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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小说的叙事伦理——以王蒙的创作谈为中心*

2013-04-11龙其林

关键词:中国青年出版社王蒙作家

龙其林

(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006)

王蒙是中国当代的著名作家、学者,其创作见证了共和国60余年的社会剧变和文化转型,被称之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活化石。在数十年的创作历程中,王蒙始终保持了激情昂扬、精力充沛的创作态势,一次次拿出了令文学界为之瞩目的作品。作为中国当代文坛上创作成果最为丰硕的重要作家之一,学术界对于王蒙的研究已经进展得十分深入,但从创作谈的角度审视王蒙的创作,尤其是创作谈中的叙事伦理,尚付之阙如。因此,以王蒙的创作谈为中心,探究其小说的叙事伦理观念的特质、优势及局限便成了探寻其创作的一个颇有意味的视角。一位作家创作观念的形成与否,对于其创作风格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研究作家的创作心理和理念,可以让我们深入其文学创作的内在动机、立场,感知其文学感知与叙述机制,加强对于作家精神世界的深入把握。而在王蒙的创作谈中,我们发现了王蒙对于文学的本质属性的独特理解,他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凭借敏锐的文学感悟和天才般的直觉,规避了国内文学理论界长期形成的教条主义的束缚,形成了一系列别具特点的小说叙事伦理。而更大的意义或许还在于,透过对王蒙创作谈的叙事伦理的审视,探究作家的创作理念“和社会图景、历史流程的复杂真实底蕴有着多么大的距离”①贾振勇:《创作体验与矛盾早期小说》,《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由此我们“不但可以窥见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的面貌和趋势,同时也可以探究一个时代的文学理想和追求,因而,与他(或她)的对话,就不是与一个时代的个别作家的对话,而是与他(或她)置身其中的整个文学时代的对话。因为在他(或她)身后,有丹纳所说的他(或她)‘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和‘在它周围而趣味和他(或她)一致的社会’”②於可训:《王蒙传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页。。

应该说明的是,叙事伦理一词与通常意义的伦理一词有着重要的区别。我们一般将伦理学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性的;一类是叙事的。理性的伦理所追问的是一般的道德准则对于人们日常生活所具有的道德约束力和观念影响力,它通过制造出一些理则让社会成员规约自己的性情来吻合这些理性规范。而叙事伦理学则不同。在刘小枫先生看来:“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叙事伦理学看起来不过在重复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叹遭遇的厄运时的哭泣,或者一个人在生命破碎时向友人倾诉时的呻吟,像围绕这一个人的、而非普遍的生命感觉的语言嘘气——通过叙述某一个人的生命经历触摸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道德原则的例外情形,某种价值观念的生命感觉在叙事中呈现为独特的个人命运。”①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4页。

一、超越经验与直面存在

从1950年代开始,当一批受苏联文学理论影响的作家,仍停留在文学是一种审美的意识形态的层面时,王蒙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触及到了小说的叙事伦理内核,从短篇小说《春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早期作品开始,王蒙的小说创作就呈现出与当时的创作趋向不一致的地方。王蒙虽然认为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也认同这种观念,但他所理解的“道”不是伦理道德,不是政治话语,而是一种人生和历史的大智慧。他认为:“载道是说通过一些很可能是通俗的、曲折的小说故事,能体现宇宙的和人生的一些根本性的道德,能给人以大的智慧。”②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81页。对于这种“载道”,王蒙注重的不是其中的宣教意味,也不是思想的统一色彩,而是特别强调了该理念和方法所带有的超越性,并将这种超越性视为小说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作品中的载道,哪怕是最虚无主义的、最超脱的东西,都是建立在人生的沧桑经验之上的,是对人类沧桑经验的一种肯定,是对那些表面的东西、肤浅的东西、狭隘的东西,亦即所谓浅层次的东西的一种超越。它让人明白,人生当中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悲欢离合,可以有这么多升降浮沉,可以有这么多前因后果。这样你在现实中碰到一点鼻子底下的小事,就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就能做到‘无’了,能做到无就是超越,就是知命。”③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83页。

