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的“绍兴形象”
2013-04-11宋浩成
宋浩成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鲁迅小说与故乡绍兴之间的精神联系,可以用夏志清的一句话来概括:“鲁迅最初的三篇故事(无疑地都是以绍兴为背景)……,他的故乡显然是他灵感的主要源泉。”[1]确实,故乡绍兴是鲁迅小说创作的文化想象资源,是他小说中人物的生活空间,不仅是最初的三篇小说,《呐喊》《彷徨》集收录的25篇小说中有14篇映现着故乡绍兴的投影。尽管在文本中故事的发生地常常是鲁镇、S城、未庄,但是,鲁镇“可说是绍兴的一处乡村或是坊巷”,[2]21S城是鲁迅对绍兴的常用的称呼,这“不但是‘绍兴’二字威妥码式拼音的头字”[2]203,而且《呐喊·自序》中鲁迅将自己曾经寓居的位于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称为“S会馆”,《朝花夕拾·琐记》里鲁迅在叙说离开绍兴前往南京时,也有这样的表达:“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显然S城可以被认为是直接指向绍兴的;至于未庄,《阿Q正传》中提及“邻村”的航船七斤被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七斤是住在鲁镇的,由此可以判定未庄大概离鲁镇也不远。甚至在小说中没有标明具体地点的故事,同样可以通过一些细节上的考证得出绍兴背景的结论:《药》里被杀的夏瑜就是秋瑾,这是发生在绍兴府城内的真实事件。也许正是考虑到这样的因素,苏雪林提出“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十分之六七为他本乡绍兴的故事”[3];李欧梵更明确地指出:“从一种现实基础开始,在他25篇小说的14篇中,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以S城(显然是绍兴)和鲁镇(他母亲的故乡)为中心的城镇世界。”[4]将14篇小说直接归纳为是绍兴背景的叙事。这与鲁迅自己的表述也是基本一致的,在回答“未庄在哪里?”的提问时,鲁迅说:“我是绍兴人,所写的背景又是绍兴的居多。”[5]明确了自己小说的绍兴背景特色。由此,我们大致可以假定,鲁镇、S城、未庄,就是鲁迅小说文学想象中的故乡绍兴,鲁迅正是借助这些小说的形式,将绍兴的政教人伦、自然风物、民俗事象、方言土语、生活模式、人物性格以及鲁迅对故乡的情感等等,投射、移植到了小说之中,从而构造出了一个完整的“绍兴形象”。
一、作为地理符号的写实绍兴
鲁迅在他的创作中,是并不避讳描写故乡绍兴的景致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那个有着“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的百草园,是鲁迅家后面的一个很大的园子,三味书屋是由寿镜吾先生执教的、绍兴城里最严厉的书塾;《五猖会》详细介绍的是迎神赛会的盛况以及到东关(当时属于绍兴的一个大集镇)去看赛会的过程,等等。这些都是对作为地理符号的绍兴的如实书写。而且这样的书写方式不仅存在于更富写实性的散文里,也同样遍布于虚构的小说文本中,成为了鲁迅对绍兴形象的一种塑造。
