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传媒的力量:维新运动中的报刊
2013-04-10任吉东
任吉东
(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天津 300191)
“近代中国社会的剧烈变革是一曲多重变奏的交响曲,其主题是围绕政治核心而展开的。戊戌变法、晚清新政、辛亥革命等一连串的政治变迁构成了近代中国政治转型的主旋律。”[1](P22)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戊戌变法在救亡图存和变法思想启蒙方面的里程碑地位是不容置疑的,而之所以近代中国维新派知识分子以前所未有的社会影响力和号召力,在全国上下掀起了意义深远的维新改良运动,就在于时代为他们提供了与旧势力抗衡的新式武器——报刊。
中国人自办的具有近代意义的报刊,始于19世纪50年代,但到甲午战争时,仍只有寥寥数家,而且极不景气,它得到蓬勃发展,是在维新运动时期。根据汤志钧《戊戌变法人物传稿》统计,发动、领导和支持变法的重要人物只有50多人,要掀起社会变革的巨浪,显然力量有限。在西风东渐的影响下,维新人士敏锐地意识到报刊在宣传维新思想、介绍西学知识、启发民智、开通风气等方面的特殊作用。《强学报》第1号发表《开设报馆议》,论述报刊有六大作用:“广人才”、“保疆土”、“助变法”、“增学问”、“除舞弊”、“达民隐”。康有为说:“新报尤足以开拓心思,发越聪明,与铁路开通,实相表里”。[2](P149)维新派每成立一个新的组织,康有为都将办报作为一项不可或缺的大事。1895年在草拟《强学会章程》时,更把“刊布报纸”、宣传党义作为强学会的四大重心工作之一。
梁启超在论及报刊与国家及社会舆论之关系时,认为“报馆者,国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镜也,文坛之王也,将来之灯也,现在之粮也”[3](P54)。在《时务报》中又着重指出:“西人之大报也,议院之言论纪焉,国用之会计纪焉,人数之生死纪焉,地理之险要纪焉,民业之盈细纪焉,学会之程课纪焉,物产之品用纪焉,邻国之举动纪焉,兵力之增减纪焉,法律之改变纪焉,格致之新理纪焉,器艺之新制纪焉”[4]。谭嗣同也在《(湘报)后叙(下)》中,把创学堂、建学会、办报刊看成是维新变法最重要的手段。正如汪康年所言:“夫报者主持舆论者也,引导社会者也。善则大局蒙其福,不善则大局受其殃”[5]。
早期维新派的办报实践活动主要来自王韬和郑观应等人。王韬在1874年2月4日创办了著名的《循环日报》,并在该报主持笔政10年。《循环日报》是我国近代第一家宣扬变法自强的报纸,以“强中以攘外,诹远以师长,变法以自强”为宗旨,主张要为振兴中华、抵御外敌而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要进行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改革,使中国富强起来。
1895年后,随着维新运动的深入,各地维新志士以极大的热情创办报刊。尤其1898年“百日维新”期间,光绪帝颁准官绅士民办报诏,更进一步促进了各地报刊的飞速发展。据李提摩太《留华四十五年》统计,在1895至1898年的3年内,全国报纸种数陡增了3.7倍,难怪1898年9月20日《中外日报》说:“报馆之盛为四千年来未有之事。”[6](P135)在短短不到4年的时间里,全国共出版了约90种报刊,已经不再局限于上海、天津、广州、香港等沿海城市,而是波及到内地,如杭州、苏州、无锡、开封等地。除了以政论见长的综合性报刊继续发展外,还出现了专业性报刊、纯商业性报刊、文艺娱乐性报刊、文摘性报刊、图画报刊、白话报刊,以及以青年、妇女和儿童等各类社会群体为对象的报刊。比较有名的报刊有康有为、梁启超的《中外纪闻》、《强学报》,汪康年、梁启超主持的《时务报》,严复、夏曾佑的《国闻报》,徐勤、麦孟华负责的澳门《知新报》,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的《湘学新报》(《湘学报》)、《湘报》等。维新派仁人志士以这些报刊为阵地表达维新变法的重要性,在官员士子间广泛宣传维新思想,扩大舆论影响力。
维新报刊向读者进行了救亡图存的宣传,唤起了中国人民的忧患意识。当时的外报,无论是宗教性的还是综合性的,无论是中文的还是外文的,都以宣扬殖民主义为主,而维新报刊则旗帜鲜明地反对殖民主义,无情揭露了帝国主义巧取豪夺的可耻行径,向读者呈现变法自强的紧迫性和重要性。剖析“俄北瞰,英西赕,法南瞵,日东眈”和“敌无日不可以来,国无日不可以亡”的形势以及帝国主义“无端而逐工,无端而拒使,无端而索岛岸,无端而揽铁路,无端而涎矿产,无端而干狱讼”,乃至“轻我,贼我,野蛮我,奴隶我,禽兽我,尸屠我”的种种罪行;提出了关税自主,发展民族工业,与帝国主义进行“商战”等主张;发出了“叱咤英俄,鞭笞欧美。振我夏声,昌我华种”的号召[7]。从而唤醒了许多知识分子和士大夫,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情,使他们积极投身于救亡图存、变法自强的运动中去。
