摛词清真与儒家精神的贯通
——孔传铎文学创作论略*①
2013-04-11车振华
车振华
( 山东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山东 济南,250002 )
摛词清真与儒家精神的贯通
——孔传铎文学创作论略*①
车振华
( 山东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山东 济南,250002 )
孔传铎是清代衍圣公中文学成就较高者,诗、词、文兼擅。其诗歌多为赋物和咏古,注重意象的呈现和情感的表达,在诗风上崇尚清新自然。其词作题材广泛,以写乐事为主,风格温柔尚雅。其议论文鲜明地反映出他对儒家文化立场的坚守和他作为孔子在人间代言人的政治身份。孔传铎的文学创作鲜明地代表了清代衍圣公作家群体的文学风格和审美追求。
孔传铎;文学创作;衍圣公
虽然孔子从政为学孜孜以求,其创立的儒家思想也在春秋战国时期被尊为“显学”,但其生前周游列国,始终没能得到重用,甚至还被讥笑为“累累若丧家之犬”。直到汉代,汉武帝采纳董仲舒“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23页。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才正式开始成为2000年来皇权社会的主要统治思想。而作为儒家思想主要创始人的孔子,也开始受到历代统治者一次又一次的追封,其嫡系后裔也受其荫泽。从汉代开始,孔子嫡系后裔的封号屡经变化。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改封为“衍圣公”,从此一直延续到1935年民国政府取消“衍圣公”封号,改称“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前后绵延800余年。这800年间,包括“南宗”在内,前后共有数十位衍圣公。
因为继承这一光荣的职位事关孔子和册封者的荣誉,所以,历代衍圣公自幼便受到严格的道德熏陶、规范的礼仪培训和良好的文化教育。相传孔子曾经删定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并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5页。因此,孔子的后裔普遍钟情于文学,将文学视作渊源有自的家学,有多位衍圣公在为自己的诗集和文集作序言时,开篇就要先追溯先祖孔子。即以清代衍圣公而论,在文学上小有成就的就有第67代衍圣公孔毓圻、第68代衍圣公孔传铎、第69代衍圣公孔继濩、第70代衍圣公孔广棨、第72代衍圣公孔宪培、第73代衍圣公孔庆镕等。这其中,孔传铎的诗、词、文俱佳,在文学方面,堪称是清代衍圣公中的佼佼者,其诗风、文风对其后的衍圣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
孔传铎(1673-1735),字牖民,号振路,孔子第68代孙,衍圣公孔毓圻之子,雍正元年(1723)袭封衍圣公。孔传铎为人恭谨,遇事果断,喜读书,工诗词,精研“濂洛关闽”之学,博求律吕之书,对乐理颇有研究。雍正二年(1724),孔庙遭灾,孔传铎率族人素服痛哭三日,引咎自责。后朝廷拨帑重建孔庙,由孔传铎总其事,增设乐器库直房。作有《申椒集》、《盟鸥草》、《绘心集》、《炊香词》、《红萼词》、《安怀堂文集》等。*本文所引孔传铎作品及时人的序言评论,皆出自《清代诗文集汇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孔传铎自幼酷嗜吟咏,有所作必与人相质,“虽京邸相逢,马足靡暇,亦常偷片晷相与细论”。他与家族中几位爱好诗歌的亲属“自相师友,创为吟社”(顾彩《申椒集·序》)。