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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原型批评视野下的中国四大传说

2013-04-06潘广文

关键词:祝英台白娘子交感

潘广文

(福建省永春师范学校,福建永春 362600)

神话原型批评是20世纪西方文论史上出现的研究文学与神话等文化的一种文学批评模式。它在解释神话传说的特征本质时认为,神话传说是原始人类在长期生存斗争中“集体无意识”的表现,而在形成这种无意识成果的过程中,原始人类普遍不自觉地运用了“相似律”和“触染律”。神话原型批评认为这种“集体无意识”﹑“相似律”﹑“触染律”形成的各种神话传说是原始人对陌生世界的自我解释,让人类面对陌生世界时心灵得到某种平衡。作为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华民族,神话传说更是色彩纷呈﹑千姿百态,其中又以《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四大传说最为璀璨夺目。东方与西方虽有不同的文化传统,但人类文化心理的相通性让我们可以用西方的“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来阐释中国的神话传说。下面我们就尝试用“神话原型批评”来剖析完全东方蕴味的中国“四大传说”。

一 四大传说中的“集体无意识”表现

集体无意识是指普遍存在于人类心中的某种意象,其内容主要是“原型”或者称为“原始意象”。荣格认为,“原始意象”或“原型”对于所有民族、所有时代和所有人都是相通的。它们是人类早期社会生活的遗迹,是重复了亿万次的那些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1]原型是人类心理活动的基本范型,是一种先天固有的直觉形式,它决定着人类知觉、领悟、情感、想象等心理过程的一致性。原型与人类特定的存在模式或典型情境息息相关。荣格指出:“原型是领悟的典型模式,每当我们面对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我们就是在与原型打交道;”[2]又说:“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景就有多少原型,这些经验由于不断重复而被深深地镂刻在我们的心理结构之中。”[3]

中国传统文化一向以追求“花好月圆”、“安居乐业”、“善恶有终”等美好的结局为主题,我们的初民也不例外,面对身边发生的自然灾害;有情人不能相守相伴;作恶人作威作福等现实惨象得不到解决,而又无力解决,但又想要追求美好完美,这就促使人们从自然原型寻找解脱,以求得心理平衡,于是我们的初民便对不能理解的自然界原型赋予了特有的意象:《牛郎织女》中宇宙的银河被赋予隔断牛郎、织女爱情的天河;人间的喜鹊被赋予完成牛郎、织女爱情的神鸟;每年七月初七的降雨又被赋予牛郎、织女相见时表达相思的泪水;那天边的朝霞、晚霞又被赋予是织女巧手织成的彩缎。《孟姜女》中有孟姜女眼泪变成的“姜女泪池”;山海关处石头上的脚印是孟姜女望夫留下的;湖北的翠竹细叶是因为挡住孟姜女望夫的视线被孟姜女用针刺成的细丝。《梁山伯与祝英台》中那成双翩飞的蝴蝶便成了梁山伯、祝英台殉情后的形象。《白蛇传》中西湖的雷峰塔成了镇压白娘子的工具;螃蟹肚子里面的小人形内脏被想象成狼狈逃避的坏人法海等等。这些原型意象之所以被人们认同是因为这些意象是存在于大家心中共通的意象,表达了人们追求爱情美满、生活和谐稳定、好人得到好报、坏人得到惩罚的共同愿望,于是便有了牛郎织女执着追求终得七七相会;孟姜女不懈寻求哭倒长城;梁山伯、祝英台死后终相随;白娘子终获救,法海被惩罚的故事结局。正是这些共通的追求,让人们有了共通的意象,面对共同的原型便产生了被大家公认、接受并乐于传诵的神话传说。人们用这些自造的意象修补自己被现实异化了的残缺萎缩的人性,拯救自己失落的灵魂。

