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香物以柔为美的特征简析
2013-04-07许静
许 静
(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尔雅·释器》中有“妇人之袆谓之缡”,其中注释即今之香缨也。可见佩戴香物的习惯古已有之。宋代《老学庵笔记》中也记载有“妇女上犊车,皆用两小髫持香球在旁,而袖中又自持两小香球”,除了自持的香球以外,侍女还需持香球在旁,宋人对香物的偏好由此也可见一斑。然而在宋之前,关于香料、香物的记载很少,范晔在为《和香方》所写的短序中曾提及到:“甘松、苏合、安息、郁金、扌佘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直至宋代香物才开始渐渐丰富起来,不仅成为一种日常用品,同时也是文人墨客无数佳词美句的灵感来源,更是让不少人魂牵梦绕、留恋不舍的心头喜好之物。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中提及:“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远去的佳人之所以使得作者寻她“千百度”,这其中就不乏有那萦萦“暗香”的作用。然而一件事物的产生,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尤其是作为一种大众潮流的东西,往往都是基于一定的历史条件。在宋代这一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下,香物在审美上也呈现出时代所赋予的美学特征,“以柔为美”即是其特征之一。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解释柔为“柔,木曲直也”[1],注为“凡木曲者可直,直者可曲,曰柔”,《易·说卦》中也提及“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这其中的“柔”均是与刚、直相对而言的一个概念。它既可体现在物质层面,也体现于精神领域中,而宋代香物以柔为美的美学特征则主要体现在其造型纹饰、香氛格调以及香物使用的动态过程三个方面。
一、柔美雅致的香物造型纹饰
柔美雅致即柔和而优美、高雅而别致。当时文人士大夫对柔、艳、慵、雅的偏好透过其诗词的创作可以略得一二。范成大所作的《眼儿媚》,“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2]其中“酣”、“烟”、“浮”、“暖”、“醉”、“梦”、“慵”、“縠 纹”、“愁”无不体现慵柔之感。这种美学特征在宋代不少香物上都有所体现,如香囊、香球、香佩、香炉等,它们以各种柔和的造型和优美的纹饰为主。具体而言,首先体现在丰富的造型元素上,如花形、草形、球形、水纹形、椭圆形、水滴形、葫芦形等。其次体现在以柔和优美的线条为主要构成的多种纹样上,如在宋代应用得多的卷草纹、云纹、水波纹、四季花卉纹等。这些造型纹样或自成一体,或相互组合,形成一件件精美的香物,并且通常这些造型纹样都雅致不俗,且在当时已经具有约定俗成的内涵。如连绵不断的卷草纹象征着生生不息;云纹象征着吉祥如意;圆形、球形表示圆圆满满等。这些造型纹饰以其柔美雅致的美学特征迎合了当时宋人尤其是具有思想引领地位的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周密《武林旧事》)[3]清晨,太阳微升,主人公买得一支娇艳欲放的鲜花,她想以花为饰,却又怕郎君觉得自己不如花儿娇美,但最终还是将花斜插于发间,俏皮地要郎君看看哪一个更加美丽。在宋代各种香物造型纹饰中,花类造型纹饰以其特殊性倍受欢迎,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一方面是源于花朵的自然属性使其具有散发阵阵花香的使用功能,这种自然属性在人们心理已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概念,因此即便不是鲜花,只是花朵造型和纹样的器物也能使人产生通感,联想到柔美清甜的花香;另一方面也因为花朵自然造型的优美、柔和、雅致,其线条弯曲玲珑、秀丽清逸,这种美学特征恰好迎合了时人的审美追求。就像应修人在《欢愉引》中所述“没有一朵花不是柔美而皎清,没有一个人底心不像一朵春的花”。宋代人们常在香物上使用的花类造型纹样有茉莉、菊花、牡丹、芍药等,它们或是以立体的花朵造型,或是以精炼的花朵纹样出现于宋代各种香物设计中。
