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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红学研究的当代困境及其出路

2013-04-10杨和为

史志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红学研究者红楼梦

卫 佳 杨和为

一、引言:关于红学研究

克罗齐曾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近两百多年来《红楼梦》研究的历史而言,这句话同样适用。可以说,一部红学研究史,除了对于《红楼梦》本身的研究以及围绕着《红楼梦》本身所作的种种研究,同时也蕴涵着每一个特定的“当代”之社会的时代思潮以及那一个特定的“当代”之学人的普遍心态。因此,对于《红楼梦》的研究,也就可以视为以下两个系统的结合:一是对《红楼梦》本身的研究,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围绕《红楼梦》本身所作的种种研究;二是对于每一个特定时代的研究者们的研究,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对于那一个特定的“当代”所作的具体研究。我们可以将前者视为“本体研究”,而将后者视为“背景研究”,这样一来,伟大的《红楼梦》其实是由《红楼梦》本体以及两百多年来它不断遭遇到的背景共同孕育和缔造出来的作品,它是一部最负盛名的“集体创作”,是名副其实的“集体智慧”的结晶,而且,它还是一部“永未完成”的旷世杰作。

按照这样的思路(这一思路构成我们追问和探讨《红楼梦》研究的第一前提),不妨从两个方面来展开我们的论述。

第一,所谓“本体研究”的问题。众所周知,“红学”一词最早出现于光绪初年(1875)。李放《八旗画录》后编卷中引《绘境轩读画记》说:曹雪芹“工诗画,……所著《红楼梦》小说,称古今平话第一。”下有注云:“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 都人喜谈《 石头记》,谓之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戊戌报章述之,以为笑噱”[1]。尽管如此,广义的《红楼梦》研究却可以追溯到曹雪芹修改增删《红楼梦》的过程中脂砚斋等人所作的评点和批语,但真正意义上的《红楼梦》研究,则需从1904年王国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算起,至今不过百余年的时间,在这一百多年里,红学研究大略经历了以蔡元培为代表的旧红学索隐派、以胡适之为代表的新红学考证派、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强调阶级分析方法的激进革命派,最终演变成新时期以来在内容上逐渐回归到《红楼梦》本身,在形式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研究格局。奇怪的是,在红学研究的早期,围绕《红楼梦》所作的派生研究(诸如版本研究、作者身世研究以及小说所影射的康乾盛世的背景研究等)却大大地超过了《红楼梦》本身的研究,以至于我们的研究者长时间陷于版本和考证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或者被明清之际尤其是康乾盛世的浓雾模糊了探索的双眼。虽然王国维早在1904年就已从哲学和美学的角度对《红楼梦》研究作了极有价值的尝试性探索,但直到1986年11月,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在香港专题学术讲座上才旗帜鲜明地呼吁,对《红楼梦》研究“应该从文学和哲学上加以研究,重点应放在文学上而且研究要简单明了”。事实上,早在1980年5月26日,俞平伯先生就致信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国际红学研讨会,说:“《红楼梦》可从历史、政治、社会各个角度来看,但它本身属于文艺的范畴,毕竟是小说;论它的思想性,又有关哲学。这应是主要的,而过去似乎说得较少。……《红楼梦》行世以来,说者纷纷,称为‘红学’,而其核心仍缺乏明辨,亦未得到正确的评价。今后似应多从文、哲两方面加以探讨。”[2]也就是说,红学研究在遭遇百余年索隐派、考证派、激进革命派以及形形色色僵化的社会学派接二连三的曲折之后,才逐渐回归到《红楼梦》本身的研究正途上来。在这方面,梅新林先生的《红楼梦哲学精神》(2007)及孙伟科先生的《〈红楼梦〉美学阐释》(2009)堪称回归本体研究的代表。