鲁迅的小说常常讲述的是发生在鲁镇、S城和未庄的故事,这些区域构成了孔乙己、祥林嫂、单四嫂子、魏连殳、阿Q们的生存和活动空间,也与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显然,在虚构的小说文本中,鲁镇、S城、未庄等等都是作者虚构的地名,然而在这样的虚构的地域空间中,鲁迅又安放了真实的绍兴的地理标志。孙伏园曾在分析《孔乙己》时说“文中所提的‘鲁镇’,在作者的小说中有好几处提到,实在是一个创造的地名;我想这个地名所包含的内容就是作者的父系故乡(绍兴城内都昌坊口)和母系故乡(绍兴东皋乡安桥头)的混合体,我们到那两处附近去,一定可以寻到许多迹象。”[6]17确实,鲁镇是虚构的,但是鲁镇中的不少景物场所却是绍兴所实有的。小说中孔乙己活动的空间咸亨酒店就是其中一个可以寻到的“迹象”。绍兴确实存在过一家名为“咸亨”的酒店,就位于鲁迅故家所在的东昌坊口,与周家新台门相对。酒店是鲁迅的几个本家合营的,创办于光绪甲午年前后,“咸亨”二字的出典是源自《易经·坤卦》:“含弘广大,品物咸亨”句,唐代的孔颖达将“亨”字解释为“亨通”,显然以“咸亨”为名表达的是店主人对生意兴隆,万事通达的期待。孙伏园也说:“‘咸亨酒店’却是一个真店名,就在都昌坊口,作者故里的斜对门,我还见过多少回,大概至今还在,这种小规模的老字号是不大容易倒闭的。”[6]17而至于酒店的格局,据周作人回忆,和《孔乙己》中的描述基本一致,是“一间门面,门口曲尺形的柜台,靠墙一带放些中型的酒瓶,上贴玫瑰烧五加皮等字,蓝布包沙土为盖。直柜台下置酒坛,给客人吊酒时顺便掺水,手法便捷,是酒店官本领之所在,横柜台临街,上设半截栅栏,陈列各种下酒物。店的后半就是雅座,摆上几个狭板桌条凳,可以坐上八九十来个人,就算是很宽大的了。”[7],其中的区别只是小说里酒店的雅座是在店面隔壁的房子,而现实中则是在酒店的后半部分。可见,鲁迅几乎是将故乡的“咸亨酒店”直接搬到了小说文本中。这也是鲁迅小说第一次将故事的发生地点放在了鲁镇和咸亨酒店。茅盾在《读〈呐喊〉》一文中说:“继《狂人日记》来的,是笑中含泪的讽刺短篇《孔乙己》;于此,我们第一次遇到了鲁迅君爱用的背景——鲁镇和咸亨酒店。”[8]《孔乙己》之后,小说又多次将故事的背景放到了咸亨酒店。蓝皮阿五们喝酒的地方是咸亨酒店,单四嫂子住在咸亨酒店的“间壁”(《明天》);七斤也是从消息灵通的咸亨酒店里的人那儿听说了皇帝坐了龙庭,要辫子,从而陷入了没有辫子的恐慌(《风波》)。可见,现实中绍兴实有的咸亨酒店,成为了小说中虚构的鲁镇的一个场所,尽管有时咸亨酒店就在鲁镇,有时则是在离鲁镇不远的“城里”(《风波》),但是鲁迅确实将一个写实的绍兴挪移到了小说的虚构空间中。
这样的“挪移”,还不仅仅是“咸亨酒店”。阿Q住的土谷祠就在鲁迅故里东昌坊口,是一间供奉土地神的狭小庙宇;阿Q偷萝卜的静修庵,位于绍兴南门外,是乡下颇为有名的一座庵堂。迅哥儿的外婆家“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社戏》)基本上就是对鲁迅外婆家安桥头的环境风物的描述。夏瑜被杀的丁字街头“古□亭口”,就是绍兴府城内的轩亭口,位于现在解放南路和府横街的交汇处,街旁牌楼的横匾上题着“古轩亭口”四个字。等等。这样明确、具体的绍兴地理标记,在鲁迅的小说中逐渐地汇聚成了鲁镇、未庄等地域空间。
由此可见,鲁迅通过对咸亨酒店、土谷祠等明确的地域标记的书写,将一个地理概念上的写实的绍兴移植进了自己的小说文本中,并以写实的土谷祠、静修庵等建构起了虚构的鲁镇、未庄、S城等人物生活空间,使绍兴这一地区在虚构的小说里获得了真实的呈现。在绍兴形象的塑造中起到了一个“场景化”的艺术效果,构造出了一个物化静态的写实的绍兴形象。而且这种移植是本真的,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想象不同,鲁迅摈除了对乡镇乡村的诗化、士大夫化描写,而是抓住了富有绍兴特质和味道的原生态形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风波》:“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们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然后“女人端出乌黑的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非常简洁地描述出了绍兴乡村中夏天吃晚饭的情形,真实而带着民间气。
二、作为书写符号的情境绍兴
