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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滨逊历险记》中的“利维坦”隐喻

2013-04-07

关键词:利维坦笛福霍布斯

周 洁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因塑造了作为现代精神象征的鲁滨逊,笛福把自己的名字镌入了现代文学史乃至现代思想史中;鲁滨逊也伴随大英帝国的崛起成为西方列强为“开辟新世界”而自强不息的符号,成为世界文学界乃至思想界的一个持久关注点。中国学界对这一形象的解读呈现多元视角,从人性、帝国形象到新兴资产阶级代表等角度均有深入的研究,而近年来,研究者对作品中殖民思想的批判也越发深入。然而,如果没能真正深入到作品所在的时代及其文化背景中去深究其背后帝国的隐秘运作,那么,对这一形象的理解很容易流于表面,对它的批判也难以彻底,更谈不上探索另一条在帝国主义之外的生存发展之道。因此,尝试着稍稍深入到鲁滨逊所代表的“开辟新时代、创造新世界”而“成功”的西方历史至深的隐秘运作之中,乃是本文的意愿。

笛福创作鲁滨逊的年代,是英国告别旧时代走上新征程的历史时期,英国的知识分子们未雨绸缪,凭借思想者特有的历史嗅觉,顺势抓住历史机遇,立志开辟新时代、创造新世界,并为此顽强奋斗。英国辉煌的启蒙运动策源地和工业革命历史,成就了这批思想者,而这批思想者的努力为日后维多利亚时代的繁盛奠定了思想和制度基础。

早在笛福的“鲁滨逊”出世前32年,他的同胞霍布斯就凭借过人的智识与胆识创作了惊世骇俗的《利维坦》,悄然宣告了历史新纪元的来临。在这部传世名作中,霍布斯认为上帝在创世中运用了“技艺”(Art),“大自然”就是上帝之技艺的集中体现;而人的技艺是对上帝技艺的模仿,因着技艺,人也像上帝创造那样“能够制造出人造的动物”[1]1。霍布斯的意思是,如钟表由各个部件组成一样,人体也是由各个生理部件构成的,国家亦如此;人只要掌握足够的技艺,就能造出按需运转的各个部件并组合成具有某种功能的物体。当然,技艺创造的顶峰在上帝那里——创造了人;在人这里是创造了国家(利维坦)——“人造的人”。因此,“利维坦”是人类技艺创造的最高体现,是人类工具理性外化的结果。要想确切地理解这个“人造的人”的国家本质,就必须对人的本质有清楚的认识,实质上就是“认识你自己”。此时的“认识你自己”已非苏格拉底意义上的“知无知”之智慧,不是要认识到神的伟大和人的渺小,而是要认识到人自己非凡的创造力,让人依据自己的理性去把握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事物的存在,发展自身的无穷技艺,以便实施类似上帝创世那样的伟大创举。

在这场旷世的历史性创造中,霍布斯成功地恢复了欲望的合法性,为技艺的高速发展铺平了道路。由工具理性发展而来的技术与人欲望的全面结合,目标直指权力(power)。“利维坦”的最高目标是最高权力。只是,当“利维坦”将它获取的权力全面铺陈开来时,其原先隐藏的怪物面目也随之出现,当初模仿上帝创世创造“人造人”以伸展人的权能、为人类探索幸福的目的,手段化地走到了其反面。只是这一过程过于隐蔽和漫长,包括霍布斯在内的思想家似乎都没觉察到。

在《利维坦》问世32年之后,笛福运用当时流行的探险小说形式,鲜活地描述了现代人凭借自己的智识、勇敢、勤奋、坚韧等优良品格,在经历恶运后成功逆转、绝处缝生,于荒岛中创造新天地开创新纪元的历史新形象。为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笛福的鲁滨逊看成是《利维坦》中上帝的模仿者,他巧妙运用了人类理性发明的技艺,加上自己的勤劳勇敢以及一点运气,成功实践了霍布斯“利维坦”的诞生过程,证明了《利维坦》中许诺的新世界不是思想家的空想,而是人类可以凭借自身力量获得的幸福。于是,“利维坦”和“鲁滨逊”成了英国顺势开启现代工业革命的思想驱动力,英国由此走上强盛的帝国之路。这似乎表明,主宰其追求的正是西方现代文明中的两大核心:技艺(art)与权力(power)。谁掌握了此二者,谁就掌握了世界。

那么,主宰现代历史进程的技艺(art)与权力(power),真是现代人类的福祉所在吗?鲁滨逊成功实践的“利维坦”背后,是否还有更隐秘的东西?

