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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世界编年史体裁在加洛林时代的延续和创新

2013-04-11朱君杙王晋新

史学集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法兰克编年史纪年

朱君杙,王晋新

(东北师范大学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吉林长春130024)

编年体史书是古代地中海——两河流域地区盛行的一种史学体裁。古埃及的法老、古巴比伦的君王、古罗马的执政官都曾持续保有一种按年记事的习惯。教皇年表、李维《建城史》、塔西托《历史》中所记载的年表式编年史 (the annalistic chronicle)都证明了古罗马这一记事习惯的存在。公元3世纪下半叶,编年体史书又在继承古代编年体写作传统的基础之上,吸纳了基督教的宗教精神,形成了一种带有基督教色彩的编年体史书——世界编年史。①这种史学体裁的称谓并不统一,罗塞蒙德·麦克特里克特 (Rosamond McKitterick)称其为世界编年史 (world chronicles),布赖恩·克罗克称其为基督教世界编年史 (Christian World Chronicle)。在中古早期西方史学凋敝的大背景下,世界编年史由于与基督教宣扬的线性时间观相吻合而顽强地延续了下来并形成了自己固有的写作程式和仿写的摹本。在加洛林时代,法兰克的编年史家们创作了不少新的世界编年史作品。他们的创作明显继承了早期世界编年史的某些基本原则,不过由于受到加洛林时代新的环境因素的影响,加洛林时代的编年史家们在具体的写作程式和风格上也有所突破和创新,因而加洛林时代的世界编年史作品呈现出延续和创新的双重特点。本文拟对此问题作一探讨,不当之处,谨请方家不吝指正。

一、世界编年史的起源

世界编年史是中世纪西欧较为流行的一种史学体裁,它盛行于中世纪西欧的各个历史阶段、各个地区。无论是在文化较为发达的拜占庭,还是在文化较为落后的高卢地区以及在地理方位上处于欧洲边陲的不列颠地区都能找到这种史学体裁的踪影。在中世纪西欧的各种史学体裁中,世界编年史的体裁形式与基督教所宣扬的线性时间观最为吻合,我们单纯从词源上便能体会到它所反映的这种线性时间观念。“编年史”(chronicle)词源是希腊名词χρóνοç,乃“时间”的含义。在公元4世纪早期该撒利亚 (Caesarea)的尤西比乌斯 (Euesbius)把我们称为“编年史” (“Chronicle”)的单词称作khronikos,是“有关时间的表格” (“Tables concerning time”)或“编年列表” (“Chronological tables”)的含义。正是由于这种线性时间观念,使得世界编年史体裁成为历代教会史家呈示过去,彰显上帝神意的有力工具。罗马帝国晚期,随着基督教会势力的壮大,教会史学逐渐兴起。基督教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救赎的过程,这一过程开端于人类的堕落,终结于末日审判。基督教的这种历史认知源自《圣经》,“《圣经》告知我们——人类的历史是一个有着明确起点 (创世纪)、中点 (基督道成肉身)和终点 (末日审判)的单向向前的发展过程”。①Ernst Breisach,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and Moder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78.然而,古典史作的各种体裁形式,尤其是当时流行的历史叙述体难以从时间上展现基督教的这种历史认知。古典史作的创作者大多秉持悲观循环的历史观。例如,赫希俄德在《田功农时》中指出,人类社会经历了五个时代,即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黄铜时代、英雄时代、黑铁时代。历史就是依据这五个时代不断地倒退循环。古罗马历史学家波里比阿也提出了典型的历史倒退循环论,即人类的历史是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寡头政体和民主政体的周而复始。②陈超:《试论中世纪西欧基督教史学的历史地位》,《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7期,第79页。为了摆脱这种循环史观,教会史家迫切需要创造一种新的,符合线性时间观的史学体裁。另外,“基督教为了以宗教为基础把全人类联系到一起,竭力要超出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因此,基督教世界观是世界史理论继续发展的沃土”。③[苏]叶·阿·科斯敏斯基著,郭守田译:《中世纪史学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0页。世界编年史体裁的出现恰好顺应了这种世界史理论的需要。所有的世界编年史无不具备如下的特点:叙述时空范围广大、所记内容跨越古今各国,也就是说这种体裁形式试图总揽古今各个民族的历史。