第二,所谓“背景研究”的问题。在学术研究中,具体的结论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倒是需要我们追问的如下这些问题:同一个研究对象,何以不同时代的研究者会得到迥然不同、大相径庭的结论?导致这一个时代的学人与那一个时代的学人如此大相径庭的原因究竟何在?他们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究竟受到各自的时代精神怎样微妙而深刻的影响?以及此种影响又是以何种方式潜在地影响着他们的后学?——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的解答,可以汇总为如下的观念:研究者对于《红楼梦》的研究(无论是他们的研究方法还是他们的研究结论),与其说跟《红楼梦》这部划时代的小说本身有关,毋宁说跟他们自身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我们可以经由研究者的研究,而窥探到时代精神的隐秘的变迁。《红楼梦》成了一个检测时代精神变迁的绝好的标尺,一个丈量时代气温的绝佳的温度计。余英时先生曾感叹地说:“《红楼梦》简直是一个碰不得的题目,只要一碰到它就不可避免地要惹出笔墨官司。”[3](P60)这句话或许可以这样来理解:近世以来,实在没有比《红楼梦》研究更能窥探到研究者和时代精神之间的微妙而持续的契合关系了。对此,刘梦溪先生曾感叹说:“百年来的《红楼梦》研究表明,红学的盛衰似乎与社会变端有一定的关系。”[4]其实,百年来红学研究的结论和方法与社会的变端亦有密切的关系,毕竟研究者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而抽象地存在。

二、“红学”何为:当下的“红学”研究困境

刘梦溪先生(1941—)的《 红学》,坚持以“ 学派”为本位的撰史方式,将两百多年的《红楼梦》研究划分为三大派:考证派、索隐派和小说批评派。杜景华先生(1938—2004)则在《红学风雨》中,归纳了红学研究的一个序列,大致是:评点派→索隐派→新红学考证派→小说批评派(王国维、鲁迅);再益以若干次论《红》高潮:五十年代批判的红学→七十年代红学热(“政治红学”)→八九十年代多元化红学[5]。在此21世纪的所谓“当代”,红学研究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格局,此种多元化格局跟我们日趋多元化的时代思潮息息相关。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多元化的研究格局恰恰也正说明了其研究倾向性的丧失和研究价值感的沦落。可以说,红学研究在当代正陷入某种困境之中,研究红学的人所在皆是,但经典不再,大师式微,甚至于,“红学”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质疑,“红学家”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贬称。

在此多元化格局之下,既有土默热的红学研究,一反此前似乎已成定论的结论,偏说《红楼梦》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清初大戏剧家洪升。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从而掀起了一场红学研究史上的“革命”,其“土默热红学”,有说“为《红楼梦》研究展开了一幅新画卷,开创了一片新天地”的,有说是“一朵绽放的奇葩”的,还有说是“跳出了曹学的窠臼,披荆斩棘,为红学的发展开拓了一条新路”的,不一而足。但被很多人指出很多“死穴”,如陈熙中和梅节就是其中的代表。此外有著名作家刘心武在央视揭秘《红楼梦》,被论者认为将红学引向歧途,而遭到正统红学家如蔡义江、孙玉明、吴祚来等先生的反击,认为严重不符合所谓“学术规范”。

对于《红楼梦》而言,的确是一个说不尽的迷宫,充满了语言的陷阱,囊括了中华文化的诸多宝藏。晚清一位姓陈号蜕庵的学者曾指出曹雪芹的《红楼梦》不是一部小说,而应归入子部。周汝昌先生认为,这位学者颇有识见,等于说将《红楼梦》视为一部思想巨著。而周汝昌自己,更是将《红楼梦》与整个中华文化联系起来考察,或者说,他将《红楼梦》的解读置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大坐标上去观察和思辨,将《红楼梦》之文化意涵进行深入地发掘。红学新秀汪宏华则将“红学”视为泱泱中华学术发展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其历史地位与先秦诸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及清代朴学相当,都是中华学术(国学)发展到某一个历史时期具体的学术形态。尽管有人将他捧得很高,或称之为“哲学和红学新锐”,或称之为“世界惟一能从文、哲、史三路并进,系统解构四大名著的哲学家、文学评论家、著名学者”,“以哲理解构四大名著见长”云云,但还是遭受很多人的质疑,认为他不过是在效颦周汝昌而已,跟刘心武的效颦周汝昌从本质上而言并没有什么两样。有人为此还专门撰文,干脆称我们这个“多元化时代”为“群氓时代”。