一、技艺与“文明”

根据笛福在小说中的描述,鲁滨逊第四次航海途中因强风暴而遇险,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在所有同伴都遇难之后,独自幸存下来。但这样的幸运却让人绝望:置身于一个荒无人烟、被称之为“绝望岛”的孤岛上,除了船上余留一点可怜的粮食外,没有任何生存的依凭。在这样的处境中,即使不被猛禽野兽吃掉,鲁滨逊也可能活活饿死在荒岛上或变成野人,消失在荒野苍茫之中,而跟随这生命一同消失的,还有他那不顾一切闯荡世界的发家梦想。

鲁滨逊完全清楚自身的处境。他没有时间去感叹自己的命运,也无暇耽于任何怨天尤人的忧思。他必须尽快动手自救,解决眼下的危机,先活下来再说。通过笛福细腻的笔触,人们在小说中再次见识了上帝为人类创造的那双手是多么的灵巧和神通。籍着这双巧手,鲁滨逊重新爬回搁浅的破船,变戏法似的利用船上所剩的物件打造了一张可以在水中运输的木筏,将船上可资利用的物品运到岛上,这些东西包括解决当下饥饿的食物、谷物、酒,遮身蔽体的衣物,可以陪伴自己的一只狗和几只猫,工具锯子、斧头、铁锤,帮助他在孤独中进行反省和净化自己的《圣经》以及可以记录自己开拓孤岛之痕迹的笔墨,当然,还有为他在危险环境中壮胆的一把剑、8支枪及弹药等。接着,又是这双神奇的手,让他在岛上构筑了一个安全的定居点,后来又扩充了几个。总之,鲁滨逊已经在岛上安居,他成功地活下来了——靠一双灵巧而神奇的双手,加上敏捷深思的脑袋以及过人的勇气和毅力。然而,这双手虽然创造了一系列的奇迹,却无法给自己创造一个那怕只是说说话的同伴。不管它有多么的灵巧,它都不是上帝。尽管不是上帝,但只要它跟人的智慧与勤勉相结合,它将继续创造奇迹。

在接下来的制作中,鲁滨逊的那双巧手再次令人叹为观止。在安身之所的建设中,仅凭一人之力,他不但成功地搭起了帐篷,在周围竖起了两排坚实的木桩围栅,还在帐篷后面的山岩上挖出了一个安全栖身和储藏重要物品用的洞穴,之后再不断地改良和扩建。为了完成目标,他“发明”了原始的木铲、简单的木桶、简陋的桌子,此外还有一根简易粗糙的钓鱼杆等一系列最初阶段的制作。接下来,为了保证基本的文明生活,他无师自通地成功烧制出了小圆罐、扁碟子、带柄的罐子、陶锅、陶罐、陶盆等文明生活所必需的器具,并不断地改良制作工艺,提升制作的品质。至此,鲁滨逊不仅在孤岛上活了下来,而且是像人一样生活,在品尝成功的美味之时保持着文明人特有的丰富感受力和想象力,绝非茹毛饮血意义上的存活。生活与存活,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状态。

在完全安定下来后,鲁滨逊开始精确计算自己可以在岛上存活的物质需求,在心中制订了一个计划,并付诸实施。于是,为了种植麦子和驯养山羊,他那可以长成树的木桩围栅在岛上的开阔地带开始大规模地扩张。这是岛上最初的“圈地运动”。

鲁滨逊在岛上最大最复杂、也是最艰难的制作当属造船。凭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一双上天造就的巧手,鲁滨逊两度独自制作独木舟,两次成功完成制作,只是第一次考虑不周,没想好下水的条件,做了一次无用工。在人类的诸多技艺中,如果说火让人类从野蛮蒙昧的生物界类中超拔出来,那么船使人类首次突破自己的活动限制,无限地拓展了人类的活动空间和发展空间,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广阔的未来。因此,船意味着突破和进取。借助第二艘独木舟,鲁滨逊突破了岛地的限制,实现了环岛考察的目标,基本掌握了海岛的全貌及其周边海域的状况,拓展了活动空间,为后来的发展与离开做足了功课。