世界编年史体裁的创立者是公元3世纪的绥克斯图·朱利乌斯·阿非利加纳。在西方史学史上,阿非利加纳是第一位摒弃了循环时间观,运用比较明晰的线性时间观解释历史的史学家。他最早将古代各个民族和各位君王的往事以及他们被罗马帝国灭亡的过程,按照编年的方式记载了下来,从而形成了最早的世界编年史—— 《阿非利加纳编年史》。公元3世纪80年代,尤西比乌斯又以《阿非利加纳编年史》为底本,创作了一部世界编年史—— 《尤西比乌斯编年史》。公元326年哲罗姆将《尤西比乌斯编年史》译成拉丁文并将其续写至公元378年。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为中世纪早期的编年史家提供了一种模仿或续写的摹本,影响极其深远。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虽然拉丁化西方的史学园地一片破败,但是原有的世界编年史传统却顽强地延续了下来。一方面,“西方的著作家继续哲罗姆的工作,不断地续写世界编年史,使世界编年史的传统延续了下来并把同时代的历史也记录在其中,以至于编年史家,与教会史家一样,在修撰某种‘适时更新的系列作品。’”④Brian Croke,“The Origins of the Christian World Chronicle,”in Brian Croke & Alanna M.Emmett,eds.,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Late Antiquity,New York:Pergamon Press,1983,p.116.例如,在西班牙有一位名为伊达提阿斯的主教把那部著作 (指代哲罗姆的续编)从公元379年续到公元468年。在高卢,阿奎丹人普洛斯柏把哲罗姆的译本续到公元455年,后来又由阿峰士 (洛桑)人马略续到公元581年……。⑤[美]詹姆斯·韦斯特福尔·汤普森著,谢德风译:《历史著作史》: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130页。另一方面,不少编年史家模仿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的摹本创作新作。如伊西多尔、弗利德伽、比德以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为摹本,修撰了自己的编年史著作。

二、世界编年史的写作程式

截至公元8世纪中期,世界编年史从其诞生之日起,历经数百年的发展演变,始终长盛不衰并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写作程式。这些程式包括以“上帝创世”作为叙述的起点以及遵循“四大帝国”和“六个时代”两个末世论的结构原则。从“创世纪”开始叙述历史是世界编年史体裁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这一修史原则最早是由奥罗西乌斯提出来的,他在自己的著作《反异教七书》中写道:“为了构建和保存记忆,希腊和罗马的修史者们均将古代列位君王及其民族的事迹记载在自己的史作中,但是几乎所有的修史者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从亚述国王,贝勒斯 (Belus)之子尼努斯 (Ninus)统治时期开始记叙历史。的的确确,这些修史者的视野过于狭隘,这种做法使我们觉得世界和人类的历史仿佛并不存在起点;不过,另一方面,他们又明确表示——王国和战争是直至尼努斯统治时期方才出现的,话外之音——在尼努斯统治时期以前,人类的行为与野兽无异,直至尼努斯统治时期,人类的心智方才稍显成熟,尽管依旧浑浑噩噩。就我个人而言,我决定从人类罪恶的源头,悲惨命运的起点——第一个人,亚当的诞生开始记叙历史,从亚当诞生至尼努斯统治时期的亚伯拉罕诞生,时光已经流转了3184个年头,对于这一数字,大多数的修史者要么弃之不顾,要么并不知晓。”①Rosamond McKitterick,Percep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Notre Dame:Notre Dame University Press,2004,pp.9-10.从“创世纪”开始记叙历史的原则符合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因而被中世纪早期绝大多数的编年史家所采用。多萝西娅·冯·登·布林肯曾作过统计,在公元3至10世纪基督教世界的32部翔实的“世界编年史”中,除了2部例外,其余的都从“创世纪”开始记叙历史。②Ibid.,p.9.