三、“红学”的出路:一个可能性的转向

红学研究的熙熙攘攘与红学界的言人人殊,并不足以说明红学研究的繁荣,恰恰相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甚至于是一种时代的悲哀。正如有人曾宣称的那样,假如这世界没有了宗教,我们也要自己再创造一个上帝。红学界的情形也相仿佛,我们也可以套用此语说,现今我们没有了大师,我们也要人为创造出一些大师,以使我们这个时代不至显得贫乏和荒芜。市场经济的泡沫淹没了文化,也淹没了红学。红学研究成了经济泡沫边上偶尔泛起的浮物,摇摇晃晃地做一些盛世的点缀。即如前文所说的“土默热红学”,很多人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地方经济发展的一个策略,即所谓“经济搭台,文化唱戏”而已。如果说封建时代的文化是隶属于政治的,那么,市场经济时代下的文化,则已从政治的豢养中,变成了经济的奴仆,红学研究也免不了染上这一时代的烙印。因此,红学的繁荣可以说是市场经济的繁荣,正如红学研究的困境也可以说是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困境。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就是:当此时代背景之下,红学究竟有着怎样的出路?

贵州红学会聚集了一帮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其中有一个叫顾绍炯的研究者,新时期以来即以邓小平理论来研究《红楼梦》,发表了一系列具有革新意义的红学论文。如《邓小平理论对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启示》《悲剧中的正剧——论薛宝钗的忧患意识》《走在时代前列、开辟光辉道路——评大胆改革经济坚决反对腐败的贾探春》《向初期民主主义者前进的封建节妇——李纨》《贾珍——贾府衰败的祸首》《论贾赦形象的审美价值及其他》《论固宠擅权以权谋私的王熙风》等论文,目前已初步形成一个新的红学流派即邓小平理论派。这个红学流派可以说是社会发生转型的历史时期知识分子迎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思潮的产物,是前文所述“背景研究”的一个绝佳的当代例证。正如身在晚晴末年的蔡元培先生借研究《红楼梦》而大倡排满之论,王国维则借研究《红楼梦》而大倒末世悲哀乃至绝望的苦水,都可以看出研究者所受时代思潮的深刻影响,《红楼梦》不过是借以阐述其政治主张或生命体验的文本而已。而这只是时代思潮的方面,除此之外,尚有研究者个人的因素。就《红楼梦》之复杂的命意而言,很多人都喜欢引用鲁迅先生的说法:“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6]因之研究《红楼梦》,便有三个方面的因素同时起着作用,一是对《红楼梦》文本本身的理解,姑谓之“本体”;二是研究者所处时代之影响,姑谓之“共相”;三是研究者个人之具体志趣,姑谓之“殊相”。如此一来,红学研究的困境及其出路也就不难厘清,而有一研究方法论的自觉意识。

在我们看来,红学研究的出路乃在于谨遵俞平伯先生晚年的彻悟之言,主要应从文、哲两方面加以探讨,也即是说,首先要将《红楼梦》看成是一部小说,从小说的角度进行研究;但它又不止是一部小说,我们可以说它是一部文化小说,故可将其纳入整个中华文化的坐标中进行研究,也可以说它是一部思想性很强的哲学化小说,故可从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的高度对其进行解读。并在此基础上,将其纳入世界文学的框架中去进行比较文学的研究,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着力加以探讨的所在。我们可以简略作一个概括,就是:1.红学本体的研究,即围绕着《红楼梦》文本所进行的回归研究,核心在于将《红楼梦》还原为一部文学著作,从这个角度而言,上世纪初王国维及鲁迅所开创的小说批评派才是红学研究的正途;2.将《红楼梦》纳入整个中华文化的大背景大坐标之下进行文化学意义上的解读,《红楼梦》只是我们借以研究整个中华文化及学术的一个窗口或载体,或者说,一个现时代最佳的切入点和突破口;3.随着我们的研究范围更加扩大,我们需要将《红楼梦》跟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文学进行比较研究,借以探究中西方文学及文化的异同,并在此基础上为促进世界文学及世界文化的大同提供一些学理上的支撑。这就是红学研究的未来走向,权当引玉之砖,就教于学界。

[1]徐兆玮.游戏报馆杂咏.诗小注.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一斑录(下册).

[2]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135.

[3]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4]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05.

[5]洪涛.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

[6]鲁迅.《绛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卷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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