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尤其是进入新时期之后,王蒙逐步明确地形成了对于文学创作本质的认识,即文学创作是一种超越的过程,小说家的责任就在于从既有的、现在的常识、概括、定论中走出,努力寻找那些隐藏在被人们感知到的事物、现象背后的一直隐忍、沉默的内容。只有当小说超越了现世的政治、经济、道德,而进入到那个幽谧的世界,为人们的思想、情感、感知贡献了新的认知,让读者的精神触觉为之震动时,这样的创作才具有亘古的价值。在王蒙的创作理念中,“我对事物的看法,本身就不是那么极端,左的右的极端我都不赞成。世界上的事都不是那么简单。我反复给人讲,凡是把复杂的问题说得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皆不可信;凡是把复杂问题的解决看成是探囊取物、顺手牵羊者,皆不可信”④李扬编:《走近王蒙》,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83页。。王蒙的许多小说中都存在着对于人物内心世界隐秘之处的着力,他力图勾勒出人性中的暧昧与神秘、疼痛与挣扎。如《活动变人形》等作品,都是尝试展现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性格对于人物心灵世界所起的或隐或显的作用,于是在王蒙的小说中很少有人物能够真正地走出心灵的困境,反而在自审和他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王蒙的创作历程中,他先后经历了从“干预生活”、“反思历史”到“文化批判”几个阶段,创作指向也逐渐地从外在世界向心灵世界、从政治历史向人性人心的维度挺进,显示出作家对于小说创作内在使命的认知和长期探索的可贵努力。

如果说一般作家以再现生活为创作追求,以作品对于社会学层面内容的描写而自傲,那么优秀的、伟大的作家则试图超越社会具象的表层、试图摆脱对于现实生活的模仿,而努力尝试进入人性幽暗的深处、精神世界的密室,它着力于勘探未知的世界和存在,赋予人们探求内在和外部世界的无穷可能性。王蒙认为,“在小说背后反映的是人的一种精神追求,反映了人把自己的精神提升到一个形而上的世界、一个永恒的境界的一种可能性”①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89页。。在谈到《红楼梦》时,王蒙也从创作的超越性视野来看待这部作品:“《红楼梦》开宗明义为作者也为读者建立了一个超越的与遥远的观察‘哨位’。这个‘哨位’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就是一种人世之外、历史之外的、时间与空间之外的浑朴荒漠的无限。”②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208页。在对《红楼梦》作品经典性的解读中,王蒙发现了其中的超越性存在。

在当下的文学环境中,当新的价值观念无法确立时,很多作家的创作着力展现的是公共的生活经验、欲望经验、身体经验,小说创作不再是勇气的、灵魂的事业。当代作家喜欢强调自我,俨然以个性主义为立场,表现自我的生活细节,但这只是一个表象,他们反而可能是进行公共写作的群体。这类写作表象上是属于个人行为,但实质传达的是一种集体的经验、公共的感知和常识性的历史。但一些作家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只考虑到了作品出版后可能面对的潜在庞大读者,他们考虑如何实现与读者的有效交流,如何在作品中呈现基本事实、共同经验,避免由作品的先锋性、独特性而可能导致的受众减少等局面。王蒙特别强调从生活中形成独特的文学经验和价值观念:“生活是文艺的惟一的源泉,文学本身并不能产生文学,只有生活能产生文学。这些都是我的一贯信念。作家应该善于读书更应该善于读生活实践的大书、社会的大书。”③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00页。“伟大的作家恰恰在这一点上与一般学问家不同,他不仅是修养训练的产物,更是他的全部天赋,他的全部智慧、心灵、人格、情感、经验……他的每一根神经纤维和全身血液的总体合成。”④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小说给你很多知识,充实了你生活的经验。因为每个人现实生活的可能性是非常受限制的,而文学的可能性是不受限制的。”⑤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85页。公共经验的存在,导致了当代大批作家小说创作的趋同性、去个性化。他们写都市,写恋情,写乡村,大多脱离不了人们对于这些题材的固有印象,评论界很难从中获得新的文学经验。王蒙始终坚持从自己的生活观察、思想体验出发,坚持用自己感知到的现象、独立的思考,发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生命体验、文化和文学经验。例如,对于“人文精神”的认识,王蒙就形成了从人性的立场或者说是存在的立场来看待人文精神的可能性:“艺术的力量与人性是分不开的。而且不仅艺术,一切的商业的乃至政治的与意识形态的魅力与功能、人的一切活动与目标之所以成为可能,都与人性的筛选——从长远与整体来说——与人的物质的与精神的需要分不开。人当然可能迷失,可能醉心于非人,但是非人的追求终究会失败与消失。与其说人文精神是一种反世俗的高扬的神哲圣贤的精神,不如说它是一种珍惜人的生命、珍惜此岸而不是彼岸的生活的一切具体而微的美好方面——例如一条美丽的毛围巾——的精神,如果我们确实非常喜爱人文精神这个词儿的话。”⑥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80页。

