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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作品的理想歌颂性主题

2013-04-11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人性理想鲁迅

王 兵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中文系,陕西西安 710100)

鲁迅作品在揭露批判封建文化及其国民性方面取得了极为突出的成就,因此,长期以来,人们几乎将揭露批判视为鲁迅创作的唯一内容,相比之下,作品呈现出的理想歌颂性主题未能获得足够的重视。其实,在鲁迅的作品中,二者密切联系,不可分割。后者正是揭露批判得以展开的源头,也是其致力于揭露批判性创作的目标和动力。

一、理想与现实互为关照

在鲁迅的创作中,现实的揭露批判总是与理想的歌颂互为表里,彼此参照。现实虽然是他描写的直接对象和主要内容,但理想却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它以隐身或偶露峥嵘的方式显示出统摄全局的威力与光彩。在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中,鲁迅就借狂人展望了他心目中的人生理想:那是一个“真的人”的世界,是“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的世界,为此,他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狂人因为有了这一理想,才有了迥异于常人的探索发现,也因为有了这一信念,才敢于力排众议,向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并劝转吃人者改过自新,宣告“真的人”将会以猎人打完狼子一样除灭吃人者。由此可见,鲁迅的反封建思想是在理想的关照下形成的,没有理想参照,就看不到现实的残缺,也无法与现实决裂。早在日本留学时期,鲁迅就开始探讨国民性问题,而理想的人性,是他思考的第一项内容。“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有了这一标尺,才引发了“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这两大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可以说,正是对“理想人性”的向往,激发了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揭露与批判,也使他对造成国民劣根性的封建文化做出了不同于流俗的体认与反叛。

不仅《狂人日记》,在鲁迅的众多作品中,都有着理想和现实两个世界的彼此对应。理想的美好反照出了现实的丑恶,而现实的残缺激发了对理想的探索追求。这是鲁迅创作在新旧交替的转型时代所体现出的最具时代特色的精神,也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所具有的不同凡俗的品格与境界。

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作者描绘了两个对比鲜明的世界:一个是丰富神奇、自由欢愉的课外游戏,一个是枯燥刻板、压抑乏味的课堂教育。前者有“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葚”,“低唱的油蛉”和“弹琴的蟋蟀们”,还有奇妙的“何首乌”与“赤练蛇”的传说,更有“雪天捕鸟”的乐趣。在这里,孩子们获得了观察认知和审美感受能力的训练,萌发了想象力和探索意识,培养了机警、敏捷、耐性和细心等品性。相反,在课堂教育中,老师的教授矢不中的,脱离对象,孩子们对课程茫然无知,求进无门,却被强制管束,如坐监牢。鲁迅通过二者的对比勾勒出了两个不同的人生境界:一个是理想的乐园,有天性的自由和乐趣;一个是现实的囚牢,丧失了个性与生命活力。两个世界的反差,凸显了传统文化与现实社会对人性的禁锢和生命力的扼杀,引发了人们对封建文化及其社会的反思与反叛。

小说《故乡》同样具有两个世界的彼此互动。一开篇,鲁迅描写了故乡的景象:是“严寒”中使“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的“没有一丝活气”的“萧索的荒村”。接着,他说:“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这“全不如此”表明作者心中对“故乡”的概念有着完全不同于现实的认知与追求。那是另一个故乡,有着与“严寒”、“萧索”、“荒村”和“悲凉”截然相反的特质,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故乡。正是对这一故乡的眺望,使他毫不吝惜地告别了原有的故乡:“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并不留恋”,是因为心中有更美好的信念,他期望并且相信后辈“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由此,作品引发了一段有关“路”的探讨:“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就是鲁迅对理想的态度,理想就像踏出的道路,有了可以迈进的方向。对鲁迅来说,迈出探索的脚步,就意味着踏出了通向理想的道路,就有可能靠近了理想的目标。鲁迅从事文学创作,有着远超于文学本身的崇高追求,那就是以文寻路,以文救人,以文启蒙国人从现实的泥淖中崛起,奔赴美好的理想人生。因此,理想与寻路,是鲁迅创作的核心内容和终极目标,现实的揭露批判也是以此为统摄。站在理想的基点回望现实,这一高远的视域使他得以深广地看待现实,从而对现实做出了真切透彻的认识与表现。

鲁迅的诸多作品,都以理想与现实的紧密联系、互为关照为特色。在《好的故事》这篇散文中,鲁迅反复诉说他“在昏沉的夜”中看见了“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在“昏沉的夜”中看见“好的故事”,是鲁迅不平凡的人生写照,也是他创作的精髓。在“昏沉的夜”中,“好的故事”是那样渺茫、脆弱,一石即碎,稍纵即逝。但鲁迅因为爱它,就总记得它,并执意要追回它,完成它,留下它。这就是鲁迅的创作以揭露“夜”的黑暗、以批判现实的罪恶为主要内容的原因和信念。

