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金瓶梅》研究概论
2013-04-06吴敢
吴 敢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明清《金瓶梅》研究概论
吴 敢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明清两代的笔记丛谈,便已带有研究《金瓶梅》的意味。崇祯本上的评点,尤其是《第一奇书》张竹坡的评点、文龙的评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金瓶梅》研究。虽然现代意义上的《金瓶梅》研究,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但明清时期的《金瓶梅》研究,具有发凡起例、启导引进之功。
明清;《金瓶梅》研究;发凡起例
自有《金瓶梅》小说,便有《金瓶梅》研究。明清两代的笔记丛谈,便已带有研究《金瓶梅》的意味。崇祯本上的评点,尤其是《第一奇书》张竹坡的评点,还有文龙的评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金瓶梅》研究。虽然真正的或曰现代意义上的《金瓶梅》研究,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但明清时期的《金瓶梅》研究,具有发凡起例、启导引进之功。
一、抄本的点评
明万历24年(1596年),文学家袁宏道给书画家董其昌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1]
这是迄今所知《金瓶梅》以抄本形式在明代社会上传播的最早的记录,是研究《金瓶梅》至关重要的一段历史文献。
明万历34年(1606年),袁宏道《与谢在杭》(《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十五《未编稿》之三《诗、尺牍》):“《金瓶梅》料已成颂,何久不见还也?”
一部小说,画坛领袖收藏,文坛领袖阅读,社会活动家“成颂”,仅“伏枕略观”,便评价如此之高:“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且借来抄存,还急着“倒换”“后段”,忙着催人“见还”。《金瓶梅》一出现,便引起名家要员如此急切的重视,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
“公安三袁”老二袁宏道在《觞政》中称《六经》等为酒经,诸《酒谱》为内典,“李杜”等为外典,《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万历34年前),并嘲笑说“不熟此典者,保面瓮肠,非饮徒也”。(《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八《觞政·十之掌故》)“公安三袁”老三袁中道在《游居杮录》(上海杂志公司,1935,中国文学珍本丛书)中说:“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描写儿女情态具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追忆思白言及此书曰:‘决当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之者,非人之力所能消除。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万历42年8月)
一部小说,哥哥奉为经典,弟弟却称为淫书,兄弟二人同以“性灵”为宗旨,却对《金瓶梅》的评价别有霄壤;同样一个董思白,对“极佳”之书却要“焚之”,原因究竟何在呢?
众所周知,《金瓶梅》描写了西门庆一家暴发与衰落的过程。这是当时社会(《金瓶梅》以宋喻明)的一个典型家庭。小说创造了西门庆这个商人、恶霸、官僚三位一体的典型。这是中国小说人物画廊中一个空前的崭新的形象。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河浩浩荡荡,流过了将近二千个春秋,到了明代中后期,一方面,已是千孔百疮,积重难行;另一方面,新的经济因素(有人称为资本主义萌芽)不断滋生,新的社会阶层开始出现。把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种状态形象地描绘出来,是文学艺术作品的历史责任。《金瓶梅》是第一个实践这一历史使命的长篇小说。《金瓶梅》通过西门大院的兴衰变化,暴露出当年“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第三十回“蔡太师覃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的政治制度的腐朽,和妻妾相妒、主仆相争的家庭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的罪恶,同时也不经意间客观地描写了新的政治经济成份,广阔地展示了那个特定时代的社会风貌,可以说是一部明代中后期暨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的百科全书。
《金瓶梅》与此前《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单线发展、板块接承的结构方式不同,是一种以西门庆为观照,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为对应;以西门大院为枢纽,以清河他家、清河以外多家为统系,贯通关联,穿插曲折的网络结构。这是后来的《红楼梦》和近现代小说的经典结构方式。《金瓶梅》是第一部使用这种结构方式并获得相当成功的中国长篇小说。《金瓶梅》写了几百个人物,其有始有终的少说也有几十人,岂不是头绪纷繁,读来模糊吗?小说“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前半部只做金、瓶,后半部只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地被人夺去”(张竹坡《金瓶梅读法》),提纲挈领,纲举目张,非常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从这种开合收放的角度看,其第一回是全书的总纲,第七十九回是后半部的关键,布局较为均衡。
以上两点,应当就是哥哥袁宏道极力称许《金瓶梅》的主要原因。
《金瓶梅》以社会基层结构为单元,描写的是西门庆扭曲变态的家庭生活,其重点人物潘金莲又是一个淫妇、妒妇、悍妇三位一体的典型,加上当时朝野猥亵,以风流为谈资,《金瓶梅》难免有一些自然主义的性描写文字。白璧微瑕,今天已经得到人们的理解和宽容。但在其流传的三五百年过程中,不少卫道者急欲焚之而后快,其也被历朝历代列为禁毁书目。
这大概就是弟弟袁中道视其为“淫书”的道理。
在《金瓶梅》抄本流传过程中,对《金瓶梅》的评价不过如此。毁之者如: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五日(万历43年11月5日),伯远携其伯景倩所藏《金瓶梅》小说来,大抵市诨之极秽者,而锋焰远逊《水浒传》。袁中郎极口赞之,亦好奇之过。”(刘氏嘉业堂刊本卷七)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师,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涎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余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卷25)
誉之者如:屠本畯《山林经济籍》(阿英《小说闲谈》引明末刻本《山林经济籍》):“不审古今名饮者曾见石公所谓‘逸典’否?按《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书帙与《水浒传》相埒。……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今已失散。往年予过金坛,王太史宇泰出此,云以重赀购抄本二帙。予读之,语句宛似罗贯中笔。复从王徵君百谷家又见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如石公而存是书,不为托之空言也。否则,石公未免保面瓮肠。”
抄本上的序跋,可能只有谢肇淛的《金瓶梅跋》一文。此跋见于谢肇淛《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可谓一篇《金瓶梅》简介。此文涉及《金瓶梅》的卷帙,“书凡数百万言,为卷二十”;版本,“此书向无镂版,钞写流传”;作者,“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流传,“唯弇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稍为厘正”;续书,“仿此者有《玉娇丽》,然而乖彝败度”;思想艺术,“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蝶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侩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谀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骇意快心。譬之范公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
如果以今时史学的眼光,以上所录明代关于《金瓶梅》抄本的载录,虽然大多只是只言片语的传闻、实录或点评,但也已经涉及到《金瓶梅》研究课题的思想、艺术、成书、版本、作者、传播等诸多方向,并颇有真知灼见。
二、词话本的序跋
传世万历丁巳版《金瓶梅词话》有三篇序跋,即: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廿公《《金瓶梅跋》、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这三篇序跋的作者署名均为笔名,究为何人,参见后文。这三篇序跋对《金瓶梅》的定性并不相同,东吴弄珠客认为是“秽书”,而廿公、欣欣子则认为不是“淫书”。