值得一提的是,王蒙的小说创作理念必然也受其身份、经历和思想的影响,其身上所体现出的“少共情结”、革命背景和政治色彩,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也客观存在着。王蒙也意识到,自己的创作理念虽然总是试图触及文学的本质,但实际的创作情形与自觉追求的目标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差距。王蒙清醒地意识到,“我的这种经历,也给我的创作带来一些不足,一个是革命、政治背景太突出。你比方拿《废都》来说,咱们不管它成功得失,不作价值判断,只作现象判断。我看了以后觉得非常惊人,什么地方惊人?——这种‘惊人’不带褒义,也不带贬义。贾平凹通过小说把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给你洗个干干净净,这是惊人的。我即使想这么做也做不出来。我写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和社会、政治关系密切。我深深希望不要搞得这么多,但又没有办法。因为我自己的经历,从13岁就深深地投入了革命,以后就再也分不开了,好事坏事,个人挨整也好,都与政治分不开”①李扬编:《走近王蒙》,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5页。。他通过贾平凹小说《废都》对于意识形态的剥离,显示出自身创作中无法彻底摆脱的政治氛围。王蒙的小说从早年干预生活、中年反思历史的政治层面,逐步进入到文化反思的哲理、人性深层,已经呈现出了对于文学超越性的认识,他以对于人性深度的探寻、对于哲理的玄思以及对于文化系统的考量为旨归,深刻地再现了社会文化生活中一个个侧面。我们在看到王蒙小说创作历程中所烙印的政治意识和“少共情结”的同时,更应该注意到的是作家努力摆脱时代束缚、朝着文学永恒性的精神深度持续掘进的努力。王蒙看得非常透彻,“人类自有社会生活以来,必然就有物质主义倾向,人是动物的一种嘛。但正因为如此,人类也必然更注重精神价值,人类有着作为大地上的短暂者与无限的宇宙、自然、时间和空间对话的本能渴求,由此而创造出来的文化、文学和艺术也是不会磨灭的。其实精神和物质并不是互相抵触的,文化的发展也是多元化的趋势”②李扬编:《走近王蒙》,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91页。。“我感兴趣的是古人和今人之间有许多可以相通的东西。特别是人生经验、社会经验(包括政治经验)与艺术经验方面,相通之处的趣味性真能令人跳将起来。”③李扬编:《走近王蒙》,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90页。既深刻意识到自身的时代局限和思想限制,又不失去对于文学超越性、永恒性的追求,这正是王蒙小说创作生命力旺盛、一直立足于当代文学创作前沿的内在原因。