就立体的花朵造型而言,最为常见的香物是天然存在的自然花朵,其受欢迎的程度从宋代城市各个街巷四处可见卖花人、戴花人的景象中可见一斑。《洛阳牡丹记》中就描述道:“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扬州居民与洛阳“无异”,“无贵贱皆喜戴花”。除去来自大自然的鲜花之外,罗花、绢花、金花、琉璃花等仿生花造型的香物也大受追捧。就纹样方面而言,菊花、梅花、牡丹花、石榴花、荷花等较为多见,常与卷草纹、水波纹、云雷纹等组合起来。与直线所带来的刚劲之感不同,这种以曲线为主的纹饰多给人带来柔和优美之感,不论是视觉上的欣赏还是触觉上的把玩,较直线造型纹饰而言更多含有一股柔婉悠长、巧入人心的绵力。另外在宋时,不少花朵造型纹样已有约定俗成的象征意义,如梅花的坚韧、菊花的淡然、牡丹的高贵、荷花的清丽,这使得这些花朵的造型纹饰在优美之余更有了精神上的内涵,迎合了当时文人士大夫追求精神享乐的审美需求。
当然,花类元素只是宋代香物造型纹饰中常见的一种。而以柔和优美的线条为主要构成,并含有雅趣象征意义的香物造型纹饰在宋代还有不少,例如鸡心造型、憨鸭造型、卷草纹,毬路纹、连珠纹等等。宣城出土的宋代金香囊,长7.8厘米,宽6.5厘米,即为鸡心造型。它由两片金叶锤压而成,中心微微鼓起,其上则饰有连珠纹和卷草纹。《何满子》中有“却爱熏香小鸭,羡他常在屏帷”,《青门饮》中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薄幸》词里也有“向睡鸭炉边,翔鸳进屏里,羞把香罗暗解”,都提及到了小鸭造型的香物。另外,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小景、小兽的组合也是当时受到追捧的香物造型和纹样,它们多被用作香囊和香球上的纹样,以其柔和秀美的线条造型加之其清丽淡雅、与世无争的雅致韵味为人们所乐见。
二、柔顺弥合的香物香氛格调
所谓香物不论其是天然还是人造,最为重要的一点功能是能够给人带来嗅觉上的愉悦即其物自身可以散发出香气。人们常说“闻香识女人”,在宋代不仅女性身上因为配有香物而散发出香味,男性亦是。当时很多男性都配有香袋儿等香物,簪花也一度在男性中间流行。《东京梦华录》中就记载有宋徽宗出游回宫时的装扮,即“御裹小帽,簪花,乘马”[3]。香物之所以在宋时流传开来,与当时香物的香氛有其必然联系。所谓香氛即是指物体所散发出的香气,南朝的《采菱曲》中有“高彩隘通壑,香氛丽广川”,《列子·汤问》中也有“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这其中的香氛、香气皆指芳香而美好的气味。香物由于制香原料和制香过程不同而有着不同的香氛格调,或浓或淡,或刺激或柔顺,或偏重木类香气或偏重于花果类香气等等。宋代香物的香氛格调整体而言则属于柔顺弥合的格调范畴。柔顺主要指其气味温柔、顺息而不刺激,弥合则指其气味悠绵能平抚心灵、引发思绪。宋时香物的这种柔顺弥合的香氛格调流行,一方面受到当时客观条件如制作原料和工艺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受到时人主观意识如审美需求的影响。
