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史学下的政治意涵
——读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史》有感
2013-04-11徐朗
徐朗
人文主义史学下的政治意涵
——读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史》有感
徐朗
作为人文主义史学的重要代表作之一,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史》以人的视角重新解读历史的因果关系和发展规律,并基于历史事实进行全新的政治思考。作者将佛罗伦萨的衰弱归结于长期的内部分裂,故而贤明的统治者和良好的法律是实现国家安定的重要保障。作者虽然观察到城市内部尖锐的阶级斗争,但他出于自身的政治立场和写作背景,一方面对掌权的美第奇家族歌功颂德,另一方面却对广大平民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乃至厌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本书写作的公正性和真实性。
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
伴随着文艺复兴运动在意大利的蓬勃开展,史学领域同样受到人文主义精神的强烈熏陶,形成独具特色的人文主义史学。马基雅维利作为人文主义史学家的杰出代表,将人确立为历史的主体并致力于探求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以政治现实主义的眼光为佛罗伦萨和意大利寻求强盛之路,不仅使其名著《佛罗伦萨史》成为人文主义史学的一部杰作,也使佛罗伦萨这座文艺复兴的中心城市“盖世无双地成了具有近代意义的历史写作的策源地”。
一、鲜明的人文主义特征
《佛罗伦萨史》一改中世纪早期教会著史的天命观传统,不是以上帝的意志,而是以人的行动来解释历史的发展变化。纵观整部书,马基雅维利除了对一场极具破坏性的大风暴的描述之外,并无过多笔墨着力于上帝对人间事务的影响,而主要是以人的活动为中心描述和解释历史。马基雅维利对教会,特别是作为教会首领的教皇,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在书的第一卷,马基雅维利即指出教皇是导致意大利分裂和战乱不断的根源,特别是针对与美第奇家族交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马基雅维利更是毫不留情地予以指责,认为他总是千方百计地给佛罗伦萨政府找麻烦。教皇在刺杀美第奇家族的阴谋失败之后联合那不勒斯国王进军佛罗伦萨,并革除了佛罗伦萨人的教籍,试图从世俗武力和宗教神权两方面给佛罗伦萨人施压以攫取利益。马基雅维利对此则直言不讳,称教皇“并非牧人而是一只豺狼”。在教皇去世的时候,马基雅维利还讽刺地写到,教皇可能是被和平的实现气死的,因为他一向反对和平。马基雅维利清楚地看到教权的过度膨胀严重地阻碍意大利统一的民族国家的形成进程,而披着一层慈善的宗教外衣,实则对财富和权力富有野心的教皇无异于贪婪狡猾,穷兵黩武的世俗君主。
在《佛罗伦萨史》中马基雅维利极力探究历史发展的因果关系。在第一卷末尾,马基雅维利表明了此书的写作目的,即弄清佛罗伦萨在经过一千年的辛勤劳苦之后竟然变得如此衰微孱弱的原因。在作者看来,城邦内部的分裂斗争是导致佛罗伦萨现今如此衰败的最重要原因。“如果它不是因为受到公民内部接连不断的分裂的折磨的话,它可能取得的成就将是异常伟大的。”马基雅维利痛心地看到,过去历次分裂的教训,对敌人的恐惧甚至国王的权威都不足以使佛罗伦萨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团结一致。一部《佛罗伦萨史》可谓是佛罗伦萨一千年来内外斗争的真实写照,世家大族之间,贵族与平民之间,平民与庶民之间乃至佛罗伦萨与外敌之间的矛盾斗争贯穿始终,许多杰出的公民因党派斗争而被迫遭到放逐甚至被处死。城邦的内部不和也屡次被外敌所利用,削弱佛罗伦萨的抗战力量。马基雅维利认为在为国家出力的过程中,执政者之间的分歧与不和在所难免,如果分歧不夹杂党派之争,不仅不危害国家,反而为国家的兴旺繁荣作出贡献。但佛罗伦萨的情况恰恰与之相反,因而政府的分歧一向是有害的。执政的一方以打击异己为政策制定的出发点,一旦反对派被消灭,政府由于没有反对派的约束力量,无法无天,最终导致分崩离析。除了各大家族之间的党派之争,马基雅维利悲观地看到,平民与上层阶级之间完全和睦相处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各城邦大部分纠纷产生的根源,干扰各共和国的所有其他祸患也无不由此产生。平民行为放肆,而贵族则执行奴役制,双方既不愿服从法律,也不愿服从行政长官。在平民最终打倒贵族,改组政府之后,“佛罗伦萨从而也丧失昔日豪放的盛名和卓越的武功”,但即便如此,命运还是能够制造新的分裂和动乱。
