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学老师与学生的30万言书信
2013-04-10钟岚
文_钟岚
一个大学老师与学生的30万言书信
文_钟岚
我承诺永不忽略学生,永远在学生需要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
——王红
川大文新学院的学生私下谈论老师的时候,多臧否人物,直呼其名,唯有谈及王红,必加上“老师”二字,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一位在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渡过了九年青春的学生
A 一个学生眼中的老师
我是从赵阳口中得知王红老师的。
2009年10月24日,原四川大学文新学院99级中文专业毕业生赵阳回到母校,和文新学院签订了一份设立“阳光奖学金”的协议。按照协议,赵阳以个人名义设立“阳光奖学金”,每年向学校捐赠一万元人民币,嘉奖那些勤思好学、爱读能写、家境贫寒的同学。
非官非商的普通校友以个人名义设立奖学金回报母校,这在川大是首例。
赵阳坦陈,这么做,皆是因为一个名叫王红的老师。
赵阳,吉林人,1999年考入四川大学。进入川大时,父母双亡,孑然一身。
在一篇文章中,赵阳这样描述了和王红见面的场景:
还记得那天,赶上入秋的第一场大降温,我穿着一件单衣,在窗边的凳子上瑟瑟地坐等开会。王红先生显然注意到了我,还未等我开口打招呼,就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惊讶极了,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心里在打鼓:100多个新生,她是如何认出我的?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和不安,她告诉我,她留意到了我入学报到时填写的家庭信息,父母栏的名字都空着,于是就专门向辅导员了解我的情况,当得知我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就专门嘱咐辅导员要多关心我。单凭一张表格上的相片,就让一个老师牢牢地记住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这让我一下子感动起来。记得那天,她对我说,“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生病了!”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辅导员给了我一个纸袋子,告诉我是王先生专门起大早送到学校,让他转交的。我打开,里面是一件薄毛衣、两条厚实的长裤,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200元钱……
在以后的日子,王红给赵阳的,不仅是慈母般的生活上的关怀,还有品行的塑造。大二的《古代汉语》期末考试,赵阳得了59分,重修要交250元钱,老师得知他的情况后破例改及格。可王红得知后竟又给改回去了。在办公室,她说了一段让赵阳终身受用的话: 对知识的获取,远比面子重要。人生的路很长,首先要有老老实实和踏踏实实的态度。重修费,我替你交了,只要你好好把这门基础课学精、学透。
我以为,赵阳是因为身世特殊而受到王红老师的特别关爱,但赵阳说,不,王老师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甚至包括不是她学生的许多陌生人。大学中的老师多重研究,轻教学,王红老师却是个特例,她亦因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学生身上,耽搁了自己的科研任务,迟迟评不上教授。王红老师短暂地做过系副书记、副主任,之后就辞去了所有行政职务,以一个普通老师身份,教《中国文学》和《中国诗歌艺术》。她上课从不点名,但大教室通常都座无虚席,许多外系同学都会专门来占座听她的课。
B 一个不怕被“骚扰”的人
跟王老师接触的学生,往往在第一时间被她感动。
多年来,无论是本系学生的课程,还是面向其它院系学生的公开讲座,王红老师展示的第一张幻灯片,就是她的联系方式,除了她的手机号、电子邮件和博客地址外,还有她家的8位数的电话号码。
王红这个举动,感动着一届又一届学生,也让她成为著名的“不怕被骚扰的老师”。学生们和她无话不谈,学习中的苦恼、人际交往中的困境、考研就业的选择,个人情感的纠结……甚至女生要不要和男朋友同居,有同学怀疑自己有同性恋倾向等隐私,都会来找她倾诉,寻求支撑和帮助。
随着学生们的口口相传,来找王红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本系的学生,外系的、外校的,甚至学生毕业后工作单位的同事,有心事都会写信给她。
2011年11月9日,王红主讲的《中国诗歌艺术》作为中国大学首批视频公开课上网,更有天南地北的网友来信来电与她交流对诗歌对文学、人生的看法。