其实这三篇序跋对《金瓶梅》均有正面的评议,甚至高度的推许。首先,均认为《金瓶梅》是有为之作,欣欣子说:“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廿公说:“盖有所刺也”;东吴弄珠客说:“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肯定了作者的创作宗旨。其“有谓”、“有所”、“有意”的具体内容,欣欣子说:“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廿公说:“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也大慈悲矣”;东吴弄珠客说:“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这三篇序跋均着力推介作者的创作能力与小说的写作技巧。欣欣子说:“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饮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绰然可观”;廿公说:“曲尽人间丑态”;东吴弄珠客说:“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
关于《金瓶梅》的作者,抄本似无署名,时人虽有猜测透露,但直到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才第一次坐实为“兰陵笑笑生”,而且用行文指示“兰陵”是郡望,“笑笑生”是作者,虽然仅仅是笔名。廿公则明确为“世庙时一钜公”。其他如欣欣子序“书于明贤里”,东吴弄珠客序“书于金阊道中”,所有这些,均给《金瓶梅》作者考证提供了线索。
关于《金瓶梅》的书名,作者所拟大约是《金瓶梅传》(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廿公《金瓶梅跋》),这应该就是抄本的书名。在其流传的过程中,被简称或通称为《金瓶梅》(谢肇淛《金瓶梅跋》、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万历丁巳雕版刊行时额其名曰《金瓶梅词话》,而说散本刊行仍名《金瓶梅》,后来张竹坡评点则简称《金瓶》。
三、绣像本的评点
晚明以迄民国,总共有六人次对《金瓶梅》作有评点:其一是窜入《金瓶梅词话》正文中的批语(刘辉《文龙及其批评〈金瓶梅〉》,载其《〈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第一版),其二是绣像本《金瓶梅》上的评点,其三是张竹坡的评点,其四是文龙的评点,其五是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以下简称绣乙本)的墨批,其六是徐州市图书馆藏《第一奇书》康熙乙亥本的墨批。在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之前,仅有窜入《金瓶梅词话》正文中的批语和绣像本《金瓶梅》上的评点,而前者极为稀少简疏,可忽略不计。
其绣像本《金瓶梅》上的评点,仅眉批、夹批两种形式,据刘辉、吴敢辑校本《会评会校金瓶梅》(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4年版)统计,计有眉批1442条、夹批1195条,总2637条,约二万字。
这次评点很像是一个阅读记录,时读时批,即兴而为,随意点拨,没有统一的筹划,以致各回评点条数众寡悬殊(第七十五回最多,有眉批44条、夹批36条,总80条;第四十四回最少,仅有夹批2条)。
然这次评点虽为读书笔记,其能够起到导读作用,亦不容置疑。譬如小说立意的提醒,如全书起首说到“酒色财气”:“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余钱沽酒?(绣乙本夹批:酒因财缺)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绣乙本夹批:气以财弱)……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绣乙本夹批:酒需财美)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绣乙本夹批:气用财伸)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可谓一路导引,循序渐进。又如艺术手法的点拨,其“伏脉”二字夹批,自在前述“酒色财气”议论随后点出之后,全书随处可见。如第一回引出主人公西门庆起始,即在其十兄弟之一卜志道死后,以“伏脉”二字点明此乃昭示西门庆死后之笔,紧接着又在以花子虚填补十兄弟空缺处一次、兄弟主仆提到李瓶儿时二次、描写玉皇庙挂像时一次、叙述潘金莲出身时一次,绣乙本一连六处夹批“伏脉”,真是生怕读者看书不细,辜负了作者苦心。
关于评点者为何方人士,学术界众说纷纭,姑且存疑。其评点中的不少观点,均足资存鉴。首先,评点对《金瓶梅》主旨的把握比较准确。其第一段评点,即为放在全书起首的眉批,在绣像本所有版本(以下仅称绣像本)中均为:“一部炎凉景况,尽在此数语中。”这里所说的“此数语”是一首诗,曰:“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绝、咽、沉、灭,豪华不再,箫筝不响,雄剑无威,宝琴零落,一副破败景况,而且是绝的是华,咽的是乐,沉的是剑,灭的是宝,两相对照,炎凉立现。
此诗后面,紧接着便是关于酒色财气的议论,内中有如此一段言论:“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在这段言论上面,绣像本有眉批曰:“说得世情冰冷,须从蒲团面壁十年才辨。”
“世情”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美学的基本理论范畴,在中国古代小说评点中,这是第一次提及。后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金瓶梅》为例,对“世情书”界出定义,引发出迄今风起云涌、数以千计的“世(人)情小说”研究成果。绣像本评点者并不是偶然使用“世情”概念,而是随着评点的逐回进行,反复多次出现。如第二十回“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写李桂姐被西门庆包养后又偷去接客,于是西门庆带领奴仆打闹丽春院,绣像本于此眉批曰:“此书妙在处处破败,写出世情之假。”
这一类议论,在绣像本评点中,俯拾皆是。这说明评点者独具慧眼,一语破的,充分肯定了《金瓶梅》描写现实、暴露黑暗、揭示人生、警戒世情的意义。
绣像本评点中更多的是关于人物形象与写作手法的议论。譬如潘金莲,第一回介绍其出身写至“做张做致,乔模乔样”时,绣乙本夹批曰“一生伎俩”。综观《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与《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其最大不同之处,即行为模式的变化。如前文所述,《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是在寻求般配的情侣(只不过后来为人算计误入歧途方才性质改变而已),而《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是在争宠求欢(至少是被娶入西门大院以后是如此,而《金瓶梅》方由此才书归正传,此前的潘金莲还带有《水浒传》的浓重痕迹)。具备资质的潘金莲,因为身份低下,寻求情侣仍然要积极主动,所以《水浒传》主要描写其投怀送抱。而做了五娘、变成主子、有了身份的潘金莲,寻欢作乐成为其生活主体。只是西门大院群芳争艳,尤其是李瓶儿加入西门庆妻妾行列以后,这个各方面都不弱于她而财力、性情超过她的六娘,更成为她的天敌。要享受西门庆的宠爱,要保持尊宠第一的位置,不使用手段,不哗众取宠,甚至不心狠手辣,便有可能前功尽弃。而潘金莲固宠的基础就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并且非常及时得体。
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回首写潘金莲摘与不摘、戴与不戴、送与不送瑞香花,这样一件细小之事,潘金莲与西门庆几番口舌,来回折腾,打情骂俏,可谓极尽“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之能事,此处绣像本有眉批曰:“金莲之丽情娇致,愈出愈奇,真可谓一种风流千种态,使人玩之不能释手,掩卷不能去心!”潘金莲正是靠这类伎俩,用漂亮女人的百种模样、风流女子的千般媚态、颖慧妻妾的万类矫情,让西门庆爱不释手。因此,潘金莲知道西门庆支使她离开以便与李瓶儿幽会,便“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回来悄悄蹑足,走到翡翠轩槅子外潜听”。她听到西门庆说爱李瓶儿的屁股白,已是妒火中烧,当得知李瓶儿怀孕,更是预感到危机。所以等孟玉楼来到,西门庆要用肥皂洗脸时,她有了发泄的机会:“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绣乙本于此处夹批道:“尖甚”。潘金莲犹不尽意,当西门庆、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人在翡翠轩吃酒作乐,孟玉楼问她为何只坐凉墩儿时,她说:“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小说接着继续写道:“潘金莲不住在席上之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此处绣像本有眉批曰:“字字道破,不管瓶儿羞死,俏心毒口,可爱,可畏!”“毒口”用“俏心”说出,“可畏”与“可爱”相伴,表面是美女,内心是毒蛇,这就是潘金莲,这就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绣像本评点者可谓深得《金瓶梅》之三昧!