二 四大传说中“相似律”“触染律”的运用

原始人认为万物有灵,信奉“交感巫术”,由于“交感巫术”是从“万物有灵”中延伸而来的,所以我们还应该先分析一下我国神话传说中的“万物有灵”思想的表现。弗雷泽的《金枝》是一部以巫术和原始宗教仪式为主要对象的研究原始文化习俗的人类学专著,他依据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是泰勒的“万物有灵观”。根据进化学派的观点,在远古时代,“万物有灵”曾经是原始人的普遍信仰。他们对自然界的各种现象不能理解,特别是对梦境和神游的困惑,使他们简单地认为:人的存在形式不仅是有形的肉体,肉体之外还有一种无形的灵魂,即使肉体死亡灵魂仍然不灭,并由此推及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等各种现象和生物,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灵魂,这就是万物有灵观。[3]四大传说的情节充满了“万物有灵”的观念。例如《牛郎织女》中织女星和牛郎星是具有了人性光辉的星辰;故事中一个重要角色——老牛也是有灵性的牛,他虽然具有牛的外形,却具有人的智慧,会说人类的语言,具有人类的善良仁慈之心,即具有人的灵魂。他帮助牛郎躲过嫂子的毒害,指点牛郎娶得美丽织女为妻,协助牛郎织女取得每年的七夕相会。当然老牛在传说中超现实的本领和品格,也来自我国劳动人民对牛的崇拜。还有喜鹊,它也具有许多和人一样的本质,会说话,特意搭桥帮助牛郎织女相会。喜鹊在古人乃至今人的心中,一直是吉祥的象征,用这样的鸟为善良的主人公排忧解难,自然最好了。

《孟姜女》中孟姜女的出生也体现着“万物有灵”。孟姜女是从一个南瓜中生出来的,生下来就会说话,活蹦乱跳的。这种想象之所以没有让人感到怪诞荒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依据“万物有灵”观,善良的人会得到好的报答,于是为了报答,不仅人会生孩子,植物也会生孩子,特别是由于远古人对生育现象不能理解时,看到女人怀孕时的大肚子和南瓜同样粗圆便会产生这种合情合理的想法。另一说孟姜女直接来自葫芦,实际上包含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正如有的论者分析的那样:“在民族群体固有的心理意识中,意味着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性,而是一位有祖先身份,理应受人尊敬、赞美、歌颂的代表人物,一位超越凡人气质、性格、外貌的女娲式的杰出女性,一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去夺取理想目标的巾帼典范。”[4]

《白蛇传》家喻户晓,美丽多情善良的白娘子,是四川峨眉山上修行千年后又吃了吕洞宾的汤圆增加五百年仙力的白蛇变成的。而嫉恶如仇、干脆勇敢的小青,众所周知是由一条修行时间尚短,法力不足的青蛇变的。后来白娘子在喝了雄黄酒后又显露了原形。而多管闲事、令人憎恶、心胸狭窄的老法海是由一只癞蛤蟆变的,后来法海斗不过白娘子和小青,自己急得变成了一只螃蟹。而用横行的螃蟹比喻穷凶极恶的法海,真是入木三分。这样幻想的情节既符合传说的生成模式,又不乏人之常情。

《梁山伯与祝英台》令人震撼的结尾: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一对美丽的彩蝶,形象清新,想象奇特,喻意贴切,显示出他们生不能为夫妻,死后也要相伴随的执着而深沉的爱情和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孟姜女》中孟姜女智斗秦始皇之后,跳进大海变成小银鱼或者小鲨鱼、蠓飞子、鹁鸪鸟等,银鱼的洁白象征着孟姜女的美丽纯洁,银鱼的无骨显示了孟姜女的坚强。而秦始皇则被惩罚变成了一头猪,让各家去开刀宰杀。把一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变成又蠢又丑、任人宰割的猪,这是人们相信“万物有灵”,相信坏人有坏报思想的体现,这样的结局也使处于黑暗现实中的人们不仅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而且从中感受到蕴藏着的一种巨大能量,得到鼓舞、勇气、信心和力量。