陈敬的《陈氏香谱》中有关于香物制作的记载:“取脑已净,其杉板谓之脑木,与锯屑同捣碎,和置磁盆内,以笠覆之,封其缝,热灰煨福,其气飞上,凝结而成块,谓之热脑,可作面花、耳环、佩带等用。”《陈氏香谱》中还有记载:“上等沉香十两,梅花片脑,番栀子各一两,龙涎、石芝、金颜香、麝香肉各半两,右用蔷薇水和,令干湿得所……脱花热之,或作数珠,佩戴。”[4]洪刍的《香谱》也有当时“帐中香”的记载,即“以丁香、沉香、及檀香、麝香等各一两,甲香三两,皆细研成屑,取鹅梨汁蒸干焚之” 。从这些制作方法不难看出,宋时香物的制作过程多是通过对纯天然的香料例如香木、花朵等进行蒸、燃烧等加工以后所得。与现代化工制作的香物不同,宋时香物完全是由纯天然材料汇合加工制作,加入很多香料如藿香、丁香、甘松香、白檀香、茅香、沉香、雀头香、苏合香、麝香、零陵香、苜蓿香、艾纳香等等。这些香料来自大自然,与化工制作的香物相较,其香氛格调更为自然、清新、柔顺,制作过程采用蒸馏、燃烧取烟等传统方式,香料原液和精华在被提取的同时,没有受到化学原料等其他物质的破坏,因此提取后制成的香物多含有接近自然芬芳的香味,有着使人身体放松、心灵思绪得以自由驰骋的安抚之能。
宋代香物由于其柔顺弥合的香氛格调一方面受到文人士大夫强烈的追捧,另一方面也受到当时女性的欢迎。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大多怀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心理,或在忧患与沉思中扶危定倾,身任天下;或沉潜著述,明道济世;或聚徒讲学,朝夕论道;或格物致知,通贯精致;或各执师说,融摄会通。他们对于精神意境的偏好,对于自由思想的追求远大于物质上的需求。而柔顺弥合的香氛格调恰好迎合了当时文人的需求,在对其身心进行安抚的同时,又能勾起文人们无限的思绪,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他们创作灵感的来源。“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拾翠人寒妆易浅,浓香别注唇膏点”,“山枕上,私语口脂香”,“镂玉梳斜云禀赋,缕金衣透雪肌香”,“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透过这些佳词美句,仿佛也能嗅到当时那随气而散、柔顺弥合的香氛来。这种柔顺弥合的香氛格调在当时女性香物中也十分流行。不仅源于它对时人审美情趣的恰当迎合,还因为这种柔性的香氛格调与女性更为柔美的自然特性相吻合,加之宋代女性自我主观意识开始萌芽,这种柔顺弥合的香氛格调在一定程度上也满足了其心理意识上的需求。当时女性日常使用的画眉七香丸、花簪、梅花香片等都属于这类香氛格调。
三、柔婉缠绵的香物动态作用过程
香物之所以能够作用于人们的嗅觉,因为其自身能散发香味,并透过空气等介质接触到人们的鼻腔。这个过程有其特殊性,它不同于一般日常用品如桌椅板凳、梳栉首饰的使用,它的作用过程是一个特殊的动态变化过程。首先,从客观物质上而言,香味的作用随着时间、空间、介质等环境条件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一般来说香物的香味随着时间的延长而逐渐变淡,随着空间距离的增大而变浅,随着空气湿度的变化而有着长短不一的香味停留效果,同时随着衣服帕带的收放,其香味的作用也有浓淡之分。其次,从主观心理而言,一方面,香物的香气能够给人的心理带来各种波动,这种心理波动会随着时间或空间等条件的转变而转变。另一方面,香物的作用过程常伴有某种动态的表现形式,例如宋时常见焚香,当中的香物作用时就伴随着烟这一动态的表现方式。再如,女性使用香物时,伴有婀娜多姿的一颦一动,这种意趣的动态过程带来的享受符合时人审美的心理需求。宋代香物的作用过程通常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不仅是一个客观的动态作用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主观心理上的动态作用过程,随着客观环境条件、受众心理变化而产生不同的心理效果。在宋代,在当时宽松的政治环境、享乐的社会风气以及崇文重雅的审美意趣的影响之下,人们对于香物这种柔婉缠绵的动态作用过程极为追求。