小说在写潘金莲的同时,自然牵连出众多人物,像潘金莲一样,这些形象,也均被小说描绘得栩栩如生。同回之中,吴月娘召集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信佛、宣卷、听曲,潘金莲不耐其烦,孟玉楼不动声色,李瓶儿左右为难,吴月娘老大自居,一席人等,一出戏曲,一幅画图。绣像本于此处眉批曰:“金莲之动,玉楼之静,月娘之憎,瓶儿之随,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说各是,都为写出。”
关于《金瓶梅》的写作技巧,绣像本评点者非常欣赏其艺术,为之总结归纳出一系列手法,如“闲处入情”法(第二回)、“躲闪法”(第二十一回)、“文章捷收法”(第五十七回)、“绵里裹针”法(第十回)等。评点者特别赏识小说的“针线”,如第一回在作者详细介绍西门庆身世处,绣像本有眉批曰:“好针线!”为什么是“好针线”?读者读完全书自会明白,原来洋洋洒洒一部书,均围绕西门庆而作编排——纵便西门庆死后的二三十回,其人物、情节亦基本在西门庆生前铺垫完备——而西门庆在全书中展示出来的所有能耐、行径,均在开篇第一回伏设齐整。此亦即前文提到的“伏脉”。
对《金瓶梅》的语言风格特点,评点者也有准确的把握。如第二十八回写潘金莲要西门庆辨认宋蕙莲的鞋,西门庆佯装不知,潘金莲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绣像本于此眉批曰:“只是家常口头语,说来偏妙。”又如第五十一回写来宝要改去东京公干,到韩道国家相约扬州见面之处,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置办酒菜与来宝饯行,因向其丈夫说道:“你好老实!桌儿不稳,你也撒撒儿,让保叔坐。只象没事的人儿一般。”此处绣像本有眉批曰:“此家常闲话,似无深意,然非老婆作主人家,决无此语。”《金瓶梅》以明代口语为主要语汇写成,是中国第一部当代口语白话长篇小说,绣像本评点者感同身受,将这一语言特点随处评议。
尽管这次评点有如上述不少可足称道之处,但本次评点只是一个简明的读书笔记,审美观照不足,条分缕析欠缺,诸多理论范畴尚未涉及,披沙拣金尤感粗糙,还算不上真正的文学批评。综观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历程,固然宋元间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早己开其先河,但直至晚明,方才随着白话小说经典的风起云涌与文学评点的广泛应用而形成气候。万历三十八年(1610)容与堂刊一百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与万历三十九年(1611)前后袁无涯刊一百二十回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不论其评点人是李贽还是叶昼或是其他人,其使用回末总评的形式,已是黄纸黑字,不容置疑。而绣像本评点仅为眉批、夹批而未使用回评,似可说明其评点时间在此之前,至少也要在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与毛伦、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之前(金批《水浒》与毛批《三国》均以回评为主体)。如此则词话本《金瓶梅》与绣像本《金瓶梅》成书与刊刻孰早孰晚,都有了可资参考的新的佐证。
应当承认,作为最早一次《金瓶梅》评点,绣像本的评点为其后张竹坡的评点,不仅开启了端绪,而且规整了方向。像《金瓶梅》的出现预示着中国古代长篇世情小说黄金时代即将到来一样,绣像本的评点也预告了《金瓶梅》的经典评点不久就要横空出世!
四、张竹坡的评点
康熙三十四年(1695)正月,张竹坡26岁,在徐州户部山戏马台前彭城张氏家中,“旬有余日”(《张氏族谱·仲兄竹坡传》),完成了对《金瓶梅》的评点。张竹坡上承金圣叹,下启脂砚斋,通过对《金瓶梅》思想与艺术的评点,在很多方面把中国小说理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文字,总计约十几万字。其形式大致为书首专论,回首总评,和文间夹批、眉批、圈点等三大类。属于专论的,就有《竹坡闲话》、《金瓶梅寓意说》、《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杂录小引》等十几篇之多。明清小说评点中使用专论的形式,始于张竹坡。中国小说理论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组织结构体系。从文学欣赏方面说,张竹坡的各篇专论以及一百零八条《读法》,是《金瓶梅》全书的阅读指导大纲;而回评与句批则是该回与该段的赏析示范。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或概括论述,或具体分析,或擘肌分理,或画龙点睛,对这部小说作了全面、系统、细微、深刻的评介,涉及题材、情节、结构、语言、思想内容、人物形象、艺术特点、创作方法等各个方面,其最有价值者为:
第一,系统提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给《金瓶梅》以合法的社会地位,使其得以广泛流传。张竹坡认为《金瓶梅》亦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他说:“今夫《金瓶》一书,作者亦是将《褰褰》、《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皆知。不意世之看者,不以为惩劝之韦弦,反以为行乐之符节,所以目为淫书。不知淫者自见其为淫耳”(《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他在《读法·五十三》中也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所以他要“急欲批之请教”,以“悯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第一奇书非淫书论》)。《金瓶梅》中当然有一些淫秽的文字,张竹坡强调要从整体上把握其主导倾向,不要轻易被“淫书”二字瞒过。《读法·三十八》:“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作一回读,乃知其起尽处。”经过他鞭辟入里的分析,虽然不能从官方的禁令中,但是从人们的观念上,将《金瓶梅》解放了出来。《金瓶梅》的刻板发行,在张竹坡评点之前,只有万历丁巳本与所谓崇祯本,印数也很少;在张竹坡评点之后,却出现了十几种刊本。带有张竹坡评语的《第一奇书》,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金瓶梅》,这不能不说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功绩。
第二,指出《金瓶梅》“独罪财色”,是泄愤之作,具体肯定了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倾向性。众所周知,《金瓶梅》描写了西门庆一家暴发与衰落的过程。张竹坡分析了该书“因一人写及全县”,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的写作方法,认为通过对西门庆的揭露,暴露了整个社会的问题。张竹坡实际已感觉到创作中的“典型”问题,所以他说:“《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其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伙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读法·八十四》)。《金瓶梅》中写了很多地方贪官,市井恶霸,张竹坡认为“无非衬西门庆也”(第四十七回回评),然社会上“何止百千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第四十八回回评)。这就是鲁迅说的“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中国小说史略》)。张竹坡实际也感觉到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关系问题,第三十四回“献芳樽内室乞恩,受私贿后庭说事”写西门庆贿赂蔡京当了山东提刑官之后,即贪赃枉法,竹坡在回评中批道:“提刑所,朝廷设此以平天下之不平,所以重民命也。看他朝廷以之为人事送太师,太师又以之为人事送百千奔走之市井小人,而百千市井小人之中,有一市井小人之西门庆,是太师特以一提刑送之者也。