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双线文学观”与“民间文学”的话语分析
2013-04-07刘波
刘 波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胡适首举义旗的白话文运动,其理论基础是“双线文学观”。他最初用“活文学”和“死文学”来代指文学史上的“双线”演进,后来又用“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来对举,进而使用“平民文学”、“民间文学”来置换“白话文学”。虽然这些名词之间各有不同的内涵,胡适却在“双线文学观”的框架之下,将他们等同视之。那么,胡适基于何种话语策略将各种名词混杂使用,尤其是“民间文学”与“白话文学”到底有怎样的内涵与外延,二者之间到底有何异同和关联呢?这可以从话语的角度做一深入的梳理和分析。
一
胡适早在20世纪初期就提出“活文学”与“死文学”的文学史架构。而他所言的“活文学”又多用“白话文学”来取代。到了20世纪20年代,胡适写作并出版了专著《白话文学史》,在该书中,胡适再次强调了他的文学史观:“从此以后,中国的文学便分出了两条路子:一条是那模仿的,沿袭的,没有生气的古文文学;一条是那自然的,活泼泼的,表现人生的白话文学。向来的文学史只认得那前一条路,不承认那后一条路。我们现在讲的是活文学史,是白话文学史,正是那后一条路。”[1]胡适的这一文学史观被称作“双线文学观”。
其实对民间的俗语文学,晚清志士之提倡已蔚为风气。只是晚清志士对白话和古文都不偏袒而兼爱二者,胡适却敢指责文言、白话并存这一主张是“把社会分作两个阶级,一边是‘我们’士大夫,一边是‘他们’齐氓细民”[2]11。自己不仅要站在“齐氓细民”这一边。而且还要把“齐氓细民”的文学捧上尊位。
正如陈平原所说,真正属于胡适独创的,就是借“白话文学史”与“古文传统史”的对抗来把握两千年中国文学发展的大趋势。[3]198对此,胡适也有告白:
特别是我把汉朝以后,一直到现在的中国文学的发展,分成并行不悖的两条线这一观点。……这—个由民间兴起的生动的活文学,和一个僵化了的死文学,双线平行发展,这一点在文学史上有其革命性的理论实在是我首先倡导的;也是我个人(对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新贡献。[4]289-290
将中国文学分为“古文传统史”和“白话文学史”这两条对立平行发展的线索,这一研究思路打破了此前按朝代或文体讨论文学演进的惯例,找到了—根可以贯穿二千年中国文学发展的基本线索。自此以后,中国文学史再也不是“文章辨体”或“历代诗综”,而是具备某种内在动力且充满生机的“有机体”。[3]194
胡适“双线文学观”的提出正与晚清以来要求政治、文化、体制等领域彻底革新的时代潮流相适应。可以说,作为新文学运动的代表人物,胡适标举“双线文学”来推动文学革命,与晚清学者的社会文化改良动机一致,都是为了力矫传统弊病,富国强民。也就是说,在胡适这里,“双线文学”中“活文学”这一概念,不仅用来对抗几千年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古文传统”,还是以之作为颠覆传统,重构意识形态为话语策略的。
二
在“双线文学观”重构意识形态的话语策略之下,凡是具有对抗传统的功能的文学,胡适都乐意将其归入“活的文学”之中。这就使得胡适所指的“活的文学”有一个很大的范围。
早在胡适之前,鲁迅和周作人对正统文学之外的民间文学就很重视。1913年2月,鲁迅在北京教育部的《编纂处月刊》(第一卷第一册)上发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一文,就提出国民文术当立“国民文术研究会”,以理各地歌谣、俚谚、传说、童话等,详其意谊,辩其特性,又发挥而光大之,并以辅翼教育。[5]441914年1月周作人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4号上公开征集本地儿歌、童谣,启事云:“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料材。”[6]64并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同一期上发表了《儿歌之研究》的论文,指出儿歌在民俗学上“以童歌与民歌比量,而得探知诗之起源,与艺术之在人生相维若何,犹从童话而知小说原始,为文史家所不废”的价值,[7]510第一次引入“民俗学”这一概念。1916年梅光迪在给胡适的信中指出“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poetry,Spoken language)入手”[8]162,第一次使用了“民间文学”一概念。1918年2月1日刘半农在《北京大学日刊》发表《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正式宣告了歌谣学运动的开场。同年8月刘半农从船夫口中搜集到20首《江阴船歌》,次年,回乡养病的顾颉刚从身边妇孺处搜集到数百首“吴歌”,与此同时,在《北京大学日刊》上陆续刊登了周作人、关延龄、常惠、罗家伦、沈兼士等关于歌谣异文、注释、方言的讨论,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歌谣搜集和研究轰轰烈烈展开。北京大学成为民间文学运动的中心,民间文学研究者一方面大力出版民间文学报刊丛书,创设专业机构和制度,另一方面开展多角度的民间文学研究。研究领域进一步扩展到对其他民间文学体裁,如谜语、谚语等的搜集研究。
在20世纪初期可以说谈论民间文学的话语数量就是众多的。从鲁迅、周作人、梅光迪、到歌谣学运动的开展,无论是“国民文术研究会”,还是“民俗”,还是“民间文学”,还是“歌谣”或其他流传于民众中的文学体裁,所有这些指称及其内涵都有对传统文学的对抗和否定。尤其是1918年周作人发表《平民文学》,提出新的文学应该是“平民的文学”之后,胡适很容易地悟出了这些表述间的深刻联系,于是到20世纪20年代,胡适为“双线文学”的概念界定,找到了除“死文学”“活文学”、“文言文学”和“白话文学”外,其他几组新的表述,即:“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或曰“庙堂文学”与“民间文学”。胡适在他的《国语文学史》中,就指出“白话文学”是“活文学”,是“平民的文学”。其对立面是“古文文学”,是“死文学”,是“贵族的文学”。胡适还提出“正统文学”与“民间文学”的对抗是文学史发展的动力。[9]