二、理想的核心内容

正如《好的故事》所颂扬的“美的人和美的事”一样,鲁迅笔下的理想人生都是紧紧围绕着“人”而展开。

在小说《社戏》里,鲁迅通过对儿时生活的回忆,生动地描绘了他念念不忘并热切期待的理想人生。《社戏》名为写戏,其实戏并不怎样好看,或者说对于根本看不懂戏的孩子们来说,即使是好戏也看不出名堂来。在描写整个看戏的过程中,作者突出的是美好的人性与美好的人际关系。乡村中的小伙伴热情友善,得知小客人想看戏,就共同想办法帮他完成心愿。小伙伴们机智勇敢,活泼干练,通水性,善划船,诚恳而乐观。“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撸,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在如此和谐愉悦的相处之间,小伙伴们已经尽享生活的乐趣,以至于戏文的好看与否都无足轻重了。当他们饿了要偷吃罗汉豆时,阿发主张偷自家的,因自家的大,毫无吝啬贪婪之心。六一公公发现自己的罗汉豆被偷,也并不认真责骂,得知是为了请小客人,便心悦诚服地说是“应该的”。当小客人出于礼貌称赞了他的豆,他更是高兴地主动送上自己的劳动果实,请小客人一家再次品尝。在这里,劳动者淳朴善良,热情宽厚,乐观自信的品格跃然纸上,人与人之间浓厚的亲情也感人至深。“我”因没赶上看戏而不高兴,外祖母认为是“应当”的,是大人们“太怠慢”;孩子们看到大人对行船安全担忧,便作解释、打包票,叫他们放心。作品写道:“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在这种平等的、亲如一家的环境中,人性是那样地天真无邪、热情无私。因此,作者在结尾写道:“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在鲁迅笔下的揭露批判性创作中,矛头同样对准的是人性和人际关系。这从另一角度体现了鲁迅一贯不变的关注焦点,也殊途同归地表现了鲁迅创作所注重的核心内容。在小说《故乡》中,鲁迅不仅描绘了乡间景色的萧条与荒凉,更揭示了比景色的衰败更加触目惊心的是生命的衰残。闰土从昔日的健康活泼、热情机智变为“仿佛石刻一般的木偶人”;曾经貌美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则变得庸俗势利,自私猥琐。如果说闰土身上表现的是比肉体生命的衰老更加惊人的精神生命的僵死,那么,在杨二嫂身上,则体现了人的外在形象之美与内在精神之丑的强烈反差。在此基础上,作品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关系。“我”与近邻杨二嫂的“隔膜”,与伙伴闰土的“隔膜”,杨二嫂与乡里乡亲的闰土之间更为冷酷的“隔膜”。原本有着亲密关系的人与人之间,在心灵上仿佛竖着“看不见的高墙”,难以逾越,更难以交融,这就是鲁迅在作品中感慨的令人“非常气闷”、“非常悲哀”的现实。鲁迅没有将物质生活的贫穷和生产力的低下当做现实丑恶的主要因素,虽然他对现实的描写也一定程度地涉及了这些问题,但这并非鲁迅关注的人生焦点。贫穷与落后是人性残缺与人情失落带来的必然结果,社会的进步与人生的圆满绝不仅仅依赖于外在的物质条件或科学技术,只有人性的健全和人际关系的和谐才是推动社会进步和人生幸福的根本保障,这是鲁迅在强国之道方面提出的极为深刻也极具价值的思想。

鲁迅曾在散文《自言自语》中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水村的夏夜,摇着大芭蕉扇,在大树下乘凉,是一件极舒服的事。男女都谈些闲天,说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谜的猜谜”。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展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情景。人们往往以为鲁迅的作品充满了紧张、冲突、忧患与战斗,岂知正是为了这和平欢乐的人生理想,他才不惜残忍地暴露现实的丑恶,向现实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与反叛。

三、现代与传统的呼应

对人性与人际关系的关注是鲁迅构建理想人生的核心内容,这一“立人”思想代表了中国近现代改革最先进的认知和理念。近现代中国在贫弱落后的条件下,经历了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三个阶段的改革,每一阶段改革的推进都体现了改革者对社会、对民族更深一步的认识。作为新文化运动杰出代表的鲁迅,站在这一改革历程的最终端、也是时代的最前沿,在众多改革者发出的“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等喧嚣声中,紧紧抓住“人”本身,提出了“人立而凡事举”的主张,表现了对社会人生深刻的洞察和预见。

鲁迅这一思想首先来源于自身痛切的生命体验。

祖父的科场狱案使少年鲁迅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其间对心灵造成极大冲击的,不是物质的贫困和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是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1]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人性的软弱。像父亲这样饱读诗书的才学之士,在灾难袭来时,却不堪一击,精神崩溃。父亲的消沉使周家在危机中又平添了一份恐慌,也使鲁迅弱小的肩膀承担了原本不应承担的压力和重负。这使鲁迅真切地看到深受封建文化熏陶的所谓文化人,在实际生活中是何等的懦弱无能,他们只有丰富的知识,却没有强大的人格。其次,是人性的丑恶。在困境中,鲁迅遭遇的是邻人的讥诮、名医的欺骗和亲友的嘲讽,曾经的仁爱变为势利,友善变为冷酷,人性的虚伪暴露无遗,这使他对传统文化所引以为傲的“礼仪之邦”产生了质疑。于是,他说:“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2]从此,“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1],就成为他一生的探索追求。