今看到任以来,未行一事,先以伯爵一帮闲之情,道国一伙计之分,将直作曲,妄入人罪,后即于我所欲入之人,又因以龙阳之情,混入内室之面,随出人罪,是西门庆又以提刑之刑为帮闲、淫妇、书童之人事,天下事至此尚忍言哉?”所以他说:“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读法·九十五》)。不仅如此,张竹坡进一步将小说中的人和事放到冷、热、真、假的关系中考察,他在《竹坡闲话》中说:“将富贵而假者可真,贫贱而真者亦假。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说明他认识到,《金瓶梅》并及揭露到人心世情、社会风尚、道德观念等社会意识形态。《读法·八十三》:“《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张竹坡把第一回文字就归结为“热结”、“冷遇”,并说:“《金瓶》以冷热二字开讲,抑孰不知此二字,为一部之金钥乎?”(《冷热金针》)他的冷热说就是:“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读法·八十七》)。张竹坡从创作意图到写作效果,将《金瓶梅》提到与《史记》、《诗经》等同的地位,高度评价了小说的写实成就。
第三,紧紧把握住《金瓶梅》的美学风貌,以“市井文字”概括其艺术特色,从小说史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这部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审丑”是反面的审美。“审丑”的作品的文学风貌与正面审美的作品的文学风貌自然大相径庭。《金瓶梅》是“审丑”的作品,它的文学风貌应该怎样概括,在张竹坡之前,尚无人一语破的。
在张竹坡的《金瓶梅》艺术评点中,最具学术价值的,则是“市井文字”说。《读法·八十》:“《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金瓶梅》以前的中国长篇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写的是历史、英雄、神魔,着墨最多的是正面人物的刻画与传奇经历的描述。《金瓶梅》则不然,他的主要人物都是反面角色,他的情节多系家庭日常琐事。不同的社会生活面,不同的人物形象群,必然会产生不同的文学风貌。张竹坡看到了这种不同,并且超越前人,从理论上准确地给予了总结。“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读法·三十二》)。《金瓶梅》写的就是这些反面角色,这些反面角色又多是市井中人,而市井中人不论怎样发迹变泰,穿戴打扮,到底都有市井气。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有一段:“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撒钓绦粉底皂靴”,张竹坡批道:“富贵气却是市井气”(本回夹批)。写这些人物的文字,“直是一派地狱文字”(第五回回评)。小说写的不是才子佳人、英雄侠女,所以不能用“韵笔”写成“花娇月媚”文字;小说写的是奸夫淫妇、土豪恶仆、帮闲娼妓这些市井小人,所以只能用俗笔写成“市井的文字”。
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到明末清初形成气候,金圣叹,毛纶、毛宗岗父子,张竹坡等都出现在这一时期,如此集中,如此辉煌,空前绝后。毛纶、毛宗岗父子的《三国演义》评点侧重于思想内容分析,表现了封建正统观念与儒家民本思想,间或论及小说艺术,所概括的名目,多玄虚莫定,无所适从。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虽也沿用文选的一些术语,不少地方牵强附会,但艺术评论分量显著增多,其“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冯镇峦《读聊斋杂说》)。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方式方法虽多渊源于毛氏父子、金圣叹,其艺术评点,至少有三点是他首创:其一,书首专论,中国小说理论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组织结构体系。其二,新立了不少名目,总结了因《金瓶梅》出现所丰富了的小说艺术。其三,紧紧把握《金瓶梅》的美学风貌,以“市井文字”总括其成,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因此高枝独占。特别是第三点,前张竹坡的中国小说理论家均未如此入眼落笔。
《金瓶梅》的产生,使中国小说取材、构思、开路、谋篇扩及社会整个领域,写生活,写现实,写家庭,写社会众生相,成为小说家的基本思路,开创了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黄金时代。张竹坡“市井文字”说的提出,使中国小说理论摆脱了雕章琢句、随文立论的八股模式,全书立论,总体涵盖,显示了大家气度,奠定了中国古代小说美学的基本支柱。
第四,全面细微地点拨《金瓶梅》的章法技法,形成系统的《金瓶梅》艺术论。张竹坡的《金瓶梅》艺术论,总结出三、四十种名目,归纳起来,约可区分为以下三类:
一是大处着眼,总体立论。“《水浒传》圣叹批处,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书刊数十回后,或以此为言。予笑曰:《水浒》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传,虽有穿插,实次第分明,故圣叹止批其字句也。若《金瓶》,乃隐大段精采于琐碎之中,止分别字句,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第一奇书凡例》)。张竹坡不囿前法,别具只眼,提纲挈领,总揽全书,落笔不俗。
二是把握人物,寻绎规律。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用笔最多的是人物塑造。《金瓶梅》注重人物性格刻画,张竹坡很好地总结了小说这一方面的创作经验,特别抓住人物个性的展现,对《金瓶梅》的创作方法作了一些规律性的概括,如他的“犯笔”说:“《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紊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读法·四十五》)。小说是怎样做到“用犯笔而不犯”的呢?张竹坡说:“《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于春梅纯用傲笔,于敬济不作一韵笔,于大姐不作一秀笔,于伯爵不作一呆笔,于玳安不作一蠢笔,此所以各各皆到也”(《读法·四十六》)。
三是随文点拨,因故立目。张竹坡为《金瓶梅》的写作手法所立的名目,还有如“两对法”、“节节露破绽处”、“草蛇灰线法”、“对锁法”、“开缺候官法”、“十成补足法”、“烘云托月法”、“反射法”、“趁窝和泥法”、“衬叠法”、“旁敲侧击法”、“长蛇阵法”、“十二分满足法”、“连环钮扣法”等,虽然没有跳出明清评点派的窠臼,不免琐屑庞杂,其具体阐述,自有真知灼见。如第十三回回评:“写瓶儿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莲口中,再用手卷一影,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总是不用正笔,纯用烘云托月之法。”此类点拨,随文皆是,用张竹坡的话说是“《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读法·五十》)。
横空出世的明代长篇白话小说《金瓶梅》,破天荒第一次打破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妖魔神怪为主体的叙事内容,以家庭为社会单元,以百姓为描摹对象,极尽渲染之能事,从平常中见真奇,被誉为明代社会的众生相、世情图与百科全书。得益于此,《金瓶梅》的评点评议也水涨船高,为有识者所重视。而张竹坡的评点,在《金瓶梅》古代所有的评点评议中最为出色。随着世界思想解放的浩荡潮流,随着新时期中国百家争鸣的和煦春风,随着新学科、新课题的丛出不穷,《金瓶梅》研究被尊为“金学”,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评点文学史被视为热点,张竹坡研究不但成为金学,而且成为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评点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要分支。
