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让教育走出象牙塔的奇人
2013-04-11向静
本刊记者_向静
颜元:让教育走出象牙塔的奇人
本刊记者_向静
康熙十九年,河北广平府肥乡的士绅郝文灿,购地百亩,兴建义学,自任学师——这就是漳南书院的前身。后来,学塾扩建,更名为漳南书院,郝文灿自觉没有资格继续执教,遍访天下名士,想为书院寻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这一寻就是十五年。
康熙三十五年(1696),郝文灿听说了一名教育大家——颜元。他三顾茅庐,诚意邀请,皇天不负有心人,62岁的颜元终于应允,并亲自主持书院的规划和重建。
理学主流中的“非主流”
颜元何许人也?
如果说“宋明理学”是当时的主流,颜元的思想就是典型的“非主流”,他是理学坚定不移的反对者。
他对程朱理学十分痛恨,曾大声疾呼:“仙佛之害,止蔽庸人。程朱之害,遍迷贤知。”他认为理学家空谈心性、以著述讲读为务、不问实学实习的倾向十分有害,“则朱子说诨半日,皆谓读书乎?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甚至认为程朱理学导致了“天下无政事、天下无治平、天下无民命”。
为了批判程朱理学,颜元著有《四书正误偶笔》等书,辨析朱熹学说的谬误,以申明训诂、理学、科学的危害,“去一分程朱,方见一分孔孟。不然终此乾坤,圣道不明,苍生无命矣”。
颜元对理学的反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程朱的理气二元论和理先气后的唯心主义观点;二是理学坚持的“性恶论”。
颜元认为理和气不能割裂,“若无气质,理将安附?”“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他盛赞孟子的“性善论”,认为人的恶行源于后天的“引蔽习染”,来自人体之外。“恶何以生也?则如衣之著尘触污,人见其失本色而厌观也,命之曰污衣,其实乃外染成。”
如何解决外界对“善”的影响?颜元认为唯有“习六艺”才能办到,六艺与人的性情相符,以“礼、乐、射、御、书、数”来规范言行。常常学习六艺能引导人性趋善避恶。其中,“礼”、“乐”尤为重要,“自验无事时种种杂念,皆属生平闻见,言事境物,可见有生后皆因习作主。圣人无他治法,惟就其性情所自至,制为礼乐,使之习乎善,以不失其性,不惟恶念不参,俗情亦不入”。
针对程朱理学,颜元提出“孔孟实学”,并坚定地认为“实学”才符合教育之道。
为了区分程朱理学和孔孟实学,他曾形象地描述:“孔子上课的时候,会佩剑带玉,穿着深衣,堂下有七十学生。学生们有的学习礼仪,有的弹琴鼓瑟,有的舞文弄墨,有的练习武术,有的谈论仁孝,有的商讨兵农政事,自由而活泼。墙上挂着弓箭、斧头、箫磬、算盘、马鞭等等。而程子上课的时候,衣着华丽,端坐如雕塑。他的学生,有的在打坐,有的在看书,有的谈论,有的在写字,非常安静。墙上挂的都是书籍、字卷、墨台、梨枣等。他们能说是一个类型的学堂吗?”
颜元赞成“以物为体”,以行获知,行重于知,他以孔子为例:“试观孔子, 何不先教学文,而先学孝弟、谨信、泛爱乎? 又何不先教性、道,一贯而先三物乎?”
“格物致知”,是颜元实学论的根本,所格之物即为“六府、三事、三物、四教”,“尧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周公教士以三物,孔子以四教。”“六府”、“三事”、“三物”、“四教”是颜李学派的核心主张。所谓“六府”,指水火金木土谷;“三事”指正德、利用、厚生;“三物”指“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四教”则指文行忠信。
观点如此鲜明,那颜元是否生来就是“理学”的反对者呢?