安徽铜陵一位60岁的农民寄来挂号信,说自己小学五年级因为“文化大革命”断送学业,但特别喜欢诗歌。这位农民朋友还随信附上了他写的几首诗。王红在博客上写道:“诗谈不上好,但极认真极用力,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用心写的。阴寒的夜晚,读这些在粗糙信纸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抄写的文字,竟如沐浴于冬日暖阳中,温馨的涟漪一波一波地漾开去。世事翻覆,白云苍狗,大地上歌声如风,却不变。”
C 蓄一生的能量,点染高秋
2007年10月25日,王红发表了一篇纪念开博两周年的文章:“两年前的今天,本博有了第一篇日志。日志为坠楼的学生W而写,博客为他而开……为了没能接听的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我承诺永不忽略学生,永远在学生需要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
博文中提到的学生W是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有点孤僻,川大毕业之后,他分到一家还不错的单位,领导也很关心他。谁也没想到,工作两年后的一天,他突然从单位跳楼自杀了。当地警方找到王红时,她才知道,学生生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的。她当时正在上课,错过了接听。王红说:“这件事过后我心情很坏,一直在想如果接了他会说什么?或许我接了那个电话,结局就会不一样。所以我就开了博客,多一个跟同学交流的渠道。”
王红的博客名为“长亭短亭”,她也因此被称为“亭长”。她说:我的博客应该算作课堂的一个延伸,就像路边十里五里长亭短亭。博客中,她除了讲述自己的生活,表达观点,也选摘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学生来信,提出建议、忠告或希望。为吸引更多人关注这些年轻人,她专门开设了一个栏目“雏凤清音”,将学生的诗文佳作发布于此,与人分享。这个博客已坚持7年,访问量达300多万。
在王红的博客中,曾发布过这样一篇文章,《向谁诉说——一封学生来信引起的思考》。文中摘录了一位同学写给她的信:“现在的高校教育,将无数学子无情地扔到了绝望的边缘。大班上课,几百人的课堂上,老师根本就不认识学生……师生之间只有在课堂上能够见一下,课后就各走东西了……我们在一个规划人生的关键时刻被扔在了一个只能靠自己独自面对这个复杂社会的艰难境地。很多人崩溃于此,以后在社会上所表现出来的诸多畸形心态,或许能够在这儿找到原始诱因。”
王红说,这位同学并非危言耸听,大学生的心理困惑及无助的状态是事实,“不能责怪他们过多期待外力帮助,不能责怪他们有依赖心理。想一想他们冲刺中考、高考的中学时代,在摧残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压力下,有几人能得到有效的心理疏导?心理疾病的隐患早已深埋,只不过是延后发作,有人在大学时,有人更晚些。从我收到的许多学生信件分析,大学生的心理问题真不可轻视,他们确实需要向年长者倾诉,需要心理疏导。”
>>> 对话王红:和年轻人相处是我的需要
教育家:听说您和学生交流的文字有30多万字?都跟他们说些什么问题?
王红:不止30万字。问题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们的孩子,从中学到大学,心理上没转化好,应试教育这么多年,到大学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读书怎么生活了。人际交往上,他们有很多困惑,生活上也有问题。有的同学会发很长很长的信给我。
教育家:有的人完全不认识您,为什么能对您敞开心扉?
王红:学校的环境比较特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师始终是不动的,而学生是流动的。学生对一个老师为人行事的传诵,有时造成的传播功能甚至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有时候我对年轻老师开玩笑,说你们要注意,如果你有什么劣迹,学生们一届一届传下去,就会有一个很糟糕的形象,以后无论你多么努力,多少年都扳不回来。有时候学生感动于某个老师的细节,他也会把它传播很久,你就会有个很好的口碑,会被放大。
教育家:这么多人来找您,对你的生活有没有构成打扰?
王红:我还是有自己的分寸的。我是老师,课堂上和课堂下做跟学生有关的工作也不算做了分外的事情。我也不是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老师,我不想把自己燃得干干净净,让自己的健康、生命受损,那样的示范性很糟糕。我很注重自己的生活质量,注重跟家人共同享受的时间。懂事的学生也知道周末不打扰我。平时我锻炼身体,游泳,跑步,寒暑假我会带孩子出去旅游。我不会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弄成一个二十四小时都很累的人,我不想当殉道者。自己的身心都很健康你才能更好地去帮助人。即使你不能帮助人,给人的示范也是阳光的,正能量。如果学生觉得老师是面黄肌瘦,疲惫不堪,超时工作,累病累垮累死,就会觉得这个行业很可怕。我很高兴我的很多学生都表示毕业后愿意去教书,也想做像我这样愉快的老师。教书、和年轻人相处是我的一种需要,很充实很饱满的一种需要。
教育家:选择做这样的老师,是否有外力的影响?
