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史的范式转型及反思
2013-04-07陈建华
陈 婧 陈建华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亦有一代之学术。每当社会发展到一个新阶段时,它都会向当时的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提出新的课题,要求其适应时代现实、文化理想和发展目标。在新的社会制度和思想文化环境中,尽管所研究的对象基本未变,但学术研究的宗旨、目标、规范与方法等都会产生新的变化,所有这些变化可以总结为不同范式之转型。余英时以美国科学史家库恩(ThomasS.Kuhn)的“范式典范”(Paradigm)理论来解释胡适的《中国哲学大纲》在近代史学革命上的中心意义。“范式”本处于自然科学语境下,引申至人文科学领域后,其义接近于图式(Schema)或者模式(Pattern)。余英时认为“范式”具体可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前者涉及全套的信仰、价值和技术的改变,后者指具体的研究成果发挥示范作用,既开启新的治学门径,又留下许多待解决的新问题。注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载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序,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6页。依照库恩的思路,可将科学进步的图景描述如下:典范的建立—常态研究的展开—严重危机的出现—在调整适应中寻求突破,并导致新典范的建立。具体至外国文学通史,20世纪早期正是中西文学观、历史观和文学史观的磨合时期,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和郑振铎的《文学大纲》等文学史著为外国文学史范式的建构作了铺垫,文学史体现出以启蒙和教育为主的性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期间,早期的文学史编写模式(中国古代史传点评式的解读、编译为主的体例等)受到质疑,马克思主义理论在外国文学史的编写实践中得到运用,代表著作是杨周翰的《欧洲文学史》,该书标志着外国文学史编写范式的正式形成。但是杨周翰版文学史开启的好头未能延续,外国文学史逐渐陷入对马克思主义庸俗化运用的泥淖。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史编写普遍遭遇了危机,中外有关“重写文学史”的探讨和论争不断。认知哲学、后殖民主义、解构主义等西方文艺理论也对文学史编写产生了影响。外国文学通史在撰写原则、思路和理念等各方面都发生了转变,预示着新型范式的产生。郑克鲁的《外国文学史》是当前过渡时期的典型。
一
据库恩的理论,范式是科学家共同遵守的观念、法则和研究框架,处于一种范式之内或被某种范式所笼罩的科学家,他所关注的问题和所使用的方法,都有一定的成规,是不由自主的。早于外国文学通史,林传甲、黄人和谢无量编写了数部中西交融式的中国文学史,他们的文学观未能脱离传统的泛文学观范式,将许多非文学的文类如历史著作、公牍等都纳入文学史中。五四以来,本土传统的文学观受到了颠覆,西方现代性的文学观、历史观与文学史观的传播,在中国起到了摧枯拉朽和知识创新的作用。它们对于以中国传统学术思想、方法治学的学者来说是全新的。学者积极理解西方学术思想的内在逻辑,现代大学制度亦遵循西化模式而建,文学的分类、诠释历史的术语和方法等得到了更新,文学史逐渐成为一种流行的著述方式。陈平原认为:“‘文学史’在本世纪中国学界的风行,主要得益于‘科学’精神、‘进化’观念以及‘系统’方法的引进(最有代表性的文章,莫过于胡适的《〈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和郑振铎的《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从学术传统之流变来看,“‘文学史’的写作与教学,从一个特定角度,凸现了中国人对西方教育体制和研究范式的接纳,以及从固有学术传统的改造”[注]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版,第15页。。我国外国文学史范式的初次建立正印证了以上论断,开风气之先者是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商务印书馆,1918)。就文学观而言,在参考多部西方文学史著作后,周作人虽使用半文言写作,但已摆脱传统的泛文学观,采用纯文学观/大文学观(Literature)[注]“文学”概念之形成与流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早期文学往往和实用型文本兼容,大量历史著作和宗教哲学著作诸如恺撒的《高卢战记》、《圣经》和《古兰经》等,也被视为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与此相应,具备鲜明文学性的作品并不被视为虚构著作进行教学。