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学概念的“语境化思考”——以“诗史”及“诗中有画”的争议为例
2013-04-02严金东
严金东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现代学术离不开概念思考,但人们也意识到,在人文学术领域特别是在古代的文史哲研究领域,片面的概念思考往往会扭曲、割裂研究对象的真实意义。笔者当然赞同这个看法,想补充的只是:(1)合理的概念思考只能是语境中的概念思考,(2)古人虽没有“概念”这个词,但片面概念思考的弊端其实在古人那里也存在。本文试图通过“诗史”及“诗中有画”两个争议案例的剖析,揭示古典诗学史中早已有之的片面概念思考的习惯性存在,同时希望能较深切地展示一下笔者所谓的概念的“语境化思考”或“语境中的概念思考”。同时,本文希望对于古典诗学史的研究还能有这样一种提醒意义:即使在一个相当完美的论说中,也存在陷入“片面的概念思考”误区的可能,即使在一个看似“不讲理”的论说中,也许会有其语境支持的某种合理性。
一、析“诗史”争议
古典诗学中的“诗史”概念,原本于对杜甫部分诗歌创作的称誉,迄今依然为人所乐道。而明代学者杨慎则抨击这个称誉:
宋人以杜子美以韵语纪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杜诗之含蓄蕴藉者盖亦多矣!宋人不能学之。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乃其下乘末脚,而宋人拾以为己宝,又撰出诗史二字以误后人。如诗可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升庵诗话》卷四)
这段议论很有影响,如后来的王夫之有言曰:
论者乃以诗史誉杜,见驼则恨马背之不肿,是则名为可怜悯者。
咏古诗下语秀善,乃可歌可弦,而不犯史垒,足知以诗史称杜陵,定罚而非赏。(分别见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卷一)
显然这是对杨慎语意的发挥。杨、王之论的确有力,但却基本上没有扭转世人以“诗史”誉杜的倾向。这其中玄机何在?在笔者看来,恰因为二氏之论基本上陷入了一种片面的概念思考的窠臼,因而是无效的。任何一个以“诗史”誉杜的人都不会真的把杜诗置于二十四史序列,当然也不会真的以为有了诗人及诗歌的存在,“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问题不过在于,杨、王只是盯着作为确定的语词概念的诗与史的文类不同,忘记了也许有某种更本质性的东西使诗、史可以相提并论。
什么是更本质的东西?应回到“诗史”概念诞生的原初的历史语境中去认识。晚唐孟棨《本事诗》“高逸”中记载:“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15)此语境透露的是,“诗史”之“史”首先是指“安史之乱”之“史”,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特定阶段的历史。换句话说,若换成其他一般的历史时期,或许同样的诗、同样性质的诗就不会有“诗史”之美誉了。此中意味是值得追究的。
这让我们想起了白居易。杜甫以“三吏三别”、《哀江头》、《兵车行》等诗赢得“诗史”之誉,白居易也最为看重这些诗,并且认为杜甫写得还不够多:“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2](98)白居易的《新乐府》、《秦中吟》,显然是对杜甫“即事名篇”之作的发扬光大,数量上并不输于杜甫。那么,质量上呢?应该说白居易的《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等等,同杜甫的《兵车行》,《石壕吏》等诗也是可以相比的。也就是说,单纯从文本上看,白居易的《新乐府》、《秦中吟》是有可能取代杜甫“即事名篇”之作而赢得“诗史”称号的。更加增大这一可能性的是,白居易当时的名气,有迹象显示在老杜之上。
尽管从中唐开始,杜甫已获得很高名声,如韩愈《调张籍》曾宣称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但从中唐至晚唐乃至北宋初年这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可以说杜甫渐渐被人淡忘了,因为在此期间的文献材料上很难找到杜甫的名字。而白居易,则至少可举三点说明其名声很大。其一是元白诗派的形成,这当然意味着白居易受到了其他诗人的追捧。其二,白诗的广泛流行,不局限于文人圈子。《与元九书》中白氏就自云:“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师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2](99)其三,直至北宋初年,学白仍是诗坛一大流派。[3]