那倒也不是。颜元在34岁以前,曾是程朱理学的拥趸。
一次实践引发的“思想突变”
颜元开蒙甚早,但为考取功名,自10岁起,开始修习八股时文。他的祖父曾想为他买一个秀才,他却死活不干,绝食抗议,哭着说:“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19岁,颜元考中秀才。
颜元23岁开始尊信陆王心学。为了学习,他将书中重点抄写下来,反复体会。此时的他年轻气盛,理想远大,对现实状况十分不满,以博古晓今、废邪兴正为己任,通宵达旦地阅读《资治通鉴》,又学习兵书,练习技击,以期为祖国效力。
现实往往与理想相悖。两年间,颜元并没有获得任何出仕的机会。他转而投向程朱理学。这一转变,一方面是受理学学者刁包的影响。他从刁包处得《性理大全》一书,“见周、程、张、朱《语录》,幡然改志,以为较陆、王二子尤纯粹切实,又谓是孔、孟后身也。”另一方面,他发现程朱理学有一套成熟的修身方法,学习方法更为具体。“定日功,若遇事宁缺读书,宁缺静坐与抄《家礼》。盖静坐为存养之要,《家礼》为躬行之急也。”接触程朱理学后,颜元沉浸其中,长达十年。
然而,34岁时,他的思想却产生第二次巨变。他对程朱理学的态度由尊崇转为批判,令时人为之一惊。
此次转变源于颜元的一次“家礼”实践。颜元34岁时,养祖母刘氏去世,颜元十分悲痛。他恪守《朱子家礼》,为祖母守孝,三日不食,早晚祭拜。因为太过伤心,鼻血和眼泪一起流,连病带饿,差点丢了性命,“初丧礼朝一溢米,夕一溢米,食之无算。宋儒家礼删去无算句,致当日居丧,过朝夕不敢食。当朝夕遇哀至,又不能食,几乎杀我。”
此一番折腾,令颜元对《朱子家礼》的可行性产生了怀疑。他认为其有违性情,不符合人体规律,认真研究后,他发现《朱子家礼》和“古礼”有较大的出入,“校以古《礼》,非是”。
跳出理学的框架,颜元比较孔孟之道和宋明理学的区别,“因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艺,孔子之四教,正学也。静坐读书,乃程朱陆王为禅学、俗学所浸淫,非正务也”,并逐渐明确了自己的观点。
他开始强调“实”学,“思不如学,学不如习”,将私塾名“思古斋”改为“习斋”,“习斋先生”由此而来。
杂学并兼:一个能文能武全才
当然,一个能够推陈出新的奇人,并不只是一次转变就导致的。颜元从小就是个奇人,是一个学习了多种知识,并最终将其都兼容的奇人。
颜元的奇,首先在于他的出身。
据《习斋记余》记载,颜母怀孕14个月,孩子都没出生。直到崇祯八年三月十一日,刘村的乡民们发现朱宅上方“有气如麟,忽如凤”,此时方听到孩子呱呱坠地后的响亮哭声,且七天之后,颜元就能自己翻身。
8岁时,颜元开始拜师学习,蒙师姓吴,字洞云。吴洞云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擅长骑射、剑戟,而且还潜心钻研百战神机,著成攻占守之书两部,颜元跟着从师五年,深受吴洞云的影响。
但是,在他12岁的时候,颜元做了件大胆的事儿。当时吴洞云的小妾生了个儿子,被吴的正妻嫉恨,吴妻将小婴儿丢弃了。刚巧被颜元发现,他趁吴妻走后,冒着大雨,将婴儿抱回自己家中,救了婴儿一命。
虽然师傅很感激颜元,师母却从此记恨在心,颜元不能再跟着吴洞云学习了。
在19岁拜第二个老师前,颜元只能自学,其间学了寇氏丹法,试着修仙;修仙不成,又沉迷于儿女私情,“习染轻薄”。幸好第二个老师贾端惠人品正直,对颜元管教严厉。为了约束颜元,曾让他用大字书写对联:“内不欺心,外不欺人,学那勿欺君子;说些实话,行些实事,做个老实头儿。”在贾端惠严厉的教育下,颜元终于改掉了一身的坏毛病,这才“习染顿洗”。
此后,为了养家,颜元又学了医术,24岁起就替人治病;并一直坚持学习武术,直到老年仍然身手矫健。
他曾去商水拜访商人李木天,李木天是个武术爱好者,看到颜元身上配了一把短刀,猜想颜元对武术有所研究。一时技痒,便为颜元演示诸家拳法。颜元看完,并不觉得惊奇,反而主动对李木天说:“不如我们俩来比划一下?”两个人以竹为刀,不过几个回合,颜元就击中李木天的手腕,让李木天惊叹:“技至此乎!”