在结构上,中世纪早期的世界编年史大多遵循两个末世论的结构原则—— “四大帝国”和“六个时代”,这两种结构原则都沿着一条径直的时间线索,不断地靠近世界的终点——末日审判。“六个时代”的理论,依据《旧约·创世纪》上帝在六天的时间里创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的叙述,认为人类的历史也相应地分为“六个时代”。“早期基督徒根据《圣经》的一些论断,推算世界的寿命。根据《创世纪》里的叙述,上帝在六天的时间里创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旧约》中有‘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诗篇》90:4)的说法,使徒书信中有‘主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的论断(《彼得后书》3:8)。这样,世界的寿命就变成了6000年。上帝在第六日造人,耶稣基督出生在第六天的正午,也就是第5500年。这种观念也逐渐在教会内部流传开来,成为共识。虽然教会内部的学者们很早就对这一认知不再持有疑议,但对这6000年进行具体的分期,则相对较晚”。圣·奥古斯丁是最早做这项工作的学者。他有感于上帝六日创世的故事,将其中的每一日引申为世界历史将会经历一个千年,上帝六日创世意味着神圣的历史将会经历六个时代。第一个时代从人类的始祖即从亚当开始,一直持续到诺亚;第二个阶段从诺亚 (大洪水)一直持续到亚伯拉罕;第三个时代从亚伯拉罕一直持续到大卫王;第四个时代从大卫王到犹太人的“巴比伦之囚”;第五个时代从“巴比伦之囚”到耶稣基督的降临;第六个时代从基督的降临直到世界末日。从世界末日起,世界进入第七个时代,即人类永享安息的时代。这个时代没有穷尽,不属于尘世,因此不属于通常意义上的历史。“‘六个时代’的理论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并成为了中世纪历史编撰的重要参考系”。③刘林海:《早期基督教的历史分期理论及其特点》,《史学史研究》,2011年第3期,第10页。塞维利亚主教伊西多尔的《伊西多尔编年史》、比德的《大编年史》均采用这一结构原则。“四大帝国”的结构原则也源自《圣经》。《圣经》中的预言家但以理 (Daniel)曾经用为尼布甲尼撒二世解梦的方式指出,人类的历史要经历四个阶段,其最后结果是走向一个永恒的天国。④王晴佳:《西方的历史观念——从古希腊到现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8页。这四个阶段分别由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罗马四个世界性帝国统治,罗马是尘世中最后一个帝国,届时,罗马帝国也将消亡,代之而起的是基督为王的永恒王国。秉持这一理论的修史者往往按照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罗马四大世界性帝国前后相继的顺序编排世界历史,并且认为世俗的帝国终将为“上帝之国”所代替。奥罗西乌斯是这一原则最早的实践者,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四大帝国”的原则不仅没有随之烟消云散;反而得到了进一步普及,绝大多数的编年史家均采用这一结构原则修撰他们的世界编年史。

