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过事的赢利化及其后果
2013-04-08吴淼陈钰华中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吴淼,陈钰,华中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在具有乡土性的中国传统社会之中[1]6,为了表达对生命的尊重和维系社会秩序,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逐渐形成了以个体和家庭重要节点为依据、基于儒家伦理的过事制度。由于地域文化的差异和历史传承中的分疏,过事制度从名称、缘由、形式甚至意义都呈现出巨大的地方性。不过,重视“事”本身所承载的意义、强调办事的仪式以及维持和再生产乡村秩序,既是过事制度的核心内容也是中华文化的共同特征。但是,随着中国从封闭的农耕社会向开放的工业社会转变,特别是经济运行模式的快速市场化,乡土社会遭遇强烈的冲击,乡村过事制度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甚至异化[2]。这种变化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和多维度的研究。最初的研究侧重于农村人情的泛化及其负功能[3]、礼金如何成为重负[4],后来逐渐将一般性的描述深化为探寻人情变异的根源[5],特别是仪式性人情存在和变化的社会基础[6]。这些研究,不仅展示了农村人情变异的概貌,而且对其变化的原因和机制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但是,既有的研究往往将该问题简化为“人情”,缺乏对更为根本的过事制度的研究,而“人情”范式更多的讨论是村民间的关系,难以涵概乡村秩序的丰富内容。鉴于此,笔者以自己的故乡——湖北省恩施土家苗族自治州(下称鄂西南地区)为例,通过长期的体验和感知以及2011年暑假为期10天的入户访谈和亲自参与所收集到的资料,来讨论乡村过事最根本性的变化——赢利化,以揭示乡村礼俗制度变化的逻辑及其后果。
一、为收钱而过事
随着社会的不断前进和积累,作为乡村社会存在方式的过事制度,形成了一套系统的程序和规则,并内化为广泛认可、世代传承的礼俗秩序和操作实践,规范、约束和指导着行事者。尽管中国的过事制度存在着巨大的地域差异,但过事的名目、邀请的范围(人情圈)、宴席的规格和礼物的选送却是所有过事制度的基本内容。在传统乡土社会中,人们谨慎地遵守沿袭下来的过事制度规则,然而,在当下的鄂西南地区,过事制度的各个方面都正在历经根本性的改变,而且这种改变都是以过事者获得金钱为内核,过事成为赢利的工具。
1.“无事酒”泛滥
在传统鄂西南地区,过事(现在被俗称为整酒)无论对于主事者和参加者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大事情,需要复杂的操办程序和体面的酒席去庄重而公开地纪念[7]50。正因为此,一家过事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需要在乡土场域中具有合法性的缘由,否则,将招致乡亲的耻笑甚至抵制,从而颜面尽无。最终,该地区形成了公认的过事名目,即“红白喜事”或者“婚丧嫁娶”。当然,广义的“红白喜事”还包括生小孩的“打三朝”、六十岁老人的寿宴以及造新房的“立房子”酒。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缘由过事都不具有乡土合法性。然而,近年来该地区的过事变得非常不庄重,“无事酒”(意即无事或小事宴客)大肆泛滥,过事的意义功能几近丧失。具体表现为:首先,乱立新名目,如小孩满月、周岁、十岁(或十二岁)以及升学、乔迁等一些不重要的缘由作为新的过事缘由。更不可思议的是,城郊农村居然出现为健在的父母打墓碑而办“生祭酒”。其次,传统名目的泛化,如寿宴(当地称为生酒)在传统社会中有非常严格的约定,只有家中辈份最长者年龄超过六十且是逢五的倍数的岁数才可以做酒,而现在,父母不在的家庭办起三十三岁、三十六岁、四十五岁和四十九岁生酒;有父母的家庭则几乎每年办生酒。再次,虚编过事缘由,只要有小孩高中毕业都会办“升学酒”,而不论是否考上大学;无老人的家庭甚至去借别人的父母来过事。最后,重复过事,在传统乡村礼俗中,既不可一事数次办,也不能一个家庭连年办或者过事间隔过短;但现在,一个家庭从子女结婚到生头孩、二孩甚至三孩连年过事,而且每个子女都如此。更有甚者,几个兄弟将父母同岁生日每家各办一次。总之,过事中的“事”越来越不重要,传统的约束被泛化或突破,缺乏文化价值的“无事酒”在该地区成为常态。