这个诗社的成员,有孔氏同宗,有同邑友好,也有四方名士。他曾选编诗社中诸同人之佳作成《学步唱和集选》。在“序”中,他介绍了当时的诗社情况:“集以学步名者,余兄弟始事操觚,犹寿陵之学步邯郸未成步也。其同会诸君子,或四方,或同邑,或吾宗,而皆以学步名者,余忝司兹会,诸君子俯从余志也。其四方诸友,或偶一至焉,或岁频至焉,或信宿余家,或十年不去,但同心者辄邀入会,而同邑同宗诸子鼓舞其间焉。……每会以一诗一词为率,诗则古律不拘,词则短长任取,必拈韵,必阄题,必沉思,必苦吟,无愆期,无缺补,此会之规矩也。”
在孔传铎所说的“四方诸友”中,有一位不能不提,这就是顾彩。顾彩,字天石,号梦鹤居士,无锡人,康熙二十六年(1687)被孔传铎的父亲孔毓圻聘为西宾,教授孔传铎、孔传鋕兄弟。据孔祥霖《曲阜清儒著述记》记载,顾彩“素矜名节,耽吟咏。三十年中,或之燕赵,或之楚粤。天下之风俗,无弗识也;古今之人物、事变,无弗悉也;而应世之经权,无弗通也。当代明公巨卿,罔不折节交之。然不屑屈志权要,以乞援引。诗,得力于李、杜、昌黎”*孔祥霖编:《曲阜清儒著述记》,北京:国立北平图书馆,1930年。。顾彩与孔氏族人交往甚密,对孔传铎的影响也最为深远。
诗社起于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止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1708),历时10年,每月聚会一次或两次。康熙四十七年以后,因为诗社成员或返回故乡,或散之四方,或已去世,诗社也就渐渐非复往日之盛了。但是这10年中,“晦冥不移,寒暑无旷,相与分题刻烛,惨淡推敲”,还是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诸人雅集,常常浴风分韵,得切磋琢磨之乐。孔传铎在多首诗中记述了诗社聚会的情形,而“每恨诗坛少一人”(《叔父翰博公南游数月,忽得手书,知归期在即,同人志喜》)、“虎头别我去何之,且喜重来快论诗”(《喜顾天石复来入会》)的诗句可以想见他沉湎于诗的热情。
孔传铎的诗歌受屈原影响很大。其诗集《申椒集》“申椒”二字即取自《离骚》:“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王逸注:申,重也。椒,香木也。其芳小,重之乃香。孔传铎用“申椒”作为诗集的名称,体现出他对自己的诗歌自谦又饱含信心。
因为身份的特殊,孔传铎的诗集中几乎没有感时伤世之作。虽然他也作有一些关心民事的篇什,如《悯旱吟》、《龙神祠祷雨》、《祷之次日雨》、《早春喜雨》等,对于旱魃的肆虐表达出深深的忧心,对及时喜雨的到来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还写下了“二麦依时秀,群芳照眼红。四郊沾足后,鼓腹庆年丰”的诗句,但他诗歌的重心还是在赋物和咏古。
孔传铎所赋皆为寻常习见之物,他既描摹这些景物的自然状态,又加以联想和想象,将其拟人化,在其中寄予个人的情感。如《梅意》:“何处飘香雪,年年绕此亭。粉痕侵蜡屐,玉质慕铜瓶。堪拟凌波步,羞为行雨灵。倚栏明月夜,想象立娉婷。”将飘香的梅花想象成娉婷的美女,将梅花的冰清玉洁刻画得淋漓尽致。《花月愁风雨》其二则借用花月,抒发出胸中的历史沧桑感:“花月愁风雨,芳辰一半消。名园空自锁,良夜只增遥。汉代黄金屋,秦楼碧玉箫。徒劳贮歌舞,婉转为谁娇?”《约同人共饮紫藤花下》将春归后的紫藤与朋友的相聚畅饮联系起来:“岂不知春归,春归亦已久。杂树花尽凋,红紫竟何有。岩岩苍崖高,藤蔓俯榆柳。紫萼吐繁英,纷披来户牖。剩此一架花,似为群芳守。荼蘼已零落,视之觉形丑。我欲芟群芜,于焉置樽酒。迎夏以饯春,诸子能来否?”好春将逝,杂花落尽,惟有一架吐着繁英的紫藤繁茂地遮住了户牖,在此送春迎夏的关节,呼三五挚友小酌一场,岂不乐哉?