三、加洛林时代的世界编年史

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为中世纪早期的编年史家提供了一种模仿或续写的摹本,影响极其深远。在中世纪早期众多的仿写者中,最有影响力的是盎格鲁——萨克逊的修道士比德,他把一个由松散片断组成的世界编年史纳入他的专著《论时间的计量》中,用以证明神意的延续性,其第66章的大事年表后来独立成书,被称为《大编年史》。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和比德的《大编年史》在加洛林时代的法兰克广为流传。从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的手稿来看,它是少数几部在公元5至10世纪得以连续传播的史作。这一时期流传下来的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的手稿达28种,其中仅有8种是公元8世纪之前誊抄的。①Rosamond McKitterick,Percep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21.其余都是公元8世纪末至10世纪中期在法兰西亚的某些学术中心,如赖谢瑙、图尔、米斯、科尔比、圣·日耳曼—德佩、圣·高尔和特里尔誊抄的。加洛林时代的编年史家对这些抄本应该极为熟悉,因为下列事实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公元9世纪圣·阿曼德的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的抄本存在被人使用过的痕迹,奥尔良圣·马斯明修道院珍藏的载有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的古代弗勒里抄本也存在被人使用过的痕迹。同样,比德的《论时间的计量》包括第66章的《大编年史》,也在法兰克广为流传,《论时间的计量》现存的手稿达100多种,其中将近一半的手稿是公元9世纪由法兰克人誊抄的。②Rosamond McKitterick,Percep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22.

在修史活动如火如荼的加洛林时代,加洛林帝国的不少精英都是尤西比乌斯——哲罗姆、比德所著世界编年史的忠实拥趸,他们以尤西比乌斯——哲罗姆、比德的世界编年史为范本,修撰了不少世界编年史著作。其中较为知名的包括:匿名者修撰的《741年编年史》、维埃纳大主教阿多修撰的《阿多编年史》、利雪主教弗莱库尔夫修撰的《弗莱库尔夫编年史》、普鲁姆修道院住持勒斋诺修撰的《勒斋诺编年史》。其中《741年编年史》是一位佚名作者在公元768年之后仿照尤西比乌斯——哲罗姆编年史以及比德的《大编年史》修撰的,他的叙述上起亚当、下迄公元741年。《阿多编年史》是维埃纳大主教阿多修撰的,他的叙述上起创世纪,下迄公元870年。《弗莱库尔夫编年史》是利雪主教弗莱库尔夫修撰的,他的叙述上起创世纪,下迄公元6世纪末。《勒斋诺编年史》是普鲁姆修道院住持勒斋诺修撰的,他的叙述上起公元元年,下迄公元906年。

加洛林时代的这些新作品延续了世界编年史体裁的一些基本原则,如延续了原有的线性时间观,在《741年编年史》佚名修撰者、阿多、弗莱库尔夫的笔下,历史不是轮回循环和逐渐堕落的,而是一个有始有终,不断向前的单向发展过程,这一过程有明确的起点、中点和可以预见的终点。唯一一部没有从创世纪开始记叙历史的世界编年史—— 《勒斋诺编年史》也没有背离线性时间观的原则,它以“基督道成肉身”为起点和元年,线性记数且单向向前地记叙历史。另外,加洛林时代的世界编年史也延续了原有的宏观大视野。尽管阿多、勒斋诺两位编年史家比较侧重本地区、本民族的历史,但他们二人也没有摆脱宏观世界史的写作格调,都在其作品中对世界范围的人类历史进行了或详或略的描绘。例如,勒斋诺以法兰克民族的历史学家自居,他在《勒斋诺编年史》的序言中写道:“叙述‘我们时代’的历史著作极为有限,因而要创作一部回顾加洛林王朝全部历史的著作,使法兰克人像希伯来人、希腊人、罗马人一样拥有一部记录自身历史的史作。”③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9,p.16.尽管勒斋诺以描写法兰克民族的历史作为写作的主旨,但这并没有动摇他对圣·奥古斯丁提出的“历史就是整个世界皈依基督教会的过程”这一信念的坚守,它对于法兰克人历史的叙述并没有仅仅局限于法兰克民族本身,在交代法兰克民族的历史这一叙述主线的过程中,穿插交代了同时代许多民族皈依基督教的历史。如在公元546-571年的年度词条和公元572-574年的年度词条中,勒斋诺叙述了英吉利人和波斯人皈依基督教的史实,而在通篇叙述中他对这两个民族却并不重视。①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25.