我们看到,在胡适“双线文学观”的话语策略之下,凡是对抗古典文学的都属于“活的文学。由此,处于庙堂文学对立面的“民间文学”,自然而然与“白话文学”、“活的文学”处于同一文学阵营之中。胡适便把“白话文学”、“平民文学”、“民间文学”等当作相似的概念来使用。
但是,胡适所谓的“民间文学”与梅光迪的概念以及后来约定俗成的概念还不全然相同。
梅光迪在给胡适的信中除了指出:“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poetry,Spoken language)入手”,还指出文学革命“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耳。”[8]162这里,梅光迪使用“俚俗文学”一词来解释、限定“民间文学”,可知梅光迪所说的“民间文学”含有下层文学的意思。在概念界定上,侧重文学的言说主体(即阶层)。
那么,胡适所言的“活文学”、“白话文学”或曰“民间文学”,内涵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可以通过胡适的一系列话语描述来把握其要旨。
1916年10月胡适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
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陈套语。三曰,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四曰,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此告形式上之革命也。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七曰,不摹仿古人,语须有个我在。八曰,须言之有物。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这里,胡适从文学形式和文学精神两方面对传统“死文学”说“不”。1918年4月胡适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又说: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二、有什么话,说什么活;话怎么说,就怎么说。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
这里明显是将给陈独秀信中的八项总括为了四条,从“要”的方面对“活”的文学作了规定。而集中体现胡适“活的文学”思想意涵的,当属1918年胡适发表的代表作,同时也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代表作——《文学改良诌议》。在文中,胡适提出创作文学的八项主张:
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在第一项主张中胡适就指出了文学应具有的精神本质。他说“言之有物”的“物”即是要有“情感”:
《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胡适又讲到“言之有物”需要“思想”,他说: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
胡适总结说:
胡适在这里强调“情感”与“思想”正是文学得以成为文学的灵魂所在,也即文学的文学性所在。文学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情与思的有无即是文学和非文学的分水岭。
仔细揣摩胡适在《文学改良诌议》中提出的主张,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些议论的背后有一个活的“人”的观念存在。胡适对文学的要求都是从这个观念出发的。所有的要求说到底就是要人作为“我”而存在,作为“活”的人而存在,“洒脱”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他的“八项主张”都以“不”开头,说那么多的“不”是因为只有说“不”才能打破束缚,“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所以“活的文学”的要求是“活的人”的要求在文学上的反应。“活的人”是主我的人、感性的、自由平等的人,“活的文学”则同样是主我的文学、自由的感性本位的文学。“活的文学”的理念作为一种美学的要求也就是主我的文学、感性的自由的美学理念。这里钱玄同的文章可以作为注脚。钱玄同在读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写信给陈独秀,讲到他对胡适的“不用典故”的理解,他认为齐梁之前的文学“皆纯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诗者之情感,诗中人的状况,皆如一一活现于纸上”[11]44,那才是真正的文学。
这种不受束缚、灵活自由的文学表达,正是使用白话和使用口语创作的人们能感受到的妙处。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胡适把“民间文学”纳入他的“双线文学观”,成为“活的文学”的组成部分,是很恰当的。
而且,从《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和《文学改良诌议》等胡适早期论述文学革命的文章里,我们能感受到,所谓“活的文学”,其内涵当是用情感丰富真挚的口语白话进行文学创作。这里,“活的文学”其实包含了思想与形式两方面的内容。
但是,在实践的领域,胡适倡导要作“活的文学”,主要是从具体怎么作好“白话文”来入手。比如胡适提出要作“活的文学”,就要做到:第一,在工具层面,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用白话作各种文学。第二,在方法层面又有几个问题,一是收集材料时要注意拓宽材料的区域;注重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用周密的理想做观察经验的补助。二是文章的结构要注意裁剪和布局。三是要注意对人、境、事、情的描写。并认为提高文学创作方法的技巧之一就是赶快翻译进西方的文学名著。[10]50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做了很多白话诗、白话文。