二、小说的发现价值和探索意义

关于小说或文学创作的意义有过许多论述,但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④[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7页。。昆德拉将发现视为小说或者作家创作道德与否的标准,这就意味着作家们的小说创作不能囿于既有的现实生活、普遍情感、公共知识、道德判断,而应该努力溢出习以为常的体验、感触,寻找那些隐藏在表面现象背后的事物和意义。中外的优秀作家往往能够超越国家、民族、文化的束缚,而在心灵层面达到精神世界的平等对话和共同发现。事实上,在王蒙的创作谈中我们也能够发现许多与昆德拉对于小说价值判断异曲同工的材料,它不是王蒙对外国作家的简单借鉴或模仿,而是他在丰富的创作经验和人生历练的基础上所形成的文学觉悟,这是古今中外优秀作家在小说价值方面达成的共同认知。王蒙的“文学智慧同样不仅表现于他的创作在文体、语言和手法、技巧等诸多方面的复杂多变,同时也表现于他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融合中外古今文学思想所形成的文学观念。这种丰富的人生智慧和文学智慧,也使得王蒙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中,都变得异常的复杂和多面,是佛斯特所说的那种充满着多样的矛盾统一体的‘圆形人物’,而不是单一的平面化的‘扁平人物’”。⑤於可训:《王蒙传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7页。

王蒙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特别注重作品是否提供了一种新的事物和经验,他执著于在小说世界中发现为人们所忽略的存在、幽暗的经验。是否能够形成新的文学发现,提炼新的文学理念,成为王蒙小说创作观念的重要内容。在谈到小说的起源时,王蒙基于自身的长期创作实践和敏锐感悟,形成了一种与“劳动说”、“宣泄说”等学说不一样的叙事理念。在他看来,“小说产生于民间故事,人们对小说的需要,对小说的实践起源于讲故事”⑥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在王蒙的叙事理念中,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和渴望是小说创作之所以形成的重要因素,人生的有限与未知世界的无限构成了一组矛盾,这个矛盾的解决只能通过小说叙事即讲故事的方式来加以解决。王蒙认为:“我们为什么希望讲故事?人有一种好奇心,有一种寂寞感和局限性。人有一个很大的矛盾——生命是有限的,而你渴望了解和体验的东西又是无限的。一个孩子看到一只大鸟在天上飞,很有兴趣,而他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看到水里有鱼,他也不可能下到水里和鱼一块儿生活。所以人有了心智以后,就感到现实的人生和自己的生命处于一种非常局促的状态。”①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于是,基于小说叙事的努力,人们的生活经验得以扩展,思想世界豁然通达,“你的见闻、知识都很有限,讲故事则能使你得到一种趣味、一种知识、一种新的体验”②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自然,小说叙事不是追求对现实生活的简单再现,而是要在这个过程中尝试探索形成新的价值参照,尝试重新看待世界、解释世界,发现日常事物和外在世界所隐藏的内部情感、心理和秘密。王蒙的创作自觉地形成了这样一种理念,他视“文学是一种记忆的形式,那些内心的深刻的体验在历史教科书上是不会有的,在论文集上是不会有的,只有通过小说、诗歌来表现,通过文学来表现”③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69页。。文学通过记忆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时期人们的相似的生活经验、生命感悟、情感经历、思想发现,向人们昭示着另一种世界的存在方式和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会发现文学其实是反对简单的定义、概念、结论的,它渴求对于事物复杂性和人性丰富性的揭示。在优秀作家的笔下,小说中的世界具有多种可能性,它不导向唯一性,而是努力告诉我们作家创造应该竭力传达人物内心或外在景观的立体性,甚至连文学中的游戏趣味也成为小说叙事对于世界探索的一种方式。王蒙就认为,人们“不必一听到游戏就发神经。游戏可以是鄙俗的,却也可能是高雅的;可以是无聊的,却也可能是一种对原文本的奥秘的探寻和发现;可以是纯形式的,却也可能包含着一种投入、一种心声的流露、一种个性的率真,更不必说它对语言的潜力的召唤了”。④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33页。