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诗艺”(Poetry)一词正是literature的前身,其关注的重点是有关“诗歌制造的技艺”。西方具有独立品性、从关注“技艺”转至注重“创造”的“文学”意识直至中世纪至文艺复兴转变时才出现,至18世纪左右定型下来。它实际上是“小写的文学”(literature):最初的意义为“著作”或“书本知识”,其后演化为只包括小说、诗歌、戏剧和散文四大类别的概念体系。18世纪以来,文学与文学批评开始建立共生与互利关系,批评起初依赖文学而生,其后却在指导文学趣味、引领文学发展方面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批评家多在高等院校任职,他们与高等院校之间的密切关系又使得文学批评、文学史与文学研究逐渐在大学成为学科。至20世纪初期,现代意义上的“大写的文学”(Literature)才得以诞生,它的重要标志之一正是文学学科的兴起与建立。进行书写。在评介上,他并未脱离传统文学研究如《文心雕龙》、《文选》等言简意赅的评传式特点,也多用中国文论来解释外国文学现象,如第四章《悲剧》中使用《诗·大序》之句“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来阐释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祭歌,“Dithyrambos者,春之歌也。生之复活之歌。”[注]周作人:《周作人自编文集·欧洲文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在历史观方面,周作人受历史循环观和进化观的双重影响,他以希腊精神为主要线索,把欧洲文学的千年进程概括为希腊精神之丧失与回归的循环发展过程,并认为“文学发达亦如生物进化之例,历经而进,自然而成”[注]周作人著,止庵、戴大洪校注:《近代欧洲文学史》,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由此可见,周作人所处时代正是中西文学观和文学史观磨合的过渡时期。
早期外国文学史范式构建过程中,另一重要之作是郑振铎的《文学大纲》。在文学观方面,该书表现出将中国文学纳入世界文学体系的大文学观的萌芽。库恩认为,在积累式进步的常规科学中会出现一些科学经典,如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托勒密的《天文学大全》等著作,它们“都在异端时期内,为以后几代实践者们暗暗规定了一个研究领域的合理问题和方法”[注]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页。。这些暗藏之规定,即未来新范式之发端。大文学观正是当前外国文学界探讨的一个重要话题,许多学者提出要将中国文学纳入外国文学史进行书写,而早在上世纪20年代,郑振铎已作了勇气可嘉的尝试,试图“以文学为一个整体,为一个独立的研究的对象,通时与地与人与种类一以贯之,而做彻底的全部的研究”[注]郑振铎:《文学的统一观》,载《郑振铎全集(第15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138页。。在《文学大纲》中,他将东西方文学平分秋色,各占约一半篇幅,中国文学则占全书内容的四分之一。这样的编写体例虽然重视和突出了东方文学和中国文学,但又存在脱离文学史现实的问题。毕竟,19世纪末以来东方文学与西方文学的水平存在一定差距。
除周作人和郑振铎的文学史以外,当时还出版了11部外国文学通史。这13部通史之范式可总结如下:(1)受日本的外国文学研究影响颇深。以编译、介绍和复述为主,原创较少;[注]其时中国留学生大多留日,留学欧美者较少,因而五四以前中国学界受到日本学术研究的深远影响。从1949年出版的译介类外国文学史来看,厨村白树、本间久雄等日人撰写的文学史占据绝大多数。西方文学史家如弗里契等人的代表作亦由日文译本转译而来。编译类外国文学通史以日人的文学史为底本也是最为常见的方式,谢六逸的《世界文学》正是以日本新潮社出版的《世界文学讲座》的第一卷《世界文学总论篇》为蓝本。文学史观多受到进化论和社会文学史观的影响,如勃兰兑斯(Brandes)的心理文学史观、泰纳(H.A.Taine)的“三动因说”社会文学史观、圣伯夫(Saint-Bouve)的作家中心论和洛尔生(Sharper Knowlson)的比较文学史观等。(2)外国文学史重视文学的启蒙和教化作用;编写者多以他律论研究为主,将文学的嬗变过程归因于外部的种种因素,在自律论研究上投入较少;对作家作品的分析欠深入、评价简单,多纲要性描述,继承了中国文苑史书列举多、评议少的编写特点。
科学共同体是库恩提出的另一个重要话题,它由同一个科学专业领域、经受过相似的教育和专业训练的工作者所组成。在《必要的张力》中他曾论述道:“‘范式’一词很接近于‘科学共同体’这个词。一种范式也仅仅是一个科学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东西。反过来说,也正由于他们掌握了共有的范式才组成了这个科学共同体。”[注][美]托马斯·库恩:《必要的张力》,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91页。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外国文学史多由个人编撰,未能形成集体合作的模式,史著个性差异较大,文学史家也并非是正式且统一的科学共同体成员,他们身份多样,学术兴趣广泛,非专事外国文学研究一门,周作人、郑振铎和茅盾等在中国文学研究方面也成就卓著。故亦可将此时的范式视为外国文学史范式正式形成前之铺垫。