王红:我是陕西师大毕业的,我的老师们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是1979年上大学的,当时文革刚结束,大批老师的工作态度、对学生的态度令我非常感动。他们总有一种被十年浩劫耽误了,拼命要补回来的感觉,很把学生当回事。我们的古汉语老师70多岁了,满头银发。他曾被打成右派,在农村务农放羊很多年,70多岁又被返聘回来。他住在城里面,学校却在很远的郊区。8点上课,他6点就出发,转几次公交到学校。每天7点多,老人家就端端正正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正中间,满头白发,坐得笔直,像旗杆一样。这样的老师,就是我们心中的标杆。我们年级150多个学生,老人家能够把我们的名字全背下来。就是这样的一批老师给了我最直接的影响。
教育家:现在的大学老师很多跟学生都只是一种职业关系了,上完课就走。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王红:我们的环境,大跃进似的,要求高校教师要做课题,做科研,说我们是研究型大学,逼得老师们精力真的不敢在学生身上放太多。因为一个老师面对众多学生,几十几百学生中哪怕有五分之一要来找老师谈点什么,老师的精力和时间就没办法分配。我们的各类评估标准没有一条是你业余时间在学生身上投入了多少。教师只是一个职业,教师对自身的道德标准可能要提得高一点,但你并没有理由去要求他一定要怎样怎样。
另外,坦率地说,现在社会风气并不好,学生有的机心也很重。有很淳朴地向老师请教、交流,很可爱的,也有出自各种各样动机跟老师接近的,比如考研保研,想在哪门课上拿高分等等。很多年前,一个外校的女孩想考我们系的研究生,之前写了很多信向我求教各种问题,我也很认真地回答了她。她以非常高的分数考进了,选导师时,教研室主任建议她跟着我学习,她犹犹豫豫地说:王老师还是个副教授。后来她跟了另一位教授,可老师特别严谨,有时候她对老师的要求没听明白,也不敢问,又跑来问我。我只当不知道这事,还是尽量解答,可我的同事们都很愤慨,说这种小孩就不应该再管她。这就是为什么有的老师宁可跟学生保持一点距离,因为不愿意这样被伤害。因为你如果被一个老奸巨猾的人伤害,那是你自己缺乏防范,但如果被一个你满腔热情去帮助的青年人伤害,这伤害就蛮大。社会大环境不好,大家都这么势利的话,理想主义者就没有生存的空间。
教育家:您怎样定位“老师”这个身份?
王红:我们应该让学生明白,人文学科并不是一摞摞书本,更不是书本中所概括出来的似是而非的知识点,它是活生生的一种精神。中国文化真正的魅力是在人。而教师是文化的传薪人。薪火相传,哪怕很微弱,环境也很不好,有的时候甚至让我们感到前景黯淡,理想之光非常微弱,但微弱总比没有好。这几十年的经历,我感觉教育真是极端边缘的东西。很多年以后你回想起来,在我们心中留下的不是你学到的一本一本的书,不是考试时答的知识点,更不是老师的职称和头衔,给我们影响的,我们能记住的,其实是当年并没想到的,比如我的古汉语老师那坐得像旗杆一样的身体。
>>> 附录:
一、王红致学生书信选
一个同学,偶然听了我的一次举陶渊明为例的讲座,最近写信给我,说自己向往平淡简单的生活,但家境清寒,觉得有责任让亲人过得好一些,似乎毕业后应当寻觅收入高的工作,光鲜地回乡,于是矛盾,并为自己这种“狭隘的小农意识”而羞愧。我读了几遍来信,惕然心惊:也许我已在不觉间误导了学生?