正是因为出于对小说发现价值的认识,王蒙在创作中形成了多管齐下、综合运用的理念,试图通过不同的表现方法展示小说所具有的发现价值。在王蒙看来,只要能够有利于展现文学对于未知世界与存在的发现,那么各种创作手法和技巧都可以为我所用,并无禁区。“区区意识流,有什么了不起?为何不可一用?又为何需要望文生义地、空对空地议论不休?说实话,为了反映生活,刻画与表述社会面貌与人们的心理风貌并传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见解,小小一个意识流,够用吗?如实的白描,浮雕式的刻画,寓意深远的比兴和象征,主观感受与夸张变形,幽默讽刺滑稽,杂文式的嬉笑怒骂,巧合、悬念、戏剧性冲突的运用,作者的旁白与人物的独白、对比、反衬、正衬、插叙、倒叙,单线鲜明与双线、多线并举,作者的视角、某个人物的视角与诸多人物的多重视角的轮换或同时使用,立体的叙事方法,理想、幻梦、现实、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分别的与交融的表述,民间故事(例如维吾尔民间故事)里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方法,‘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空白与停顿,各式各样的心理描写(我以为,意识流只是心理描写的手段之一),生活内容的多方面与迅速的旋转——貌似堆砌实际上内含着情绪与哲理的纷至沓来的生活细节,入戏与出戏的综合利用与从而产生的洒脱感,散文作品中的诗意与音韵节奏,相声式的垫包袱与抖包袱……诸如此类,我是满不论的,我不准备对其中任何一种手法承担义务,不准备从一而终,也不准备视任何一种手法为禁区。”⑤李子云、王蒙:《关于创作的通信》,《读书》1982年第12期。进入新时期,王蒙创作了以《春之声》为代表的意识流小说,却因为与政治领导期望的文学与社会同步存在距离,而引起了一些人的批评。但在王蒙看来,他着力探索的是人的内心的隐秘心理和人性的幽暗之处,而不是从阶级论的视角看待文学创作。“我注意写人的内心世界。而我们这里一直嘲笑所谓‘心理描写’,嘲笑例如《奥勃洛莫夫》,一开始写了多少页了,主人公尚躺在床上,未能决定究竟要不要起床。周扬同志多次说过,歌德曾经论述,一个阶级上升的时候面向世界,没落的时候面向内心。”⑥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第91页。当大多数作家还是停留在阶级论、社会学的创作路子时,王蒙已经将人物的心灵世界当作探索发现的目标,他努力将自己的小说创作从物质的、客观的层面剥离,尝试超越时代的精神局限和现世存在,增加了创作的宽广与厚度。从某种意义上看,一个作家的创作是否能够发现未知的广阔世界和灵魂的深度,直接决定了这个作家写作能力和审美水平的高低。王蒙的小说创作理念昭示着,他很早就意识到了小说创作中的这个核心命题,努力从现实生活中的道德、是非中超拔,向内聚焦人物的幽谧和朦胧之处,在这个领域内开拓着写作的广度和深度,并接续上古今中外优秀作家创作的精神血脉,向着人们生命维度的繁复、灵魂主体的斑斓,勾勒出人类存在的多样性和生活的可能性。

三、解放感官与激活心灵

王蒙的小说创作倡导解放作家的感官,释放他们对于自然、社会事物的敏锐感触。在当代小说创作中,越来越多的作家倾向于如何讲述一个紧张、紧凑的故事,如何有效地提供一个精彩的情节和细节,却较少有作家反复思考如何通过自己的感官为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确立一种真实感。小说创作当然是一种灵魂的事业,创作与心灵有着复杂的关系,但不少作家却忘记了小说创作和自己的感官的密切联系,即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触觉在很多作品中逐渐地钝化甚至消失了。幸运的是,王蒙的小说创作中很早就形成了对于这类倾向的警觉,他坚持用自己的身体感官感受、领悟生活,用丰富的身体体验建构起灵魂叙事的现实基础。