二
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引入中国后,我国学界的研究范式悄然发生了转变,有学者对此总结如下:“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现代思想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刻的。这种全面而深刻的影响主要不是通过学理上的研究和传播,而是通过它对现代中国三个主要意识形态:进化论史观、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渗透与改造。它予以进化论史观以历史主义的规律,使社会主义具有科学的形态;却使民族主义走向自我超越与否定。”[注]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页。上论大致概括了马克思主义对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影响。此前文学史的编写范式(中国古代史传点评式的解读、编译为主的体例、个体撰写等)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间被基本抛弃,已出版的80余部外国文学通史逐渐形成并奠定了外国文学史的新范式:(1)文学史编写中坚持以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方法为指导,运用文艺社会学文学史观,以宏观书写为主,追求脉络清晰的线性的历史叙述模式,寻找隐藏在文学史现象背后的“总体精神”;他律论的编写模式成为主导,多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来阐释文学史现象;文学史家形成了固定的历史观,以历史主义规律划分文学史,把外国文学史分为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采用厚今薄古的编写原则,以现实主义文学为重要经典,现代俄苏现实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则是外国文学史中最先被认可的外国文学经典。(2)科学共同体的形成。这些文学史多由集体编写,国家指派编定了多部外国文学史教材,各地方高校也积极参与了文学史的组织和编写。专业从事外国文学史编写的文学史家队伍渐趋壮大与成熟。这些文学史家多是专业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专家,文学修养深厚,掌握了国内外的一手材料,经受过相似的教育和专业训练,显然已正式形成了库恩所说的科学共同体。以杨周翰版文学史为例,杨周翰、朱光潜、吴达元、赵萝蕤、孙凤城、吕同六等多位国别文学研究的专家均参与其中。许多文学史家不仅参与编写单部文学史,而且参与了多部文学史的编写。
杨周翰主编的《欧洲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1979)[注]全书共两册,上册早在1964年1月即已出版,下册于1965年编写完成,因值文革,原稿被搁置。1979年合集出版。1985年该书经历二次修订,后经数次重印。2004年新出修订版。标志着外国文学史编写范式的正式形成。首次以较为科学的文学史观从宏观上较为清晰地展示了欧洲文学的整体发展演进和流变的历程,利用文艺社会学方法对欧洲两千多年来的主要文学现象、文学潮流和重要的作家作品进行了综合性研究。历史脉络分明,点面结合,体系完备,比周作人《欧洲文学史》等大纲式的文学史前进许多。该书将“欧洲文学”视为一个整体系统,不仅对文学史现象进行了深度的阐释,展示了欧洲文学的纵向发展和流变、而且对于不同作家作品的风格和艺术特征也间以横向的比较研究,表现出全面深远的眼光和综合多样的思路。有关各时期哲学思潮对欧洲文学的影响状况、不同文学体裁的兴起和更替、国别文学的相互影响和流变、文学传统的继承和扬弃之过程的总结精炼到位,基本奠定了后世文学史对外国文学总体面貌的描绘框架。然而,其以二元对立为主的阶级论分析模式也预示着外国文学史范式即将出现的危机。20世纪50年代后,文学史编写的参考书多数是苏联文艺理论和文学史著作。如《苏联文学艺术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季莫菲耶夫的文学理论、弗里契的多部文学史[注]我国出版了弗里契的多部文学史:《欧洲文学发展史》有多个译本,译者沈起予,由日本外村史郎的译本转译,1932和1935年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49年由上海群益书店再版,更名为《欧洲文学发达史》;《二十世纪的欧洲文学》(1933),楼建南译,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和毕达柯夫在北大的授课讲义《文艺学引论》等。它们的质量良莠不齐,很多著作或多或少地存在庸俗社会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问题。