孔传铎的诗歌有着很强的复古倾向,咏古之作占据了其诗歌的半壁江山,而且大多是以拟乐府的形式出现,带有鲜明的诗社社友会文切磋的特点。如《短歌行》、《东门行》、《君马黄》、《子夜歌》、《行路难》、《折杨柳》、《妾薄命》、《猛虎行》、《神弦曲》等,或是感叹少妇闺中念远,或是表现东门贫者的哀叹,或是感叹世事无常,或是表现边塞的艰苦凄冷,大都入情入理。他更是完整地模仿了《古诗十九首》,基本能做到惟妙惟肖。如《拟客从远方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明镜。团团似秋月,皎皎菱花净。持以照我颖,仪形自端正。天寒绣奁掩,日落空帷静。何由睹双鸾,于此影相并。”以“镜”为媒介,引起诗中主人公对远方爱人的思恋,字字句句饱含深情。
孔传铎喜欢以专题组诗的形式,将赋物和咏古结合起来,如《洛水》、《马嵬》、《琴台》、《苎萝村》、《青冢》、《御沟》,分咏几个富有历史意蕴的地点,每个地点都饱含着一段凄婉的故事,将地理与时空联系在一起,给人巨大的历史沧桑感。《隧中谏》、《筑中铅》、《玉斗碎》、《烹而翁》,则直接唱叹古代的几个经典故事,内中蕴含了作者的褒贬。《夏卉十二咏》分咏杜鹃、虞美人、十姊妹、夜合、宜男、安石榴、牡丹、鱼子兰、夹竹桃、虎耳、锦带、松花等12种夏季花卉,既刻画其作为花卉的属性,也与历史联系起来,赋予这些花卉以人格化的特点。如《杜鹃》:“红雨点春山,首夏方未歇。汝非望帝魂,胡为亦啼血。”将作为花卉的杜鹃与传说中啼血的望帝杜宇联系了起来。《虞美人》:“亭亭爱阶墀,独立色姣好。露眼为谁啼,重瞳不相保。”将虞美人花与历史上的虞姬联系了起来。《和内兄徐象求十台诗》分咏历史上著名的10座高台,如姑苏、朝阳、章华、黄金、铜雀等,每一高台都引出了一段对历史的凭吊和感慨。
而在《书灯》、《花灯》、《客灯》、《戍灯》、《闺灯》、《塔灯》、《渔灯》、《山灯》中,“灯”本身并不是描写的重点,作者要呈现给我们的是在不同的场景中,灯带给我们的不一样的感受。如《戍灯》:“戎衣凌乱斗缨斜,老大宵征听鼓笳。驻马关前防有警,连营河上总无哗。短檠坐验弓刀影,列炬遥惊霜露华。却凭戍楼舒远望,鬼磷点点在芦花。”《书灯》:“问字连年业未成,纸窗雪案寄闲情。殷勤汗简三冬富,断续兰膏五夜明。志苦何妨偷凿壁,家贫休耻借囊萤。石渠阁上青编在,自有仙人道姓名。”同样的还有《和美人诗四十首》分咏“楼上”、“苍苔上”、“秋千上”、“妆台上”、“雕栏上”、“月下”等不同场景中美人的意态,营造出或欢娱或凄婉的不同意境,令人想见其人其境。
在谈到自己诗歌的宗法对象时,孔传铎认为李白、杜甫之诗固然是上乘,但学之不易,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于宋人得陆放翁,于明人得高季迪。盖此两家虽不逮李杜远甚,亦是李杜之宗派也。”(孔传铎《申椒集·序》)为《申椒集》作序的罗筮豫则认为孔诗“殆庶几乎三李之间”。孔传铎的表弟沙克岱也认为孔诗“沉酣于太白而得其雄放也,浸淫于昌谷而采其幽奇也,含吐于义山而得其微眇也”(沙克岱《申椒集·跋》)。的确,从孔传铎的诗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李白、李贺、李商隐及陆游、高启的影响。以下三首诗即可见“三李”的影子:
云为冠佩月为裳,太乙遨游此路长。绿竹阴中逢阮肇,碧桃花下遇裴航。曾经海外烟霞异,未觉天边岁序忙。小驻鸾旌空翠里,自斟名酒劝东皇。(《游仙诗》)
十三女子擅西陵,花落烟消嫁未曾。歌扇至今摇绛树,舞裙犹似闪春灯。一原茂草风吹雨,三尺荒茔棘挂藤。昌谷有诗谁解和,芳魂长隔乱云层。(《吊西陵苏小》)
东风飘雨逼虚窗,百尺游丝满一腔。阆苑迢迢迟皓月,巫山寂寂锁春江。琴中彩凤声求配,镜里孤鸾影欲双。斜倚画屏弹泪眼,情魔未许片时降。(《无题》)
影响孔传铎诗风的,不仅仅有“三李”和陆、高。孔传铎曾自言:“吾企屈与宋,文章泣鬼神。吾慕谢与陶,摛词必清真。命意贵绝俗,寄怀在先民。虽非经纶具,性情得自伸。岂云炫文采,著作誓还醇。唾余良不拾,鄙之若埃尘。”(《古诗》之二)可以说,从屈原、宋玉,到谢灵运、陶渊明,都是他取法的对象。崇尚自然清新、淳朴晓畅,不求字雕句镂、拾人牙慧,是他诗歌的美学追求。即使是写作古诗,孔传铎也“不求奔放,惟尚浑朴”(罗筮豫《申椒集·序》),更不用说面对家乡的大好山川和乡间生活了。他写道:
东望何葱葱,山光绕城郭。云是尼与防,幽然足溪壑。是中无市尘,逸士可栖托。聊分一峰意,潇洒甘濩落。摊书坐秋窗,绿竹已陨箨。流光倏云逝,今我胡不乐。兴罢归去来,相期采红萼。(《古诗》之四)
回首高城隔翠烟,玉池水满月轮圆。青娥大有骄人意,似博山公买笑钱。(《中元即事》之二)
南池疑似小江乡,又喜初成一叶航。雨后渡人归水榭,月中载酒下横塘。鸬鹚见惯无猜貌,鲂鲔时来有热肠。好在半篙新霁后,泳游曾不碍荷裳。(《新得小舟》)
小雨丝丝送麦秋,蚕成缫罢百无忧。相携妇子锄瓜去,余兴提壶醉陌头。(《村夏即事》之二)
对自然景物包含感情的刻画,字句的天然优雅和对田园闲适悠然生活的向往追求,像极了陶渊明,也带有些孟浩然的风味。
崇尚清新自然,并不代表用笔没有佳构与巧思。相反,孔传铎很注意诗歌意境的营造。如《申椒二集·雁字》:“塞上风高嘹呖听,南征时过短长亭。虫鱼变体成奇画,蝌蚪书天作断铭。远浦却回应寄帛,平沙齐落似传经。关河无阻遄飞早,犹向寒潭乱曙星。”通过对雁阵的描摹,将塞上的凄冷寂寞刻画得入人骨髓。再如《秋山》:“一峰参碧落,爽气薄苍冥。日暮光尤紫,云归影亦青。飞泉依涧冷,弱草傍岩零。身在山中住,无因识翠屏。”山峰、飞泉、云影、弱草的关联搭配,碧落、苍冥的上下辉映,光的紫与影的青的变幻交织,将秋季的山景烘托得如一幅着墨不多却色调饱满的山水画。
在《七夕感兴》中,孔传铎打破常规的思维,反其意而用之,将怀疑的笔触伸向了传说中可以向人间送巧的织女:“忙杀天边累鹊桥,双星无寐夜迢迢。满身风露愁将别,送巧何人下九霄?”真可谓奇思妙想,耐人寻味。
诗社同人定期聚会,切磋琢磨,可以相互提高,但同时对诗人的创作也造成了很大局限。诗社雅集,互相酬唱,对诗歌的用韵往往有所限制,所以,孔传铎也作有很多“赋得……”、“分得……韵”、“……分韵限兰字”。诗中讲究炼字雕琢、用韵对仗,往往显得工整有余而生气不足。而大量拟古题材的组诗,在驰骋才情的同时,也因为所要抒发的情感常常雷同,容易流为为文造情和陷入模拟的泥淖。
二
