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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米兰·昆德拉的复调小说艺术

2013-04-06李欣池

关键词:离题巴赫金昆德拉

李欣池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复调音乐”指一种多声部音乐,其特点是其中一个声部旋律性最强,处于主导地位,其余声部则起烘托作用。巴赫金借用了音乐学中的术语“复调”来说明这种小说创作中的“多声部”现象。“复调首先是一个隐喻,是从音乐理论中移植到文学理论中的一个术语,利用复调的形象,对位的形象,不过是为了指出当小说的结构方法超出通常的独白型统一体时会出现的新问题。”[1]其次,复调的本质是对话。这里的“对话”指的不是小说主人公零散疏离的语句的集合体,而是小说外部与内部之间的所有关系的总和。巴赫金曾指出:“一切莫不都归结于对话,归结于对话式的对立。”[2]由此可见他常常过度地强调对话,而复调对位法的艺术在昆德拉身上得以开创。他坚持不同于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小说文本创作道路,着力于从复调音乐的本义出发,在构成复调音乐的因素的基础上探索小说的复调。

一 复调与对位法

在昆德拉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打破了单一线形关系,发展成由三条同时发展的线索组成的复调小说,各种矛盾都平行聚集于一触即发的时刻,主人公只有现在,而造成人物当下处境的原因从不被追溯,复杂的人生经历被此时此刻无限张开的叙述空间覆盖从而变得不可见。昆德拉的小说则在共时的叙述中融入了历史的时间。《不朽》的第五部分《偶然》的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正当阿弗那琉斯教授进入水池时,我的小说的女主人终于转动点火开关钥匙,驶上通往巴黎的路。”[3]接着是作为小说家的“我”的评论:“这个巧合不能说是有诗意的,因为它对你进入水池没有给予丝毫特殊的意义,然而这依然是一次非常宝贵的巧合,我称之为对位法的巧合”。[3]正如赫胥黎在《旋律的对位》所说的“当琼斯正在谋杀一个妻子的时候,斯米斯正在公园里推婴儿车。”[4]小说家期待的巧合,或偶然,这似乎是作者关于对位法的一个暗示,在小说中“你所需要的只是足够的人物和相似之物,对位法的情节。”[4]

从这个细节出发,我们发现《不朽》的两组人物对位法十分巧妙。作者使用一些相同的手势、称呼、场景,使历史与现在互为镜像,例如贝蒂娜的眼镜把小说的旋律之线引向阿涅丝姐妹,继而又引向贝尔纳,之后又与阿弗纳琉斯教授以及洛拉的故事交错,直至结尾处保罗回应小说开头老年妇女的手势。从宏观视角看来,歌德与贝蒂娜的情史,阿涅丝与保罗的故事,鲁本斯的人生经历,“我”与阿弗纳琉斯教授的相遇,条条线索在时间上互相交错,在叙述的空间上并置叠加,看似毫无关联又遥遥相应,既贯穿整部作品,又相对隔绝。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功能各自封闭的故事组成了《不朽》这整部小说,只是出于“偶然”而集合在一起,同时,它们之间彼此回应,仿佛它们只是不同镜面中呈现的相同“事实”的不同景象,小说的美感在这里变得难以讲述,事实的意义也变得无法探究。正如赫胥黎所说:“一个小说家通过重复场景和人物来进行变调。他表现几个人陷入情网,正在死去,用不同的方式祈祷— —用不同样来解决同一个问题。或者,反过来,同样的人们面临不同样的种种问题。”[4]

“小说家可以假定神似的创造特权,被直接选定在其各个方面来考虑故事的种种偶然的事件— —诸如情感的、科学的、经济的、宗教的、形而上学的,等等。”[4]直接介入小说中,而在昆德拉则转变为对人的存在问题的思考,往往采用“离题”的方法来实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随处可见离题的叙述语言,它们往往是作者对主题沉思、追问,近似于一种哲学随笔,展现了小说的终极意图,离题的“声音”常常游离于故事主线之外或之中。这正体现了昆德拉精心编织的“道路小说”的创作艺术,“道路小说”甚或可以看作是“复调小说”的一种形式奇特的变奏,小说张开了一张道路之网,此处所见的所有风景都不是凝固的,每一条小路都好比音乐中的一条旋律线,邀请读者漫游其中。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我一直以来在两个层次上建构小说:在第一层次,我组织小说故事;在上面的一个层次,我发展各个主题。主题是不间断地在小说故事中并通过小说故事而展开。一旦小说放弃它的那些主题而满足于讲故事,它就变得平淡了,相反,一个主题可以单独展开,在故事之外展开。这种处理主题的方法,我称之为离题。离题就是说:将小说故事暂时搁下一会儿。”[5]在昆德拉的小说中,人物不再作为占据叙述的唯一人物,叙述不再随着人物的遭遇或生平展开,而是思考发生在人物身上的事情,有时完全沉浸其中,有时又远离他。在小说《不朽》中,“主人公”不可撼动的地位被消解。因此,小说的“主题”变得格外凸显,《笑忘录》则是通过主题来讲述故事的一个典型例子。在“笑”与“忘”两个主题的统摄下,塔米娜的故事、有关历史的叙述以及自传叙述等被纳入小说的框架内。作者虽然强调了小说其余部分的故事是塔米娜的变奏,但情节依然给人分散之感,多条线索看不出有何显著的联系,从而产生出一种音乐上的对位式复调。