技艺的制作并非仅仅借助脑袋的聪明与手脚的敏捷,它还需要大量的知识与经验。比如,为了播种的成功,鲁滨逊就花了几年功夫来观察天文气象,以准确地确定太阳的运行规律与播种季节之间的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正是这些复杂的制作让鲁滨逊在“绝望岛”上保住了人之为人的本色,开辟出生活的新天地,而不是与野兽为伍返回蛮荒年代。技艺激发着人的创造力,维持着人的敏锐与丰富。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技艺是人脱离蛮荒、提升生存品质进而提升精神品质,让人不断朝前走的资本。没有技艺就没有人,技艺的提升意味着人的提升,要想升华人就得先升华人的技艺。因此,鲁滨逊的成功是技艺的成功,是他的一双巧手成就了他自己,让他在九死一生的困境中绝处逢生,并且营造辉煌的业绩、编织灿烂的人生,成为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一个传奇。

同样需要指出的是,技艺尽管帮助人脱离了野蛮、发展了文明,极大地拓展和丰富了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但是单纯手工制作永远也产生不了神性;如果技艺转换为技术并主导历史,那么人类世界将可能变成诸神逃离之地。事实上,在人类的存在中,除了物质生产的技艺,调教灵魂(灵魂转向)的技艺同等重要或更加重要。两种技艺有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任何一方。制作的技艺使人猿揖别,为人提供了无数可能性,极大地丰富了人的存在;但灵魂的技艺,才是使人彻底脱离兽性靠向神性的艺术。这门艺术是柏拉图“灵魂转向”的技艺,即通过教育让人克服自身的恶、使灵魂向善。没有这门技艺,制作的技艺再发达、再高超,人也可能只是一种高级的、会发明和使用工具的动物,而欲望所驱动的发明和运用将把人类带往何处,则难以预料。

在小说中,随着技艺的发展,鲁滨逊的荒岛生存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

安居→生存→发展→提高

值得注意的是,《圣经》在孤岛上的作用显得较为复杂。从第三年开始,鲁滨逊身边最重要的两件东西便是《圣经》和枪,每天必做的功课“第一件是履行我对上帝的义务和阅读《圣经》,这件事每天都要做三次;第二件是带上枪外出觅食”[2]73。但在上岛之初,鲁滨逊压根没想过要向上帝祈祷求助,因为凭本能他意识到,在这种极端条件下,除了自己勤快灵巧的双手,他什么都指望不上。也就是说,在当时情景下,制作的技艺是他摆脱困境的上帝。没有技艺,哪怕最完美的祷告也虚妄无用。直到在病痛之中反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宗教观念了”[2]55,之前只想闯荡发财,落难之后只想活命;之前交往的尽是些粗鄙不堪、目无神明之徒,先前曾经接受的良好教育都在这种追逐和生存中退祛,“不但在危险时对上帝既不存在丝毫敬畏之心,而且在脱险后对上帝也绝无感恩之情”[2]56,内心只有天意没有上帝,早已落得“像一头凭天性行动的畜生,一味地凭一点常识我行我素”[2]56。当然,这里的“常识”不包括超验的宗教常识。也就是说,在应急时期,鲁滨逊的意识中从未出现过上帝的影子,尽管他从小就接受有关的教育。只有在安静反省时,上帝才重又回来。