而在政治变革方面,维新报刊则成功地营造了以变法自强为核心的社会舆论。以康有为、严复等为代表的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按照资产阶级改良的需要,将西方资产阶级政治社会学说介绍到中国来,猛烈抨击现实社会及其价值取向,使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得到了一次很大的解放。
康有为的《强学会序》是一篇震人心弦的维新派政治宣言书,它描述了当时中国危亡的形势,号召士大夫支持变法维新,共谋“中国自强之学”。“读之者多为之泪下”。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辟韩》的文章,向往西方的民权,提倡民权。他说:“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日: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之尊王者日: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争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8](P135)。其在《国闻报》上发表《天演论》译文,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话语成了人们的口头禅。《民报》(第一期)评论说:“自严氏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於人心,而中国民气为之一变。”[6](P103)
《时务报》是维新运动时期影响最大的报刊之一。它所刊登的政论文章,传播了民权、议院等带有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启蒙色彩的政治观点,从而初步宣传了“设议院”“兴民权”等政治主张,抨击了封建专制制度。梁启超的《变法通议》在《时务报》上共连载21期,全面论述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诸方面的改革主张,最后得出结论:“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废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2](P21)这是维新派带有纲领性的文件,在社会上引起广泛的反响。尤其是那“变亦变,不变亦变”的呼喊,振聋发聩。汪康年在光绪二十二年八月份《时务报》上连续发表了“自强三策”,又撰《论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一文,强调“天下之权势出于一则弱,出于亿兆人则强。此理之断断然者。”这一申张民权的论调,开风气之先。张之洞曾在《劝学篇》中对《时务报发行后所产生的影响作了中肯的评论:“乙未以后,志士文人创开报馆,广译洋报,参以博议,始于沪上,流衍于各省,内政、外事、学术皆有焉。虽论说纯驳不一,要可以扩见闻,长志气,涕怀安之酖毒,破扪籥之瞽论。于是一孔之士,三泽之农,始知有神州;筐箧之吏,烟雾之儒,始知有时局,不可谓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学问之一助也。”[9](P47)就连维新运动的反对者胡思敬也说:“乙未(光绪二十一年)以后,士习日嚣,无赖者混迹报馆,奋髯抵掌,议评国政。农学、商学、算学、蒙学诸名色,此犹一家言也。津、澳、闽、粤、湘、汉之间,私署地名,大张旗帜,以次流衍,都二十余家,而《时务报》蔓延最广。”[1](P198)
与上海《时务报》相呼应的澳门《知新报》,先后发表梁启超的《知新报叙例》、《说群》、《保国会演说》等18篇文章,还登载康有为历次呈给光绪皇帝的《为胶事条陈折》、《为条陈商务折》、《请及时变法折》等奏折全文,使许多没有到达皇帝手中的文章在民间有了广泛的流传,扩大了新思想的影响面。《湘报》用西方“天赋人权”的学说来阐述民权平等的合理性。“人人皆承天地之气以立命,即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以立命。权也者,我与王侯卿相共之者也;国之者,非独王侯卿相之国,即我群士群民共有之国也。”[11]