孔传铎自幼就学习写词,他曾自言:“余少嗜风雅,学步小词。”(《<诗余牌>序》)“余自束发操觚,即喜拈长短句。谓其小调温柔蕴蓄,足以抒情。长调顿挫浏漓,足以咏物吊古,诗之所不能达者,词能达之。”(《<选词粹>序》)他高扬词的地位,认为:“诗近庄也,曲近俚也,惟词介于庄与俚之间。”(《<今词选>序》)他反对词是诗之余的说法,认为自《诗经》起,长短句的体式就已经具备了,只是“古之长短句无定格”,而狭义上的词则“一字一句不可增减”。他不但写词,还编选古人之词为《词粹》,编选清代的词作而成《今词选》。
孔传铎对词牌很有研究,曾将各种词牌连缀在一起写成诗歌,以为游戏。他还曾“别制词牌,取其便于觞政为调,凡百二十,皆取调不聱牙,词堪击节者,付之枣梨”。是为《诗余牌》。
因为熟悉词牌,所以孔传铎几乎用遍了各种词牌。他的词所涵盖的内容也很广,尤以咏物、绘景、记游、抒情、怀人为主。他曾自述:“余属在壮龄,未曰悲哉秋气;方当雅化,何言仆本恨人。无如洋望苏、辛,窃愿寝兴周、柳。身非羁客,常驰晓风柳岸之怀;情不香奁,爱诵少妇绮窗之句。”(《红萼词小引》)明确以词作写乐事的宗旨,所以,四时节令(尤其是春、秋)、花、酒、友、歌、思成为他词中最常见的字眼。《渔家傲·十二月行乐词同顾天石赋》,以12首词分咏一年12个月份的景色与乐事,观察细致,用笔甚工。如其四:“四月园林饶雨露,苍山隔断春归路。高下麦畴云锦布,迷津渡,回头却被莺声误。陌上提桑多少妇,蚕饥待叶须归去。细碾蒙茶倾玉注,饶佳趣,黑甜又报斜阳暮。”该词生动地描绘出了四月天里的自然景观和农妇养蚕的繁忙景象。
正如孔传铎自己所言,他作词不言悲哉,不作恨人,所以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对描写对象的细致工绘上面,以准确的字眼和流畅的思绪打动读者。如《唐多令·雨中垂柳》:“青眼艳阳天,河桥正斗妍。甚朝来长是泪涓涓。只为弄晴还弄雨,腰肢弱,可人怜。枝重更拖烟,三眠第几眠。禁几番折向别离筵。惹得丝丝缕缕恨,揽取系,钓鱼船。”短短几十个字,就刻画出垂柳在雨中的柔弱及其传达给人的情绪。“枝重更拖烟”五个字更是写出了雨柳之神。
《如梦令·秋色老梧桐》:“叶叶凉生院宇,更带秋容如许。爽气拂帘清,胜似楚宫朝雨。无绪,无绪,一枕北窗容与。”呈现给读者的是清冷、寂寞但不哀怨的意境,开篇二句就已藏尽无限诗意。
《蝶恋花·送友南归二首》其二借用友朋送行所常见的意象,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凄切的送行图:
隔水芙蓉秋意晚,零乱横斜,雁字江天。远此际,着君帆一片,斜阳灭没何由见。
无计攀留惟扼腕,满院秋英都做啼时眼。枫落寒潭波似练,也应较此离怀浅。
他还借用词的形式来呈现田园的闲适和富有烟火气的生活场景。如《少年心·夏景》:“何处最堪消夏,藕池边柳阴堤下。借池蛙为鼓吹,黄鹂传话,催侍史活火煎茶。一局枯棋才罢,解衣衫薜萝闲挂。玉人斟送,琼浆满斝。微醺后再沉李浮瓜。”饶有田园之风。而《喜春来·除夕》:“缓烧松火留残腊,细酌屠苏待早春。这回还是隔年人。迟片晌,节物又重新。”则富有民俗生活的意味,写尽守岁之景。
