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附”、“先后”、“奔奏”、“御侮”新释
2013-04-10胡宁
胡 宁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疏附”、“先后”、“奔奏”、“御侮”新释
胡 宁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诗经·大雅·绵》末章云:“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诗中的“疏附”、“先后”、“奔奏”、“御侮”4名,指文王之臣,都是反义连用的形式。“疏附”指内朝官和外朝官,“先后”指左右辅弼重臣,“奔奏”指本国使臣与别国来使,“御侮”指武臣,是一个由周而及于方国、由行政到外交到戎事的序列。诗中连用4句,是以铺陈各类贤才的形式表明周邦在文王治下已经具备了代商而有天下的条件。
《诗经·大雅·绵》;疏附;先后;奔奏;御侮;“四臣”用意
网络出版时间:2013-11-26 09:11
《诗经·大雅·绵》末章云:“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1]512其中以“疏附”、“先后”、“奔奏”、“御侮”4个名称指称文王之臣。拟结合先秦文献中所言及的臣属类别以及文王时期的政治形势,探讨其含义。
一、旧注述要
对“予曰有疏附”等4句,毛《传》、郑《笺》的训释有不同之处,毛《传》:“率下亲上曰疏附。相道前后曰先后。喻德宣誉曰奔奏。武臣折冲曰御侮。”[1]512郑《笺》则释“疏附”为“使疏者亲”,释“奔奏”为“使人归趋之”[1]512。前者与《传》义同,而后者实为新义,对于“先后”、“御侮”则未作诠释,盖认为毛《传》已明,不烦再释。陆德明《释文》:“奏如字,本亦作‘走’,音同,注同。”[1]512孔颖达《正义》即以“走”为正字,云:“奔走者,此臣能晓喻天下之人以王德,宣扬王之声誉使人知,令天下皆奔走而归趋之,故曰奔走也。”[1]512是牵合《传》、《笺》之义,以“天下皆奔走而归趋”为王臣“喻德宣誉”的效果,所以称此王臣为“奔走”。“疏附”、“先后”、“御侮”也是就传、笺之言而阐明之,以“率其臣下先与君疏者,令之亲于君上”释“疏附”,以“在君前后”释“先后”,以“扞御侵侮”释“御侮”。后世注家多依循孔疏之说,唯“奔奏”一词,王引之《经义述闻》云:“《传》、《笺》异义,正义合而一之,非也。《传》以奏为告语之义,故曰‘喻德宣誉’……《笺》则取趋赴之义。”[2]160这是《传》、《笺》不同之处,马瑞辰认为当从《传》义,且从4者整体着眼,言“此诗上二句以‘疏附’、‘先后’作对,下二句以‘奔奏’、‘御侮’作对”[3]826,但这4者究竟如何“作对”,则语焉不详。
由此可见,自孔颖达《正义》以下,注家依违于毛、郑之间,而所论终不出二家之外。但《传》、《笺》所言,细思之,并不能令人无惑,“帅下亲上”、“喻德宣赞”云云,为臣下者皆当如是,并不能作为臣属的类别。《绵》以排比的形式铺叙了辅助文王的4类臣属,“疏附”等名称应自有其体例在,不妨跳出毛、郑两家之区宇,重新作一番考索。
二、四臣新释
“疏附”、“先后”、“奔奏”、“御侮”这4个词,“先后”最易解,《尚书·梓材》:“王惟德用,和懌先后迷民。”伪孔《传》:“先后,谓教训。”[1]209《周礼·秋官·士师》:“以五戒先后刑罚。”郑玄《注》:“先后犹左右也。”[1]874孙诒让《正义》:“《尔雅·释诂》云:‘韶、亮、左右、相,导也。韶、相、导、左右、助,勴也。’是‘先后’与上文‘左右’同为相道亮助之义。谓豫教导之,使民知避罪也。”[4]2784则“先后”是教训辅导之义,“予曰有先后”之“先后”是反义并列结构,如郑玄所言,意为“相导前后”,即辅相王。《大戴礼记·保傅》:“道者,导天子以道者也;常立於前,是周公也。诚立而敢断,辅善而相义者,谓之充;充者,充天子之志也;常立於左,是太公也。絜廉而切直,匡过而谏邪者,谓之弼;弼者,拂天子之过者也;常立於右,是召公也。博闻强记,接给而善对者,谓之承;承者,承天子之遗忘者也;常立於后,是史佚也。故成王中立而听朝,则四圣维之。”[5]54即以“前”、“左”、“右”、“后”言武王的辅弼重臣。其实,不仅“先后”,“疏附”、“奔奏”、“御侮”3者也是反义并列结构,兹分述如下:
疏附,郑《笺》言“使疏者亲”,明是以“疏”为“疏远”、以“附”为“亲近”,也是反义词。但如果“疏附”是“使疏者亲”的意思,则当说“附疏”,不能说“疏附”。如果是“疏者亲附”的意思,又怎能用以指称一类臣属?所以“疏附”只能视为并列结构,犹言“远近”。按臣下有“远”、“近”之分,《国语·楚语上》:“近臣谏,远臣谤,舆人诵,以自诰也。”[6]504《墨子·亲士》:“近臣则喑,远臣则唫。”[7]1《晏子春秋·内篇谏上》:“近臣嘿,远臣瘖。”[8]17《孟子·万章上》:“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1]2738都是例证。《国语·周语上》“近臣尽规”,韦昭《注》:“近臣谓骖仆之臣。”[6]504即王或诸侯左右随侍之臣。则“远臣”指不在王或诸侯身边随侍之臣。“近臣”即内朝官,“远臣”即外朝官。
