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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薄葬风气

2013-04-11

关键词:厚葬晋书

董 晔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在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其尚“礼”重“孝”观念表现在丧葬习俗方面多为厚葬,所以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历朝历代都有厚葬之风。另外,厚葬的源远流长还与中国古人对祖先、鬼神的崇拜和信仰密切相关,即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不灭,还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因此,厚葬的出发点,“一方面是在墓室的形制和结构上模仿现实生活中的房屋,另一方面在随葬品方面也尽量做到应有尽有,凡是生人所用的器具、物品,无不可以纳入墓中。”[1]170这也就是所谓的“谓死如生”(《论衡·薄葬篇》)、“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盐铁论·散不足》)。秦汉时代,由于经济的发展、政治的稳定以及人们普遍信仰鬼神并尊奉孝悌的观念,所以在帝王将相和贵族官宦那里厚葬极为盛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秦始皇陵兵马俑和汉代中山靖王刘胜的金缕玉衣。

当时一般百姓也深受此风影响,据《盐铁论·散不足》记载,世人“死以奢侈相高;虽无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币者则称以为孝,显名立于世,光荣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以致发屋卖业”。但是,厚葬风俗不仅劳民伤财,还带来了一些严重的社会问题,最典型的就是所谓“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潜夫论·浮侈篇》),亦如崔寔在《政论》中所言:“念亲将终无以奉遗,乃约其供养,豫修亡设之备,老亲之饥寒,以事淫佚之华称,竭家尽业,甘心而不恨。”当然,厚葬风俗主要是在上层统治阶级那里流行,庶民百姓由于财力有限,即便想行厚葬以尽孝,也往往只能草草埋葬。如果再遇上汉末的饥荒、战乱等社会大动荡,厚葬更不可能。如《汉书·贡禹传》载:“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所食。”而据《后汉书·独行传》载,周畅在做河南尹时,曾收葬洛城旁客尸骸骨约万余人,看来连薄葬都成了奢望。迨至魏晋南北朝时代,由于政治、社会等方面的原因,逐渐兴起了一股薄葬风气,较之前后数代,这是生活领域里令人瞩目的变化。

其实,厚葬和薄葬总是相对而言的,即便在盛行厚葬的汉代,也间或有人主张薄葬,如杨王孙主张“裸葬”,他“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其奉养,生亡所不致。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汉书·杨王孙传》)。再如王充认为“死人无知,厚葬无益”,“圣贤之业,皆以薄葬省用为务”(《论衡·薄葬篇》)。另外,两汉时代的刘向、张临、朱云、王符、郑玄、马融、卢植等都曾主张薄葬,他们的言行极大地冲击了当时社会的厚葬风俗,为魏晋时代薄葬风气的盛行奠定了思想和实践的基础。

如果说经过了秦汉四百多年,厚葬已成为“俗”的话,那么魏晋南北朝时代的薄葬便可谓之“风”,这股风气也是率先从上层统治者那里刮起来的。薄葬之风的倡导者首推魏武帝曹操,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他在建安十年(205年)即“令民不得私仇,禁厚葬,皆一之于法”,后来又下令指出“古之墓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并在遗诏中说:“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比,皆除服。其将兵屯卫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魏文帝曹丕遵从父愿,实行薄葬。另据《晋书·礼制》载:“魏武以礼送终之制,袭称之数,繁而无益,俗又过之,豫自制送终衣服四箧,题识其上,春秋冬夏,日有不讳,随时以殓,金珥珠玉铜铁之物,一不得送。文帝遵奉,无所增加。及受禅,刻金玺,追加尊号,不敢开埏,乃为石室,藏玺埏首,以示陵中无金银诸物也。汉礼明器甚多,自是皆省矣。”而且,曹丕亦效法其父,大力推行薄葬。据《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载,他在黄初三年(222年)作终制曰:“封树之制,非上古也,吾无取焉。寿陵因山为体,无为树封,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礼不墓祭,欲存亡之不黩也,为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合古塗车,刍灵之义。棺但漆际会三过,饭含无以珠玉,无施珠襦玉匣,诸愚俗所为也。”到了黄初七年(226年),文帝薨,“葬首阳陵,自殡及葬,皆以终制从事”。