过往的作家创作和文学研究,过于强调了知识、学问和积累对于写作的重要性,并由此形成了作家创作过程中对于知识、材料的展现,似乎不如此便很难显示出自身的学问和才能。正是在这样一种写作倾向的导引下,当代文学创作中形成了一种越来越强调知识、学问的风尚,似乎不在小说创作中抖抖书袋、加上一段历史典故、引用几句经典理论,就不能够成就一部好的小说。由此形成的一种直接后果,便是当代作家对于小说创作的生命体验越来越稀薄,生活的敏锐感悟也逐渐钝化,小说创作正日渐演变为与身体感受无关的知识演绎和哲思玄想。王蒙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凭借优秀作家所具有的创作直觉和文学感悟,坚持以感官解放为前提,展现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在《谈学问之累》中,王蒙分析了学问对于鉴赏、创作的阻隔,强调通过释放感官的方式获得创作的灵感,因此他用了喝酒的比喻来形容感官经验的可贵:“对于这些人(指已经喝过太多茅台、五粮液的人),新的茅台五粮液引起的不是精密的味觉嗅觉视觉的新鲜快感,而是与过去饮用茅台五粮液的经验的比较,与先入为主的‘茅台学’‘五粮学’的比较”,“经验与学问的积累、牵累、累赘,使他们终于丧失了直接去感觉、判断外在的物质世界的能力,甚至丧失了这方面的兴致”①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01页。。在小说创作中,倘若缺乏坚硬的物质细节和敏锐的感官体验的参与,缺乏身体感觉的释放,作家的想象再丰富、思想再深刻,也会因为缺乏具体可感的场景、细腻真切的环境而单调、枯燥。在文学的世界中,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应该加以利用,好听的声音,炫目的色彩,稀奇的味道,婀娜的姿态,都应该成为小说创作中的必备要素。在《感觉与境界》一文中,王蒙直面当代文学中缺乏艺术感觉的问题:“长期以来,我们不太重视艺术感觉,有时候根本没有给感觉以应有的地位”,“但我在读了莫言的某些作品,看了他那么细致的感觉后,我觉得我是老了。因为我年轻时候同样可以写得那么细,也许比他还细,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那么细致的感觉了”②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42页。。事实上,在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莫言的颁奖词中,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也特别提到莫言小说中的通透的感觉、奇异的想象力对于其创作的价值。王蒙很早就透过莫言的小说,发现了其创作中的这种灵动、敏锐、细腻的感官体验,并为之惊叹,这是两位优秀小说家的心灵共通之处,也见证了感官解放对于小说创作所具有的极其重要的意义。

