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诵读的关键在于“读”
2013-04-11龚鹏程
文_龚鹏程
经典诵读的关键在于“读”
文_龚鹏程
经典诵读,诵之外,更须注重的是那个“读”字;人未读书,他的自我是空洞的,需由读书来填充,才有内容,才能具体化,因此阅读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事。
大陆的儿童读经运动,推展近二十年,目前已遍及各省市,发展迄今,成效固然明显,问题也渐浮现,已到了该反省改进的时候了。
儿童读经在许多小学热火朝天地推动着,但基本上是补充、救济型的,属于正式教材、课程之外的活动。所以至今小学课本还是一仍旧贯,毫无相应改变。小孩子可能在小学阶段就诵读过《三字经》《论语》《唐诗三百首》等典籍了,却还得继续读那些浅陋、无深意、无文字美感的课本,徒然浪费时日。中学的文言文教学,也同样未吸收经典诵读教育之内涵与成果。这都是令人遗憾的事。
改善之道,或可参考台湾,由四年级开始将传统文化融入教材,逐渐增加,到高三时占到65%至70%的比重;另外加编《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把《四书》正式纳入文化教养内容。
其次是教师养成制度。目前的小学教师基本上都来自大学中文系或师范院校,偏远地区还没有这么好的师资结构。可即使是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也很有限,因为中文系基本上只有两块知识体系,一是语言文字,一是文学。因此在实施国学经典诵读时,大抵只能教给小朋友一点语文字词常识,或教一点诗词。儒学经典呢?自己也不懂,因为哲学义理,本非素习,只能让小朋友背诵记忆了事。
各省市虽然也常办教师培训,但针对教授国学经典该具备的基础知识,普遍不知如何加强。教师的知识结构未能改善,怎能胜任经典教育?何况,大学不只知识结构应予调整,实际教学效果也很可疑。大学生在校,“由你玩四年”,出来后其实什么也不懂。近日各大院校都在招博、硕士生,每逢友人谈及,都是摇头叹气。例如问戴震与章学诚,学生竟反问:“戴震是什么时代人?”问《明夷待访录》,学生竟答:“一本记载中国跟蛮夷交往的书”。如此程度,对学术史一窍不通,幸而只是去考研,自己出出糗便罢,若去教书,岂不误人子弟?
再则是教学方法。
目前儿童读经又称为“经典诵读”或“中华文化诵读工程”,其教法如名称所示,几乎全部都只是诵念。教师的六字诀是:“小朋友,跟我念!”念熟之后,背起来,不求甚解。这是教。教了以后,如何检验成果呢?举行竞赛!个人间的、班级间的,也有学校间的。竞赛成绩若好,大家都喜滋滋地,把名次用红纸写在校门口,家长瞧着也高兴。
但这种记诵与考记的教育方法,乃是现代教育之特色,与经典内涵及精神南辕北辙,早该打破了。
为什么呢?先说诵念与背诵。儿童记忆力好,在他们记性好时,记些经典,而勿将那乱七八糟的小学课本塞进脑子里,本来是对的。但学生除了记忆力之外,就没别的能力吗?不该同时被开发吗?只记诵,不准思考或不必思考,既是可惜了,也是不自然的。因为小孩子自然就会有感受有思考。例如读《孟子》,读到齐宣王见人牵牛过堂下,问起,说是要牵去宰杀,好用血来涂钟;齐宣王说:“放了吧,你看牛都在发抖了!”脑海中自然就有一幅图像。念到齐人有一妻一妾,而每天去坟间讨人家祭墓的饭菜吃,脑海中自然就形成一段故事情节。把这些可能发展成想法的念头都按下,光背诵记忆,能行吗?
再说,经典所提供的,除“闻见之知”之外,更多的是“德性之知”的问题。荀子劝学,云:学“始乎诵经,终乎读礼”,荀子以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来说明学的历程,讲的正是教人由诵经入手,而最终要体现实践于礼上。这种实践,正是德性之知,亦即廉德所说,除纯粹理性之外的实践理性。我们在教育上亦须发展儿童的实践理性。而这种理性及知识,绝不是仅仅诵诵即能奏效的。
考试或竞赛,局限性更明显。第一,考试竞赛都设定单一标准,可是人文学有单一标准吗?圣人有圣之清者、圣之任者的不同,孔门亦分四科。定一标准以辨贤愚,看起来公平简单,其实悖理,用在经典阅读上更不合适。王阳明5岁还不会说话呢!能以记念背诵流利与否来定人高低吗?
其次,多数“闻见之知”不必背诵,学生只需要懂得查资料就行。把一些资料性的东西全背下来,就跟背字典一样,毫无必要。
三,比赛与考试会养成学生的不健康人格,形成竞争心态。所谓好学生,只是胜过别人、压倒别人的人。中国古人并不主张如此,故曰“自胜者强,自知者明”,工夫皆放在自省自律上。
四,考试会引导教学。而现在的考试,又不似古代科举考文章、考经义、考策论,都只是字词解释等死材料或琐碎的知识,以致考得好的学生往往无文彩、无条理、无思考力,这是能鼓励的吗?
现在的悲哀,是跳出诵记与考试的结构后,许多教师就不懂得怎么教书了。其实经典教育或称经典诵读,诵之外,更须注重的正是那个“读”字。
始乎诵经,之后就要教小孩子怎么阅读,培养他阅读的兴趣与习惯。人若未读书,他的自我乃是空洞的,可称为空白主体。这个主体,需由他读过什么书来填充,才有内容、才能具体化,因此阅读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事。笛卡儿曾说:“我思故我在”,涵义略近于此。读了书,便有知识,继而又能思之,人生自然不罔不殆。经典诵读要让学生体会的,就是这一历程,因而必须鼓励他、教他看书。
一本书,依目前之教法,只是从头到尾硬背。可是,书若倒过来读会怎么样呢?《论语》开头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从修身讲起。结尾却是《尧曰》篇,讲尧如何交代舜“允执厥中”,做好帝王的治国平天下之道。故若倒过来看《论语》,就会发现儒学另一个重点。一本书,便应如此从前、后、左、右、上、下乃至旁推曲鬯(chang,四声,同“畅”,编者注),让学生去读的。
古人说“读书百篇,其义自见”,并不是一百遍都用同一种读法。那是呆子,如苍蝇撞玻璃,撞同样地方上百次,能有啥用?故曰“读书读书,贵在善于读之”。举一反三,不难隅反。唯有小孩子会读书了,将来才能有出息,儿童时期那一段诵读经典的岁月才不至于浪费,否则诵记经典和虚耗生命于考卷、教科书中有何两样?
你认为古人的“德性之教”在当今社会还有价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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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台湾学者,北京大学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