2.人情圈边界混乱
在传统乡村礼俗中,不同家庭的不同类型的过事邀请的客人范围是有区别的,即人情圈有明显的边界。伴随着过事名目的泛化,人情圈的传统边界区分荡然无存[8]。首先,不同类型过事邀请对象的差异不复存在。现在的鄂西南地区,不管什么类型的过事,事主会邀请所有被认为会到的家庭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区别性的邀请。在以前,“打三朝”往往只请小孩的外婆家和近邻,而生酒尤其不到六十岁的基本是邻近的家族和亲戚,现在却是广泛邀请。其次,遍布式的发请贴。在传统乡村社会中,对于好几年才有一次的过事,主事者和参加者都是非常重视的,主人必须由成年人甚至是家长亲自登门邀请亲朋好友。即便是丧事因主人不能亲自去邀请,也必须派同村中的老实人入户“放信”,否则,被邀请者将觉得被怠慢而“说闲话”甚至拒绝出席,使密切的亲戚关系受到破坏。近年来,在高频率的过事中,对于核心的最重要的亲戚,事主往往打电话或见面邀请但已不再登门了,其他的所有被邀请者,则由事主找一个人到相邻的几个村整村发放标准化的请贴,或者是事主到集镇上见熟人就发请贴邀请,而不再关注是否有人情交往。在追求便捷和低成本中,传统过事的“礼”已所剩无几。再次,随意扩大人情圈。在传统乡村社会,人们在相对稳定和狭小的地理空间内,各个家庭逐渐形成以血缘和地缘为基础相对稳定的人情圈,过事中的人情往来就发生在这个圈子之中,人们不会轻易改变圈子的边界。而现在却不一样的,很多过事的家庭都是滥发请贴,邀请同组、同村的所有家庭甚至从未走动过的远亲和熟人。更有甚者,一些事主居然有脸面邀请那些请了自己而未去送情的家庭。鄂西南地区过事人情圈子界限和范围的扩张,都是直指一个目标:增加送情的规模,从而提高过事的收益。
3.酒宴日益被忽视
尽管过事在传统话语中是比较固定的称谓,但其有多种变称,如“做酒”、“整酒”、“请客”等,这说明,在中国这样一个对吃喝非常讲究的文化中,酒宴在过事中的重要地位,鄂西南现在更是用“整酒”直接指过事。在物质不丰富、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农耕时代,农户要花上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准备过事所需的各种物品。一些办不起体面酒席的家庭宁愿不办或缩小规模,以免遭人非议。但是,在当前的鄂西南地区,酒宴越来越被忽视甚至敷衍。首先,粗糙的商业化。尽管人们对于市场上的东西特别是食品的安全性并不十分放心,但是,过事的家庭不再辛苦地积攒物资,而是直接去购买。即使这样,自己请人操办酒宴也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所以有的家庭干脆将酒宴包给集镇上的餐饮经营者,酒宴的商业化兴起。在利润的驱使下,酒宴承包者常常选用低质、劣质甚至变质的食品,尤其是肉类。很多赴宴者都不敢食用,一些人送完礼金就直接走人不吃饭,商家又将可以利用的食物带到下一家。其次,宴席上的礼仪丧失。在传统社会中,礼俗维系着社会秩序,塑造和维持人生价值、伦理关系。而过事中的酒席规矩就是很重要的礼俗。随着酒宴的规模化和商业化,体现于席次、座位、倒茶敬酒等规则的“礼”在抢席争位的流水席中消失殆尽。传统的依过事性质形成的宴席规模、宴请顿数的规矩都简化为一顿饭(除丧事的晚餐外,其他都是午餐)。再次,想办法不让客人吃饭。在镇上、县城修建或者购买房屋的家庭,就将酒宴设在新房所在地;有的寿宴、“三朝酒”等定在离村很远的镇上,相当部分的家庭就让别人带礼金而不再亲自去,这正是事主所希望的结果。最后,酒宴直接折算成现金。一些事主为了省事或者觉得包车让客人到镇上或县城划不来,干脆在邀请客人时就直说不办酒宴,客人将礼金交给事主或者其代理人,然后就得到一个有12元或者15元的红包,这是吃酒宴的平均花费。这种过事,被村民形象称为“大操不大办”。农村酒宴的这些变化,体现的核心是追求简便、低成本,极好地适应了“整酒风”。
4.礼物单一化为礼金