由于参考著作与政治环境等因素的影响,70年代不少内部试用的外国文学史[注]比如《外国文学简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编,1975)、《外国文学》(辽宁五院校《外国文学》编写组,1979)和《外国文学》(中山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1979)等。都受到了庸俗社会学方法论的困扰,在这些文学史中,无产阶级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得到重视,传统的外国文学经典评判标准遭至颠覆。从物理学角度看,任何行为,都会在某个时候受到同一系统内某个地方的反作用。系统是均衡的整体,万物皆守恒。当二元对立的形而上理念在外国文学史中占领统辖地位时,多元互补之理念正在积蓄力量,以对其进行反作用。随着文革的结束,这一危机得到了学界的普遍共识,他们在文学史编写中竭力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势,将外国文学史编写扭转至正常的研究轨道上。9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热正是学界集体追求范式转型的一次行为。
三
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史编写遭遇了普遍性危机,中外有关“重写文学史”的探讨和论争不断。我国“重写”争议起于现当代文学界,而后逐渐拓展和深入到文学史整体构架和研究观念的重新审视,形成了重写或重估文学史的各种观念。1995年在北京大学召开的全国高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的年会便以“文学史重构与名著重读”为主题。从实践来看,1990年至2011年出版的200余部外国文学通史,其整体的文学观和文学史观已产生了一定的变化,但是编写中存在的普遍问题是方法论的单一和阐释体系的碎片化,其核心是异构同质的,外表虽有差异,内在却趋于同一。所谓“重写文学史”,并没有对文学史研究的本质性问题(形而上问题)提出质疑和挑战,多数是研究者更新外国文学史编写方法、理念的诉求。研究者们最关心的话题是“重评”,即对以往文学史约定俗成之作家作品,按新的标准作出评价,重新确定他们的历史地位。宇文所安在《瓠落的文学史》中写道:“在与量子物理学平行的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写作中,我们会发现:我们以前一直借以理解文学的种种具象逐渐变得模糊,边缘和疆界逐渐溶化。我们以前一直觉得十分明确和稳定的‘时代’、‘作品’和‘作者’原来都可能只是一些复杂的变化过程……对于书写文学史的人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像在量子物理学里一样,描述文学和文化的变化实际上是怎样发生的。”[注][美]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田晓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页。外国文学通史并未发生如宇文所安所说的从传统物理学至量子物理学的飞跃,而是在渐积跬步,以达范式的正式转型。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外国文学史处于新旧范式的过渡时期,其整体表征为:(1)编著标准渐由政治性转移到审美性,从注重“连续性”的“总体精神”书写转变到对“非连续性”的关注,一些文学史不再追求纯粹宏观的历史性书写,而是以微观的角度剖析作家与作品本身。文学史家开始使用新的自律论方法如文本批评、形式主义方法等进行编写;影响较大的文学史观主要有:蒙塞“他理论”的文学史观、姚斯的接受美学文学史观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史观等;(2)经典的批判标准发生一定转变,关注了以往不受重视的文学史现象,如简·奥斯汀和布尔加科夫等作家、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流派;大写的文学观念遭到怀疑,此前被认为缺乏文学性的作品被置于文学史视野之内;大文学观渐受欢迎,一些学者提议将中国文学纳入世界文学史进行书写;(3)具有代表性的外国文学通史呈现出强烈的精神史特征,文学史家们强调从纷乱杂呈的文学史现象中,寻找出精神变化和思想发展的线索,凸显“人性精神”和“人文色彩”成为主流。文学史家们在文学史著中倾注了独特的人文情怀和人生感悟。其中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和李赋宁主编的《欧洲文学史》等都是较有代表性的外国文学通史著作。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2006修订版)是目前范式转型过渡期的典型。该书依旧遵循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和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为指导,但弃用阶级分析法和片面的社会文艺学方法,而是更加注重文学的审美性和作品的艺术分析;强调文学史发展的“不平衡性、阶段性、差异性和交融性”,采用厚今薄古的原则进行书写,近现代文学多于古代文学的内容,对原有的思维模式与文学观念有较大的突破。