鲁迅通过对明确的绍兴地理标记的书写,塑造出了一个写实的绍兴形象。然而,鲁迅笔下的鲁镇、未庄和S城又不仅仅是对绍兴的真实呈现,作为空间元素的鲁镇等虚构区域,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特定场景,而且是常常与人物、故事等一起被作为书写符号予以叙写,被叙写成一个滋养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人物形象的母本形象,具有了独立的角色身份。王富仁先生曾指出:“重视环境展现,把环境的展现放在小说创作的首要位置,是《呐喊》《彷徨》的一个重要艺术特征。”[9]273尽管王富仁用的还是旧的小说理论框架,但还是凭着敏锐的学术直觉看到了鲁迅小说中环境塑造的意义和地位。周作人在论及《孔乙己》时也曾说“鲁迅这篇小说是写孔乙己的,但同时也写了咸亨酒店。”[2]25将咸亨酒店和孔乙己并列为小说中的两个形象。确实,祥林嫂们置于其间并获得文化性格、身份的鲁镇、未庄等具体环境和场景,已经具有了文化地理形象的意义。
首先,鲁镇、未庄和S城是一个空间形象,人物在其中活动和生存。阿Q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靠在未庄打短工为生,也是在未庄主动地起来“造反”;祥林嫂的故事就是她两次到鲁镇做女佣和在鲁镇祝福之夜的鞭炮声中死去;“我”和吕纬甫相遇在S城的酒楼;魏连殳在S城遭人排挤和遗弃,又在S城以对自我精神的背叛完成了复仇;七斤的辫子风波发生在位于鲁镇的七斤家门口的土场上;……鲁镇、未庄和S城构成了阿Q们的生存空间。而且,鲁迅在结构小说的时候,故事的背景常常不会越出这一空间范畴。小说对祥林嫂的叙写就仅限于她在鲁镇的活动,至于她被婆婆卖到贺家墺与贺老六结婚生子以及再一次的丧夫失子,都是由卫老婆子转述出来的,构成了一种再度叙事,在“我”所讲述的祥林嫂的故事里,鲁镇是祥林嫂的唯一活动空间。同样,在小伙计“我”的讲述里,是孔乙己几次到咸亨酒店喝酒的经历,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断了腿等等发生在咸亨酒店之外的孔乙己的故事,是不进入“我”的叙述视野的,也是借助于酒客们的转述来完成,于是《孔乙己》里的孔乙己,只生活在咸亨酒店的空间里。阿Q,除了大团圆一章,主要生活在未庄,进城的经历来自于阿Q的自述。因此,可以说,鲁镇、未庄和S城是鲁迅小说中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和地域,而且鲁迅对这些活动场域的塑造与书写又不仅仅具有背景的意义,空间本身成为了书写的对象。《孔乙己》故事一开始就从咸亨酒店说起,用近四分之一的篇幅介绍咸亨酒店的格局和酒店中人们的各种活动,然后才是孔乙己的出场,开始咸亨酒店和孔乙己之间的故事。《孤独者》中的S城实质上也是与魏连殳对峙的一种力量。孔乙己、阿Q们进进出出的这些场所,已经构成了一种空间形象。
其次,鲁镇、未庄和S城是一个地理形象,有独特的地区意识和地区经历。以绍兴为原型的鲁镇、未庄和S城,有着明显的浙东水乡的地理特征,其中河道纵横是主要的地理标识,船只穿行是河道上的常见风景。祥林嫂在河里淘米洗菜;七斤一家在河边的土场上吃饭;社戏演出的戏台搭建在“临河的空地上”;等等,鲁镇人的生活与河紧密相连。因为河道的众多,鲁镇人的出行,船只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七斤每天早上撑航船从鲁镇进城,傍晚又撑船回到鲁镇;爱姑坐着航船去接受七老爷的调解;迅哥儿坐着航船去赵庄看社戏;“我”坐船回到了阔别20余年的故乡又坐船离开;祥林嫂被一艘白篷船强行掠去嫁给了贺老六。革命来临,举人老爷的“一艘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阿Q正传》);靠近戏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看戏的人家的船篷”(《社戏》)。船,构成了鲁镇、未庄的一个标志性存在。尤其是文中提到的乌篷船,更带有绍兴的地方特色。周作人曾这样介绍乌篷船:“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10]。乌黑的竹制船篷的设置造就了绍兴独有的乌篷船。作为绍兴特有的代步工具,乌篷船无疑代表了绍兴的一种地域特征。也使鲁镇、未庄等带上了浓郁的江南水乡的地理特质。