奔奏,毛《传》、郑《笺》之义诚如王引之所言,其实“奔”与“奏”也是反义词,“奔”有“离开此处去往彼处”的意思,如《左传》隐公十一年“许庄公奔卫”[1]1736,即离开许国逃往卫国。奏通“凑”,有靠近义。则“奔”与“奏”,一往一来、一离开一靠近,义正相对。“予曰有奔奏”之“奔奏”,当是指奉命出使方国者和由方国派来朝觐者。典籍中有所谓“外臣”与“内臣”,《左传》成公三年:“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杜预《注》:“称于异国君曰外臣。”[1]1896《礼记·杂记上》:“大夫……讣于他国之君,曰:君之外臣寡大夫某死。”“士……讣于他国之君,曰:君之外臣某死。”[1]1549则别国之臣对于本国之君而言是“外臣”,出使别国之臣,见彼国之君,当自称“外臣”,《仪礼·士相见礼》:“若他邦之人,则使摈者还其挚,曰:‘寡君使某还挚。’宾对曰:‘君不有其外臣,臣不敢辞。’”[1]976即是在别国自称“外臣”的例子。与“外臣”相对,本国之臣则是“内臣”,《左传》僖公七年:“我以郑为内臣,君亦无所不利焉。”杜预《注》:“以郑事齐,如封内臣。”[1]1799《谷梁传》庄公二十三年:“祭叔来聘。其不言使,何也?天子之内臣也。不正其外交,故不与使也。”[1]2400这是因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463,不能将王使视同别国使臣。《绵》之末章说的是文王,彼时周人尚未克商有天下,所以言“奔奏”,即出使别国之臣与别国来使,犹“内臣”、“外臣”相对。
御侮,毛《传》释为“武臣折冲”,孔疏阐明之曰“扞御侵侮”,历来皆无异议。实则“御”与“侮”,含义也是相对的。“御”是“抵御”之义,犹《易经》所言“御寇”。“侮”则为侵凌之义。“御”与“侮”相对,典籍中有其证,《国语·周语中》记载周襄王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古人有言曰:‘兄弟谗阋,侮人百里。’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则阋乃内侮,而虽阋不败亲也。”[6]44-45所引“周文公之诗”二句,韦昭《注》:“文公之诗者,周公旦之所作《棠棣》之诗是也。所以闵管、蔡而亲兄弟……御,禁也,言虽相与佷于墙室之内,犹能外御异族侮害己者。”[6]45今在《诗经·小雅·常棣》,“侮”作“务”,郑《笺》:“御,禁。务,侮也。兄弟虽内阋而外御侮也。”[1]408这样解释,有个问题,即“其”字当作何解?“其”在此处只能是修饰“侮”,指代前句所提到的人,即“兄弟”,如果指外人,语法上是说不通的,所以“外御其侮”不可能释为“抵御外人的侵侮”,而只能是指外人防备“兄弟”侵侮。富辰的话中,在引此诗之前,还引用了“古人有言曰”:“兄弟谗阋,侮人百里。”韦昭《注》:“阋,佷也。兄弟虽以谗言相违佷,犹禁御他人侵侮己者。百里,谕远也。”[6]44-45这更加说不通,原文根本没有表示“禁御”的词,而且原文是“侮人”,不是“人侮”,怎么能释为“他人侵侮”?所以这两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兄弟虽然有矛盾,但能同仇敌忾,侵侮他人于百里之外。富辰将此二句与“周文公之诗”并引,亦可证诗中“外御其侮”是指外人防备“兄弟”侵侮,而不是“兄弟”抵御外人侵侮。由于对这句诗的理解有误,孔《疏》引诗以证“予曰有御侮”的“御侮”,自然也就释为抵御外来的侵侮,这是错误的,先秦典籍中也没有用“御侮”表示防御外来侵侮的例子。“御侮”也是并列结构,“御”指防御,“侮”指侵略,一是防守一是进攻,武臣掌戎事,不外如此。
综上所述,“疏附”指外、内朝官,“先后”指左右辅弼重臣,“奔奏”指使臣,“御侮”指武臣,皆反义并列解构。由周而及于方国,由行政到外交到戎事,铺陈甚有层次。
三、从周文王时期的政治形势看《绵》列述“四臣”的用意
《绵》末章,“予曰有疏附”等4句之前是“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说的是“虞芮争讼”之事,毛《传》:“质,成也。成,平也。蹶,动也。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久而不平,乃相谓曰:‘西伯,仁人也,盍往质焉?’乃相与朝周。入其竟,则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入其邑,男女异路,班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让为大夫,大夫让为卿。二国之君,感而相谓曰:‘我等小人,不可以履君子之庭。’乃相让,以其所争田为闲田而退。天下闻之而归者,四十余国。”郑《笺》:“虞、芮之质平,而文王动其绵绵初生之道,谓广其德而王业大。”