五、文龙的评点
在后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中,绣乙本墨批计有眉批3条、夹批14条总17条,未知何人所评,亦未知评于何时,观其文意,与绣像本评点无异,如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谐佳会”写潘金莲怒打秋菊,绣乙本墨批于此有眉批曰:“金莲此时不宜如此狠打,倘肯施小慧,小人之心反为我用矣,适有后日之败。”一副怜香惜玉口吻,欣赏多于批判。
关于徐州市图书馆藏《第一奇书》康熙乙亥本上的墨批,据其封面墨署“壬子暮春彭门钝叟订补”,墨批人即此彭门钝叟。而其所谓“壬子”,乃乾隆五十七年(1792)、道光二年(1852)、民国元年(1912)三者之一,后二个年份的可能性要大一点。封面墨署后钤一阳文印“皇汉遗民”,显系彭门钝叟之另一号称,刘辉以为此乃张竹坡后人,系猜测之语,并无确证。这一墨批计有眉批13条、夹批48条,总61条,观其文意,与张竹坡评点相仿佛,而尤偏袒潘金蓮。如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在描写潘金莲的一首《沈醉东风》后墨批曰:“一路写来,写出妇人美媚娇容,足以动人魂魄,真是个天生尤物。”又如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在吴月娘与潘金莲呕气而西门庆为安慰吴月娘百般辱骂潘金莲一段,墨批曰:“西门之对金莲,只是爱色,何尝有情之一字哉。金莲知之,必芳心碎矣。”再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在潘金莲骑在西门庆病体上淫欲处,墨批曰:“妇人美哉,西门休矣。此全怪月娘,西门已得病而犹听在潘金莲房内,可谓月娘该死。不然,恐犹有救也。”
其尤当评议者,乃文龙对《金瓶梅》的评点。自光绪五年(1879年)5月10日至光绪八年(1882年)立冬前两日,文龙于光绪五年、六年、八年前后三次评点《金瓶梅》,用的底本都是在兹堂本《第一奇书》。文龙的评点有回评(缺第15、16、22、38、81、82六回)、眉批(2条)、夹批(46条)三种形式,约五六万言。
文龙评点的是《金瓶梅》小说,并非完全针对张竹坡的评点,但张评近在手头,观点相左之时,当然要弹出不同的音符。在其评点中,文龙24次点到“批书者”、“批者”、“阅者”,均指张竹坡。对于吴月娘、孟玉楼、庞春梅三人的评价,是他们之间的根本分歧。对于张竹坡贬吴扬孟安庞的观点,文龙大不以为然,其24处批评有21处为此。如第九十一回回评曰:“独是西门庆群妾中,李瓶儿先死无论矣,李娇儿归娼而嫁张二官,潘金莲偷人而守陈经济,孙雪娥盗财而随来旺儿,庞春梅勾奸而嫁周守备;此一回孟玉楼又大大方方、从从容容而嫁李衙内矣。固无一人心中、目中、口中有一西门庆,亦如批书者处处只贬吴月娘,而竟忘此书原为西门庆报应而作也,亦可谓不求之本矣。”
文龙对张竹坡《金瓶梅》评点的批评,属于文学批评方法论范畴。文龙认为文学批评应“就时论事,就事论人,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第三十二回回评)。所谓情理,文龙说:“理之当然,势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第八十五回回评),要“凝神静坐,仔细寻思,静气平心,准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新”(第八十九回回评),“夫批书当置身事外而设想局中,又当心入书中而神游象外”(第十八回回评),须“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捆缚”(第一百回回评),而不能“有成见而无定见,存爱恶而不酌情理”(第三十二回回评)。文龙批评张竹坡没有做到这一点,而是“爱其人其人无一非,恶其人其人无一是”(同上)。
应当承认,文龙对张竹坡的批评并非全无道理,有的还相当准确和深刻。不过,文龙毕竟只是闲中消遣,只是对作品的赏析,而没有像张竹坡那样有意识地全方位进行文学评论,因而没能站在小说理论发展的高度去认识张竹坡,便不能不失之狭隘。
但文龙所作的也是较为系统的独立的《金瓶梅》评点,有必要对其作出全面的评介。首先,推进了《金瓶梅》非淫书这一重要命题。其第十三回回评曰:“皆谓此书为淫书,诚然,而又不然也。但观其事,只男女苟合四字而已。此等事处处有之,时时有之,彼花街柳巷中,个个皆潘金莲也,人人皆西门庆也。不为说破,各人心里明白。一经指出,阅历深者曰:果有此事;见识浅者曰:竟有此事。是书盖充量而言之耳,谓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世果有西门庆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恶之不暇,阳世之官府,将以斩立决待其人;阴间之阎罗,将以十八层置其人。世并无西门庆其人乎?举凡富贵有类乎西门,清闲有类乎西门,遭逢有类乎西门,皆当恐惧之不暇,防闲之不暇,一失足则杀其身,一纵意则绝其后。……生性淫,不观此书亦淫;性不淫,观此书可以止淫。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
其次,确定《金瓶梅》的立意在“警世”(第十七回回评),故所写皆“性赌命换”(第二十九回回评)之徒,“书中无一中上人物”(第三十一回回评),而是“一个丧心病狂、任情纵欲匹夫,遇见一群寡廉鲜耻、卖俏迎奸妇女,又有邪财以济其恶,宵小以成其恶,于是无所不为,胆愈放而愈大,心益迷而益昏,势愈盛而愈张,罪益积而益重。闻之者切齿,见之者怒发。……人不得而诛之,雷将从而劈之矣;法不得而加之,鬼将从而啖之矣。”(第十八回回评)
复次,认为《金瓶梅》对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极为成功。如其第七十九回回评曰:“《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骂。世界上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其为谁,反不如西门庆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幸矣哉!”
文龙评点《金瓶梅》的突出特点,就是格外留意人物形象,并且往往以对比手法分类描述。如其第二十三回回评云:“读《水浒传》者皆欲作宋江,读《红楼梦》者皆欲作宝玉,读《金瓶梅》者亦愿作西门庆乎?曰:愿而不敢也。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虚鬼来也。既不敢又何以愿之乎?曰:若潘金莲之风流,李瓶儿之柔媚,与庞春梅之俏丽,得此三人,与共朝夕,岂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则不敢非不敢也,但愿乐其乐而不愿受其祸耳。”又如第二十九回回评云:“金莲之妒,明而浅;玉楼之妒,隐而深。金莲之妒为固宠,玉楼之妒在摘嫡。……玉楼之妒月娘,有心而未成事,不似金莲之妒瓶儿,必死之而后已。”又如其第九十七回回评云:“故金之淫以荡,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纵,娇儿不能入其党,玉楼亦不可入其党,雪娥不配入其党,此三人故淫妇中之翘楚者也,李瓶儿死于色昏,潘金莲死于色杀,庞春梅死于色脱。好色者其鉴诸!贪淫者其鉴诸!”
另外,文龙评点《金瓶梅》时,不时结合时政,也是有为而作。如其第二十三回回评云:“夫蕙莲亦何足怪哉!吾甚怪夫今之所谓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数载劳中,或报效情殷,捐输踊跃,一旦冷铜在手,上宪垂青,立刻气象全非,精神顿长,扬威耀武,眇视同僚,吹毛求疵,指驳前任,几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当兴之利不知兴,应去之弊不能去,……此皆蕙莲之流也。”又如其第四十九回回评云:“请巡抚,遇胡僧,皆西门庆平生极得意之事。虽告之曰请须破财,遇则丧命,不顾也。亦匪独西门庆为然,遍天下皆是也。官场之中,得大宪多与一言,多看一眼,便欣欣然有喜色,向人乐道之;而况入其门,登其堂,分庭抗礼,共席同杯,其荣幸何如?千金又何足惜哉!流俗之辈,买春药以媚内,服补药而宿娼,正自有人,姑且勿论。即现在鸦片烟一物,食之者多,大半皆以其壮阳助气,可以久战而食之。于是花街柳巷,无一不预备此物,而况一厘可御十女,一粒可尽五更,有不以为异宝奇珍者哉!”
