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与文学研究考据化倾向
2013-04-10王晴飞
王晴飞
考据之学,在清代尤其是道、咸以前,一直居于学术界的统治地位,被视为学术正宗。王国维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一文中曾说:
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顺、康之世,天造草昧,学者多胜国遗老。离丧乱之后,志在经世,故多为致用之学,求之经史,得其本原,一扫明代苟且破碎之习,而实学以兴。雍、乾以后,纪纲既张,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复视为经世之具,而经史小学专门之业兴焉。道、咸以降,途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故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①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载《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页。
考据之学是所谓“汉学”(朴学)的核心,顾亭林、阎若璩等人已开示门径,后经钱大昕、戴震等人发扬光大,成为清代学术主流。道、咸以后,一来考据之学已趋于极盛,二来面临帝国内外的重重危机,遂有“经世致用”的今文经学兴起。又由于太平军之乱,朴学大本营江南学术遭到毁灭性打击,湘籍的曾国藩等人崛起,考据之学受挫,理学和桐城古文一定程度上得到兴盛。②参见艾尔曼著,赵刚译《从理学到朴学》,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3、174页。但是考据之学虽有衰落之势,在“同治中兴”以后,仍然继续存在,只不过“普通的经学史学的考证,多已被前人做尽,因此他们要走偏锋为局部的研究”,即金石学、元史及西北地理学和诸子学。③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载《饮冰室合集》第10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8页。西北地理学的兴起也与当时学人面对外部危机,关心边疆有关。这在清末民初的学术研究中便引起两种风气:一是考据化,一是史料化。
一、现代大学的学者化、专家化
民国以来,现代大学的建构日趋完备,研究化和专业化的要求,也强化了这两种倾向。如1913年后北京大学文科中太炎门生取代桐城派占据主流地位,在学术方面,其实是汉学家取代古文家,考据家取代文学家。陈平原曾将大学中的教员更替和学制演变结合考察,认为桐城派之所以被“扫地出门”,既有人事关系,牵涉到“领导权之争”;也是由于他们的文论,如林纾的《春觉斋论文》和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之主要着眼点,都不是“文学研究”,而是“写作指导”,“偏于具体写作经验的传授,与新学制的规定不尽吻合”①陈平原:《新教育与新文学》,载《中国大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125页。。
学者对文人、儒林对文苑的轻视,在历史上一直存在。姚鼐欲师戴震反遭“微言匡饬”,后来屡屡攻击“朴学残破”,其弟子方东树则撰《汉学商兑》,专门攻击汉学。②章炳麟:《清儒第十二》,参见《訄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152、151页。民国时桐城派重镇姚永朴任职北大,以《文学研究法》为授课讲义,计四卷二十四目,其中“范围”一目区分文学家与诸家的不同,考据家为其一。姚氏认为,“考据家宗旨,主于训诂名物,其派有二:在经者为注疏家,(略)在史者为典制家”。对于后者,只是一笔带过,对于前者,则不惜笔墨③这与当时学术界桐城派和太炎学说派的斗争有关,其后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和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讲义》,均有与姚书论争之意。,虽然说“文学家读书议礼,亦未尝不用考据”,并引姚鼐语,所谓“以考证累其文,则是弊耳;以助文之境,正有佳处,夫何病哉!”但其主旨,仍在论述考据注疏之学对于文学的负面作用。如引《汉书·艺文志》说,“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缺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引吴汝纶书信,“说道说经,不易成佳文。道贵正而文者必以奇胜,经则经疏之流畅,训诂之繁琐,皆于文体有妨”。又引梁章钜语,从著述家与考据家出现的先后论述前者优于后者:“著作始于三代,考据起于汉唐注疏,考其先后,知所优劣矣。著作如水,自为江海;考据如火,必附柴薪。”④以上所引姚永朴文字,均引自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3页。林纾也站在文学创作和鉴赏的立场批评当时大学中文学考据化的破碎倾向,斥章太炎为“庸妄巨子”,“剽袭汉人余唾,以挦扯为能,以饾饤为富;补缀以古子之断句,涂垩以《说文》之奇字,意境义法,概置勿讲”⑤林纾:《与姚永概书》,引自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1页。。朴学大师章太炎则区分经儒与文士,以为“经说尚朴实,而文辞贵优衍”,“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故尤被轻蔑”⑥章炳麟:《清儒第十二》,参见《訄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152、151页。。钱基博也称,“章炳麟实为革命先觉;又能识别古书真伪,不如桐城派学者之以空文号天下。于是章氏之学兴,而林纾之说熸”⑦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1页。。在当时的环境中,太炎学说一派已经占据强势地位,姚永朴、林纾的言论,并不能引起关注。