社会秩序的维持和再生产在很大程度依赖于礼物的交换[7]155-163。如果说,过事中酒席的好坏体现事主为人品质和对客人的尊重程度,那么,参加者所送礼物的类型和数量,甚至谁去送则表明其对事主及其事的重视程度以及双方的关系状况。所以,不同类型的过事必须选送不同的礼物,不同关系所送礼物的份量也是不一样的。现在,随着“无事酒”的泛滥,送礼也发生的巨大的变化。首先,礼物的多样性消失。在以前,婚丧嫁娶、修房造屋的礼物是粮食和钱混合,核心亲戚还有另外的讲究。现在,除了“三朝酒”外婆家送实物外,其他过事中的礼物都变成货币化的礼金。尽管礼金实在、方便,但是,货币的厚度难以体现礼物所反映的关系性质、亲密程度和送情者的用心。其次,谁送礼不再讲究。在传统礼俗秩序中,什么样的过事谁参加有着比较明确的规定,包括一些禁忌,如“男不打三朝,女不坐夜”。如今,送礼中的禁忌不复存在,未成年人甚至儿童“赶人情”普遍出现,带人情也不再被认为是不尊重。再次,礼金数量成为关系的标识。礼的“质”消失之后,“量”的比较就成为度量关系的惟一指针,关系的亲疏、亲密都得用数量来衡量。在鄂西南这个山区,礼金的数额不断攀升,普通人情已经达到三十元,关系稍好的必须送一百元以上。各自成家的兄弟姐妹,相互间送礼基准线到达五百元,绝大多数送一千元以上。手足之情,只能靠高额的礼金往来维持。随着礼物的货币化,礼的文化价值和表达情义功能不再存在,几乎只剩下即时性交换、功利性的价值,即礼物赠送被看做是建立交往层面的工具性关系网的最为重要的策略[9]。
综上所述,作为社会存在方式、维持人际关系的乡村过事,在更加丰富的物质条件和开放的经济形势下,相应地发生了适应性的变化,但是,无论从过事名目的剧增、人情圈的扩张、酒宴的被忽视到礼物的货币化,都明确地显示出过事日益以敛财和交易为目标,赋有丰富价值和文化内涵的“整酒”被当做赢利的工具。
二、过事赢利化的逻辑
长期形成并稳定传承下来的乡村过事制度,在近年来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以“礼”为基础的文化、价值层面的内核被抛弃,以“利”为指针的功利、物质层面的内容却如癌细胞般的疯狂扩张。研究发现,“为收钱而过事”是乡村社会在面对快速市场化剧烈冲击蜕变的结果,换言之,过事的蠃利化是乡村社会变化的结果和表现。
1.多元价值消失导致财富竞争
在传统农耕时代,处于武陵山区的鄂西南是典型的四塞之地,乡民过着世代相习、以种植为主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除了在人民公社时期社会组织方式被强制改变外,整个社会变化非常慢缓。在低下的糊口型农耕经济下,来源于土地的财富可预期却并不十分丰裕,除此之外的收入机会几乎没有。财富获得方式的单一性和稳定性,把人们对财富的追求和尊重严格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生活于家庭组织中的乡民,在儒家文化和人际伦理的约束与教化下,对声誉、道德、威望、尊重等价值十分重视。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外出非农务工的机会增加,农民已经“挣脱了土地的束缚”[10],农民可以便捷地外出非农务工,获得和积累财富的机会前所末有的增加,乡村社会的经济来源和财富获取方式发生巨变,农民有条件将过去只能压在心底的财富梦想付诸实践,“发家致富”成为主旋律。随着致富能人获得“万元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荣誉并成为政府的座上宾,财富的价值迅速凸现甚至被崎形崇拜。在此情况下,村民逐渐发现传统乡村所宣扬的价值都不足信、不足惜(何况一直被批为封建落后)[11],拥有财富才是最实在的。于是,乡村社会原来尊崇多元价值目标,被单一的物质财富所代替,财富竞争成为农村个体、家庭竞争的主战场,财富逐渐成为确立社会地位的标尺。于是,哪样能够获得财富、快速改变物质状况的个人和家庭,即便其行为与传统乡村规约甚至法律不一致,也会被社会认为“有能耐”而受到大家的敬慕;相反,遵纪守法、坚守传统价值而不能致富的人,则是思想不开化、“没有本事”而被人鄙视。在这种近乎“笑贫不笑娼”的财富图腾下,一切可以敛财的手段都可能被利用,其中包括整酒。
2.社会开放使舆论约束失效