而这样的江南水乡又有着它们作为地理空间的经历和记忆。《故乡》中现实的故乡是“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但是“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20多年时间的流逝,已经改变了故乡的形状和容貌。而重访S城的“我”,也已经找不到熟悉的元素,曾经工作的学校改换了名称和模样,旧同事流散不知去向,一切都变得“很生疏”。故乡、S城这些地理空间在时间的绵延中获得了自己的经历和记忆。
第三,鲁镇、未庄和S城是一个文化形象,呈现出特异的地域文化和人文活动。
鲁迅小说中与写实的咸亨酒店、土谷祠一起塑造着具体的鲁镇和S城的,正是绍兴特有的风俗风物和地域文化。阿Q和孔乙己、红鼻子老拱喝的都是绍兴的黄酒,而且喝的时候是论“碗”的;下酒菜当然是茴香豆,也有青鱼干(《在酒楼上》),这两样都是绍兴的特产,鲁迅曾说绍兴人“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11]青鱼干是由螺蛳青晒干而成,是鱼干中的上品。阿Q还戴着绍兴特有的乌毡帽,唱的“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等都是绍兴的地方戏绍剧《龙虎斗》中的唱词。《社戏》里描述的“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也是绍剧《五美图》中的一折《游园吊打》,甚至《长明灯》中孩子们所唱的谜语歌:“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也是在绍兴广为流传的一首儿歌。至于贴斜角纸等殡葬习俗(《孤独者》),祝福、抢婚等习俗(《祝福》),更是绍兴流传久远的风俗习惯。范寅《越谚》中就有这样的记载:“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一般在腊月二十到三十日之间择黄道吉日举行,人们常在腊月二十左右就开始忙碌,买鱼买肉,杀鸡宰鹅,采办各种祀神的福礼,待一切准备停当后,由男人主持祭奠,企求来年的好运气。整个程序和仪式,和鲁迅的描述基本一致。
这样的地域文化特质又建构起了人物活动的一个文化空间,具有自己的文化性格并与人物的命运紧紧相连。咸亨酒店是冷漠的。无论是掌柜、小伙计还是酒客,无一不以嘲讽、冷漠的姿态表达着对孔乙己的奚落、排斥和拒绝,他们结成共谋,以众数的暴力,践踏和摧残孔乙己竭力保持的自尊。“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的取笑,“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你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的质疑和捉弄,比处于咸亨酒店范畴之外的丁举人打断孔乙己的腿的肉体伤害,更让人感觉到寒冷。王富仁曾说《孔乙己》“让人感到冷的不是或主要不是丁举人的殴打,而是咸亨酒店一应人众对孔乙己的冷漠和无情。”[9]217这冷漠和无情,正是咸亨酒店这一形象的文化性格,比丁举人的殴打更轻易地从精神上摧毁了孔乙己。