根据人类学家弗雷泽的研究,“灵魂外在”的观念在远古人的思维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且一定曾经是普遍的信仰。因为在原始人的眼里,生命即灵魂是具体的物质的东西,有一定的体积,可以装在箱子里或罐子里,同时也很容易遭到破坏。这样的灵魂可以短暂离开身体而不会死亡,它可以通过远距离的感应或控制而继续使人的身体保持活力。只要被称之为某人的生命或灵魂的东西没有受到伤害,这个人就活得很好;反之假如这个东西受到了伤害,本人就要受害。如果这个东西被毁坏了,这个人就会死亡,反过来说,如果这个人病了或者死了,那么那个被称之为生命或灵魂的东西即生命指示物无论在哪里,一定也会受到损伤或被彻底破坏。[5]为了求得平安和永生,他们便普遍地期望着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放心地把自己的灵魂永远藏在那里。

这种观念在四大传说中表现得非常充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一个异文中说,英台女扮男装外出求学遭到父亲和嫂嫂的反对,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在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并发誓自己一定能保持贞洁,如果作不到这一点或者发生别的意外,家里的树就要枯萎。后来她的嫂嫂为了破坏她的名声,就偷偷地往树上浇开水,哪想此树不仅没有枯萎,反而长得更加茂盛。在这里,一种与人物异质而且相距遥远的植物(石榴树)能够对她的生命和行为状况做出准确的反映和指示,确实神秘又稀奇,其实这是灵魂外在观念和古老的交感巫术信仰的一种遗留和体现,而不仅仅是像我们通常理解的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

原始初民的“灵魂外在”观念,我们前面已经探讨过,那么远古人类认为灵魂最多地寄存在哪里呢?“原始初民曾认为动物的灵魂或精灵在它的血液中。”因此他们对“血”有一种天然的神秘感、恐惧感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崇拜和信仰。他们认为人的灵魂隐藏在血液之中,对血液有如此强烈的神秘感和崇拜感,而他们又认定亲族成员之间由于灵魂相联,血脉自然也是相通的了。由于血脉相通,那么滴血认骨的情节自然而然就衍生出来了。原始人的这种观念再次为传说中的重要情节打下基础,使传说绽放出横亘千年的魅力,给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6]

在这里我们可能会有点困惑,为什么这个生命指示物同人的生命有这么密切的联系?这就要用人类早期的交感巫术信仰来解释了。根据人类学家弗雷泽的理论,远古交感巫术认为物体通过某种神秘的交感可以远距离地相互作用,“交感巫术”又可分为“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和“接触巫术”,其所用基本原理分别为“相似律”和“触染律”。所谓“相似律”就是“同类相生”或者称作“同果必同因”。[5]根据“相似律”,一个人通过模仿就能实现他想做的事。《孟姜女》中为什么秦始皇非要抓万喜良呢?这是因为秦始皇听人说“万喜良一人抵万人,能使万里长城永远坚固。”万喜良一人真能抵万人,有这么大的效力吗?

这就涉及到前边我们说的远古人以相似为联想基础的思维方式,即顺势巫术。在初民的观念里,许多东西具有巫术性质,比如时间、方位、日期、数字、颜色等等。这些东西如果在巫术仪式中运用就有特殊的意义和效用。万喜良一人能抵万人,关键就在于“万”字的作用,“万”代表着众多、成千上万,用这样姓氏的一人埋于长城下就意味着将众多、成千上万的人埋于城下,目的也就达到了。这里姓万的人和万人有着相似性,埋一个姓万的人和成千上万人的效用是一样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双双飞舞的蝴蝶像相亲相爱的恋人,就被想象成梁祝殉情后所变化;《白蛇传》中螃蟹肚中的小人形内脏被想象成法海的形象;《牛郎织女》中牛郎星就像一个挑担子的人就被想象成牛郎挑着俩孩子;七彩的朝霞、晚霞就像美丽的锦缎,于是被想象成巧手的织女织成的锦缎……这些例子都是“顺势巫术”的表现,是“相似律”的运用。