传统的价值体系的变化既不瞬时完成,又不是均匀的。在初期,对于那些没事找事整酒收钱的家庭,很多村民私下甚至公开议论,说家庭“想钱想疯了”、“不要脸”,希望将“越轨者”“淹死”在唾沫星子里。但是,这种依靠以价值评审为基础的社会舆论去维持传统礼俗的努力注定是徒劳。因为,社会舆论要发挥作用、实现对行为者约束的功能,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行为者对舆论所宣扬的价值要有认同,承认其合法性,价值规则具有内在的约束力;二是社会比较封闭、成员“外逃”的空间有限,使不遵从者作为活的样板不方便甚至痛苦地生活在社区中。但是,传统城乡分割的二元体制松解,中国社会流动加剧,村庄的边界和村民的活动空间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突破了地域的界线,村庄不在是他们的惟一生存场所。如此一来,乡村传统价值不断受到外来价值的冲击,缺乏有效的社会化机制传承。那些成长于改革开放后的新生代,对社会舆论所主张的价值不熟练、不认同甚至公开蔑视,使舆论自我内在约束的核心功能发挥不了,当事人再也不会因为村民的议论而感到“耻辱”。而且,广阔而多元化的生活空间,使得乡村社会的闲言碎语难以对越轨者造成实质性的影响,社会排斥机制不能发挥作用。
从人类社会发展来看,包括礼俗在内的社会规则固化为文化,都是当地居民在特定环境特别是自然环境的限制下,为了生存和繁衍而发展积累起来的[12]71-73。所以,哈耶克意义上的“自生自发秩序”都是人类长期理性选择的结果[13]2,在人类的生存、发展过程中发挥必不可少的功能,传统过事制度也不例外。在整酒的选择和操办过程过,既塑造和满足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又提供了建立和维持人际关系的平台,从而巩固乡村社会秩序。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经济条件下,社会没有分化,家庭高度同质,市场为人们提供解决问题的途径非常有限。在高度依赖不确定的自然环境,为了从事农业生产、维持日常生活以及应付生病、灾害,乡村社会需要相互之间亲密合作,因此,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不仅仅满足作为社会人的精神需要,更是互惠、协作以及救助之所必需。所以,当人情是一种重要的“互助机制”时,村民分外看重它在村庄中的道德评价,精心而谨慎地维系着相互间的关系。在物质生产水平快速提高和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下,人们可能用现金或是直接从市场上借贷资金购买物资和劳动力。即便邻居、熟人间的帮忙,也需要付报酬,就连最需要合作的“红白喜事”,现在都可以花钱外包给专业化的组织,而不必像以前那样请邻里帮忙。所以,当市场经济发展之后,维持人情关系以获得协作、互助的必要性极大降低,人际关系逐渐变成显性的、即时性的经济交换关系,从而使乡村社会的行动策略发展改变。
4.乡村场域逼迫跟风
既然村民用“无事酒”这种叫法来鄙视那些以敛财为目的的过事,私下骂事主“不要脸”,那么,为什么“整酒”还能形成“风”?这显然与特殊的乡村社会性质相关。如前所述,当下的村民活动范围远远超出了村庄的边界,但是由于乡土聚村而居的格局、活动范围高度重合等原因,使农村形成一个村民间空间共存、高频相见的熟人社会,相异于城市陌生人社会而显现出独特的乡村场域。在这个场域中,尽管基于传统的经济功能下降,但是作为社会化的人仍需要在相互的交往中获得认同感、归属感和成就感,乡村社会如一个巨大的磁力场,任何人难以洒脱地逃离。因此,当有人向你发请贴后,即使你明知他是做“无事酒”,你却不得不去送情。原因是,大家都是“熟人熟事”的,平常有各种各样的交情和往来,如果拒绝则表明不给“面子”,觉得过意不去,当再和事主见面时大家都觉得很别扭。更有甚者,一些事主见到没有给他面子的人公开不跟他讲话,相互之间的关系可能就此中止。所以,多数家庭不会认为别人办的是“无事酒”而拒绝参加,宁愿跟风送情。而且,每个家庭可能会过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乡村文化场域中,过事人多热闹就证明有面子。考虑到自家过事,多数人也选择参加,最终,在特殊的乡村场域中村民卷入“人人痛骂而又人人参加”的“无事酒”游戏中,并使之越玩越离谱,农村过事深陷“囚徒困境”。