不仅咸亨酒店,鲁迅小说中以鲁镇、未庄、S城为具体称谓的绍兴形象,其文化性格常常表现为冷漠和无情。鲁镇的人们,对单四嫂子的丧子之痛,没有同情,只是按照鲁镇的惯例打发了宝儿的病和葬礼,就像是完成一个程序,没有任何的情感(《明天》)。S城的大良二良这些孩子的冷漠更让魏连殳心寒(《孤独者》)。这样的环境与文本中的人物就构成一种对立、排斥的关系,并最终造就人物的性格影响人物的命运。尤其是祥林嫂,完全是由鲁镇所滋养出来的人物。再次的守寡失子,不仅改变了她的精神,也改变了鲁镇人对她的态度。更可怕的是按照鲁镇的观念,祥林嫂被视为是不洁净的。她不能碰任何的祭祀用具,因为“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柳妈告诉她死后将被锯成两爿的言论更让祥林嫂恐惧。为赎罪,祥林嫂捐了门槛,以为可以消尽她身上的不洁与罪孽,但四婶的一句“你放着罢,祥林嫂!”彻底摧毁了祥林嫂的精神。可以说,是四叔四婶、柳妈以及取笑祥林嫂头上的伤疤和对阿毛的故事进行娱乐化咀嚼的鲁镇人们,共同参与营构的鲁镇文化,加速了祥林嫂的死亡。除此之外,还有祥林嫂被鲁镇文化同化的因素。作为一个鲁镇的闯入者,祥林嫂的不少观念来自于鲁镇。她再嫁时的强烈反抗被认为是“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因为按照卫老婆子的说法,山里人的寡妇再嫁,是算不了什么的。而被锯成两爿也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但是当这些鲁镇文化被传递给祥林嫂时,祥林嫂的反抗和恐惧已经表达了她对这些文化的认同。因此,有理由相信,鲁镇是滋养祥林嫂的一个母本形象。
当然,鲁镇、S城和未庄作为文化地理形象是有各自的表情的。《祝福》里的鲁镇被封建专制气息所笼罩,它有种庙堂类的性质,表情是死板、严肃的,这对祥林嫂等人物构成压抑。而咸享酒店作为一个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有“广场”性,它的表情相对活泼,人物相应地受到较少的压抑。但是,正如荷兰的文艺理论家米克·巴尔所认为的,空间在故事中有两种作用:“一方面它只是一个结构,一个行动的地点。……不过,在许多情况下,空间常被‘主题化’:自身就成为描述的对象本身。”[12]无论是鲁镇、未庄还是S城、咸亨酒店,都作为书写符号进入到了小说的文本空间,构成了一个情境化的绍兴。
三、作为情感符号的意象绍兴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13]
这是鲁迅关于故乡的记忆,是原始的本色的乡村,唯美、诗意、温暖。但是在鲁迅的记忆里还有另外的一个故乡,饱含着冷漠和屈辱。《呐喊·自序》记载着少年鲁迅出入质铺和药店的经历:“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辱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写作《呐喊·自序》时鲁迅已经年过四十,中年的鲁迅一提起笔涌现在笔端的就是少年时代的遭遇,可以想见,当初取了家里最值钱的细软去典当以及过程中的侮辱,一直是鲁迅心中的隐痛。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鲁迅对绍兴的复杂而又执着的乡土情结,在现实层,不乏对社会的落后,民众的愚昧的否定,但在历史的层面上,更有着对优秀的文化传统精神的肯定。于是,文本里的故乡,既是鲁迅所不爱的绍兴,又是使鲁迅“时时反顾”的绍兴。《故乡》《社戏》《祝福》《孔乙己》等文本所建构出来的绍兴形象,就是这种复杂故乡情结的外化,并以此传达了鲁迅对绍兴爱恨交集的情绪。
《故乡》《社戏》等的正面描述与肯定所表达的是鲁迅对故乡的美好情感。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碧绿的西瓜与刺猹的少年闰土,是“我”关于故乡的美丽记忆(《故乡》);豆麦水草的清香,朦胧在水汽里的月色,缥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的戏台以及悠扬的横笛等等,这一场在故乡野外看到的社戏成为记忆中最好的戏剧。显然,这样的故乡是鲁迅希望能“时时反顾”的故乡。但是,在故乡背景的文本空间里,故乡也有着负面的呈现。《药》里面议论夏瑜的茶馆,《孔乙己》中笑话孔乙己的咸亨酒店,《孤独者》中迫害魏连殳的S城等,又让鲁迅感觉到了绍兴的藏污纳垢之处。