王红回信
我想,你首先不要为自己“狭隘的小农意识”而羞愧,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也是正常的想法,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平民百姓的孩子,从贫穷中走出来,自己和家庭都还没能完全摆脱贫困,想生活得好一些,也让亲人过得好一些,是天经地义的,绝对是正常的愿望。何况,社会也习惯以收入、职务等为尺度衡量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这尺度不公平也不够科学,但却是大多数人能接受的。回老家过简单、平淡的生活是很愉快,我相信这也是你的真实想法。但请恕我直言,简单、平淡的生活对一位没有积累的青年人来说,可能才真是一种奢侈的生活。它首先需要从容的心境,你想想,你面对经济的拮据、亲人的责怪、他人的非议时能保持这种心境吗?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内心再强大充实也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肯定。当你对平淡生活的期待被人误以为是低能、怯懦时,当亲人也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们经济上的支持时,你还能坚持下去吗?我估计会很难。
为了答复你的问题,我思考了很久,担心是我或另一些老师的观念误导了你。我们崇尚平实从容的生活,不主张追名逐利,可能会给年轻同学一些影响。但你们看见的是四十岁、五十岁的我们,没见过我们二三十岁的年代。我们也困窘,也不自由。我从读研始就去兼电大、函授的课,改高考卷子,因为挣钱多,我们那时收入太低,很需要钱。不同的是,挣钱是手段,不是目的,不为挣钱而挣;并且,即使很穷也还能保持快乐的心情。我们现在衣食无忧了,就更从容,不必整日营营求名求利。你们看到的是三十年奋斗以后的我们,可能会误以为我们从不在乎金钱、职称,这是大大的误解。别人我不清楚,以我自己来说,我不刻意求这些身外之物,但不是完全不要。否则我可以干脆拒绝当教授,连副教授也不当。我只是不急着当,不抢着当,不为了当教授而让自己过分地不自由不快乐,尤其是不会以不正当的手段、以损害他人利益为代价来为自己谋名利。在坚持了这些原则后,应得的名和利我都没拒绝。解决了自己的温饱,得到了社会的承认,有时还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需要的人一点帮助,何乐而不为呢?说了不少,想来你也已明白我的意思。不要为“虚荣心”羞愧,不要被“平淡生活”忽悠了。自由的是心境,为了换取这自由,形体在很长时间内可能会很累很不自由;悠闲、简单生活反而是不易得到的奢侈品。避害趋利是人的正常心理,在坚持做人底线的前提下,以自己的劳动为自身和亲人谋取更好的物质生活是值得自豪的。不要刻意求平淡吧,平淡的是心境,不一定是具体的生活状态。
二.王红博文选
不做好学生
站在讲台上,望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总在想:他们当中,倒底有多少“好学生”?有多少人想成为“好学生”?参加各类面试,听着“我希望给老师们一个好印象”的套语时,闲谈中有学生问“老师您喜欢什么样的学生”时,看到各类活动中过分少年老成的学生干部时,我都不由地在心底叹息一声。我想告诉我的学生:不要做“好学生”,“好学生”是不快乐的。“好学生”是难以界定的。好在不是写学术论文,不需对概念的内涵及外延作准确表述,仅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列出其主要特征数种供参考:
1、缺乏独立思考精神,唯上唯书,有疑问也不敢提出异议,在长辈、老师、领导面前表现乖顺或少年老成。绝无出格行动,甚至不敢有出格思想。2、极重分数。小心翼翼、竭尽全力对待每一门考试、测评、选拔等。凡读书习惯于找“标准答案”,习惯于接受稳妥的意见。3、重视各类评价指标,看重外界评价,习惯在各类排名中评估自己,不自觉地用别人眼光看自己。4、莫名其妙的心理优越感。用别人眼睛看自己,却以自己为标的衡量、评价他人。5、极端现象:个别被体制腐蚀了的“好学生”机心过重,小算盘打得精,甚至以不正当手段谋取高分、奖项等好处。
“好学生”后遗症:
1、人生目标高,幸福指数低。2、抗挫折能力弱,自我调节能力差。3、不合群,不可爱,甚至在人群中不受欢迎。4、不敢或不习惯说“不”,不敢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权益,更不用指望其维护他人权益了。5、极端者可能蜕变成不择手段钻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