在这里,笛福事实上已经区分了两个空间:技艺制作空间,灵魂反省空间。前一个是拓展进取的空间,为了物质上的进取,须把上帝请出这一空间,让人尽情地生发自己的想象与才能,将技艺发挥至极致。在这里,人实际上把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的上帝,故长此以往人将丧失反省与审慎的能力,在进取中陷于危险而不自知。后一个是神性的空间,它只关乎灵魂,在这里,人不求富裕而求高贵,高贵的灵魂因分有神性而自显丰富。然而,高贵不能解决饥饿问题,尤其在危急之时。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凭借一颗聪慧的脑袋,完全能意识到这两重空间各自的意义。他的选择是:在对外的探索与拓展中,努力发展与运用手上的技艺,尽量获取最大的利益,以满足生存的欲望;在安静下来时,选择接近上帝,反省自己的灵魂以求安宁,过一种真正的人之生活,而不仅仅停留在生存层面。表面看,两者已经实现互补,鲁滨逊进可开拓进取,获取物质利益,享有生存上的富足;退可安顿灵魂,净化自身,达到生命与身心的平衡。在此过程中,前者是第一位的,在这种生存的拼争中,手段演化为目的的可能性极大。若把荒岛的境遇放大及世间,人在拼争中极易陷于目的之迷失,沉迷于技艺的使用以期获取更大的利益,而当技艺不受限制时就可能发展为纯粹的技术,技术的扩张本性欲突破任何限制,逐渐侵入、弥漫并覆盖神性空间。当笛福的前辈霍布斯在《利维坦》的开篇处宣称人可以用技艺像造钟表一样制作出“人造的人”(国家)时,就已经在暗示——现代人或可凭借技艺成为上帝。技艺,是已被现代人捧为圭臬的神力。两者间的平衡仅仅是现代人的一种自我安慰。平衡的基础在于这样的一种假设,即人是理性的动物,但霍布斯的论述已经表明,人更是欲望的动物,理性来自欲望灾难化之后的反省。现代技术与人的欲望相互鼓荡并手拉着手一路高歌向全世界行进,世界已被技术化即欲望化。因此,在现代条件下两者间的平衡只能是一种奢望。

以霍布斯和笛福为代表的现代人对技艺的理解与古典作家有天壤之别。

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在著名的《安堤戈涅》“第一合唱歌”中,表达了古人对技艺的认识。他借助歌队告诉世人,所有“厉害”的事物中“最厉害”的人①刘小枫先生在《〈神圣的罪业〉中译本序》中将罗念生先生的“奇异的”一词,译为“利害的”,较为中性,故在此采用刘小枫先生的译法。[3],不仅能在狂暴的南风中越过大海,上捕飞鸟下猎走兽,驯服禽畜;更能运用语言和思想,建立家园,以避风霜雪雨;发展社会,生成秩序,在大地上建立国家,谋取最优生存之道[4]。伯纳德特在解读《安提戈涅》时指出,歌队在此罗列了人最重要的9种技艺:航海、耕种、狩猎、驯养、言辞、思想、教化、造屋、医术。这9种技艺几乎显现了人类权能的拓展进程:从征服无生命的海洋、大地,到统治有生命的飞禽走兽,继而演进到人类设法自我保存的自我关系,再由此进入到人与他人、城邦和诸神的关系。这显示出了人类不寻常的令人敬畏之处:人的活动不息,人的优越性及其对其他生物的统治,人的想像力和理解力,人的可以选择从好从恶的自由[5]53。

技艺令人“艺高胆大”地为所欲为,以致敢于侵扰神圣之域和最高之神。至此,技艺已意味着罪。“技艺意味着,城邦不仅是犯罪不情愿的庇护者,它本身就建立在罪行之上”[5]54。古希腊人在此明确地意识到“技艺是对人原初的勇敢的扭曲。技艺不是一开始在道德上中立、而后才随意选择善或恶的;它从一开始就是有神圣的”[5]60。因而,技艺从一开始就是带有“罪性”的知识,它本身就是一种“罪业”。伯纳德特认为这“罪业”也是“神圣”的,因此称它为“神圣的罪业”。技艺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赋予人无限的可能,让人不断突破自身的限阈而不断超越。人在这种超越中变得越来越“无畏”,其“罪业”便是在“无畏”中不断僭越,失去了限度以至于丧失了对神的敬畏。

古典作家对技艺的“二重性”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技艺僭越的无度所带来的无限想象,不过是技术的一种幻觉。因此,“合唱歌把人的技艺严格地限制在地表”[5]55,因为“冥府是人用任何办法都无法冲破或超过的惟一界限”[5]57。