这样的两种故乡叙事,其实又是对传统文化的情感的载体。鲁迅所批判否定的是一个深受等级制度、封建伦理等制约和笼罩的故乡。未庄是一个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的村庄,赵太爷钱太爷位居等级金字塔的顶端,然后是未庄的闲人们、阿Q、王胡小D等,在这样的等级排列中,每个人都遵守着自己的位置,于是阿Q可以欺负小尼姑可以与王胡打架,但被假洋鬼子打就“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似乎被打是应该的,因为假洋鬼子的地位明显比阿Q高,当阿Q很“荣幸”地被赵太爷打了之后,阿Q得意了很多年,也收获了未庄的闲人对阿Q的“格外尊敬”。鲁镇、S城则基本上以冷漠、麻木、愚昧等面目出现,祥林嫂消逝在了鲁镇浓郁的封建伦理道德的压抑之下;单四嫂子在失去宝儿的鲁镇感觉到了屋子的“空”和“静”以及这“空”和“静”压得她“喘气不得”。承载着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的鲁镇和未庄显然是鲁迅所“憎”的故乡。与此相对的是剥离了封建伦理等制约的自在的故乡。平桥村是没有等级观念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社戏》)。少年闰土作为长工之子和“我”这个“少爷”之间也是没有隔阂的,“我”甚至对闰土充满了佩服和崇拜。在这样的故乡,传统文化中诗意、和谐的一面获得了张扬。就像野外看戏的经历反衬出京城戏园子看戏的“冬冬喤喤之灾”,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纠合在对故乡的复杂情绪之中,借助于故乡绍兴这一背景,获得了充分的表达。在这样的表达中,绍兴也就成为了鲁迅表达情感的一个符号。
四、作为文明符号的写意绍兴
在鲁迅的小说中,很多的故事发生在鲁镇、未庄和S城,故乡绍兴进入到了鲁迅的文本空间。但是在鲁迅的小说中,绍兴不仅仅是现实的江南小镇绍兴,而是作为一个象征体被书写的,张定璜说得很明白:“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得见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所习见的生活。”[14]鲁镇成为了旧中国的缩影,以自己的方式参与着时代主题的建构,而不是以独立的姿态游离于时代共名的状态之外。绍兴也已经由一个具体的城镇抽离出来,成为了民族的象征与寓言。
陈思和在梳理百年中国文学的时候,借用了他在探讨90年代大陆小说现象时的“共名”概念,认为:“当时代含有重大而统一的主题时,知识分子思考问题和探索问题的材料都来自时代的主题,个人的独立性被掩盖在时代主题之下。我们不妨把这样的状态称作为‘共名’,而这种状态下的文化工作和文学创造都成了‘共名’的派生。”并提出文学上的1917-1927是共名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主题是“启蒙,提倡民主与科学”,鲁迅自称为“听将令”“遵命文学”的五四时期小说创作,显示的正是知识分子对时代共名的自觉认同与参与。[15]鲁迅对自己小说表现国民性问题、启蒙主题的情况是直认不讳的,他说《阿Q正传》的题旨是想“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16]而至于“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7]国民性改造是鲁迅小说的总主题,也是五四的时代主题。而这个总主题下编织的故事,又大都发生于鲁镇、未庄和S城,于是,祥林嫂、阿Q、魏连殳们的故事,就越出了绍兴这一狭小的区域,汇入到了国民性改造的时代启蒙总主题之中。