总之,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流动机会的增加,使得传统乡村礼俗制度的生态环境发展的巨大的变化,乡村社会日益从多元化的价值追求单一化为直接的物质需要,利用过事敛财就成为村民“理性化”的必然选择。而乡村舆论作用的削弱和乡村场域的存在,则为“无事酒”兴起、过事赢利化提供了宽松的环境和便利的条件。
三、过事赢利化对乡村的破坏
从历史发展来着,过事制度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和演进,以体现和维持稳定的社会秩序。然而,鄂西南地区乡村过事制度的变化,并不是礼俗制度自然演进的结果,而是由于乡村社会遭遇外部的冲击而呈现出的剧烈质变,在礼俗制度的外壳下化为追求即时功利的工具。过事制度的这种蜕变,必然对乡村社会带来巨大的破坏作用。
1.整酒竞赛使村民不堪重负
在农村社会,只要有人成功地开了“无事酒”的先例,就意味着过事赢利化潘多拉盒子的打开,必将带来整酒恶性竞争的风潮。因为一方面这种行为会形成强烈的示范,使那些重视财富而对传统价值不看重的新生代村民看到一条便捷发财的路子,从而争相模仿,成为做整酒卖买的生意人;另一方面,那些本来厌恶无事酒但却不断送出礼多的家庭,尽管认为“没事找事”而办酒不光荣,但是当发现即使你连年向别人送情,别人也不会因自己几年才过一次增加礼金的数额时,想不当“傻子”而把送出去的礼金赚回来,惟一的办法就是加入到办“无事酒”的行列中。尽管村民都自觉不自觉地卷入到激烈的整酒竞赛之中,但这场游戏带给他们的却是痛苦而不是快乐。首先,送礼成为严重的经济负担。农户每年的人情上千甚至更多,这对于多数家庭而言,都是一笔巨额的开支,一年辛苦挣来的现金都被花在人情往来上。经济状况不好的家庭,为了应付人情只有压缩必须的开支或者东拼西借,甚至不得不将购买农资、治病的钱拿来送人情。其次,大量的资源被浪费。尽管过事的家庭不再精心去筹办宴席,但是,支付客人吃喝上的费用却日益增加。无论是购材料请人帮忙筹办,还是直接外包给餐饮经营者,一般规模的过事花费都在五千元以上。农民辛苦挣来的钱和乡村创造的财富,都在整酒的吃喝中浪费掉,而未能转变为改善村民生活、改进农业生产的资本。最后,食品安全得不到保障。酒宴承办专业化的兴起,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事主的负担,但是,简陋的设备、非专业化的人手,更由于蠃利的驱使,使得食品质量、卫生条件都得不到基本的保障,增加了病毒传染和食品不安全的风险。所以,农村的整酒竞赛,在加重农民负担的同时,极大地浪费了乡村资源,并给农村食品安全带来系统性的不确定因素。
2.礼金往来加剧人际关系功利化
无疑,商品经济的不断完善,使得家庭依靠市场而不是传统的互助而生存的能力大大增强。目前,农村仍与现代化的城市有重大差距,专业化和市场化远没有便捷地覆盖村庄的所有生产、生活活动,基于社会关系的合作、互助依然是个人和家庭获得资源的重要途径。而且,人们也需要借助人际关系表达和交流情感,实现其社会价值和意义。在传统社会里,维系人际关系的渠道多种多样,但最主要的并不是物质的交易,更多的是人情的交往。当过事蠃利化导致“无事酒”泛滥后,家户间的往来基本上靠数字化的礼金。富有文化价值的礼物单一化为法定的货币,加速了农村人际关系的功利化,增加了情感纽带断裂的风险。原因有二,一是多元关系简化为单一礼金交换关系。在乡村社会中,除了生意、友情之外,形成稳定关系的纽带是血缘和地缘,在此基础上结成不同的关系,即亲和邻,而每种关系又都有相应的生产和维持方式。现在,所有的关系都必须纳入到频繁的礼金往来之中,时时接受金钱的检验,使得其他发展关系的途径大为萎缩甚至消失。这不但增加了关系的维持成本,更使得极小的礼金失误就可能使关系受损。二是关系强度的社会维度被礼金数量代替。当过事的文化和社会价值迷失后,乡村社会关系的亲密程度就只能用礼金的数量来显示和衡量。血缘近的、关系亲密的必须通过高额的礼金来证明,兄弟姊妹间以及好友间每笔礼金通过都高达千元甚至数千,简直就是人民币的厚度证明关系的浓度!在频繁的高额礼金往来和攀比下,即使是血缘关系也变得矛盾重重,亲情、友情岌岌可危。那么不愿或不能参加整酒竞赛的家庭,将被社会所排挤,亲戚也不跟他们往来。总之,礼金的往来既使乡村关系的多样化消失,也使得金钱化的人际关系更加脆弱,人际关系的人情味日渐淡薄。
3.乡村物质化导致社会资本流失