有时,孔传铎也写一些凄冷惆怅的意境。如《破阵子·出塞》:“迢递平沙冷月,迷离古戍霜华。寂寂无人时过虎,荒荒薄暮乱啼鸦。傍关村几家。不耐朔云寒雪,争禁海角天涯。玉垒近闻烽火息,祁连遥指雁行斜,梦归乡路赊。”近似唐人边塞诗的凄风苦雨,让读者也有“悲哉”之感。
孔传铎的词风并不单一,而是丰富多变。著名诗人宋荦评价孔传铎的词是“芊绵俊迈,别具胜情”(《红萼词序》)。的确,他在大多数时候接近南宋的温柔尚雅,如顾彩评价《春风袅娜·春寒》曰:“宜向销金斗帐中缓斟低唱,以十七八女郎檀口歌之。”评价《惜秋华·赋得秋风起兮白云飞》为:“竹山白石之间”,认为他的风格像蒋捷和姜夔。其实这并不能完全代表孔传铎词作的风格。很多时候,他的词作又带上些柳永的韵味。如《浪淘沙·秋郊》:“雁影过晴岚,两两三三。柳垂衰叶骨征骖,此景却疑重九日,身在城南。菊艳映黄衫,枫树霜酣。束薪归去倦樵担,事事都成摇落也,斜照西衔。”与柳永的《八声甘州》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
孔传铎的散文有赋、序、记、传、书、启、论、碑记、说、铭、题辞、跋、祭文等形式,从数量来说较之诗歌不算宏富,内容也多应酬之作,但其议论文很有特点,值得注意。他评论一些有争议的历史人物,能提出自己的观点,而他的观点往往带有浓重的儒家正统的价值观和伦理观的意味,这也是他身为衍圣公所一贯坚持的文化立场。他曾在诗中言明“儒门不解盂兰会,一样中秋赏月明”(《申椒集·中元即事》),斥责非儒家的文化形态。也曾作《先世击蛇笏》诗,赞美孔子45代孙孔道辅在云南宁州做推官时,以笏板击蛇,破除迷信的故事,明确阐明了自己的文化立场,那就是儒家思想。
其实,衍圣公对儒家思想以及道统的坚持和高扬,并不仅仅是个人主观文化立场的选择,这也是他们必须承担的责任。清朝入关之后,为了巩固统治基础,在尊孔崇儒的问题上,较之前代更加重视和用心,也更加优渥孔子的嫡系后裔。自顺治、康熙以下,清代历朝皇帝毫不吝惜对衍圣公的敕封和赏赐,正如孔传铎在诗中所说:“祖泽长蒙帝泽宣”(《恭纪<幸鲁盛典>告成》)。与此同时,作为受皇权册封的世袭爵位,衍圣公也先天具有了继承先祖孔子的思想,身兼道德楷模去劝化民众的责任,这一点为清代皇帝所特别强调。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皇帝南巡途中专程前往曲阜祭孔,除了表达他对至圣先师孔子的敬重之外,也要求衍圣公以及孔氏族人要不忘孔子的教诲,时时敦德崇义,砥砺伦常。
孔子的73代孙衍圣公孔庆镕于嘉庆十四年(1809)和二十四年(1819)两次入京为嘉庆皇帝祝寿并受到召见,嘉庆就数次对他耳提面命。据衍圣公奏折档案,第一次陛见时,嘉庆告诫孔庆镕道:“你一身为人总要遵《四书·论语》,日子要好生过。不但你一人,即你族中总要严加约束,一体遵行。”“你回去好生用功,我们虽不能为圣为贤,亦总要行事按礼。况你们家与别人家不同。……你们族大人繁,总一凡姓孔的,要与我不时严加训饬。其中如有滋出事者,我总问你。”第二次陛见时,嘉庆告诫孔庆镕道:“你诗礼承家,好生承先圣世业,总要忠孝存心。”*孔繁银、张秀荣:《孔庆镕两次赴京为嘉庆祝寿纪实》,《历史档案》1984年第1期。