二 存在与不朽

关于存在的思考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回顾巴赫金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分析,生命的存在具有未完成性和未定论性被揭示出来,只要人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说出自己最终的见解。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作者从不在主人公背后给他们做出最后的定论。人物与人物之间只能是面对面的交谈下去,永远处于不可终结的对话与思考之中,小说的叙述终止了,话语仍存在着,等待着回答。而昆德拉的小说也同样不断思考人类的存在,存在的状态。他关注人类生活中的那些重要命题,关于生命中的沉重负担与失重状态,关于灵与肉的分裂与统一,关于遗忘与回忆等,他的小说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将人们引向与自我心灵的对话,思考自身,思考存在。

请看《不朽》中有关阿涅斯死前那个下午沿着小路散步的描写:

她久久地躺在那里,觉得自己感到溪流淌过自己的身体。带走了所有的污秽。这是奇异的难以忘怀的时刻,她忘却了她的自我,失去了他的自我;在那里她感受到幸福。(……)阿涅丝躺在草丛中,小溪潺潺声穿过她的身体,她具有这种基本的存在属性,这存在弥漫在时间流逝的声音中。她知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3]

从这段描写我们可以读出昆德拉关于“不朽”的思考。想像在这里触到了极限:酝酿自己的消失。然而,这样的梦,或者说这样的对“本原”的世界的想法始终暗暗地贯穿着昆德拉的作品。“从人类咄咄逼人、啰里啰嗦的主观性中解脱出来”(《被背叛的遗嘱》)的世界如此静谧,如此安宁,这是一个“终于从人的牢笼里挣脱出来”(《告别圆舞曲》)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带着他的历史、他的情感、他的命运的一整堆杂物,已经跨出了最终的迈向旁边的一步。安宁不是来自于尘世之上,不是回到自我。而是承认自己的必死性。

再看阿涅丝进入的那条省级公路时的心理活动:

遥远的,无限遥远的繁星闪闪烁烁。阿涅丝心想:生活,生活并无任何幸福可言。生活,就是在这尘世之中带着痛苦的自我。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变成喷泉,石头的盛水盘,世界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3]

在昆德拉关于存在的思考中,这个场面似乎已经是极致了。所有的存在都会成为“石头的盛水盘,世界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狗和别的动物都将在自己的家中,自然覆盖了一切,不再有尘世,不再有笑和爱情,不再有道路和流亡。也不再有小说,而“弥漫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弥漫在蔚蓝的天空中的这本原的存在”终于得以闪闪发光。读者从昆德拉的小说中可以感觉到作者不仅仅把握了生命的内质与外在,而且与具有同等价值的他人意识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对话”,并通过对话探索着人们永无终结的内心奥秘。

三 结语

理解昆德拉的“复调”思想,有一句话不容忽视:“小说的复调更多是诗性,而非技巧。”[1]昆德拉认为小说“承担诗的要求和使小说抒情化决不是一码事,小说的抒情化疏离了外部世界,把小说变成了个人独白,用过多的修饰令小说不堪重负。最伟大的诗人小说家是极端反抒情的:福楼拜、乔伊斯、卡夫卡。小说即反激情的诗”。[5]他本人亦在小说的写作中自觉寻求形式上的诗意。然而形式的诗意是隐伏在小说的层层交叉的人物关系与相对独立的各个事件彼此的平衡与对抗中,并不存在于小说本身所讲述的具体内容中。小说的诗意跳脱出外部世界的由理性与道德审判的疆域,按照音乐上的对位法构建的精巧的结构中跃动的诗性智慧。

[1]巴赫金.妥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50.

[2]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40.

[3][法]昆德拉.不朽[M].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57,291.

[4]奥·赫胥黎.旋律的对位[M].龚志成,译.上海:上海译文,2002:382.

[5][法]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0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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