六、其他引录
明清两代语及《金瓶梅》的笔记杂言尚有一些,明代计有: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卷六、卷四十八、卷五十五)、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万历四十二年八月)、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七)、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补遗卷二)、徐树丕《识小录》(卷二)、屠本畯《山林经济籍》、张岱《陶庵梦忆》(卷四)、尺蠖斋《东西两晋演义序》、张无咎《批评北宋三遂平妖传叙》、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峥霄主人《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凡例》、薛冈《天爵堂笔余》(卷二)、听石居士《幽怪诗谭小引》、夏履先《禅真逸史凡例》、烟霞外史《韩湘子十二渡韩昌黎全传叙》、李渔《三国志演义序》等;清代计有:宋起凤《稗说》(卷三)、紫阳道人《续金瓶梅》(凡例,第1、2、23、31、33、34、43、45、64回)、申涵光《荆园小语》、蒲松龄《聊斋志异·夏雪》、张潮《幽梦影》《尺牍偶存·答家渭滨》、佚名《满文本金瓶梅序》、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三)、顾公燮《销夏闲记》(卷上)、李绿园《歧路灯自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13、66回,甲戌本第28回)、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陶家鹤《绿野仙踪序》、宫伟镠《续庭闻州世说》(《春雨草堂别集》卷七)、昭梿《啸亭续录》(卷1、2)、佚名《批本随园诗话批语》、紫髯狂客《豆棚闲话总评》(第十二则)、画舫中人《奇酸记传奇·楔子、凡例、缘起》、周春《阅红楼梦随笔》、小和山樵《红楼复梦凡例》、兰皋居士《绮楼重梦楔子》、袁照《袁石公遗事录》、戏笔主人《绣像忠烈传序》、麦 粦麦 娄子《林兰香序》、佚名《跋金瓶梅后》(《韵鹤轩杂考》卷下)、诸联《红楼梦评》、王希廉《红楼梦总评》、张新之《红楼梦读法》、哈斯宝《新译红楼梦》(第九回回批)、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第7、21回眉批)、徐谦《桂官梯》(卷四)、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八)、张地鹏《瑶华传序》、张其信《红楼梦偶评》、观鉴我斋《儿女英雄传序》、饼伧氏《闺艳秦声评》、闲云山人《第一奇书钟情传序》、郝培元《梅叟闲评》(卷三)、刘玉书《常谈》(卷一)等。
这些引录虽然谈不上研究《金瓶梅》,但涉及《金瓶梅》研究的诸多方面,给现代《金瓶梅》研究提供了史料,也开导着方向。譬如《金瓶梅》作者研究,屠本畯《山林经济籍》:“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觞政·十之掌故》)谢肇淛《金瓶梅跋》:“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袁中道《游居杮录》:“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万历42年8月)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之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卷25)这四位,“传”也罢,“闻”也好,其“一致的意见”,都坚信《金瓶梅》为个人创作。只不过究为何人,他们不得而知,或者不愿说出,因此才有“有人”、“金吾戚里门客”、“绍兴老儒”、“大名士”等不同的传闻。
在《金瓶梅》作者研究史上,这是一个早期传闻阶段。稍后,传世刻本《金瓶梅词话》的欣欣子序与廿公跋,是《金瓶梅》作者研究史上的第二个阶段,即由传闻到坐实的阶段。廿公《金瓶梅跋》所谓作者“为世庙时一巨公”,已非“传”“闻”,而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更直接坐实为“兰陵笑笑生”、“笑笑生”。
切不要小看这一次坐实,与“金吾戚里门客”、“绍兴老儒”、“大名士”、“巨公”这类泛指不同,“笑笑生”是确指,虽然这只是号,而无姓、名、字。
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作者署名,隐去姓、名、字而仅用号者,举不胜举。小说如《浓情快史》题“嘉禾餐花主人”、《醋葫芦》题“西子湖伏雌教主”、《东汉演义评》题“珊城清远道人”等。戏曲如《投笔记》题“华山居士”、《还魂记》题“欣欣客”、《花萼楼》题“昭亭有情痴”等。小说戏曲(诗文亦然)这种以号署名的做法,一直延续到近现代,无异于今所谓笔名。
屠本畯《山林经济籍》中的一段按语与《万历野获编·补遗》“伪画致祸”条最早含蓄地透露出王世贞作《金瓶梅》的信息。宋起风撰于康熙12年的《稗说》(“世知《四部稿》为弇州先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书亦先生中年笔也。”)与清初的《〈玉娇梨〉缘起》均指实为王世贞。其后《第一奇书谢颐序》以及清人的众多笔记(佚名《跋金瓶梅后》、画舫中人《奇酸记传奇·缘起》、顾公燮《销夏闲记·作lt;金瓶梅gt;缘起》、画舫中人《奇酸记传奇·楔子》、兰皋居士《绮楼重梦·楔子》、张地鹏《瑶华传序》、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七、观鉴我斋《儿女英雄传序》)即陈陈相因,推波助澜,一时形成作者非王世贞莫属的舆论,竟至演化出“苦孝说”的一段公案(《寒花盦随笔》)。
当然亦有怀疑者,如杨椿《重与吴子瑞书》(《孟邻堂文钞》卷二)。亦有另作他说者,如谢颐《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序》:“《金瓶》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画舫中人《奇酸记传奇缘起》亦曰:“《金瓶梅》一书,或曰凤洲门人作。”而佚名《满文本金瓶梅序》:“或曰是书乃明时逸儒卢楠所作,以讥刺严嵩、严世蕃父子者。”宫伟镠《续庭闻州世说》则曰:“《金瓶梅》相传为薛方山先生笔,盖为楚学政时以此维风俗,正人心。又云:赵侪鹤公所为。”(春雨草堂别集)卷七)薛方山即薛应旂,赵侪鹤即赵南星。徐谦《桂宫梯》则曰:“孝廉某,嫉严世蕃之淫放,著《金瓶梅》一书。”(卷四引《劝戒类钞》)
又如对《金瓶梅》的毁誉,誉之者如:尺蠖斋《东西两晋演义序》(乾隆间周氏文光堂刊《东西两晋演义》卷首):“《金瓶梅》之借事含讽”。楚黄张无咎《批评北宋三遂平妖传叙》(明末四卷本《批评北宋三遂平妖传》卷首):“小说家以真为正,以幻为奇。……他如《玉娇梨》《金瓶梅》,另辟幽蹊,曲中奏雅,然一方之言,一家之政,可谓奇书,无当巨览,其《水浒》之亚乎!”听石居士《幽怪诗谭小引》(明崇祯己巳刻本《幽怪诗谭》卷首):“不观李温陵赏《水浒》《西游》,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乎?《水浒传》,一部《阴符》也;《西游记》,一部《黄庭》也;《金瓶梅》,一部《世说》也。”李渔《三国志演义序》(两衡堂刻本《三国志演义》卷首):“尝闻吴郡冯子犹赏称宇内四大奇书,曰《三国》《水浒》《西游》及《金瓶梅》四种,余亦喜其赏称为近是。”涨潮《幽梦影》、刘廷玑《在园杂志》、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三回评语、陶家鹤《绿野仙踪序》、紫髯狂客《豆棚闲话总评》(卷末)、王希廉《红楼梦总评》、周永保《瑶华传跋》、吴道新《文论》(《龙眠古文》附卷)、饼伧氏《闺艳秦声评》、闲云山人《第一奇书钟情传序》等亦颇为称颂。