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进北大任文科学长,带入一大批“新人”,这些人多是原来《甲寅》、《新青年》的撰稿人,因“文学革命”得名,在世人心目中属于“文士”,对于大学来说,是一股外来力量,与现代大学的性质并不完全相合。蔡元培引进陈独秀,很大程度上是要借助《新青年》的“新”来攻伐老北大的“旧”,以思想革命作用于学术领域,借助现代刊物的动员力量来表明立场、打开局面。人们多能看到“一校一刊”结合产生的巨大力量,往往忽略了二者冲突的一面。大学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和规则,“新人”倘若不能适应新环境,顺利实现文士向学者身份的转化,往往难立足。因此,这批“新青年”初进北大,学术上均遭不同程度质疑。
据罗章龙回忆,蔡元培宣布聘请陈独秀担任文科学长之初,“消息传出,全校震动。青年学生无不热烈欢迎,奔走相告,而教师中的遗老遗少则窃窃私议,啧有烦言。他们的‘理由’之一,是陈先生只会写几篇策论式的时文,并无真才实学;到北大任教,尚嫌不够,更不要说出长文科了。蔡先生对于这些攻击,态度是鲜明的,驳斥也是有力的。他说,仲甫先生精通音韵训诂,学有专长,过去连太炎先生也把他视为畏友。熟悉陈先生的人也出来说话,说他在文学考据方面有素养、有研究、有著作,高一涵先生甚至说,仲甫先生讲文字学,不在太炎先生之下。这样众口一辞,才慢慢堵住了攻击者的嘴”①罗章龙:《陈独秀先生在红楼的日子》,引自童宗盛主编《中国百位名人学者忆名师》,延边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5—56页。当时的北大学生罗家伦在后来的回忆中也说,“他 (引注:指陈独秀)的毛病是聪明远过学问,所以只宜于做批评社会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学术研究的文字”。(参见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转引自罗久芳编著《罗家伦与张维桢——我的父亲母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7页)。。陈以爱曾据此分析当时的学风,一来当时只有“训诂音韵”、“文学考据”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学问,在北大文科中,考证之风已经形成,二来章太炎已然成为该领域的学术权威,其学术具有不证自明的合法性。②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江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其实,罗章龙文中所谓的“遗老遗少”,就包括部分章门弟子。
李大钊之进北大,是章士钊提议,蔡元培、陈独秀引入,据章氏回忆,“盖守常虽学问优长,其时实至而声不至,北大同僚,皆擅有欧美大学之镀金品质,独守常无有,浅薄者流,致不免以樊哙视守常”③章士钊:《〈李大钊先生传〉序》,引自《李大钊史事综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75页。。由于现代大学的研究化、专业化特质,对于从业人员的学历和专业学术成果均有要求,李大钊其时两者皆无,自不免遭人轻视。当然,章士钊此文撰于1951年,具有时代烙印,认为“北大同僚,皆擅有欧美大学之镀金品质”,不免有误,当时北大文科中欧美留学生尚未占据主导地位,引领风气的正是多留学于日本的太炎门生。
在这批“新人”中,转型最成功的是胡适。一来因为他是留过学的“洋博士”,学术方法上更“现代”、更“科学”,二来他也积极适应当时学风,虽因提倡文学革命而名震海内,但迅速转向国故学的研究,“用科学的研究法去做国故学的研究”,打造其“新知深沉”、“旧学邃密”④胡适:《论国故学——答毛子水》,载《胡适文集》卷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7—328页;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6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50页。的“新式讲国学者”形象,获得老人们的尊重。胡适初进北大,学问也一度遭到学生质疑,后来能够在北大立足,重要原因便是他不信任上古史料的“裁断”,外接西方“科学精神”,内续清代辨伪传统,⑤后来读书渊博的陈汉章反倒因为同学“詈以不明科学方法”愤而离职。(参见朱希祖《逐辩“北京大学史学系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北京大学日刊》1930年12月9日)。与当时学风有相合之处。蔡元培1918年在为《中国哲学史大纲》作序时,也刻意强调胡适在材料辨伪上的“汉学”工夫,有意无意地将胡适说成是“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虽自幼进新式的学校,还能自修‘汉学’,至今不辍”⑥蔡元培:《〈中国哲学史大纲〉序》,参见《中国哲学史大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序言页1。。