画眉七香丸是宋代女性常用的美妆香物,其不仅有画黑眉毛的作用,同时由于原料当中使用了龙脑、麝香等香料,画出的眉间自然便会散发出阵阵香气。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中对这一“他处所无者”的制作有所记载:“真麻油一盏,多着灯心搓紧,将油盏置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烟凝上,随时扫下。预于三日前用脑,麝别浸少油,倾入烟中,调匀,墨可逾漆。”[3]从上可知在使用时,需先将它用水调开,再以笔轻轻蘸取涂于眉上。因为画好的眉毛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干透,所以眉毛未干时,若是印在别处,香味就会随眉印一道留下,伴着时间的流转香气才会慢慢退去。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使用者的不方便,但却恰好迎合了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趋向和他们对柔、艳、风雅的追求。看着佳人对镜描眉、巧笑倩兮的过程是这香物带来的动态过程之一,随着时间而变化的香味作用过程即是其动态变化过程之二,而不同时间嗅到以后产生的不同心理感觉则是其动态变化之三。难怪这类香物令无数文人墨客难以忘怀,“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宋人秦观的这首《南歌子》便将一位淡着面妆等待郎君的佳人描绘得淋漓尽致。
“焚香”是宋人热衷之事,常与“插花”、“煮茶”一起被人们称为“宋时三雅”。宋代文人常于案前、屋内焚香,一方面起到提神、熏香等实用功能,另外也有当风雅趣事来做的意思。宋代不少香物是通过焚这一方式来使用的,“焚”即燃烧,燃烧则易起烟,因此不少香物在使用时会有带着香气的烟腾腾升起,然后飘散开来。这焚烧过程既有嗅觉上的享受即香气的弥漫,又有视觉上的享受即香烟徐徐升起,曼妙开来。同时由于香气的作用以及烟雾的牵引,很容易带人进入思想放松、自由驰骋的精神世界,这也正是宋人好焚香物的原因之一。香烟的飘散是一个无意的动态过程,其缓缓而升,随风赋形,逐渐扩散乃至消融于空气之中。整个过程显得婉转而优美,仿佛升起的并不是烟,而是缠缠绕绕的万千思绪和丝丝入扣的动人情怀。尤其是女性进行焚香的过程,不论是其为自身端坐于熏笼之上熏香,还是其为文人士大夫们红袖添香伴读书,都被当时的文人所乐道,所谓“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
香球也是宋人常用的香物之一,人们先将香料点燃,待香料燃烧稳定,香味开始慢慢飘散之时放进随身佩戴的香球之中,由于香料燃烧缓慢,因此香味也颇为持久,随着走动的过程香气跟着主人慢慢飘散于空气之中,淡雅自然,绵长优雅。有时宋人也将香球、香囊等置于袖内,随着袖子的收放,香气时有时无,时浓时淡,这种婉转而缠绵的香气释放过程让人留恋不舍。还有人将衣服置于熏笼之上熏香然后穿上,因为当时衣服多大而长,因此香气容易束于衣内,随着走动而缓慢释放,处处留香。另外,宋时开始出现一种小型香饼,这种香饼由香料压制而成,可以脱离开器具而使用,其制作方法如上文《陈氏香谱》中的记载:“取脑已净,其杉板谓之脑木,与锯屑同捣碎,和置磁盆内,以笠覆之,封其缝,热灰煨福,其气飞上,凝结而成块,谓之热脑,可作面花、耳环、佩带等用。”[4]香饼小巧精致,既可以作为装饰品带于身上,又可以作为香薰之物系在腰间,十分方便实用,其气味虽不似液体或半固体般浓烈,但这种干的小香饼香气持续性很长,容易产生淡然优雅、蜿蜒曲折的香味,仿似一首诗,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深入人心。
[1]许 慎.说文解字[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2]唐圭章.全宋词[M].上海:中华书局,2009.
[3]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陈 敬.陈氏香谱[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