受曹氏父子影响,当时的贵族官僚也纷纷实行薄葬,形成一股薄葬的风气。据《三国志·魏书·文德郭后传》载,郭后的外甥孟武欲厚葬其母亲,郭后制止他说:“自丧乱以来,坟墓无不发掘,皆由厚葬也。首阳陵可以为法。”另据《三国志·魏书》各本传记载,司马朗死前“遗命布衣幅巾,殓以时服”;徐晃病笃,“遗令薄葬”;贾逵病危,要求“丧事一不得有所修作”;韩暨临终遗言说“若尔曹敬听吾言,殓以时服,葬又土藏,穿毕便葬,送以瓦器,慎勿有增益”;王观死于家,“遗令藏足容棺,不设明器,不封不树”;高堂隆“遗令薄葬,殓以时服”;裴潜“遗令薄葬,墓中惟置一坐,瓦器数枚,其余一无所设”;沐并“临困,又敕豫掘坎,戒气绝,令二人举尸即坎,绝哭泣之声,止妇女之送,禁吊祭之宾,无设抟治粟米之奠。又戒后亡者不得入藏,不得树封。妻子皆遵之”,如此等等,足见曹魏时的薄葬之风。在蜀汉和东吴,力主薄葬者亦不乏其人,如诸葛亮“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殓以时服,不须器物”(《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据《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载,张昭“遗令幅巾素棺,殓以时服”;诸葛瑾“遗命令素棺殓以时服,事从省约”。此外,吕岱、是仪、吕蒙等人也都实行了薄葬。

西晋时代,晋宣帝司马懿继续推行薄葬,他在嘉平三年(251年)即“预作终制,于首阳山为土藏,不坟不树;作《顾命》三篇,殓以时服,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葬”(《晋书·高祖宣帝纪》)。另据《晋5礼制》载,晋景帝司马师“丧事制度又依晋宣帝故事”,亦实行薄葬。由此,西晋帝室基本上都实行薄葬,正如裴頠所概括:“大晋垂制,深惟经远,山陵不封,园邑不饰,墓而不坟,同乎山壤,是以丘阪存其陈草,使齐乎中原矣。”(《晋书·刑法志》)于是整个社会上行下效,官僚、名士中主张薄葬者极为普遍。如王祥病重时遗令子孙:“气绝但洗手足,不须沐浴,勿缠尸,皆浣估衣,随时所服”,“勿用甓石,勿起坟垅”,“家人大小不须送丧”(《晋书·王祥传》);石苞死前亦预作终制说:“自今死亡者,皆殓以时服,不得兼重。又不得饭含,为愚俗所为。又不得设床帐明器也。定窆之后,复土满坎,一不得起坟种树。”(《晋书·石苞传》)杜预立下遗令说,死时“皆用落水圆石,开隧道南向,仪制取法于郑大夫,欲从俭自完耳。棺器小敛之事,皆当称此”(《晋书·杜预传》)。另据《晋书·皇甫谧传》载,名士皇甫谧更是自制了《笃终》,表明自己对于殡葬的态度:

吾欲朝死夕葬,夕死朝葬,不设棺椁,不加缠殓,不修沐浴,不造新服,殡含之物,一皆绝之。吾本欲露形入坑,以身亲土,或恐人情染俗来久,顿革理难,今故粗为之制。奢不石椁,俭不露形。气绝之后,便即时服,幅巾估衣,以籧篨裹尸,麻约二头,置尸床上。择不毛之地,穿坑深十尺,长一丈五尺,广六尺。坑讫,举床就坑,去床下尸。平生之物,皆无自随,唯赍《孝经》一卷,示不忘孝道。籧篨之外,便以亲土。上与地平,还其故草,使生其上,无种树木、削除,使生迹无处,自求不知,不见可欲,则奸不生心,终始无怵惕,千载不虑患。