阿Q的精神胜利法、华老栓父子的愚昧、鲁四老爷的虚伪和冷漠、柳妈的保守迷信、爱姑的奴性、看客的冷漠缺乏同情等等,都是鲁迅对生活于鲁镇等区域空间中的民众的国民劣根性的形象化揭示,也是对整个民族的国民劣根性的概括展示。因此可以说,鲁迅正是主要通过对故乡绍兴生活空间中的人物的虚构,参与完成了启蒙这一时代共名的建构,故乡绍兴也就不再是一座具体的江南小镇而是中国的一个缩影,或者说小说中的绍兴其实只是象征符号。而且,鲁迅笔下的鲁镇、未庄和S城,又有着自己的时代坐标点,有着时代重大事件的投影。这就和游离于时代共名之外的沈从文对“边城”的塑造不同。边城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系统,故事发生的时间是虚化的,外界的任何事件的发生都不会在边城留下痕迹,时代感基本被抽空。鲁迅故乡背景的叙事则基本发生在辛亥革命前后,并且总是有着时代的即时回响,以此运行着民族变迁的轨迹。人物的故事、命运也与这些时代事件相关。《风波》里上演的那一场“风波”的起因是“皇帝坐了龙庭了”,而且“保驾的是张大帅”,这让被革命党剪去辫子的七斤陷入了焦虑,邻村的的赵七爷趁机来报复、恐吓七斤,村人们也摆开了幸灾乐祸的架势。显然,张勋复辟的事件,影响到了遥远的鲁镇,只是它引起的仅仅是关于辫子的风波。阿Q走向大团圆的关键一步,开始“神往”革命,是在“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革命党“在这一夜进了城”,而历史上的这一天,正是革命军攻占杭州府,绍兴府宣布光复的日子,辛亥革命以非常精确的时间形式进入了《阿Q正传》的文本空间。此外还有《药》里面秋瑾在古轩亭口就义的事件等等。这都是时代风云在绍兴的投影和回响,表达的还是鲁迅对来自时代共名的启蒙主题的思考。
当鲁迅将故乡背景的小说文本纳入到时代共名的思考中的时候,绍兴就已经不再是现实的绍兴,而是抽象为一种民族寓言。和吃人的隐喻,华夏两家的姓氏暗示一样,在小说中,鲁镇、未庄和S城也是一种象征。它们既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封闭的小镇,又通过各种人物各种方式向外辐射,与外界沟通,并获得外界的影响。七斤“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阿Q在未庄遇到生计问题时进城了;迅哥儿离开鲁镇去了平桥村。而祥林嫂是闯入鲁镇的外来者,她认同了鲁镇的文化,所以当她离开鲁镇被迫嫁到贺家墺的时候,才表现出不同于山里女子的激烈反抗。七斤们都越出了鲁镇和未庄的地理空间,也成为了鲁镇、未庄与外界沟通的媒介。但无论是进城还是下乡,七斤们自然也将鲁镇和未庄的信息带入到了城镇和乡村,从某种层面上讲,就可以看作是鲁镇和未庄的辐射。而且这种辐射是双向的,外在的世界也在向鲁镇辐射。魏连殳从寒石山进入S城,为S城带去了“异端”的思想;七斤从城里的咸亨酒店得知了张勋复辟的消息,阿Q在城里看到了革命党的被杀头,而辛亥革命的风声也传到了未庄等等。这种双向的辐射,使鲁镇、未庄和S城获得了与外界的沟通。于是,鲁镇等就没有从时代中游离出来,它们作为一个自成的体系,就如同一个小小的中国,在这个小中国的土地上,也上演着大中国的时代风云的缩微版。而这个小中国上生活着的人物,也带上了民族寓言的性质。祥林嫂,是鲁镇上的一个普通妇女,但是她的命运遭际,是整个民族深受封建礼教迫害的妇女命运的缩影;孔乙己,是出没于咸亨酒店的屡试不中的读书人,也是旧中国深受科举制度之害的读书人的象征;阿Q,愚弱的中国国民的代名词;等等。这些人物,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具有了象征的意义。因此,经由鲁迅的一些具体写作方法,如吃人的隐喻,华夏两家的姓氏暗示,祥林嫂孔乙己的命运投射,未庄的辐射,绍兴已经超越了具体城镇的意义,而带上了民族象征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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