不过,在具体的写作程式和风格上,加洛林时代的编年史家也有所突破和创新,以求适应新的时代特点。在时间上,加洛林时代距离世界编年史体裁诞生的公元3世纪已然过去了4、5个世纪。早期编年史家在自己的著作中预言,尘世中的世俗政权不久即会灭亡,届时基督为王的千年王国将会建立。如阿非利加纳认为“千年王国”将会在耶稣诞生后的第500年建立。但历史事实却是救世主迟迟未曾降临人间,早期编年史家们的预言也始终未能兑现,相反,在尘世中却出现了一个继承古罗马帝国衣钵的,统一的蛮族政治实体——法兰克王国/加洛林帝国。加洛林时代的编年史家必须在世界编年史体裁的时间数轴上呈现出这种新的变化并对这种新变化加以合理的解释。于是,有的编年史家继续沿用原有的“四大帝国”的结构原则,把加洛林帝国看做是古罗马帝国的延续和继承者。如维埃纳大主教阿多信奉“罗马不灭论”的思想,他在自己的世界编年史中阐释了罗马帝统延续的线索,这个线索从奥古斯都一直延续至拜占庭皇帝,之后再延续至查理曼“这位有着法兰克蛮族血统的皇帝”。②Ernst Breisach,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and Modern,pp.103-104.而有的编年史家则调整了上帝原定的世俗世界的演进计划,在“四大帝国”之后又增加了一个作为上帝驾驭历史工具的世界性帝国——法兰克王国/加洛林帝国,从而使世界编年史体裁形成了“五大帝国”的结构原则。如公元9世纪的利雪主教弗莱库尔夫在查理曼驾崩十余年之后,编写了《弗莱库尔夫编年史》,他的叙述没有涉及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因为这部编年史的叙述内容截至弗莱库尔夫出生前的两个世纪。总的来看,弗莱库尔夫否认加洛林帝国是罗马帝国延续的观点。弗莱库尔夫认为自公元6世纪末起,随着教皇大格利高里的崛起,一个全新的时代便已开始了,弗莱库尔夫的叙述也在此处戛然而止。普鲁姆修道院住持勒斋诺同样认为“法兰克王国/加洛林帝国是一个新的国家”,他认为古罗马帝国在伦巴德人占领意大利半岛之时就已经灭亡了。加洛林帝国是上帝选中的又一个实现其意图的世俗帝国。但现在法兰克人的帝国已经衰落了,没有人能够知道上帝接下来会选中哪一个帝国。③Ibid.,pp.103-104.