如此看来,颜元的“实学”理念,其实是源自自身的学习经验,通过亲身经历,总结出的最佳学习方法。
实用主义教育观
从24岁起“开学塾,训子弟”,颜元从事教学活动长达47年,单有名可考的学生就一百多人。
颜元认为“举人才”是治国平天下的重要策略,书院、人才、政事,三者关系紧密,“学术者,人才之本也。人才者,政事之本也。政事者,民命之本也。无学术则无人才,无人才则无政事,无政事则无治平、无民命”。人才关系着国家政事和百姓安宁,书院作为培养人才的沃土,应当从现实出发培养“实才之士”,以期实现“俾家有塾, 党有庠, 国有学。浮文是戒,实行是崇,使天下群知所向,则人才辈出而大法行, 而天下平矣”。这就将学校教育和社会需求完全契合起来。
但是,他认为,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通才”。对此,他提出“通儒”和“专才”两个人才培养目标:“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是谓圣学之极致矣。不及此者,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认为教育既要培养通才,又要培养专才,通儒是教学的终极目标,若是不能达成,就不要强求面面俱到,专攻一门即可。
在教学方法上,颜元反对“填鸭式”和死记硬背的方法,“孔子开章第一句,道尽学宗。思过,读过,总不如学过。一学便住也终殆,不如习过。习三两次,终不与我为一,总不如时习方能有得。”他认为物是客观存在的,是知的对象,既要求知,则须“见之事”“征诸物”,亲自接触,亲手操作,才能把握真知。
晚年在漳南书院的执教经历,是颜元教育思想最直观的体现。
漳南书院有六斋,各斋科目不同,分别为:
东第一斋西向,榜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
西第一斋东向,榜曰,“武备”,课黄帝、太公及孙吴诸子兵法,攻守、营阵、陆水诸战法,并射、御、技击等科。
东第二斋西向,榜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诸文等科。
西第二斋东向,榜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即墨学的“役夫之道”。
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课静坐,编著程、朱、陆、王之学。
门内直西曰“帖括斋”,课八股举业。
文事、武备、经史和艺能四科,讲求实用,重视践履。漳南书院的科目,在传统儒家“六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科技和军事教育,礼乐和兵农并举,文武结合。
书院还设置了必修课、选修课和公共课。六艺必修,“凡为吾徒者,当立志学礼、乐、射、御、书、数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八股为选修课,“愿学八股者听”;六德六行为公共课。
虽然反对理学和八股,甚至认为“八股之害,甚于焚坑”,书院仍设“理学”和“帖括”二斋,一是为了顺应“时制”,当时大多数学生进书院是为了科考;二是为了显示“吾道之广”,体现了颜元对“实学”教育大势所趋的自信,等八股取士取消后,二斋自然取缔。
然而,不过四个月,漳水泛滥,淹没校舍,颜元辞去书院“山长”一职。书院修复后,虽然又多次请颜元主事,他都辞而不往。
以“实习、实学”为宗旨的颜李学派,与清官方所提倡的宋明理学相对,开辟了一个新的传统文化流派,风靡一时,与颜元同时期的陶窳说:“颜李之学,数十年来,海内之士,靡然从风”。
备受争议的“反佛”观点
颜元著述不多,有《存学编》四卷,《存性编》二卷,《存治编》一卷,《存人编》四卷,《朱子语类评》一卷,《礼文手钞》五卷,《四书正误》六卷,《习斋记余》十卷等。他的学说自成一派,钱穆曾高度赞扬:“以言夫近三百年学术思想之大师,习斋要为巨擘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以为习斋咏矣。”