绝望于S城人和寻求别样人的体验与期待,决定了鲁迅走出家门之后,在接触外来世界和外来文化时,始终把“人”作为关注的焦点。进化论是鲁迅最先接触的西方文化,其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念震撼了他的心灵,使他对愚弱国民的前途命运充满了忧患。留日期间的“幻灯事件”再次强化了他对国人精神麻木的认识,也使他豁然明白人的生命最重要的不是外在体格,而是内在灵魂,从而激发了他弃医从文、改造国民性的热情和愿望。在此期间,西方文化所倡导的“平等、博爱、自由”的理念,为他在思想上建立具有现代意义的人学观和社会观提供了资源。可以说,苦难的生活经历与痛切的生命体验,使鲁迅对现实社会中的人性与人际关系有了独到的认识,西方文化“平等、博爱、自由”的理念为他提供了理想人性与人际关系的基本内涵,这两大支柱,共同构建了鲁迅改造传统国民性,建造现代新国民的伟大理想。

如同新文化运动是西学东渐的结果一样,鲁迅心目中的理想人生也得益于西方文化的启蒙。西方文化使他获得了现代性的人学观与社会观,促使他对封建文化及其社会进行了反叛。但是,鲁迅对传统文化的反叛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简单否定,而是在反叛中有继承,在背离中有复归。首先,鲁迅对传统文化的反叛,并不意味着切断了中国文化的血脉源头,也不意味着使中国人丧失了民族文化的根基。在以“打倒孔家店”为目标的新文化运动中,鲁迅的反叛主要针对以孔子为代表的绵延了近三千年的传统文化,从更为长远的历史视野来看,孔子并非传统文化的源头,而是在上古三代文化的背景下做出了“吾从周”的选择,因此,鲁迅对以孔子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反叛,涉及的只是流而非源,其反叛不仅不会使国人丧失传统,反而会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其次,鲁迅对以孔子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反叛主要针对的是孔子提出的“以仁达礼”的治世之道,即依靠人性之善的自觉来维护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这在几千年社会历史的发展中证明了它的失败。鲁迅勇敢地将这一失败的真相揭示出来,否定了孔子试图以此途径实现人生理想的幻想。但这并非否定了孔子的人生理想,相反,在构建理想人生的思路和内涵上,鲁迅与孔子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并且都表现出了对源自上古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吸纳与继承。

首先,鲁迅与孔子都把人性的健全当做社会进步与否的根本因素,鲁迅的“人立而凡事举”和孔子的“人而不仁如何礼”是从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同一个问题。其次,鲁迅理想人生中的人性与人际关系与孔子倡导的“仁”与“礼”两相对应,彼此贯通。在古籍《礼记·礼运》中,描述了孔子向往的理想社会是上古时期的“大同”世界,其特征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孔子就是为了构建这样的人生理想,才在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中苦苦地探索着治世之道。这里的“大同”世界,没有将物质生活或其他外在因素作为衡量标准,而是以人性和人际关系作为关注的对象,强调了人性的贤能与人际关系的诚信与和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传统的人生理想中,也体现了鲁迅受西方文化影响而崇尚的现代性的人生理念。例如“天下为公”就包含了“平等”、“民主”的内涵,“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就具有“博爱”的特性。在这里,现代与传统获得了呼应与衔接。由此可以看出,受西方现代民主思想启蒙的辛亥革命,从中国上古文明的“大同”理念中选取“天下为公”为口号,是有其深刻寓意的。鲁迅在小说《药》中,借革命者夏瑜之口,宣扬了“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这一现代民主意识,而这一思想显然也出自中国上古时期“天下为公”的传统文化。其实,美好的人性与和谐的人际关系无论古今,也无论传统与现代,都是根植于人性当中对人生共同的追求和期盼,而人类对理想社会的构想,无论东方西方、也无论民族与种族,都必然会有相同的美好元素,都不会与美善、和谐、自由和幸福相背离。事实上,中国封建社会的“天下为家”和等级专制思想并非传统文化的源头,而是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糟粕。这在《礼记·礼运》中有明确的描述,从“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到“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中国传统文化走上了一条偏离大道的路径,鲁迅和孔子都是寻找大道以期回归传统理想的探索者。孔子以“朝闻道,夕死可矣”表达了强烈的探索意识,而鲁迅则以无论是“歧路”还是“穷途”,都要迈出脚步去走一走的态度,表达了执着于探索的坚定信念。鲁迅站在与孔子不同的历史阶段,否定了孔子所开辟的探索路径,正是为了回归与孔子相同的人生理想。从为理想而探索的角度看,鲁迅与孔子达到了心灵深处的契合。

根植于中国上古传统文化的“天下为公”和“大同”理想,是中华民族真正的优秀传统,在这方面,鲁迅与孔子都表现出对传统的尊崇与追求。他们的探索,为中华民族建造立足于传统、并回归传统的理想社会提供了启示与借鉴。

[1]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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