可见,皇甫谧的薄葬很具典型性,这是其他很多薄葬者都未做到的。东晋初年,由于政权新建,皇室之中仍流行薄葬。如《晋书·礼制》载:“江左初,元、明崇俭,且百度草创,山陵奉终,省约备矣。”晋明帝司马绍遗命薄葬,“一遵先度,务从简约,劳众崇饰,皆勿为也”(《晋书·明帝纪》)。东晋官僚中也有实行薄葬的,如庾冰临死前说:“吾将逝矣,恨报国之志不展,命也如何!死之日,殓以时服,无以官物也。”(《晋书·庾冰传》)十六国时,后赵主石勒亦主张薄葬,他的遗令说:“三日而葬,内外百僚,既葬除服,无禁婚娶、祭祀、饮酒、食肉,征镇牧守不得辄离所司以奔丧,殓以时服,载以常车,无藏金宝,无内器玩。”(《晋书·石勒载记下》)这在当时十六国的君主丧葬中,算是相当开明的举动。

东晋末年,薄葬之风已逐渐减弱,但在南北朝时代,力主薄葬的仍不乏其人。如南朝刘宋时,王微“遗令薄葬,不设辎旐鼓挽之属,施五尺床,为灵二宿便毁”(《宋书·王微传》);南齐时,崔慰祖临终,令“以棺亲土,不须砖,勿设灵座”(《南齐书·文学·崔慰祖传》);萧梁时,孔休源“遗令薄葬,节朔荐蔬菲而已”(《梁书·孔休源传》);顾宪之临终作制曰:“庄周、澹台,达生者也;王孙、士安,矫俗者也。吾进不及达,退无所矫。常谓中都之制,允理惬情。衣周于身,示不违礼,棺周于衣,足以蔽臭。入棺之物,一无所需。载以輴车,覆以粗布,为使人勿恶也”(《梁书·止足·顾宪之传》);陈代时,周弘直临终前吩咐家人说:“气绝已后,便买市中见材,材必须小形者,使易提挈。殓以时服,古人通制。但下见先人,必须备礼,可着单衣裙衫故履。既应侍养,宜备纷帨,或逢善友,又须香烟,棺内唯安白布手巾、粗香炉而已,其外一无所用”(《陈书·周弘正附周弘直传》)。

北朝亦有主张薄葬者,如北魏魏子建病危时对他的儿子说:“死生大分,含气所同,世有厚葬,吾生平不取,籧篨裸身,又非吾意。气绝之后,敛以时服”(《魏书·自序》);北齐时,薛琡临终时,“敕其子殓以时服,逾月便葬,不听干求赠官。自制丧车,不加雕饰,但用麻为流苏,绳用网络而已。明器等物并不令置”(《北齐书·薛琡传》);北周时,周明帝宇文毓病重时下诏说:“朕禀生俭素,非能力行菲薄,每寝大布之被,服大帛之衣,凡是器用,皆无雕刻。身终之日,岂容违弃此好。丧事所需,务从俭约,敛以时服,勿使有金玉之饰,若以礼不可阙,皆令用瓦。小敛讫,七日哭。文武百官各权辟衰麻,且以素服从事。葬日,选择不毛之地,因地势为坟,勿封勿树”(《周书·明帝纪》);周武帝临终遗诏说:“朕平生居处,每存菲薄,非直以训子孙,亦乃本心所好。丧事资用,须使俭而合礼,墓而不坟,自古通典”(《周书·武帝纪》),如此等等。

之前我们已提到,薄葬与厚葬是相对而言的,在魏晋南北朝时代,薄葬与厚葬也是并行的,当时之所以薄葬成风,也许正因为社会上仍然存在着厚葬之俗。如孙皓厚葬夫人张氏,“葬于苑中,大作冢,使工匠刻柏作木人,内冢中以为兵卫,以金银珍玩之物送葬,不可称计。已葬之后,皓治丧于内,半年不出”(《三国志·吴书·妃嫔传》注引《江表传》)。虽然晋代皇帝躬行薄葬,但同时又厚赐大臣之葬,如据《晋书》本传记载,郑冲、何曾、裴秀等死后,晋武帝均以“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钱三十万、布百匹”的标准进行厚赐。另据《晋书·刘曜载记》载,前赵主刘曜为了厚葬他的父亲和妻子,大修陵墓,“二陵之费至以亿计,计六万夫百日作,所用六百万功”;而东晋元帝葬其子琅琊悼王焕非常奢华,“将葬,以焕即封列国,加以成人之礼,诏立凶门柏历,备吉凶仪服,营起陵园,功役甚重”(《晋书·元四王·琅琊悼王焕传》),如此等等,都表明那个时期仍然存在厚葬风俗。