虽获得如此之高的评价,颜元的某些观点,尤其是他一些极端的政治观点却备受诟病,学界批判甚多。连他最亲近的学生李塨也说:“学术不可少偏。近闻习斋致用之学,或用之于家产,或用之于排解,少不迂阔,而已流杂霸矣。故君子为学,乃慎其流。”
学术界对颜元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他对宫刑和佛教的态度上。颜元在《存治编》中,主张恢复宫刑,因为颜元是坚定的封建支持者,帝王要大封天下,后宫也会扩张,他认为可将有罪的人阉割,使其成为太监,供后宫使用。这被学界认为是颜元一味效仿三代,却不去其糟粕的典型。
颜元对佛教的态度更为偏执,他认为佛教绝“人伦”,灭“人道”,是个“杀人的贼”。这里的“人”,就是儒家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伦理关系,但是佛教破坏了这种关系,必然导致社会混乱。
他说:“自有这个天地,便有这个人;自有这个人,便有这个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人伦,佛氏独灭绝之;自有这个天地人,便有这个生生不穷的道理,佛氏独斩断之,真是个杀人的贼了。”
尤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们对佛教的热情过甚,“人君迎之,亲王奉之,历代风靡,寺庵遂遍天下,仁人君子望清凉台……愚民犹有不辨邪正,不畏生死,相聚会佛者。”
为了消灭佛教,纠正“人伦”,颜元在《靖异端》中具体提出九种方法来消灭佛教,被称为“颜九条”。具体有不准外国人入境,毁佛像禁寺庙,勒令僧尼互相配偶,若尼姑不够则令妓女配和尚等,由于过于极端,成为颜元被批评的主要原因。
人无完人,孰能无过。但在宋儒理学占据主流五六百年后,是颜元让中华大地上出现了一股清新的“实学”教育思潮,如果说颜李学派是这股思潮上行驶着的大船,颜元便是船上的掌舵手。现在看来,颜元的思想颇具超前性,他的“专才”观念和格物致用的教育方式,现代教育仍在提倡;漳南书院的教学模式,也为现代教育提供了借鉴意义,有人赞扬为:“蕴含着近代课程设置的萌芽,将中国古代关于教学内容的理论推进到了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
康熙四十三年(1704)九月初二,颜元病故。逝世之前,他仍在告诫门人:“天下事尚可为,汝等当积学待用。”
四存学会
颜元的“实学”思想在民国时期得到发扬光大。
1920年,在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的支持下,北京成立“四存学会”,后改名为“习斋学会”,专门研究与弘扬颜习斋的学术思想,曾排印出版《颜李丛书》、《颜习斋先生言行录》、《李恕谷先生年谱》等书籍。“四存”之名源于颜元的代表作,即《存性编》、《存人编》、《存学编》和《存治编》,合称《四存编》。
1921年,徐世昌在颜习斋的故里河北省博野县杨村建立“四存小学”,尊孔、孟,奉颜、李。提倡“存人、存性、存学、存治”,“四存小学”因此而得名。学校主张“格物致知”,提倡熟读古诗文,研习毛笔字,是一派尊古的学习氛围。曾有很多大人物毕业于此。
1929年,张荫梧到达博野,任四存小学校长,将四存小学扩充为“四存中学”。四存中学虽然以尊古读书为帜,实际上是一所半军事性的学校。学校实行“三八制”,即8小时上课学习,8小时进行军事训练,8小时休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张荫梧以四存中学的教员和学生为核心,组织河北民间抗日武装,自称“河北民军”,后被八路军兼并。抗战胜利后,张荫梧在北平经营“习斋学会”。
1949年,四存中学与北平八中合并,更名为“北京市第八中学”。
参考书目:
《中国通史》,白寿彝主编
《习斋记余》,颜元
《颜元身世考》,陈山榜
《颜习斋先生年谱》,李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