胡适自己在次年的《再版自序》中,称做这部书最要感谢的学人,过去的是王怀祖、王伯申、俞荫甫、孙仲荣,近人中是章太炎,北大同事中则是两位太炎门生钱玄同和朱希祖。胡适所提及的学人中,健在的正是章门师弟,这都很可以反映当时的学风和胡适的态度。⑦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再版自序》,参见《中国哲学史大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罗家伦以北大学生的眼光,观察到胡适“回国第一年的工夫,拼命的在写着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他自己亲手抄了两道,的确下过一番苦功”,初到北大时,“胆子还是很小,对一般旧教员的态度还是很谦恭,后来因为他主张改良文学而陈独秀、钱玄同等更变本加厉,大吹大擂,于是胡适之气焰因而大盛,这里仿佛有点群众心理的作用在内”⑧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引自罗久芳 (编写)《我的父亲母亲——罗家伦与张维桢》,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6—47页。。胡适态度的转变,固然有罗家伦所分析的成分,是借助外部思想、文学变革的力量作用于学术,但其学术本身站稳了脚跟当是更重要的原因。
刘文典早年参加革命,认同新文化运动,是《新青年》早期撰者之一,被陈独秀引进北大后,却“费了一年多的工夫,把《淮南子》整理了一遍,做成《淮南鸿烈集解》这一部大书”,被胡适称为“可以不朽”①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卷3,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76、478页。。刘文典虽然对于自己的学术颇为自信,且“做过校勘的工夫”,但“素来无人晓得”,所以初做此书时,“就有人听了冷笑”②刘文典在给胡适的信中曾自夸《淮南鸿烈集解》“比起平常的书来费心血也要多些,将来定价也要贵些,并且价值比较的永远些,无论多少年后都可以有销路,究非那些风行‘一时’的书可比”。参见《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9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649—651页。。他急于出成果,以乾嘉学人之法治《淮南子》、《论衡》、《庄子》③刘文典在给胡适的信中曾反思此前的治学方法:“(略)自己从前做工夫的法子实在太呆板、太拘谨了,充其量不过跟着乾嘉时候的先生们‘履大人迹’,实在不是二十世纪的学者所该干的。从前很以‘谨守家法’自豪,现在很想要自己开柝一点境宇,至少也要把‘家法’改良修正一番,总要教后人以我们的‘法’为‘家法’才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9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687页)。,正是要展现自己的学术能力,“挂招牌”④1922年2月2日刘文典致胡适信中催促速将《淮南鸿烈集解》付印,称“典因为一种关系,急于要挂块招牌”。(《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9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658页)。,确立学术地位。也正是因为此书的出版及胡适的“逢人说项”,使得刘文典“薄有虚名”⑤刘文典1923年12月18日致胡适信,载《胡适来往书信选》(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3页。,确立了学术地位。
因没有学历而受伤害最大的是刘半农。他支持新文化运动,长于文学创作,周作人曾看过他的《灵霞馆笔记》的资料,“原是些极为普通的东西,但经过他的安排组织,却成为可诵读的散文,当时就很佩服他的聪明才力”,但是现代大学注重的是学术研究而非创作,当时“英美派绅士很看他不起,明嘲暗讽,使他不安于位”⑥周作人:《周作人回忆录》,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39页。。鲁迅忆文中也曾提到,刘半农不仅“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⑦鲁迅:《忆刘半农君》,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页。。后来到法国镀了一层金,获得“国家博士”后,才心安理得。
从大学教员更替的长远趋势看,正是学者、专家取代文士、通人,大学对学历的要求日益严格,以文学或社会批评见长者,往往被视为“浮华得名之士”。陈独秀最终被挤出北大,固有人事因素,但与他注意力集中在社会政治批评,不措意于学术研究,在大学根基不深也有关系。鲁迅虽然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均有建树,且一直念念不忘“文学史”研究,但不能忘情社会,所以也只有为了“文章”而牺牲“学术”,虽一度在高校任教,终于离开大学,自由撰稿。
二、胡适与文学研究的考据化