马基雅维利在分析历史事件前因后果的同时,也试图探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他在第五卷开头指出,“在兴衰变化规律的支配下,各地区常常由治到乱,然后又由乱到治”。马基雅维利在此的认识具有明显的历史循环论的特征,但他也同样看到历史的发展和进步性。从写作体例上看,本书由公元前379年北方民族入侵开始,追溯意大利以及佛罗伦萨的起源,按照年代顺序记述佛罗伦萨的历史,体现出纵向的历史观。就写作内容而言,马基雅维利并未将过去的动乱全然归罪于人们的天性恶劣,而归之于时代,时代的变化使人们重新燃起获得好政府的希望,城邦因而也可以“享有较好的命运”。即便如此,面对当时意大利羸弱不堪的事实,马基雅维利在文中也表达出对古罗马的追忆与崇敬。在他看来,懒散闲荡对一个井井有条的社会具有最大的危险性和欺骗性,因而古罗马政治家迦图对哲学家的禁令是对国家有益的。“在罗马的废墟上后来从未产生过任何可以和它古代的辉煌成就媲美的事情。”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艺复兴时代所流行的崇古风气,但作者的根本出发点仍是从古人的政治智慧中为当时衰落的意大利寻求强盛之路。马基雅维利认为学习历史具有教益的作用,“假如说学习古代史可以激发开明的头脑进行仿效,那么了解近代这些事却可以使我们懂得应当避免和反对什么。”
二、历史背景下的政治思考
马基雅维利是一位历史学家,但也是一位政治活动家,因而其历史著作更多地成为表达个人政治观点的载体。基于佛罗伦萨的历史与现实,马基雅维利适时提出了改善共和政体,实现国家安定与统一的几点建议。他虽然借助一位教师之口,指出共和政体能够保护品德高尚的公民,并因此大为受益。但他同样也看到意大利当时面临内忧外患,社会腐败堕落,组织不健全的共和政体因贵族的奴役和平民的放肆常常变换统治者和体制结构。在这样急迫的情况下,佛罗伦萨需要“一位既善良又英明又有势力的公民出现,由他制定出能够平息或约束这些相互敌对的倾向的法令”,暂时缓和贵族和平民的矛盾,这时政府才是自由的,其规章制度也是稳定可靠的。在后文马基雅维利也指出,在一个组织的很好的君主国治理下,或许有可能做出与古罗马同等光辉的贡献。但令马基雅维利感到痛心的是,他这部历史中充满只是“昏庸的君主和卑劣的军队”,这些君主为了维护他们从来都不配得到的荣誉而大肆使用诡计,欺骗和狡黠手段,因妒忌别人的品德不惜杀人灭口,而意大利也因此受尽压迫和摧残。事实上,马基雅维利以史为鉴,谈到了作为贤君应具备的处世之道。他以雅典公爵的暴虐统治为例,训诫君主要保证民众的自由,因为暴政不可能持久。在论及平民领袖米凯莱·迪·兰多遭到放逐时,他指出忽视恩人,忘恩负义是君主的大错。在谈及米兰公爵加利佐被刺杀一事时,他指出君主为了自身安全,学习如何得到臣民的爱戴和尊敬是必要的。
除了贤良的君主,良好的政府和法律对于国家的安定也是不可或缺的。马基雅维利认为,古代很多寿命很长的共和国正是得益于优异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因而不必只依靠某个人的品德来维持政权。法律并不等于暴力,如果一个政府为了自卫而需要过多暴力,则很难叫人相信它会是好的或牢靠的。马基雅维利对好政府和好法律的期盼,正是基于佛罗伦萨在执政和执法上的软弱无能与派系倾轧。城邦的法律规章“从来不是为一个自由城邦群众的利益而制定的,而是根据当时居于最高统治地位的帮派的愿望搞的”。他借皮埃罗·德·美第奇之口斥责了政府官员们贪赃枉法,欺软怕硬的丑恶行径。由此看来,马基雅维利所提倡的政治统治模式,是依托一位明智贤良的君主制定良好的法律,并以此为基础建立健全的规章制度以保障法律的实施和维护自身统治秩序,实现城邦的安定和统一。这实际上也反映了《佛罗伦萨史》与他的另一部著作《君主论》的内在联系,作者通过探索《佛罗伦萨史》中佛罗伦萨城乃至整个意大利的治乱兴替而重申他在《君主论》中的政治主张,“把历史看作当前政治事件的注解”。