该书是一部可读性和知识性兼备的文学史佳作,展现出编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良好的学术风范,自出版后陆续成为全国各大高校的主要教学用书。主编敏锐地攫取“人学内涵”和人文精神这一红线将散乱的文学思潮、作家作品串成一体,将历时性与共时性相结合,以文学的古今时间流变为经线,以思潮流派之变迁为纬线,编织勾勒出文学史的全貌,穷根溯源,脉络分明。除了更加注重文学的审美性和作品的艺术分析外,该书在文学史研究方法上亦有所突破,既保留了文艺社会学方法,又广泛采用了新的文学研究方法,如精神分析法、原型批评、叙事学、结构主义、新批评、女权主义批评、细读等,从多角度进行了阐释。如对《高老头》伏脱冷的一段外貌描写的分析即采取了以往不常见的细读方式,剖析深入而细致。
四
过渡时期是暂时的,相信随着业界同仁的不断努力,外国文学史之范式在不久的将来终能达到量子物理学之转型。在此之前,需对目前外国文学通史存在的某些问题略作反思。据统计,迄今为止我国各类文学史已超过1600部,其中古代文学史和现当代文学史的数量尤为惊人,据吉平平编著的《中国文学史著作版本概览》一书,1992年前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已有570余种。外国文学通史类著作所占的比例亦不少,多达300余部,其中优秀著作较少。有人曾将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文学史模式归纳为五个方面:(1)机械的他律论,以相对忽视文学自身规律的社会决定论来支撑文学史的研究;(2)传统文化与治史模式,用治史的方法治文;(3)自律性的失落与形式研究的贫乏,忽视文学自身的特殊规律;(4)忽视文学史内部的流变研究,缺乏整体观和系统观;(5)体例的僵化与研究主体性的失落。[注]陶东风:《文学史哲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9页。以上总结涉及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
总体而言,外国文学史在以下方面需要深入的思考与革新:(1)历史观、文学观与文学史观的变革:文学史不能成为文学现象的简单堆积,其背后需要强有力的诗学理论和文艺理论的支持。我们亟需以合理的哲学理念为指导进行文学史的编写。多数外国文学史阐释过浅,述多而论少,过于强调文本的内容和思想性,应加强美学和艺术形式方面的阐释。(2)文学史体例、形式和研究方法的革新:多数外国文学史的体例可概括为“二元三体”,“二元”即以唯物主义和社会文艺学方法论为指导,“三体”即以时代划分文学史实,而后由社会环境、作家介绍、作品分析三者拼贴相加,这成了通行几十年的编写模式。这样的体例太过标准化,应进行更多的文学史形式和方法的探索。如引进西方新的批评方法,如语义分析、形式批评、文化学研究、接受美学、生态文学批评等新的角度来构建新的文学史,也可使用比较文学方法如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等打通中西进行编写:例如“垮掉的一代”赞赏寒山拾得诗的原因、哈代诗歌对徐志摩的影响等。也可以跨越学科,将文学和其他艺术联系、将语言文字艺术和非语言文字艺术结合起来进行编写。当然,社会学批评,甚至政治学研究等角度也仍有它的价值。只要摒弃这类研究中曾出现过的庸俗化的弊端,那它们仍不失为切入文学现象的有用方法。这些方法相辅相成,可以构成多元互补、生动活泼的局面。(3)书写内容方面的变革:应增加口传文学、书写载体、语言变化和经典的重要译本等方面的内容,以大文化视野透视世界文学的流变。文学史历来忽视口传文学和民间文学,以书面文学为重,对于文字和书写载体的发展和变迁亦关注很少。美国史家约翰·梅西的《文学的故事》虽然只是一部通俗文学史,但却关注了文字、文字的书写工具和载体等与文学史史实之间的关联,如论及载体从纸莎草到羊皮纸、纸张的变化;还涉及经典的各种重要译本、路德对《圣经》的德语翻译与德国文学的发展等方面。体现了一种宽广灵活的文化社会学视野。这些内容在我国的外国文学史中往往不被重视。此外,外国文学史通常对当代外国文学和副文学现象、经典在不同时期的流行过程等关注较少,这方面的内容需得到补充。(4)编撰具有中国特色的外国文学史:在理论体系和使用方法上要注意中西结合。在以教学为主的情况下,外国文学史应寄托文学史家之理想和愿望,阐释历史的根本意义是借解释过去达到将过去的经验运用于今天的目的。应以外国文学史的书写追寻中国文学的发展和进步,以实现中国文学与欧美文学的同步。国外优秀的文学史著作在资料和研究框架、视点和描述方式等方面,都有值得借鉴之处。我们需要以他山之石攻玉,多参考国外同仁在这方面的成果。当然,国外的研究偏颇之处在所难免。中国学者应该有自己的学术眼光,避免成为西方学者的文学史的翻版。在批判性地吸取西方观念的同时,也需适当继承中国传统文论,融贯中西,努力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体系,创造出适合自身的文学史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