尚的那种生命内在的强悍美、悲壮美。同时,在这种强悍和悲壮的背后,莫言又以其故事自身的隐喻特质,将小说的审美内涵延伸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内部,并直指极权话语的深层结构,使古老文明掩饰下的国家权力体系和伦理道德体系再一次受到尖锐的审视。”*洪治纲:《刑场背后的历史——论〈檀香刑〉》,《南方文坛》2001年第12期。——《檀香刑》是莫言对中国封建专制统治本质的形象概括,这差不多就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象征符号。
在几部重要作品中,莫言将现实批判、新历史主义与文化批判结合起来,从而使作品更具微言大义。比如《酒国》*莫言:《酒国》,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年。是一则现实批判和文化批判的寓言故事。小说一方面让人们读懂了大陆特有的舆论“深喉”现象,揭开了中国“瞒和骗”的现实一角;另一方面则通过老侦察员丁钩儿去酒国侦破婴儿宴,却被酒国宣传部副部长诬陷,最终醉死的故事,象征性地喻指在中国的某些地方,不仅是鲁迅、柏杨所说的“酱缸”和“染缸”,而且是肉林酒池的颓靡国度,这里仍然摆着“吃人”的宴筵。——我们明显感受到,莫言赓续和深化了鲁迅的文化批判传统。《生死疲劳》*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让人们明确地感知到了莫言的艺术之“根”——他续接了《聊斋志异》传统,化用了佛教“六道轮回”的典故:高密县西门屯地主西门闹在解放初被枪毙,但他自认为虽有财富却无罪恶,因此在阴间叫屈喊冤,并转生为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蓝千岁,守望自己的土地,并见证了西门屯从1950年到2000年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小说以畜牲(非人)的口吻讲述历史,荒诞背后却有深刻的喻指:“革命”并未改变历史,中国当代社会如西门闹的生死轮回一样,走了一个怪圈又回到了原点。
通过以上简要论述,读者不难发现:莫言小说的新历史主义主题一贯而明确,他的作品对历史本质主义进行了巨大颠覆;他的创作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和民间社会,并使中国传统文学精神实现了创造性转化;他有自觉的文学观,在艺术形式上则不断创新,绝不自我复制,因而其小说具有艺术的独创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他的一段话足以说明其艺术自觉过程:“高明的作家不会跪在外国同行的脚下,把他们作品的一切当成珍宝,真正的学习是批判地学习,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家作品也有不完美之处,上世纪80年代我们从外国的文学中寻找优点,现在是寻求缺点,找到缺点就意味着进步。那时我读《百年孤独》,几乎读了几页就按捺不住创作的激情,现在我利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重读了一遍,读的过程中我非常兴奋,因为我读到了他的不足,显示了我的进步。当历史衰退的时候挽救它的只有两种,一个是民间的,一个是外来的东西。我们现在要挽救这个衰退的文学唯一的方式就是两个,一个是向民间学习,一个是向外国学习。”*莫言:《文化多样性之我见》,《中国政协》2008年第2期。就读者而言,我们固然在其早期的《春夜雨霏霏》等作品中看到了孙犁“荷花淀”的痕迹,在《红高粱》里看到了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某些元素,在《白狗秋千架》里甚至看到了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的“承诺、背信、还愿与忏悔”模式……但是我更相信:文学自觉后的莫言有着一以贯之的立场和不可复制的艺术独创性。我甚至觉得,军人出身的莫言在文学战场上打了一场漂亮的游击战:他的“狂欢”与“戏谑”等艺术手法只不过是“战术性”的烟幕弹和障眼法,其真正的“战略意图”则是重建民间历史。现在看来,他至少用文学手法说出了大陆民间无法坦言的“常识”,为1950年代以来的中国留下了一份“以诗证史”的材料。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是一个“炮孩子”,更是一个“好战士”。——也许这正是莫言闻知自己获奖后感到“兴奋与惊恐”的原因吧。
Standpoint of New Historicism and “Writing for the Common People”:On the Underlying Cause for Mo Yan to Have Won the Nobel Prize
Li Jun
(School of Literature, 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Shandong , 273165)
There have been as many blames as praises from media at home and abroad ever since Mr. Mo Yan won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2012. Some people hold that the Prize given to him is greatly beneficial to literary exchanges and cultural dialogu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on the one hand, whereas the media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are of a derogatory opinion of him on the other. However, even those praises on him have failed to truly understand the underlying cause for him to have won the Prize, and have failed to determine the uniqueness of his fiction. As a matter as fact, the unique value of the fiction of Mo Yan, as a thoughtful novelist uncomm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lies in his consistent standpoint of New Historicism and his “writing for the common people”.
Mo Yan; Nobel Prize; misreading and dislocation; New Historicism
2012-12-10
李钧(1969—),男,山东齐河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
①本文为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优秀传统文化与20世纪‘寻根小说’研究”(10CWXJ06)的阶段性成果。
I206.7
A
1001-5973(2013)02-0036-07
责任编辑:李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