毁之者如:陇西张誉无咎《天许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叙》(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引日本内阁文库藏明泰昌元年刻本):“他如《玉娇丽》《金瓶梅》,如慧婢作夫人,只会记日用账簿,全不曾学得处分家政,效《水浒》而穷者也”。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明刻本卷首):“然《金瓶》书丽,贻讥于诲淫,……无关风化,奚取连篇。”薛冈《天爵堂笔余》(明崇祯刻本卷二):“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谓吉士曰:‘此虽有为之作,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烟霞外史《韩湘子十二渡韩昌黎全传叙》(明天启癸亥武林刻《新镌批评出相韩湘子》卷首):“无《西游记》之谑虐,《金瓶梅》之亵淫。”四桥居士《隔帘花影序》:“但观西门平生所为,淫荡无节,蛮横已极,宜乎及身即受惨变,乃享厚福以终?至其报复,亦不过妻散财亡,家门零落而止,似乎天道悠远,所报不足以蔽其辜”。他如申涵光《荆园小语》、蒲松龄《聊斋志异·夏雪》、李绿园《歧路灯自序》、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昭梿《啸亭续录》(卷二)、周春《红楼梦约评》(《红楼梦随笔》)、戏笔主人《绣像忠烈传序》、诸联《红楼梦评》、徐谦《桂宫梯》(卷四引《最乐编》)、余治《得一录》(卷五)、梁恭辰《劝戒录四编》、梦痴学人《梦痴说梦》、方浚《蕉轩随录》(卷二)、邹弢《三借庐笔谈》、林昌彝《砚 绪录》(卷十二)、笠舫《文昌帝君谕禁淫书天律证注》、邱炜萲《五百洞天挥麈》(光绪25年)不一而足。
自冯梦龙首倡“四大奇书”而李渔附议之后(李渔《三国志序》),清人响应者众,如佚名《满文本金瓶梅序》、刘廷玑《在园杂志》、李绿园《歧路灯自序》、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 麦 粦麦 娄子《林兰香序》、王希廉《红楼梦总评》、张地鹏《瑶华传序》、周永保《瑶华传跋》、佚名《续儿女英雄传序》等。亦有抽掉《三国演义》称为“三大奇书”者,如西湖钓叟《续金瓶梅集序》、紫阳道人《续金瓶梅凡例》。
有对《金瓶梅》的具体评议,涉及其思想、艺术诸多方面。如佚名《满文本金瓶梅序》:“凡百回中以为百戒,每回无过结交朋党、钻营勾串、流连会饮、淫黩通奸、贪婪索取、强横欺凌、巧计诓骗、忿怒行凶、作乐无休、讹赖诬害、挑唆离间而已。……至西门庆以计力药杀武大,犹为武大之妻潘金莲服以春药而死,潘金莲以药毒二夫,又被武松白刃碎尸;如西门庆通奸于各人之妻,其妇婢于伊在时即被其婿与家童玷污。……至蔡京之徒,有负郡王信任,图行自私,二十年间,身谴子诛,朋党皆罹于罪。西门庆虑遂谋中,逞一时之巧,其势及至省垣,而死后尸未及寒,窃者窃,离者离,亡者亡,诈者诈,出者出,无不如灯销火灭之烬也。其附炎趋势之徒,亦皆陆续无不如花残木落之败也。其报应轻重之称,犹戥秤毫无高低之差池焉。……将陋习编为万世之戒,自常人之夫妇,以及僧道尼番、医巫星相、卜术乐人、歌妓杂耍之徒,自买卖以及水陆诸物,自服用器皿以及谑浪笑谈,于癖隅琐屑毫无遗漏,其周详备全,如亲身眼前熟视历经之彰也。诚可谓是书于四奇书之尤奇者矣。”对《金瓶梅》的寓意主旨,诠释甚为得体。如宋起凤《稗说》:“其声容举止,饮食服用,以至杂俳戏媟之细,无一非京师人语。书虽极意通俗,而其才开合排荡,变化神奇,于平常日用,机巧百出,晚代第一种文字也。……若夫《金瓶梅》全出一手,始终无懈气浪笔与牵强补凑之迹,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奇巧幻变,媸妍、善恶、邪正、炎凉情态,至矣,尽矣。殆《四部稿》中最化最神文字,前乎此与后乎此谁耶?谓之一代才子,洵然!”(卷三)将《金瓶梅》的艺术特长,注解颇觉给力。刘廷璣《在园杂志》:“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其中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于题旨手法,亦可谓入木三分。紫阳道人《续金瓶梅》:“单表这《金瓶梅》一部小说,原是替世人说法,画出那贪色图财、纵欲丧身、宣淫现报的一幅行乐图。……依言生于此门,死于此户,无一个好汉跳得出阎罗至网,倒把这西门庆像拜成师父一般。看到翡翠轩、葡萄架一折,就要动火,看到加官生子、烟火楼台、花攒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顾那 鹘贤烈、油尽灯枯至病,反说是及时行乐。把那寡妇哭新坟、春梅游故馆一段冷落炎凉光景,看作平常,救不回那贪淫的色胆、纵欲的狂心。眼见得这部书反做了导欲宣淫话本,……把这做书的一片苦心,变成拔舌地狱,真是一番罪案。”从传播的角度,竟是一篇导读提纲。
《金瓶梅》在清代的传播,一是出版,据黄人《小说小话》,李渔芥子园曾刊印《四大奇书》,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此丛书日本天文元年(翦伯赞主编《中外历史年表》为文元元年,乃清乾隆元年)《舶载书目》亦有著录,而日本松泽老泉编《汇刻书目外集》(日本文政三年即1820年庆元堂刻本)著录有乾隆四十六年新镌本,今均佚,其《金瓶梅》未知究为何本(仅存《汇刻书目外集》云《金瓶梅》百回24卷)。
据胡文彬《金瓶梅书录》,有傅惜华原藏《绣像八才子词话》残本,现藏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乃顺治间刊本。另据韩南《〈金瓶梅〉版本考》,有傅惜华原藏陈思相《金瓶梅后跋》,惜语焉不详,未知此跋是否附刊于《绣像八才子词话》。
清代刊行的《金瓶梅》多为张竹坡评本《第一奇书》。另外还有《新刻金瓶梅奇书》,刘复、李家瑞《宋元以来俗字谱》著录,系嘉庆21年(1816年)济水太素轩刊本,据胡文彬《金瓶梅书录》,该本似藏天津市人民图书馆。此本徐州朱玉玲女士亦收藏一部(吴敢《金瓶梅奇书版本考评》,《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二期)。(日)鸟居久靖《〈金瓶梅〉版本考·异本》(《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黄霖、王国安编译,齐鲁书社1989年第一版)亦著录一天理大学藏本,与此开本不同,似为此本覆刻本。另有六堂藏版本(胡文彬《金瓶梅书录》)。鸟居久靖《〈金瓶梅〉版本考订补·异本》另著录有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大堂本,与六堂本开本不同,未知孰先孰误。该书正文系据《第一奇书》暨绣像本系统改写,韵语尽删,文字简略,份量大减(如第八十回,原作4855字,此本改写后仅存807字),但秽语未删。《新刻金瓶梅奇书》是《金瓶梅》改写本中刊刻最早的一个本子,启引着民初《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的出现。
《续金瓶梅》《隔帘花影》亦有多种版本印制。
二是翻译,有《满文本金瓶梅》,存康熙47年(1708年)刻本等多种,系据《第一奇书》本译出,传言为户曹郎中和素所译(昭梿《啸亭续录》卷一),或曰翻译人是徐蝶园(佚名《批本随园诗话批语》)。又曰翻译人是康熙的兄弟(Berthold Laufer编《满洲文学概论》1908年卷Ⅸ)。