南朝基本上以厚葬为主,兹举一例说明。南齐永明七年(489年),齐武帝下诏说:“三季浇浮,旧章陵替,吉凶奢靡,动违矩则。或裂锦绣以竞车服之饰,涂金镂石以穷茔域之丽。至斑白不婚,露棺累叶,苟相夸炫,罔顾大典。可明为条例,严勒所在,悉使画一。如复违犯,依事纠奏。”(《南齐书·武帝纪》)可见,当时在丧事上大肆奢费,互相攀比看谁把坟墓修得更华丽,很多人受此风气影响,甚至以葬礼有缺为耻。在北朝,各少数民族统治者入主中原后,由于传统上与汉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差异,所以并未因循魏晋的薄葬之风。前述石勒薄葬的例子只是个别现象,而北周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也仅在遗诏中强调实行薄葬的个人爱好因素,而且他们也不是开国君主,所以垂制后世的约束力很小,厚葬者大有人在。南北朝后期,薄葬之风渐弱,厚葬之俗重新占据主流。

从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丧葬发展趋势看,这个时期的薄葬之风由强转弱,而厚葬之风则由弱转强。曹魏政权力主薄葬,曹氏父子身体力行,对社会风气产生了很大影响,并带来了强有力的约束。司马懿身为曹魏重臣,他继续推行薄葬当与曹魏风气有关,这股风气一直影响到东晋前期。东晋后期迨至南朝,皇族之中行薄葬者寥寥,薄葬之风渐被厚葬之俗压倒,个别薄葬者多为士族名士,其影响力已相当有限。

至于薄葬之风兴起、流行的原因,首先应与魏晋时代经过长期的战乱纷扰和政局动荡的社会环境有关。所谓葬厚坟高、发掘必速,已成为汉末以来不断发生的社会现实。正是基于这种教训,曹魏统治者主张薄葬,如《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载,曹丕在其终制中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丧乱以来,汉代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是焚如之刑,岂不重痛哉!祸由乎厚葬封树。”其次,曹魏时期的经济因素也是促成薄葬流行的重要原因。由于汉末的大动乱极大地破坏了社会经济,造成土地荒芜,生产凋敝,所以受制于当时的经济水平,厚葬不仅不现实,而且还可能导致社会的进一步动荡。据任昉的《述异记》载:“汉末大饥,江淮间童谣云:‘太岳如市,人死如林,持金易粟,贵于黄金。’”《宋书·礼志》亦言:“魏武帝以天下凋敝,下令不得厚葬。”再次,薄葬在晋代的盛行与司马氏的政治策略密不可分。晋代统治者为了取得门阀士族的支持,一方面自己躬行薄葬,另一方面又对臣下的丧葬进行丰厚的赏赐,通过这种做法使自己与世族的墓葬规模差别不大,以达到笼络门阀士族、巩固统治的目的。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魏晋南北朝时代从帝王将相到贵族名士都曾率范实行薄葬,但厚葬的压力始终很大,比如一些主张薄葬的人心怀顾虑,担心丧葬过俭而遭世人所讥,而相当多的薄葬者,“其遗嘱或大谈古人薄葬之事,或论述人死神离,神离而棺无用的道理,最后才谈自己的后事处理。这反映了一种心理,即这些人在主张薄葬时,对自己的行为能否被世人理解持悲观态度,所以他们便找出许多历史上先哲薄葬的事例和理论,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论和事实的根据。”[2]212此外,无论厚葬还是薄葬,都与孝道这个伦理规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丧葬问题上,如何才算“孝”,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理解。如在魏晋时代,遵父命行薄葬是“孝”的表现,而到了南北朝时期,人们往往通过厚葬来彰显孝行。

[1] 周耀明,等.汉族风俗史(第二卷)[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

[2] 朱大渭,等.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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