解放身体的感官,为的是重新恢复当代作家对于外在事物和内心世界的敏锐感知,在此基础上,作家通过将解放了的感官和心灵感悟结合起来的方式,形成了富于精神力度而又生动有趣、具有生活气息的小说创作。杨义先生认为:“学问要做大做深,应该是‘耳学’(听受讲演之学)、‘眼学’(文献阅读之学)、‘手学’(搜集材料之学)、‘脚学’(走访调查之学)、‘心学’(悟识思辨之学)等‘五学’并举的。”①潘衍习:《杨义的书房》,《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12月23日。事实上,杨义先生所倡导的“五学”对于小说家的创作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作家们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也应该努力做到身体感官的大解放,将“耳学”(敏锐的声波体验)、“眼学”(丰富的生活细节)、“脚学”(厚重的生活阅历)、“手学”(辨伪存真的知觉)及“心学”(灵魂世界的叙事)综合运用,表现丰富多彩的生活场景和细节,为作品树立一个坚硬的物质基础。很显然,王蒙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论述“感觉”时,既强调了“感觉”的“感官”性质,认为“一个作家可以写到风霜雪露,写到春夏秋冬,写到声音、形象、色彩等等,都是对生活、对外部世界的感觉”,同时又强调对人的内心世界、对艺术本身的感觉:“内省力,就是对人的内心世界、对自我的灵魂深处的最细微变化的感觉。托尔斯泰作品里的感觉简直细致到像工艺品一样。”“一个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很多时候是靠自己的感觉,这是事实,有时候一泻千里、挥洒自如、汪洋恣肆也是可贵的,那么界限在什么地方?只能靠感觉,没法靠字数。”②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44页。甚至,王蒙还凭借着自己的感官,在自然界的现象中理解了语言的丰富性、形象性,生发出感官之于自然现象和语言文字的中介作用:“无怪乎美式英语把秋天一般叫做fall,而不是英式的autumn。前者本来是个动词,是落下来的意思,也是瀑布与秋天的称呼。原来秋天是落下来啊,落下来什么呢?当然是树叶也许还有果子了。我还在文章里写过,原来一直觉得李后主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无论如何是不能成为另一种版本:‘春花秋叶何时了’的,自从一九八0年在美国度过了秋天,目睹衣阿华河边树林的落叶纷纷落下,忽然觉得春花秋叶的措词也是极其美丽动人。春花与秋叶之间,是有一种联系一种一体感的。我还要说一下,这里的fall——下落带来的并不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感乃至于毁灭感,衣阿华秋叶的飘落是一种静谧的美,是一种慷慨和富饶的赐予,是大自然的快乐的顽皮的舞蹈。”③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第113页。王蒙怀着对于自然、人生和社会的感悟,敞开了自己的身体感官,尝试摆脱既有经验的束缚,在作品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创作观念。

但我们也注意到,王蒙在创作谈中也表现出了小说创作思想的摇摆性。这种创作观念的不定性,一方面反映了王蒙作为一位与时俱进的作家所具有的继承意识、学习精神,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其小说创作观念的模糊性。例如,王蒙在小说创作理念中形成了对于文学超越性的追求,努力跳出既有的表现手法和阐释框架,尝试在新的维度中展现小说创作的可能性,如他曾经说过:“文学所要表达的,却是那样一个过程”,“也有很多好的文学作品并没有结论,比如说《红楼梦》”④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53页。,但同时王蒙又认为:“文学无意向任何简明的结论挑战”⑤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52页。,这就与其对于文学不服膺于任何简单的结论的理解自相矛盾,也简化了文学叙事的丰富性。又例如,如果将小说创作视为一种发现的过程的话,那么作家应该对作品持有更加自由的审视态度。就小说创作的可能性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而言,小说创作固然是以现实生活为根基,但在创作方式和表现途径上往往可以超越现实的具象,衍生出许多无拘无束的表达方式。在王蒙看来,文学创作的可能性是“现实的可能”,或者说是“可能的现实”,他认为“文学不一样,文学上的可能性就是要把这个‘可能’写得和现实一样,把可能性写好了就是完成了一部好作品,也就是使可能性虚拟地实现了”,“在文学作品里我们所说的可能性就是可能的现实,或者是现实的可能”⑥王蒙:《王蒙说艺文味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第178页。。如果以“可能的现实”为标杆的话,那么包括卡夫卡的有关变形、异化的小说则可能无法进入其“可能的现实”这一创作理念。

王蒙以其天才般的感悟、横溢的才华、独到的生活经验以及丰富的身体感官为依据,形成了自己的小说创作理念,建立起了别具一格的文学写作精神基地。他将经验、感受、记忆、勇气和艺术虚构结合起来,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构建起了一个瑰丽的艺术世界。王蒙的存在和小说创作理念昭示我们,文学作品拒绝现存的简单结论,它不是以趋同而是以求异为旨归,它不为人生提供简洁的答案,而是努力提醒人们关于生活、情感和人性的复杂性、丰富性。王蒙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理念深刻地揭示了,文学作品比权力、金钱更持久,文学世界的艺术魅力比现实的审美更高尚。总之,王蒙小说创作观念中的叙事伦理,见证了一位文坛常青树在小说叙事中进行的探索,这样的创作经验及其可能性,应该引起学者更大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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