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对于财产和权力的欲望和追求是无止境的,因而君主应采取一切即使是非道德的手段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在《佛罗伦萨史》中,马基雅维利同样尝试对人性进行探讨。在他看来,人本性是贪婪的,而这与人们的物质利益紧密相关。人们不仅不满足于恢复原有,而是要进一步占有甚至复仇。在作为一名现实主义者的马基雅维利看来,人们对于很多事物往往都有过高的期待,而结果却经常事与愿违。愿望无疑是靠不住的,党派斗争不可能因联姻而终止,即使是他倍加赞扬的美第奇家族也不例外。人也是自私自利的,不仅对于财富和权力永不知足,而且还急于逃避某种危险,因而实力较小的人往往就容易上君王的当,意大利一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和贵族也正是因此而丧命。总体而言,佛罗伦萨的衰微源自其内部不断的党派争斗,而内部分裂则本质上源于人性的极端贪婪和自私。马基雅维利对人性恶的探讨并非单纯为君主不惜一切代价巩固自身统治的行为提供理论基础,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切入点,寻找实现意大利的统一和富强的良方,因而《佛罗伦萨史》同样是一部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历史著作。
三、深刻的阶级偏见
马基雅维利写作此书时正担任美第奇家族所授予的史官一职,因而其写作中难免有对美第奇家族的先人加以刻意美化和歌功颂德的色彩。他极力描述科斯莫·德·美第奇的慷慨大方,指出他不仅在财富和权威方面,而且在个人品格,治国策略上都胜过和他同时代的所有人物。他不仅抑制了本城人的野心,甚至使许多君主的傲慢态度受挫,和他结盟的一定可以战胜敌国或保证本国完整无损,而反对者不是丢掉时机就是损失金钱或领土。当他去世的时候全城人民为他送葬,在墓碑上刻上“国父”字样。马基雅维利毫不掩饰地承认他在描述科斯莫的一生时不是用的一般历史撰写方法,“而是在采用帝王本纪的体裁”,“因为对于这样一位特殊人物,我不得不多使用一些不平常的颂词”。对于科斯莫的孙子洛伦佐,马基雅维利也极力颂赞他为政英明,增益城邦,并将他的去世作为本书的终结。马基雅维利虽然对党派之争极力斥责,但对于美第奇家族及其党羽的肆意妄为则从简处理,而将更多的笔墨用于描述其反对者的阴谋及其失败。这不得不说是本书的缺点之一,但马基雅维利对美第奇家族的对手也并非完全地加以指责,同样表达了对他们一些善举的赞颂和时运不济的感叹。
在赞扬美第奇家族的同时,马基雅维利却对广大的群众怀有深深的敌意,特别是最底层受压迫最深的劳动者。在他看来,共和国政权若是落在群众手中则不可能存在,实际上也从未有过任何稳定性,愚蠢之辈擅权专横,使得有头脑的人们憎恶。在与罗马相比较时,马基雅维利认为佛罗伦萨平民的要求既蛮横又不公平,导致阶级矛盾以最极端的形式发展,最终演变成流血事件以及公民放逐,佛罗伦萨也因此日益消沉,丧失体面。平民天生幸灾乐祸,在反对雅典公爵等多件事情上表现出明显的两面性。不管污蔑诽谤是否为真一概加以听信,因为这些人几乎全部都是官员的死敌。在刺杀米兰公爵一事上,马基雅维利则指出过多地寄希望于群众,相信他们在心怀不满时必能甘心冒险或排除危难的期望则是荒谬至极。事实上,马基雅维利更多地将平民与贵族的斗争归结于人性本恶引发的冲突,但却忽视了阶级斗争背后隐藏的深层经济关系。对于底层劳动者因报酬不公和压迫所进行的反抗,马基雅维利归结为他们的本性邪恶,蓄谋已久要颠覆政府。马基雅维利出身没落贵族,政治主张上提倡君主制,再加上本书的写作意在取悦美第奇家族,因而书中出现对下层群众的阶级偏见也就不足为奇了,贬抑群众也是当时人文主义者惯用的笔法之一。但他对这次起义,特别是对一位庶民演说家的描述,客观上也为当时的阶级和经济关系提供了重要史料。
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史》无疑是意大利人文主义史学的杰出代表作之一。全书夹叙夹议,文字优美,并穿插大量的演说词以增强感染力。作者从佛罗伦萨一城入手,继而论及整个意大利,指出内部分裂混乱正是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衰弱的根源。作者以政治眼光分析历史,继承并深化了人文主义史学思想,将对人的认识由理想主义推进到现实主义,这无疑较其他的人文主义史家更具进步意义。但作者囿于自身的政治立场,忽视广大平民在历史发展中的积极作用,在著史的真实性和公正性上难免有所欠缺。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九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瑞士)布克哈特.何新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3](意)马基雅维利.李活译.佛罗伦萨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彭顺生.影响西方近现代思想的巨人——马基雅维利思想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
徐朗(1989—),女,天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