此外,胡适在理论上也反复宣扬语言工具“活”的重要性。胡适在《文学改良诌议》中说“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而“言之无物”的原因在于“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也就是说,近世文人创作之所以既没有深邃高远的思想,又没有真挚感人的情感,根源在于他们拘泥执着于“声调字句”,全然失落了其所指的生存内涵。按照这种逻辑,应该把“情感”与“思想”树为最高标杆才对,可是胡适却把“声调字句”的革新作为最重要的使命。因为在胡适的眼中,文学由形式和内容两方面构成,内容虽然很重要,但形式有时是第一位的。尤其是在传统中国,文学、史学、哲学融合在一起,形成相对稳定并深具力量的传统文化。而中国传统文化擅长压抑个体,压抑情感,压抑文学之成为文学的那些自由独立的创造精神。中国文学的实践表明,中国传统文学的大部分革命都是在回溯前朝,回到古代。一代一代地回溯前朝,造就中国文人特有的史学情怀。何况那时的知识分子自小就要经历过一套相似的文史传统教育。史学的庄重、文学的迤逦使中国传统文化熠熠生辉,颇为可观。文化上的这种自得自满使得文学的作为进一步缩小。比如从文学内容来说,传统文学虽提出“载道说”,而此“道”是儒道,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正如理学家贺瑞麟所说“人生程朱之后,百法皆备,只遵守他规矩做工夫,自不得有差,如吃现成饭”[12]3。也如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说在中国正统文学史上,“做文的只会模仿韩、柳、欧、苏,做诗的只会模仿李、杜、苏、黄:一代模仿一代,人人只想做‘肖子肖孙’”[1]2,因此也就说不上有什么真思想,真创见。既然在思想内涵上无法创造,那么在艺术审美方面,剩下所能施展拳脚的空间便是反复炼字,锤炼语言了。从唐朝刘禹锡言:“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到宋以后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讲究“无一字无来处”,可以说将炼字的功夫下到了深处。这样带来的结果便是中国文学经验下的文学性体现得最充分的是语言性。而要推翻这种以语言取胜的文学传统,从语言革命着手无疑是首要的。所以胡适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形式是文学的工具;工具不适用,如何能达意表情?”[13]146故而胡适最早使用、也是用的最多的就是以“白话文”来对应“活文学”,用“文言文”来对应“死文学”,而不是用“民间文学”、“平民文学”这些具有主体阶层意味的名词。胡适反复强调,要造出“活的文学”没有“活”的工具是不行的。指出“有了新工具,我们方才谈得上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14]460。
此外,再加上周作人1918年发表《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专门作文学思想的革命宣传,举起“人的文学”(即要求人的解放)的革命大旗。分坐了“文学革命”中思想革命的头把交椅。于是胡适自己来个总结,说“我们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前一个理论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新”[15]。明确了他的“活的文学”的现实贡献。
这样一来,就使得胡适标举的“活的文学”从最初思想内容与表达形式并重的“活”,逐渐转向语言工具这一面的“活”了。于是,胡适常用“白话文学”来置换“活的文学”,这很符合胡适自己的话语逻辑。
三
总之,胡适具有开创意义的“双线文学观”,不仅提出两种文学的对抗是文学史发展的动力,胡适还对“活的文学”进行价值判断,称“白话文学史是文学史的中心部分”,称“一切新文艺的来源都在民间”。胡适把“民间文学”纳入了他的“双线文学观”,与“白话文学”并举。“活的文学”(白话文学)和“民间文学”都内在于“双线文学”的文学史框架之下,处于同一文学阵营,其话语策略都是为了文学革命和意识形态更新。只是,本质上“白话文学”侧重语言文体,“民间文学”侧重文学主体的阶层属性。但在胡适那里,并未将“白话文学”与“民间文学”细加区别,反而在一个大的新文学的范围内,将“民间文学”等同于“白话文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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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陈独秀.独秀文存.卷三.通信[C].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
[12贺瑞麟.清麓遗语[M].光绪年间正谊书院刻本.
[13]胡适.胡适文集(第1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4]胡适.逼上梁山[A].胡适文集(第 2 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5]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A].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册)[C].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印行,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