在加洛林时代,由于公元纪年法的普及,有的编年史家也受到这种纪年方法的影响,通篇采用公元纪年法,如普鲁姆住持勒斋诺。公元纪年法最早出现在法兰克王国的时间是墨洛温王朝末年。在《德意志史料集成》律法 (Leges)一章中那些最早使用公元纪年法的敕令 (capitulate)是矮子丕平担任宫相时颁布的。然而,真正在欧洲大陆普及和推广这种纪年方法的却是查理曼及其儿孙们。“根据现有的资料可知:查理曼最早使用基督纪元的记录是公元801年签署的一封关于兰哥巴尔德王国的敕令,在其同时使用的多种纪年方法中,排列在首位的就是基督纪元,后来虔诚者路易和秃头查理继续延用了查理曼的这种年代标记方法;从公元839年起法兰克帝国政府的正式文件中开始全面使用基督纪元。”④郭海良:《基督纪元体系的形成与基督教史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第80页。公元纪年法以耶稣基督降生之年作为基准计算年代,确立了耶稣基督在世界历史中的核心地位,而且公元纪年法为文献记载架构了一个清晰统一的“时间坐标”,一切历史事件皆能在这一“时间坐标”上寻找到位置,其浓重的宗教色彩和线性“时间坐标”的特点与世界编年史所宣扬的上帝主宰下的线型时间观念不谋而合。故而,编年史家们以公元纪年法标记历史年代实属这种史学体裁发展演变的必然结果。例如,勒斋诺就通篇使用公元纪年法标示历史事件,在公元9、10世纪,伴随着年代记体裁的盛行,公元纪年法已在加洛林世界的史学撰著中大为普及。不过,大多数史家一般只用它标示同时代的历史事件,至于古代的历史事件则仍由原有的纪年方法来标示。因为,倘若要把标记古代历史事件的各种纪年方法统统更改为公元纪年法将会涉及繁琐的换算问题。勒斋诺则不畏这种繁琐,他在自己的编年史中大胆地进行了换算,其《编年史》的第一卷直接模仿比德的《大编年史》来排列史书的结构——即以每位古罗马或拜占庭皇帝的在位年限作为一个年度词条的时间跨度,并把比德所使用的“创世纪元”(AM,Anno Mundi,years since the Creation)一律换算成公元纪元,但是勒斋诺的换算并没有做到精益求精,为了更轻松地完成换算任务,他假定每一个月均为30天,每一位古罗马及拜占庭皇帝的统治年限都是从某一年的1月1日起始,而迄于12月30日,而且古罗马和拜占庭帝统序列中的空位期也被他忽略不计。①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p.20-21.所以,《勒斋诺编年史》第一卷中的公元纪年是不准确的,如查士丁尼在位年限应为公元527-565年,②Ibid.,p.87.勒斋诺记为公元459-497年,希拉克略在位年限应为公元610-641年,勒斋诺记为公元546-571年……。③Ibid.,p.101.尽管有欠准确,勒斋诺在世界编年史体裁中首次尝试使用公元纪年法标示所有的历史事件仍然有着重要的意义,就形式而论,他的这一纪年方式连同从公元元年开始记叙历史、把编年史分为上下两部分④勒斋诺把整部《编年史》分为上、下两卷,上卷的标题是“自基督道成肉身以后的历史”(On the times of the Lord's incarnation),从公元元年一直叙述到公元741年查理·马特驾薨;下卷的标题是“法兰克历代国王的事迹”(On the deeds of the kings of the Franks),从查理·马特驾薨一直叙述到公元906年。的做法赋予了世界编年史体裁一种混合的形态,也就是将所叙述的历史全部压缩到同时代编撰的年代记的格式中,使这种史学体裁在展现上帝神意的同时,能够更为具体地叙述同时代的历史。⑤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12.“1999年,英国历史学家达姆维尔 (David Dumville)曾在‘第二届中古编年史国际大会’上做主旨发言—— ‘什么是编年史?’他在梳理了编年史的历史之后,得出结论——没有必要在编年史与年代记之间做出区分。”⑥D.Dumville,“What is Chronicle?”in E.Kooper ed.,The Medieval Chronicle II,New York:Rodopi;B.V.,2002,pp.1-27.转引自李隆国:《伊西多礼〈辞源·论史〉与基督教编年史的兴起》,《古代文明》,2013年第1期,第39页。关于编年史与年代记究竟是一种史学体裁,还是两种以及二者之间的承袭渊源,学术界的种种观点层见叠出,莫衷一是。⑦如达姆维尔认为没有必要在编年史与年代记之间做出区分。而雷金纳德·莱恩·普尔 (Reginald Lane Poole)在其于1926年出版的小册子Chronicle and annals:a brief outline of their origin and growth中认为采用公元纪年法且带有年代注释条目的复活节年表是中世纪Chronicle的最初形态,它们在annals的名义下发展壮大,也就是说普尔认为annals是简短的年代注释条目,后来演变成翔实的历史著作Chronicle。伯纳德·君奈 (Bernard Guenée)则认为annals和chronicle之间还是存有区别的,annals是作者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以及获知的先后顺序创作的匿名历史记录,而非历史著作,chronicle是作者本着尤西比乌斯的治史精神,深思熟虑、精雕细琢后的署名历史著作。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的作者都根据特定年份的先后顺序记录历史事件。关于国外学者有关Chronicle与annals起源、关系、区别的各种观点,参见D.Dumville,“What is Chronicle?”in E.Kooper ed.,The Medieval Chronicle II。笔者以为这种情况恰好反映了这一事实:世界编年史体裁是一种极为宽泛且开放灵活的史学体裁,它们的中世纪作者并没有死板严格地恪守前人已有的写作程式,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适时做出调整并不断吸纳其他体裁的写作特点。《勒斋诺编年史》吸纳年代记体裁的某些方法呈示历史就是一个鲜活的例证。