可见,技艺的限度在古典思想中一直是清晰的,古典作家对此始终清醒。

古典技艺的“二重性”在笛福那里仅留存其一。鲁滨逊手捧《圣经》、肩挎长枪的形象本可以是“二重性”的体现。一方面,枪是现代技术之“知识即力量”和“知识即功利”的典型象征,人籍此不断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谋取各种物质利益,以满足日益膨胀的欲望;另一方面,《圣经》作为神性的象征,它应是人升华灵魂、约束行、审视技艺,防止技艺演化为技术而僭越的神性力量。为此,鲁滨逊们既可以一方面凭借“枪”(技术)的力量维持人类文明所需的物质基础,也能借助《圣经》维持文明发展的平衡。但事实上,鲁滨逊非但不警惕枪的僭越,相反还不遗余力地发挥枪的威力,在这种情况下,《圣经》不仅没能防止技术的僭越,反而成为鲁滨逊征服“生番”们的工具。《圣经》的工具化已成为现代人的鲁滨逊们对上帝谋杀的隐喻,《圣经》实际上是鲁滨逊那8杆钢枪之外的第九杆“枪”。

以霍布斯和笛福为代表的现代思想对技艺“二重性”的古典思虑已经没有兴趣,他们更关注技艺给人带来的无限权能,以至于更愿意相信经由现代性改造的、由技艺而来的技术②对现代技术追问最深入的思想当属海德格尔,他在技术的追问中更警惕现代技术的“暴力”倾向与“座架”的后果。最终可以突破包括冥府在内的一切限制而达到真正的无限自主,故而制造“人造的人”(国家),以让权力无限延伸。现代技术是人获取权力的资源和途径,谁主导了现代技术谁就主导了权力,成为世俗世界的主宰。换言之,古典思想追求的是认识真理的智慧,现代思想追求的是主宰世界的权力。

二、权力的窃取与殖民

在希腊古典思想视域中,由于技艺使人获取了诸多权能,这种权能让人妄为到敢于搅扰最高的神。但现代人却走得更远,他们不是搅扰神,而是直接杀死上帝取而代之。

鲁滨逊上岛之初,就不遗余力地启动“圈地运动”,以便获得足够的养殖空间,而且他的竞争对象还不是人,只是岛上的食草动物。没过多久,他那“现代”的脑袋让他兴奋不已,“因为我想到这全都归我所有,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君主,对岛国拥有主权;如果我有后代,我可以毫无问题地把这主权传下去,就像任何一个英国的领主把他的采邑原封不动地传下去一样”[2]63。鲁滨逊开始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地圈地,但当他发现可以一次性圈下岛上全部土地时,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胃口大张,尽管他知道自己并非第一个登岛者,无权对这个岛屿如此贪婪。但具有强烈扩张欲的鲁滨逊就这样自立为此地的“君主”,并且自称拥有“主权”。

那么,鲁滨逊圈地、自立君主的权力从何而来?

霍布斯将君主权力看作人民依契约建立现代国家的统治权,目的是结束所谓的“自然状态”,让社会进入秩序之中。他对“自然状态”的一个基本假设是“在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使大家摄服的时候,人们便处在所谓的战争状态之下。这种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1]94。表面上看,霍布斯的现代国家理念是良好的政治秩序,但秩序的获得不是免费的,为了获得这种秩序,人得让渡出自己的部分权利,以契约的方式,自愿将统治权交给君主。于是,秩序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人们自愿让渡自己的部分权利,支持以君主为代表的国家统治,以避免“自然状态”下的“人人相互为战的战争状态”[1]96。如此,霍布斯论证了国家统治比个人独立好、秩序比无序强,尽管人们会因此而丧失部分权利;君主有权进行统治,被统治者必须认可这一点,因为这也涉及他们的利益,让他们远离战争状态。

如果霍布斯的论证仅限于英国并仅在英国实施,那么只要英国人民认可就行,其他人无需对此指手画脚。但问题是,英国人凭什么可以把霍布斯这套理论当作“普世价值”,从此欲将全世界纳入自己的殖民范围?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英国人的自信源自他们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他们不断进取的技艺带来突飞猛进的器物进步所造就的船坚炮利之国力,另一方面是他们自恃合理的现代思想之尖锐力度。

由于身怀技艺,鲁滨逊在孤岛上仅凭一人之力就能满足生存的基本需要,因此,与当地所谓的“生番”相比,鲁滨逊自然显得十二分的强大。小说中的“生番”是原始如霍布斯想象的“自然状态”的人,他们必须被纳入现代文明,否则只能毁灭。在鲁滨逊眼里,这些“生番”不仅毫无现代技艺,更无文明观念,尚处在“人与人相互战争”状态之中,更令其难于容忍的是,他们还在“人吃人”,鲁滨逊面临感化和改造他们的艰巨任务。从笛福的角度看,鲁滨逊跟“生番”之间的区别几乎如人与兽之别,天生不平等。尽管“生番”们早就来到这片土地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园,但以鲁滨逊为代表的现代西方人显然后来居上、当仁不让。