在具体的文学研究方面,罗志田曾注意到考据风尚之下“文学”的失语,即王国维所谓的以“考证之眼”研究文学和“以史学的标准看待小说戏曲”两种倾向。这两种倾向看似新的学术趋向,“实则是陈旧的东西被推陈出新者以新生形式表述出来”⑧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中国的文化与学术》第九部分《文学的失语——整理国故与文学研究的考据化》,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55—321页。另,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一书中,亦有《文化启蒙与考证学风》一节,可参看。,揭示了传统与现代学术之间断裂与传承并存的混沌现象。
考证之学,本是清代学术主流。民国时期,胡适等人又提倡整理国故,将西方的科学与传统考证方法结合起来,成为所谓“新汉学”,在学界具有很大的势力,形成舆论气候。胡适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锋,思想上历来被认为趋新,学术方法上虽也屡屡开创新范式,但与传统治学方法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是披着科学外衣的传统考证之法。这里面固然有主流学风制约的因素,但也是其自身学术的内在理路发展的结果。纵观胡适一生,其治学方法来源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最为人所知的,即杜威的实验主义 (包括历史的方法和实验的方法),胡适通过杜威的“科学方法”反观中国传统的考据之学,认为二者有“相通之处”。二是西方的“版本学” (textual criticism),尤其对于西方校勘法中的“求古本”最为推崇,终身奉行不辍。胡适认为中西方的校勘学“殊途同归”,而西方的校勘法“更彻底、更科学化”①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134—135页;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卷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16—519页。。三是宋学尤其是朱熹的影响。胡适治学最重证据,但实际上直到20岁时方才开始接触注重“实事求是”的汉学,并对其颇有微词。胡适的治学门径是从朱熹的宋学处悟入,称“朱熹的宋学为我后来治汉学开拓了道路”②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136页。。这一方面固是因为他思想中有重疏通、综合的一面,反感汉学的附会、胶着,也牵涉到他对于汉、宋之分的看法。其实清代主流学人崇尚汉学,不满宋明之学,在内在学术理路上主要是缘于对王学末流“空疏”的不满,反对的重点在陆、王而不在朱熹。作为宋学的一支,朱熹也注重实证,且具批判精神,章学诚便认为“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将顾炎武、阎若璩、戴震等都算作朱熹传人③章学诚:《朱陆篇》,转引自胡适《科学的古史家崔述》,载《胡适文集》卷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166页。。胡适受其影响,认为“清代的汉学大师,除了惠栋、江藩一般迷信汉儒的人之外,和汉儒的精神相去最远,和宋儒、朱熹一派倒是最接近的”④胡适:《科学的古史家崔述》,载《胡适文集》卷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5页。。在他看来,清人治学与宋学之间并非截然对立,其中有着内在的历史延续性,“近三百年来【学术方法上通行的】批判研究,实是自北宋——第十至第十二世纪之间——开始,其后历经八百余年逐渐发展出来的批判方法,累积的结果”⑤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胡适学术思想的第四个来源,便是清代学术。一是乾嘉之学,所谓“用归纳之法,以小学为之根据”⑥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卷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15—516、295页。。胡适对此虽然接触较晚,小学根基终于不深,但是归纳法却正与其思维方式相合,在其理解中并与杜威实证主义的“科学精神”相通,成为其研究传统学问最重要的方法。二是辨伪学者尤其是今文学家的疑经思潮所带来的批判精神。怀疑和辨伪精神,本是朴学求真题中应有之义,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已开其端绪,其后有今文学派兴起,今文家以考据学为手段攻击古文学派伪造典籍,由常州学派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发其源,魏源、龚自珍、廖平等人扬其波,至清末康有为发表《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以考据的形式,批评古文家作伪,张扬今文学说。虽然康有为文中多有今文家的怪力乱神之处,但其《孔子改制考》一文实开民国古史辨派的疑古之风,顾颉刚即受其影响,产生对古史的怀疑⑦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3、57—58、61—62页。。胡适也曾明确关注过清代的疑古辨伪学人,他1915年即注意到姚继恒的《古今伪书考》⑧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卷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15—516、295页。,在北大时又指示顾颉刚搜集姚继恒的材料,顾颉刚因此向上追溯研究辨伪史,发起编辑《辨伪丛刊》⑨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3、57—58、61—62页。。另一位辨伪学人崔述更被胡适称为“科学的古史家”、“新史学的老先锋”[10]胡适:《科学的古史家崔述》,载《胡适文集》卷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页。。1921年胡适购得《东壁遗书》,令顾颉刚搜集材料,标点整理[11]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3、57—58、61—62页。,并撰《科学的古史家崔述》一文,为其编写年谱,揄扬不遗余力。