[1]512《史记·周本纪》也说:“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只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诸侯闻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9]117这当然是理想化的说法,但文王解决了虞、芮两国的争端,在周邦的发展过程中应该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通过这件事,周获得了众多方国的支持,所以史家皆以此事发生之年为所谓“文王受命”之始。这是文王时期战略方针变化的一个转折点,前此以团结安抚西北方及山西一带方国部落为主,后此则步步展开了对商王朝的攻势[10]。“予曰有疏附”云云,紧接在言此事的两句之后,若依旧释,则与周对外的交往联合了无关涉,显然是不妥当的。而依此文所释,则由内政得人而到外交得助从而军事力量大增,次序井然,且与上两句紧密相连,与“虞芮争讼”一事史家陈述的主旨也恰相符合。
虞、芮都是姬姓国,前者是太伯、仲雍所建,在今山西平陆以北。后者在今陕西大荔以东、朝邑以南30里,是北洛水与渭水的交会点,“从地理形势来看,这里正是从渭水流域进入中原河水(黄河)流域的交通枢纽所在,是从周到虞的必经之路,建国时代不祥,至少季历在位时期已经存在。季历所以能够在山西地区不断战胜戎狄部落,扩大领地,就是由于芮国控制着这个交通枢纽和虞国成为前进的基地”[11]73。因此,虞、芮两国既是独立的国家,又是周人所建立的并与周有着归属关系。清华简《良臣》列举周文王的贤辅,就包括“芮伯”在内[12]157。
因此,“予曰有疏附”等4句,是以铺陈内政外交各种贤才的形式表明周邦在文王治下已经具备了代商而有天下的条件,这是以“虞、芮之质平”为标志的,人们难以确知当时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次事件的妥善解决及其国际影响,让周邦获得了更多邦国的支持和更多人才的归服,实力大大提升。《史记·周本纪》在记述“虞芮争讼”之事后,曰:“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9]118这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可以说是紧锣密鼓地展开对商王朝的攻势,《绵》中排比“四臣”,所展现的正是文王羽翼已丰、周邦大势已成的政治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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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清)王引之.经义述闻[M].台北:世界书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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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杨宽.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12]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M].上海:中西书局,2012.
NewExplanationofShuFu,XianHou,BenZouandYuWu
HU N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paper gives a detailed explanation ofShuFu,XianHou,BenZou,andYuWuin the last chapter of the poemMianinTheBookofSongs,and points out that they constitute a sequence from Zhou to its neighboring tribes,the interior to diplomacy,and to military affairs.The continuous use of these four names indicates that Zhou had pocessed enough strength to overthrow the Shang Dynasty.
Mianin theBookofSongs;ShuFu;XianHou;BenZou;YuWu;intention
2013-07-27
胡宁(1978-),男,安徽舒城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史,师从朱凤瀚先生。
I 207.22
A
2095-462X(2013)06-0008-03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1126.0911.010.html
(责任编辑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