霍布斯的“认识你自己”已经不是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即不再是认识到人的有限而谦卑敬畏,而是要认识自己的能力,认同自己的优秀和强大。在这方面笛福与他的英国同胞霍布斯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们知道自己尚未完全释放的强大。

于是,在救回“生番”(“星期五”),给他命名和教化时,鲁滨逊从未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而是让其称自己为“主人”。直到这时,自立为“岛主”的鲁滨逊才真正体验了这个领地“主人”味道。如果说此前的“主人”是自封的,而此时有个人每天以“主人”尊称,便使他的领主心理切实地外化为高人一等的身份,真实地落实到对“星期五”的指使和奴役中,这种身份的直接含义是:奴化对方。这位年轻的“生番”之所以愿意称鲁滨逊为“主人”,是由于觉得自己欠负鲁滨逊的救命恩情,但鲁滨逊一方则可能另有想法。事实上,他是在模仿霍布斯的上帝。霍布斯认为,“上帝用以统治人类并惩罚违犯神律的人的自然权利不能溯源于他创造人类这一点,那样就好像是说上帝要求人们服从以报答他的恩德似的;这一权利我们只能溯源于他的不可抗的力量”[1]278。

因此,在霍布斯的意义上,鲁滨逊自封“主人”是符合神意的。他用强大的实力获取统治权,而不是用道德上的恩情换取支持。

但笛福在叙述的时候有意模糊这一点。

在被救时,“星期五”因恐惧加感恩,一再向鲁滨逊跪拜,以表感激。鲁滨逊则怡然受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鲁滨逊开始着手他对“星期五”的“现代化”改造。分两步走:第一步是让这位尚处“自然状态”的奴仆穿上衣服,使其首先在外观上脱离野蛮的“自然状态”;接下来,改造他的饮食习惯,改掉其生吃的习惯,除了水果,主食一律熟吃。后者非常重要,因为它改变了“星期五”原有的感受方式,使其能以新的感觉来体验生活、观察世界,进一步提升他的文明意识。换句话说,经过这一翻改造,“星期五”从原始状态一步跨入了文明社会的门槛。鲁滨逊就这样“创造”了一位文明的奴仆,完成了他“创世”中关键的一步。第二步是重塑“星期五”的精神结构,强行用基督教的世界观取代这位原住民原有的观念。从上帝创世到一般的日常伦理,都让“星期五”基督化。短短3年,这位原始的“生番”就被转化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死心踏地地忠诚于像“神”一样的鲁滨逊。

至此,原始“生番”得以顺利进入西方文明社会,开始享受现代文明的种种好处,包括免于相互厮杀的残酷和饥一顿饱一顿的颠沛生活,但这种“好处”的代价却是昂贵的——永远失掉了他不自知的可贵自由,永世为奴。更为可怕的是,鲁滨逊用基督思想取代他的母文化意识,将当地原有的传说清除出他的生活,将他的世界彻底地基督化/西方化;用《圣经》神话取代当地的民间传说,遮蔽他的精神家园,阻断了他有朝一日返回故乡的任何可能。失去了故乡,人就成了无根的漂泊者,如水中浮萍、空中转蓬,找不到历史的方向,除了依附别无出路。鲁滨逊并非无意插柳,而是精心策划。此后英国在全球各地数百年的殖民史,几乎是对鲁滨逊改造“星期五”们的不断复制。

在小说中,笛福将这场历史掠夺与奴役描述成温情脉脉的救助与感恩,让“星期五”在屈身为奴的同时,感激英国主人的奴役。于是,被掠夺与奴役变成了永久的欠负。被强行改造为文明人的结果,是使“星期五”们失去了原有的思维与感受方式,无法再反问或反思自己境遇的真实与否。当这一切都被人为地隐匿之后,权力被简化为道义,并在道义的外衣下继续推进对世界的掠夺与奴役。