胡适自称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研究文学所用的也正是历史和考据之法:一是纯粹考证作者、版本,这多用于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一是考察某一故事在历史上的演变过程,这多用于由一个母题长期滚雪球似地演变的带有集体创作性质的小说。前者如《〈红楼梦〉考证》,长达数万字,几乎全是关于作者身份、家世的考证。[12]胡适:《〈红楼梦〉考证》,载《胡适文集》卷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4页。1920年,亚东图书馆出版标点本《儒林外史》,胡适为之作序,竟作成了一篇《吴敬梓传》,1922年该书出第四版时,胡适又将新搜集的资料整理出来,做了一篇详细的《吴敬梓年谱》[13]胡适:《吴敬梓传》,载《胡适文集》卷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92—598页;《吴敬梓年谱》,载《胡适文集》卷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75—499页。。 “历史的方法”则尤其适用于《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三侠五义》等小说。这些小说的共同点,都是先有一两个核心故事(母题),经过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传说、演绎,最后逐渐成熟、定型。胡适从考察《三侠五义》中李宸妃故事九百年内的变迁沿革里得到的教训即是:“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 (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后来经过众口的传说,经过平话家的敷演,经过戏曲家的剪裁结构,经过小说家的修饰,这个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变面目:内容更丰富了,情节更精细圆满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气了。”①胡适:《〈三侠五义〉序》,载《胡适文集》卷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2页。在胡适看来,这些故事的最后成型,是许多年无数人不断添加材料、“做加法”的结果,而他要做的就是将关涉该母题的史料 (包括历史和文学作品)按照时间演进顺序排列,倒回去追根溯源,抽丝剥茧,“做减法”,考察其在不同时代的演变,由此所反映出的读者 (听众)的心理以及该文体在每一时断发展的成熟程度。如研究《西游记》,胡适便把“玄奘取经故事”这一母题的发展详细考辨,从玄奘本人的《大唐西域记》和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师》开始,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唐三藏西天取经》等,直到现在定型的吴承恩本《西游记》,又考察美猴王的来历等,一一梳理②胡适:《〈西游记〉考证》,载《胡适文集》卷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00—535页。。
胡适的这些研究,将考证与历史的方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将故事整个演变过程清晰、完整地予以呈现,带有强烈的方法论色彩,为这一类小说的研究开创了新的范式。不过就其本质而言,这其实是以史的方法来研究文学,显然更适用于史学研究,对于历史研究的影响甚至超过文学研究。顾颉刚正是受到胡适为亚东版《水浒传》所做的序文启发,开始以故事的眼光看待古史,以胡适考察“梁山泊故事”的方法来考察“孟姜女故事”的演变,并由此发展出“层累造史”的史观,开启了民国“古史辨运动”的潮流。顾颉刚称他的“古史辨”文字,“并不是仅仅要做翻案文章”,其“惟一宗旨,是要依据了各时代的时势来解释各时代的传说中的古史”,其实即是将古史作为了解其所流传时代思想风俗的史料③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载《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6、58、80—81页。。而胡适用这一方法研究白话小说时,更多注意的也正是其史料价值,而非美学价值。而且,这一方法的另一大缺陷在于只适合研究在历史上长期演变、带有集体创作性质的故事、传说,对于文人独立创作的作品常常无用武之地。
三、结 语