雍正三年(1725),孔传铎主动向皇帝请求颁赐《圣谕广训》和《朋党论》二书,用以在族人中宣讲,以利于修身齐家、化导民风。雍正皇帝认为二书不必颁赐,他在谕旨中对孔传铎作了勉励和申诫:
我圣祖仁皇帝教育群生,御制上谕十六条,期以厚民风而端风俗。朕仰承先志,推衍发明,着为广训,使愚氓易晓。凡兹作述之间,悉本先师孔子之道,以为是训是行之本并无一语出乎圣教之外也。卿为至圣后裔,果能祗遵祖训身体力行,则修身齐家之道,化民善俗之模莫大乎是。且植党为圣人所深戒,向来孔氏子孙从无趋附匪党之事。所请二书不必颁发,卿其恪遵好学,力行知耻之训,能光家乘即广国华,勉之慎之!*《钦定四库全书·皇朝文献通考》,第74卷。
正如雍正所言,《圣谕广训》和《朋党论》其实都是对孔子思想加以政治化解读和实践的产物,但因为它们是由皇帝加以生发颁行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因此,孔传铎所请既有宣示孔氏族人恪守先祖遗训的用意,更是以此行动表达对皇权以及正统统治思想的顶礼膜拜。
孔传铎的议论文所持观点和立场与他的政治身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范增论》针对刘邦评价项羽有范增而不能用结果落败的观点,认为范增“可谓拙甚而暗于时者矣,未见所谓奇也”。他总结了范增有“七失”,如“怀王之约,入关者王。增在羽侧而顾使沛公入关,此计之失也”;“贼在主侧而不知,使泄言于敌,可谓密乎”;认为“假令增以大义朂羽使辅义帝以终臣节,则沛公之仁必无自戕兄弟之理”,“增奈何不以死诤乎”。所以,他得出个结论:“羽之亡,无增亦亡,有增亦亡甚矣。增之失于计而暗于时,不足为楚重轻也。”文章实际批评的是不讲君臣大义的臣僚。
《狄梁公论》盛赞狄仁杰“坚忍其志,屈辱其身,以立武氏之朝,而俟庐陵可还之一日也”;认为狄仁杰在武则天改唐为周之后,能忍辱负重,讲求计谋,针对武则天性格的弱点,“惕之以天命人心,晓之以姑侄母子之亲疏”,“内以忠诚深结于后,外维持调镬于嬖倖外戚之间,卒能潜移默夺以还李氏之天下”。他得出结论说:“无柬之中宗不安,无梁公唐之社稷不安。柬之定变于仓卒,功显而小。梁公定乱于平日,功隐而大。”赞颂了狄仁杰对前朝和故主的坚贞。
《赵普论》对北宋的开国名臣赵普没有原则的见风使舵提出了批评,认为他没有恪尽人臣之责。赵普曾迎合宋太祖赵匡胤之母杜太后的意思,谏言太祖让位给太宗赵光义,却又劝赵光义传于自己的儿子。孔传铎批评道:“太祖友爱则听其误而传之于弟,太宗猜测则又迎合其意而传之于子,若普者,尚得谓之社稷臣欤?”认为“人臣为社稷万世,而不顾后日之争端,惟求利于己也,非社稷臣之所为也”,赵普当日应该“效窦婴故事,引卮酒进太后”以谏,结果“不知出此,而唯唯惟命,亦见普之寡学也”。
孔传铎还拟仿古人的语气写作书信。《拟苏武再答李陵书》,借苏武之口,对李陵投降匈奴并为自己寻找借口作了反驳。认为李陵身为名将之后,出兵前骄傲自满,以致于败,败后贪生怕死而降,又助单于为汉边患,逼得汉朝诛其母妻。是李陵负汉在前,汉负李陵在后也。他评判道:“人生实难幸具齿发,当知礼义。君犹父也,父虽失慈,子不可以不孝。今足下怨望汉室,至于仰天椎心,每顾不悔,不亦惑乎?”