鲁滨逊之所以能够完成历史性的“创世”,资源来自他一直保留在身边的两大物资:8支猎枪和一部《圣经》。它们分别代表了西方文明的两大来源:希腊理性与希伯来神性。只是此时的希腊理性已经不是原来的“知识即德性”意义上的理性,而已转变为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即力量”、“知识即功利”之理性。它的目的不再是追求更高的善,努力接近神性、分有智慧,以期减轻人类的苦难;而是“破物取力”,实现“强力意志”,追求“帝国梦想”[6]。所谓“创世”无非是“强力意志”的最高体现,背后的支撑是“帝国梦想”。原本作为净化心灵与警醒敬畏的《圣经》传统,也成为实现“帝国梦想”的工具,退化为“普世一神”的精神利器,专门灭除他者的神,遮蔽其精神故乡,断绝他民族归根复命之道。在此意义上,鲁滨逊手中的《圣经》也是一把枪,只是作为武器它更加隐蔽,也更有杀伤力,它枪杀其他诸神,使“一神”之己独尊,将整个世界都“大一统”到西方文明的阴影之下。

事实上,笛福并不是没有反思能力的作家。当鲁滨逊面临是否可以任凭自己的好恶杀死当地原住民时,他曾疑惑:当地原住民“吃人”的习惯可能仅是观念与生活方式不同,就像自己吃别的动物一样,自己有什么权力自命法官决定别人的生死?但这种自省仅仅一闪而过。因为在这之前,他不仅一直在使用黑奴,而且遇难时的航行,他正在前往美洲掳掠黑人充当奴隶的途中,这种使用奴隶的经历和经验,使生而不平等的意识早已深嵌于鲁滨逊的血液里。也就是说,在笛福眼里,其他民族都是一些不开化的种群,根本不配为人,凭藉自己的强力文明,可以君临天下。

因此,如果笛福的反思不是不真诚的话,那么至少是严重地自我规避和遮蔽。他能够鄙视、甚至谴责在小说中杜撰的“生番”“人吃人”恶习,却对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列强使用残暴手段掳掠黑人为奴、残杀黑人的血腥罪恶视而不见,甚或将此视作英国建立强大“利维坦”必不可少的手段,原因何在?或许这已轻易地被“维利坦”之思认为是其他民族“进入文明社会”即“现代化”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在鲁滨逊们眼里,西方的历史即世界的历史,人类社会的发展一如弱肉强食的生物进化,其他民族没有选择的余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么,西方造就的“利维坦”真的是全人类的福音吗?霍布斯不经意间提及的“上帝的自然惩罚”一语道破了天机:“人类今世生活中的行为每一种都是一长列后果的开端。对于这种后果之链来说,人类的思虑都不够高明,不能使人瞻望到它的尽头。在这个链中,苦事与乐事连接在一起,其方式使想要作出任何纵乐行为的人必将遭受与之相连的一切痛苦。这些痛苦就是这些行为自然惩罚,而这些行为则是害多于利的景况的开端”[1]287-288。

鲁滨逊手捧《圣经》、肩挎长枪的“拓疆者”形象,似乎是霍布斯的“利维坦”的绝佳象征。手持这两样利器的“利维坦”怪物,究竟将把人类引向何方?它们所蕴藏的巨大能量真的会在人类付出“必要”的代价后带给人幸福吗?

如果说鲁滨逊把“绝望岛”变为“希望岛”的故事仅仅是小说虚构,那么当时岛外上演的在肆意掳掠与残杀中走向强大与“文明”的西班牙帝国则是真实的历史噩梦。它与正在崛起中的其他西方列强一样,是活生生的“利维坦”,鲁滨逊不过是这一西方“帝国梦想”的投影。

小说的另一层隐喻不知笛福自己是否能看透:鲁滨逊在孤岛上的“拓疆史”也是其“被囚史”,他“被囚”于用技艺与权力自建的文明孤岛中,世事无常,谁能保证他靠运气得到的“辉煌结局”不是一时之梦?

[1]霍布斯.利维坦[M].黎思复,黎廷弼,译.杨昌裕,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丹尼尔·笛福.鲁滨逊历险记[M].黄杲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3]刘小枫.《神圣的罪业》中译本序[M]//伯纳德特.神圣的罪业.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5-8.

[4]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M]//罗念生全集:3.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05.

[5]伯纳德特.神圣的罪业[M].张新樟,译.朱振宇,校.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6]张志扬.归根复命——古典学的民族文化种性[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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