中世纪西方的世界编年史经历了由简单的年代列表向相对繁复的历史著作转化的过程。最初的尤西比乌斯《编年史》以表格来组织叙事,文字在表格的中间,这种紧密的空间限制了叙事的规模,故而,尤西比乌斯《编年史》的文字较少。后来,公元5世纪的普罗斯柏将表格改为叙事,行文不再为表格空间所限,而是可以依据作者的需要,适当增加其叙事的内容,这样一来,普罗斯柏《编年史》就成为了提供完整的叙事性世界编年史。⑧李隆国:《伊西多礼〈辞源·论史〉与基督教编年史的兴起》,《古代文明》,2013年第1期,第39页。在加洛林时代,弗莱库尔夫的《编年史》又向历史著作前进了一步,“弗莱库尔夫更为注重历史事件的叙述,不太重视历史事件的时间顺序,除了一些他认为是必不可少的年代得以保留外,其余的均被删除,而在他之前的年代记和编年史作者往往单纯地把一连串的历史事件串联起来,并没有将它们组合成一篇连贯而又生动的叙述文,弗莱库尔夫这种重视叙事,淡化年代顺序的行文方式提升了法兰克这一日趋衰落的半蛮荒国家的文学格调,创作了一部能够满足广大读者口味的佳作”。⑨Natunewicz C F,“Freculphus of Lisieux.His Chronicle and a Mont St Michel manuscript,”Sacris Erudiri,1966,17,(1),p.122.与弗莱库尔夫《编年史》一样,勒斋诺的《编年史》也是一部相对翔实的历史著作,而非间短的年代列表,不仅如此,他的《编年史》由于受到罗马史学家查士丁的影响,还带有些许的古典气息,德国近代历史学家马克斯·曼尼提乌斯就曾据此推测,勒斋诺修撰这部编年史的时候,其案桌之上可能摆放着一本查士丁的《〈腓力史〉概要》。①Simon Maclean,History and Politics in Late Carolingian and Ottonian Europe:The Chronicle of Regino of Prüm and Adalbert of Magdeburg,pp.14-15.世界编年史体裁在加洛林时代走向繁复想必与“加洛林文艺复兴”有关,因为史学是一种特殊的文化,文化水准的提升必然会在史学作品中有所呈现,表现出一种比前代作品更为成熟和完善的状态。

综上所述,世界编年史体裁在加洛林时代表现出了延续和创新两方面的特点,笔者以为这种“变”与“不变”恰好与加洛林时代在中世纪史中既普遍而又特殊的历史地位相契合,与中世纪其他历史时期一样,基督教思想依然在加洛林时代占据统治地位,故而加洛林时代的编年史家对于基督教的某些价值观念深信不疑,如线性时间观念、“天下一家”的普世观念,这就决定了他们在写作中恪守世界编年史体裁的一些基本原则,如线性的时间观和宏观的世界史。不过,在基督教思想占据统治地位的中世纪,加洛林时代依然有其历史特殊性,在此期间,所谓的“罗马帝国”——加洛林帝国诞生了、公元纪年法走向普及、“加洛林文艺复兴”如火如荼地开展,这一系列带有时代特色的历史现象也都映射到世界编年史的写作中,使其写作形式发生了与时代特点相符合的变化,故而我们能够从加洛林时代的世界编年史中看到延续和创新两方面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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