《复仇论》对《礼记》中所说的“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提出商榷,认为“何其戾哉?殆非圣人之言也”。孔传铎认为为亲人和朋友复仇,不能简单化,应该先问其有罪无罪。即使有罪,也不能陷入冤冤相报的血亲复仇中去,而应借助法律来做一个决断。他认为“国有常刑,不必其子弟交游亲操复仇之刃也”。《长生论》批评了幻想长生的荒唐观念,指出“生死者,圣贤仙佛所不能出其范围者也”。孔传铎说,凡人希望长生是因为尘世生活中有很多欢乐和值得留恋之事,而传说中的神仙生活在高山上深林,与麋鹿为友,与魑魅作伴,则人生有何乐可言呢?所为养生之说,只是君子“所谓正命也”。
《千里马论》有些别出心裁。世人提及千里马,都会感叹千里马之不遇伯乐,怅然空老枥下,而孔传铎却认为:“千里马者,匹夫之马也,非天子马也。”因为天子出行,“千乘万骑,百官文物咸备”,天子不可能纵横驰骋,一骑绝尘,所以,“千里马者,天子终其世不得一用焉”。但凡人又不能私留千里马而不献于天子,因为那样会其罪当诛。所以,孔传铎对这一难解的悖论发出感叹:“噫!天既生千里马,不献之天子则马不遇,献之天子而不能一试则马仍不遇。”
孔传铎的散文创作是对其诗词的有益补充,他借助诗词来言情,借助散文来说理。在文中,他抛弃了自己在写作诗词时的款款深情,而代之以凌厉的气势。他在散文中借助具体的事例对君臣大义加以阐明,对臣子的责任加以强调,其指导思想正是儒家的伦常理念。他在《长生论》中对长生观念的批评,本的正是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立场。可以说,孔传铎的议论文是他作为孔子在人世间代言人的衍圣公政治身份的最鲜明的体现。
结语
综合孔传铎的诗、文、词来看,其文学创作的题材和风格是与他的身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从51岁直至去世,他是位高誉隆的衍圣公。在这之前,他的身份是衍圣公的接班人,是不知稼穑之苦、不解伐檀之劳的贵公子。钟鸣鼎食的生活环境使他保持着心境的平和,以青年人的细致眼光去观察自然和审视社会,反映在诗词创作上,就是对自然景物的描摹工绘和朴实清新的风格,注重情感的传达。作为一位绵延久远家族的继承人和肩负道德楷模重任的公爵,孔传铎坚守着儒家文化的立场,有着近乎本能的历史感,喜欢拟乐府的题材。这让他的部分诗歌充满了浓浓的复古倾向,让他的散文带有浓重的儒家正统的价值观和伦理观的意味。其实,这些特点不仅仅是孔传铎一人所具有,还存在于他之后的衍圣公孔宪培和孔庆镕等人的文学创作中,成为清代衍圣公文人群体的共同特征,而孔传铎可以说是这种带有普遍意味的“衍圣公文学风格”的重要开拓者。
A Brief View on Kong Chuanduo's Literary Creation
Che Zhenhua
(Research Institute of Culture, Shan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Jinan, Shandong 250002)
One of the best writers of all the Dukes of Yansheng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Kong Chuanduo was good at verses (Shi), ditties(Ci), songs (Ge) and odes (Fu). Most of his verses depict things and scenes and sing of ancient events, highlighting the presentation of images and the expression of feeling and emotions, and advocating the pure and fresh, and the natural in style, whereas his ditties, with a broad range of topics, give priority to the pleasant in a tender and elegant style. His argumentative writings vividly reflect his insistence on the position of Confucian culture and his political identity. His literary creation clearly represents the literary style and aesthetic pursuit of the writer group of Dukes of Ynasheng of the Qing Dynasty.
Kong Chuanduo; literary creation; Duke of Yansheng
2013-04-01
车振华(1979—),男,山东沂南人,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博士。
①本文为作者参与研究的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孔府文化与文学研究”(2009JJD750014)的阶段性成果。
I206.2
A
1001-5973(2013)05-0069-07
责任编辑:孙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