“五四”以后发展起来的文学研究考据化倾向,以清人治经的方法研究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一方面固然有利于提高白话文学的地位,但另一面也将研究对象“化石”化,使之与当下的文学创作隔开。这一风气在大学中文系和文学研究者中造成的影响即是重考据而轻欣赏、批评,重新史料的发现而轻旧知识的理解、贯通,重作者身世、题材演变的考察而轻审美层面的体味涵泳,重外部研究而轻内部研究,使得文学研究支离破碎,难免买椟还珠之讥。④不独中国如此,外国文学研究中也有此风气,如朱光潜《“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考证、批评与欣赏》一文中述及自己在外国大学中学习“文学批评”方面的课程,教师所讲授的只是版本研究、“来源”研究、作者生平研究等考据学。(《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6—37页)。胡适以历史考据的外部研究方法治文学,这与他自身文学创作、鉴赏能力不高有关,也受制于当时学风及他自己提倡的“科学方法”。他的方法内接传统考证之学,外援之以西方科学精神,一时蔚为风气,成为学术界的“舆论气候”,对那些“相对重理解而轻功力的学者造成一种压迫,以至于必须为自己非考证的研究方法辩护”⑤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4页。。如钱穆本好心性之学,不喜考据,但受主流学术风气影响,中青年时期却主要致力于此,以至于时人皆以考据家视之⑥钱穆晚年回忆中曾抱怨,“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及余在大学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学。则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又张君劢曾对他说“君何必从胡适之作考据之学,愿相与作政治活动,庶于当前时局可有大贡献。余告以余非专一从事考据工作者,但于政治活动非性所长,恕难追随”。(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0、175页)。。这也可见出学术风气对于年青学人治学的引导和规约。程千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曾指出大学中文系偏重考据之蔽,“以考据之风特甚,教词章者,遂亦病论文术为空疏,疑习旧体为落伍。师生授受,无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伪,字句之校笺,时代之背景诸点。涉猎今古,不能自休”①程会昌 (程千帆):《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国文月刊》第16期。。
罗志田曾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考据倾向和文学失语的关系,认为这一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是中国传统中儒林轻视文苑在现代的复活,同时也是“整理国故运动”影响的结果②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55—321页。。而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和现代学术体制的建立,强调从业人员的学者身份,对于“文士”的排斥,又强化了这一传统。现代学术更以容易客观化、量化的“研究”、新见为评价、考核标准,忽略涵养性情的品格陶冶和文学创作。前引程千帆文对此作出分析,认为中国传统学术于义理、辞章、考据三者之中,“义理期于力行,词章即是习作,自近人眼光视之,皆不足语于研究之列。则考据一项,自是研究之殊称”。所以在新式“科学精神”的潮流之下,作为传统旧学的“考据”不仅未受压抑,反借势兴起,压倒义理和词章之学,“于所谓科学方法一名词下,延续其生命”③程会昌 (程千帆):《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国文月刊》第16期。。
大学中文系授课内容的考据化、破碎化倾向,不仅在文学研究方面造成偏颇,对于文学创作的发展更是不利。作为白话文的倡导者,胡适自然乐于见到今人疏于操练被他称为“假古董”的古典诗文,但是大学中文系中连新文学创作都退居边缘,却不能不引起他的反思。这从他1934年2月14日的一条日记中可见一斑:
偶检北归路上所记纸片,有中公学生丘良任谈的中公学生近年常作文艺的人,有甘祠森 (署名永柏,或雨纹),有何家槐、何德明、李辉英、何嘉、钟灵 (番草)、孙佳汛、刘宇等。此风气皆是陆侃如、冯沅君、沈从文、白薇诸人所开。
北大中文系偏重考古,我在南方见侃如夫妇皆不看重学生试作文艺,始觉此风气之偏。从文在中公最受学生爱戴,久而不衰。
大学之中国文学系当兼顾到三个方面:历史的;欣赏与批评的;创作的。④曾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25页。“历史的”方面,自然偏重考据;“欣赏与批评的”,则重于体味涵泳,二者的对象都是前人的文学创作。“创作的”在胡适那里,显然只能是新文艺。胡适的复杂性在于:作为学者,他固然不断强调乾嘉考证之学与西方实证科学的联系;而作为白话文运动的鼓吹者,他又对与自己的倡导有很大关系的大学中重学术研究尤其是考据之学而轻创作、欣赏的风气,深表不满。他在执掌中国公学和北大文科时,对此作出过反拨的努力,提倡新文艺创作,如引进没有学历的作家沈从文到大学任教,请新文艺作家到北大开设《文学演讲》、《新文艺试作》之类的课程,甚至聘请以创作知名的徐志摩担任北大级别最高的研究教授等。不过一种风气一旦形成,落实为学术制度,即便是始作俑者也难以扭转。关于文学研究考据化和大学中文系培养目标学者化的争论,在1940年代依然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