所谓“触染律”是指只要接触过的物体在脱离接触以后仍然可以继续相互发生作用,根据“触染律”,只要某物体曾被某人接触过,那么该物体就会对此人施加影响。另外,由于四季更替与植物荣枯关系最为明显,原始人常常把树木认为是某种超自然神秘力量的体现。

正是由于这种神秘的交感巫术,把生命指示物与某人的生命本体联系起来,祝英台亲自栽树,就是她的生命本体与生命指示物之间的实际接触,这种实体接触再加上她虔诚的起誓(相当于语言接触)就使二者发生了相互作用,即使英台离家出外求学以后,这种交感作用也会继续发生存在,所以英台的生命指示物——石榴树,依然能够准确地感应并显示出她的生命状态——长得更加茂盛。

《牛郎织女》中,织女的衣衫是一个很重要的物件形象,在故事的情节发展上起着关键的作用。牛郎根据老牛的指点,得到织女的衣衫,他也就得到了织女的爱情,得到了妻子。而织女找到自己的衣衫后,便乘衣衫飞回天宫。这就表明,一旦失去衣衫,又会失去爱情,失去妻子。在这里,衣衫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作用呢?它其实也相当于织女的生命指示物。我们用弗雷泽的接触巫术原理来阐释,织女的衣衫经常穿在她的身上,同她的身体有了非常亲密的接触,这种实体接触使人们相信生命指示物——衣衫同织女的身体之间发生了神秘的交感作用,相信织女的灵魂就存在于她的衣衫之中;老牛本身有着特异功能,把他杀了,披上它的皮就可以具有和它一样的特异功能,这也是“触染律”的具体体现。

《白蛇传》中雷峰塔是法海镇压白娘子的工具,当然也就成为劳动人民所诅咒的对象。雷峰塔原是吴越王为庆贺宠妃得子,于公元975年在杭州夕照山上建造的一座宝塔。自南宋以来,“雷峰夕照”就被列入“西湖十景”,还有断桥,本来它也没有什么含义,作为一道景观非常宜人。而到了传说《白蛇传》中,他们开始有了不凡的意义。白娘子为什么被压在雷峰塔下而不是其它塔呢?这与白娘子的誓言有关。白娘子在被天帝抓回天宫后对玉帝发誓说,如果自己触犯天条,作恶人间,就让她死于雷霆之中,山峰之下。“雷峰”二字正是由白娘子的誓言而来,誓言得以实现就是“交感巫术”中“触染律”的使用,只是这不是实物的接触而是语言的接触。

还有断桥,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是从断桥开始的,这注定他们的爱情有不美满的结局。桥之断与情之断就构成了联系,“交感巫术”就得以运用,让故事引人深思回味又不显得突然。织女的衣衫、老牛的皮、祝英台的石榴树、雷峰塔、断桥等以表面的象征包含着人类远古时代的深层的交感巫术信仰,体现出久远的历史年轮的烙印。

当然“相似律”和“触染律”,并不是单纯地存在于某个神话传说中,也没有哪个神话传说是单一的采用某一个定律构建的,二者总是相辅相成、交错融会,这样神话传说才会生动活泼,历经数千载仍不衰。

以上只是以中国较为典型的四大传说作为例子来说明西方“神话原型批评”也适用东方的原始文化。中国神话传说远不止这些,且每一则都体现着古老中国人民生存斗争中不俗的经历,展示着他们对世界的认识,讲述着他们的情感历程。用不同的思维方法去解读它们可以更深地体会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也可以领会世界人类文化的相通。

[1]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译者前言[M].冯川,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3][瑞士]荣格.霍尔.心理学入门[M].冯川,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4]陈勤建.孟姜女形象的变形神话机制[J].民间文艺季刊,1986(4).

[5][英]詹·乔·弗雷泽.金枝精要[M].刘魁立,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6]贺学君.中国四大传说[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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