传统乡土社会本来是守望相助、老幼无欺和恬静温馨的“情义社会”,生存于此的人们尽管物质生活可能不富裕,但是,相互间关系和谐,社会秩序井然,不同群体各得其所,是人们心中的“田园牧歌”。但是,随着“无事酒”带来的人际关系的功利化,“乡土”的本质逐渐耗蚀,维持乡土秩序的社会资本日渐流失。首先,乡村社会信任的基石逐渐动摇。乡村社会要实现合作、互助和共济,完成基础设施和公益事业的建设,需要相互间有稳定的预期从而互相信任,以节省交易费用。当乡村陷入整酒挣钱“杀熟”的竞赛后,基于长久预期和文化认同基础上的信任就逐渐丧失其坚实的价值维度的根基,任何非即时性的承诺不再被相信,农村面临信任危机。其次,乡村规则逐渐瓦解。当作为礼俗核心内容的过事被用于谋取短期物质利益后,支撑乡土社会的村风民俗、伦理观念和价值秩序受到巨大的冲击。传统乡土规则的文化和社会价值被抛弃,人们贪婪地片面利用其功利价值。在乡土传统被功利化的利刀阉割后,那些以村民自愿遵从为实施途径的乡规民约将逐渐崩溃,而以外在强制执行为特征的新规则又不能迅速建立起来,乡村社会渐陷入混乱的状态之中。再次,乡村社会的网络被打破。表面上,乡村人情的泛化似乎导致人们交往边界的拓展,村民的活动范围从原来的左邻右舍、亲戚扩大到同村甚至跨村的熟人,但是,这种拓展是建立在脆弱的礼金交换之上,很容易崩塌。更为重要的是,当交往的途径不断收缩到物质往来之后,多元化的乡村互嵌关系逐渐一元化,村民利用非物质关系网络动员物质的能力极大降低。总之,乡村社会的畸形物质化,致使乡规民约难以发挥作用,瓦解人们间的信任,破坏乡村社会关系网络,农村进入低信任、难组织、少约束的散乱状况之中,公共物质的供给、社会秩序的维持都面临新的困境,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已难觅踪影。
综上所述,农村过事的赢利化,使延续千百年的乡村礼俗秩序和核心文化被破坏,在不断升级的“无事酒”大赛中村民不堪重负,乡村多元化的人际关系被脆弱的礼金交易所取代。当乡村社会中的宝贵社会资本被破坏后,社会交往更加短期化和功利化,农村的秩序和治理将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
结 论
通过前面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具有丰富文化和社会意义的过事已经严重地功利化。借助增加名目、扩大人情圈、降低成本以及礼物的现金化,整酒被当做赢利工具被争相利用,其基于“礼”的庆贺、纪念和交往等功能逐渐丧失。第二,过事的赢利化是乡村社会结构性变化的必然结果。日益增多的致富机会和主流价值对财富的过多宣扬,即便是偏远山区的农民对财富也出现畸形的崇拜,在乡村舆论约束弱化、人情关系功能降低的情况下,残存的乡村场域却为谋利提供了便利。第三,过事赢利化既是乡村秩序破坏的产物,又反过来又加速乡村秩序的瓦解。过事赢利化反映了村民物欲的不受限制的扩张,是乡村价值衰落的表现,同时,整酒风的肆虐增加村民负担的同时,使乡村中传统的规则和价值被疯狂地贴现,导致人际关系冷漠,乡村社会资本大量丧失。
2012年3月,该地区最高级地方政府终于痛下决心制止无事酒,将农村过事纳入到行政管制中。但是,当传统的礼俗制度存在的生境急剧变化,乡村社会遭遇前所末有的冲击后,外在的行政干预和矫治,是否能够修复和恢复过事制度的良好秩序,乡村礼俗的“赢利化”趋势能否得到真正遏制,显然难以简单下结论,须留待实践来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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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潘泽泉:《实践中流动的关系:一种分析视角》,载《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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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美)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
[13](英)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