又有日文翻译改作本,马琴(1767—1848)《新编金瓶梅》,似为日本最早的《金瓶梅》改编本。另据(日)泽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尚有冈南闲乔译《金瓶梅译文》(写本)、《金瓶梅五集筱默桂三评》(写本)、柳水亭种清著《金瓶梅曾我赐定》(1860年刊本)、松村操译《原本译解金瓶梅》(1882—1884年东京鬼屋诚刊本,译出9回)四种。
另有西文译本两种:法译文《武松与金莲的故事》(Histoire de Wou-Sonq et de kin-lien),(法)巴赞(A.P.L.Bazin)译,载《现代中国》(Chine moderne)1853年第二版,仅《金瓶梅》第一回;德译文《金瓶梅》片段,(德)格奥尔格·加布伦茨(Georg Gabelentz)译,载《东方和美洲杂志》(Rerue Orientale et Americai_ne)1879年10-12月号,系据《满文本金瓶梅》译出。
三是续书,《金瓶梅》的续书,明代有《玉娇丽》(谢肇淛《金瓶梅跋》),已佚。清代有《续金瓶梅》,12卷64回,顺治原刊本,署名紫阳道人,实乃丁耀亢所作。其凡例开篇即曰“兹刻以因果为正论,借《金瓶梅》为戏谈”,正如西湖钓叟《续金瓶梅集序》所言:“遵今上圣明颁行《太上感应篇》,以《金瓶梅》为之注脚,本阴阳鬼神以为经,取生色货利以为纬,大而君臣家国,细而闺壸婢仆,兵火之离合,桑海之变迁,生死起灭,幻入风云,果因禅宗,语言褒昵,于是乎蔓理言而非腐,而其旨一归之劝世。此夫为隐言、显言、放言、正言,而以夸、以刺,无不备焉者也。以之翼圣也可,以之赞经也可。”《续金瓶梅》因时忌和诲淫遭禁毁后,有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认为即序者四桥居士)删改易名为《隔帘花影》(全称《新镌古本批评三世报隔帘花影》),48回,湖南刊大字本,约刊行于康熙年间。该书对原书人物及情节,尤其是大量有关时政的叙述作了改动,而仍以因果轮回写世事之沧桑。四桥居士《隔帘花影序》誉之曰:“揆之福善祸淫之理,彰明较著,则是书也,不独深合于六经之旨,且有益于世道人心不小。”
四是戏曲,有郑小白《金瓶梅》传奇(《古本戏曲丛刊》三集)、画舫中人(李斗)《奇酸记》传奇、桂岩啸客(边汝元)《傲妻儿》杂剧。苧樵山长《奇酸记传奇跋》:“是书也,采张竹坡之批评,补王凤洲之野史。孝为阴德,恒伏于无字句之中;酸视春时,尽发于有色之地。高僧古佛,皆知味之人;狗党狐朋,尽乞怜之辈。世上谁非酸瓮,人中悉是醯鸡。”据此可知传奇旨趣。而一如其所附防风馆客出评所言:“《奇酸记》便将原书扯拉之人,尽行演出”(第二折第一出出评),“作者一肚悲凉慷慨,发直声音,无一不令读者酸入爪哇”(第四折第三出出评),“是书全用讥讽,而一人一事一景一物,如乳赴水,如石引针”(第一折第五出出评),而“凌空结想,将金瓶二事,运实于虚,直在原书背后写影,为金瓶合传注脚”(第一折第三出出评)。防风馆客对《奇酸记》的编剧技法,亦多有赞赏:“原书画水,画澜,画火,画焰,《奇酸》直于澜上画酪,焰上画煤”(第二折第六出出评),“故不但南曲能比美元人,至于北曲套数,直造元人堂奥”(第二折第五出出评)。桂岩啸客《傲妻儿叙》:“观者其以余为揣摩世情也可,其以余为现身说法也可,其以余为茶前酒后藉以消遣睡魔,姑妄言之而妄听之也亦可。”由此可知作者创作意向。
另外尚有清唱北调《金瓶梅》(张岱《陶庵梦忆·卷四·不系园》);弹词《富贵图》(阿英《小说三谈》谈到乾隆巾箱残本,题《东调古本金瓶梅》);弹词《雅调秘本南词绣像金瓶梅传》,道光壬午(1822年)漱芳轩刊本,15卷16册100回(日·泽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俗曲(子弟书、新下河调、牌子曲、月调)《得钞傲妻》《哭官哥》《不垂别泪》《春梅旧家池馆》《永福寺》《挑帘定计》《葡萄架》《升官图》《借银续钞》《王婆说计》《潘金莲晒衣》《开吊杀嫂》《潘氏挑帘》(日·泽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等,不一而足。
五是对《红楼梦》的影响,脂砚斋说:“深得《金瓶》壸奥”(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兰皋居士《绮楼重梦·楔子》:“《红楼梦》一书……大略规仿……《金瓶梅》”;诸联《红楼梦评》:“书本脱胎于《金瓶梅》”;张新之《红楼梦读法》:“《红楼梦》……借径在《金瓶梅》,……是暗《金瓶梅》”;杨懋建《梦华琐簿》:“《金瓶梅》极力摹绘市井小人,《红楼梦》反其意而师之,极力摹绘阀阅大家,如积薪然,后来居上矣”;张其信《红楼梦偶评》:“此书从《金瓶梅》脱胎,妙在割头换像而出之,彼以话淫,此以意淫也”;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评》:“《红楼梦》实出《金瓶梅》”等。
《金瓶梅》被清政府明令列为禁书,影响了该书的传播。出版商也有应变之术,有以《西门传》为《金瓶梅》书名者,见紫髯狂客《豆棚闲话总评》(卷末)。亦有以《钟情传》为《金瓶梅》书名者,有光绪二十五年香港石印本。另有以《多妻鉴》为《金瓶梅》书名者,有苏州刻本、四川刻本、香港旧小说社石印本等。《钟情传》《多妻鉴》均有删节。
[1] 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六,锦帆集之四:尺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 谢定均]
AnIntroductiontotheStudiesofTheGoldenLotusinMingandQingDynasties
WUGan
(SchoolofLiteralArts,JiangsuNormalUniversity,Xuzou221116,Jiangsu,China)
The trace ofTheGoldenLotusstudies is found in essays and books published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or example, Cong Zheng’s comments (the first volume), Zhang Pozhu and Wen Long’statements aboutTheGoldenLotus, that is, it is the first mysterious book instead of a book on sex. Though modern studies onTheGoldenLotusbegan after 20th century, the preliminary studie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re still valuable in that it give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ies in this field.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GoldenLotusstudies; an introduction
2013-02-20
吴敢(1945—),男,山东郓城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工作。现任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副会长兼秘书长等职。
E-mail:yanying461208@163.com
I207.419
A
1673-9779(2013)02-022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