此外,其他报刊如《蜀学报》(成都)、《利济学堂报》(温州)、《译书公会报》(上海)、《岭海报》(广州)、《经世报》(杭州)、《渝报》(重庆)、《广仁报》(桂林)、《福报》(福州)等也辟有论说、中外纪事、各国要闻、各报选录等栏目,宣传和转载维新变法思想。维新报刊种类繁多,内容丰富,难以尽述。但这些社会精英的报纸倾向于关心国家大事的报道,关心与其他国家的对比以寻求立国之道的目的是一致的,使“中国民气为之一变”,人们开始关心国事,改变了以往不敢言国事的沉闷局面;“要救国,只有维新,要维新,只有学外国”逐渐成国人共识。
“有效的传播媒介是一种能动的倍增器,可以大大加快社会变革的速率”[12](P1)。正是借助报刊的力量,维新运动促成了近代中国第一次思想解放热潮,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晚清中国的政治思想,“他们继承和发展了洋务派‘引进西法,稍变成法’的认识,丰富了早期改良派的君主立宪思想。”[13](P70)维新报刊掀起的舆论冲击波深深震撼了社会精英阶层,把一切要求变法自强、救亡图存的人集合起来,整合了变法力量,导致了一些官绅价值取向的变革。从而铸造了一批具有现代人格的官绅,他们是未来革命派和立宪派的先驱,并对以后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
更为重要的是,在整个戊戌运动期间,资产阶级改良派通过办报活动,逐步提高了对报纸这一舆论工具的认识,报刊第一次作为政治斗争的重要舆论工具走进历史的舞台,这是开天辟地的伟大创举。它使以往那些传统的、原始的宣传方式和手段,如檄文、揭贴、传单、号外、漫画等为之逊色,造就了我国近代报业的繁盛局面,为我国报业的发展积累了宝贵的实践探索经验,他们提出的办报主张,开启了近代中国新闻理论的先河,为中国报刊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但另一方面,维新派报刊的政治性、党派性过于浓烈,即把报纸作为政治的工具、政党的工具而不是新闻传播的工具。相对于甲午以前的报纸:“开报馆者,唯以牟利为目标,”报纸“所掂拾报告者,大率里巷琐闻,故报纸资料大半模糊而琐细”的特点不同,维新报刊的主要内容多以政论为主,有学者对此做过专门的统计,以维新时期的重要报刊第1至10期为例:《时务报》共399篇,完全谈论政治的文章110篇,占29.7%;《知新报》330篇,政治类90篇占29.6%;《湘学新报》280篇,政治类104篇占34%;《渝报》211篇,政治类85篇占41%;《岭学报》274篇,政治性的147篇占58%;《蜀学报》296篇,政治性的145篇占50%。从以上统计来看,政治类文章的比例大约在30%左右,有的高达58%。这个统计虽不够精确,但它基本上反映了这些报刊对政治问题的关心和重视程度。[14]而新闻报道未能成为报刊的主角;即使新闻报道,也成为发表政见的工具,或夹叙夹议,或使用编者按语,寓评论于报道之中。[15]
正是受到这种新闻观念的影响,晚近时期继维新派之后的中国政治家们,尽管政见不尽相同,但却几乎承袭了这种把报纸看作是政治工具的定位,报刊日益作为党派斗争、阶级斗争的舆论工具,作为党同伐异的喉舌工具,其教化民众、指导工作的职能不断得到强化,而其信息传媒的职能却始终未能得以真正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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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翦伯赞等.戊戌变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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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栻.严复集·辟韩(第 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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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一)[M].1913.
[11]毕永年.存华篇[N].湘报(第34号).
[12]闾小波.中国早期现代化中的传播媒介[M].上海:三联书店.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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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张丽萍.对梁启超新闻思想的历史观照与反思[J].社会科学辑刊,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