从中唐到晚唐,白居易的名声很大,并且“以韵语纪时事”之作并不输于杜甫,但偏偏是杜甫享有“诗史”称号,对此最简单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杜甫生在“安史之乱”的年代。这意味着,安史之乱是史,白居易身处的“和平时代”不是史——不是“诗史”所指的“史”。白居易无论怎样“纪时事”,恐怕都难以获得“诗史”的称号。
这样的事实意味着什么?恐怕可以说,“诗史”之“史”乃指活的历史,是由安史之乱所昭示出来的活生生的历史,是历史本身相对于其抽象概念意义的非同寻常的凸显、发生、突出,借用现代哲学术语,可谓历史本身的“澄明”、“存在”。此即意味着,当世人以“诗史”名号称誉杜诗时,“诗史”之“史”当然不指一般的、二十四史那样的“史书”意义,也决非通常抽象意义上的——例如“广大时空中曾经发生的一切”那样的历史概念。上引杨慎、王夫之对“诗史”的攻击,实在是没有体会“诗史”概念诞生其中的语境所昭示的“史”字的特定意味,因而是无效的。他们除了硬性认定“诗史”之“史”为“一般史书”外,也不自觉地将其当作笼统的“历史概念”。如杨慎讥讽杜甫“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且不论“直陈”如何理解,对杜甫诗艺的评介是否公允(“直陈”并不必然无味,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句),单就“时事”而言,就暴露出杨慎无意识地对“史”的一种笼统的概念认定。事实上,“诗史”这一荣誉称号并不必然接纳“直陈时事”——白居易就是例子,它需要的是特定时事,使得历史成为“活历史”的时事。
于是在“诗史”一词诞生的语境中,我们体会到了其对“史”的某种特定的本质看法:既非那种简单的、现成的“史书”意义上的文类概念,亦非某种抽象、笼统的历史概念。它之谓“史”,乃是“活历史”,也可说是“历史感”。如何理解这个“历史感”呢?或许可以说,抽象概念的“历史”,对大部分时代的大部分人来说,很大程度上是隐晦的,“僵死的”,不“存在”的。因为人们对其并无“感觉”,人们日常“操心”的往往只是自己的琐事,小圈子里的事。即使对于很多历史学家,大部分时段的“历史”也往往隐身为僵死的编年史材料。但是,诸如“安史之乱”这样的重大事件发生,其影响之大足以使相当普遍的人群长久地“感觉”到历史。也正因为如此,使得世人有可能给予杜甫而不是白居易的某些作品以“诗史”的誉称。白居易的诗作没有赢得“诗史”之誉,其作品以外的原因应当是,世人并没有普遍地“感觉”到白居易处身于一个“历史”时代。
既然此“史”本质上只是“历史感”,只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的“鲜活”的“历史感”,那么,只要在任何地方——韵文或散文里、编年体或纪传体中,以及其他种种可能之处,一旦能发现“历史感”,称其为“史”或“史书”,也就顺理成章了。恰巧人们在杜甫的部分诗作中有了这样的发现。不,也许更要说,杜甫的诗作在一个远为“鲜活”的程度上,使得当时众多读者心中感同身受般地重历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巨变,由此人们感叹杜诗为“诗史”,这又岂是杨慎、王夫之等以看似合理的指责所能改变得了的?
二、析“诗中有画”争议
另一个相似的案例是“诗中有画”的争议。众所周知,该说法出自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的评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此论一出,“诗中有画”渐渐就成为评价王维诗歌的口头禅了,直至今天,肯定其说的依然是主流。
但另一方面,自古及今,质疑“诗中有画”说法的也大有人在。依笔者所见,当代学者蒋寅属于质疑派的代表,他在《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第七部分(标题为“诗中有画——一个被夸大的批评术语”)详细梳理了历代关于“诗中有画”的正反两方面的意见。[4]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自己的看法:“苏东坡观王维画,固可以付之‘诗中有画’的感叹,但后人一味以‘诗中有画’来做文章,是不是从起点上就陷入一种艺术论的迷雾呢?”作者最后的结论是:“归根结蒂,对王维诗中的画意,我觉得无须过分强调。中国山水诗天生就有一种画意。”应该说,蒋寅先生的文章有理有据,论述也很有分寸感,虽然其质疑、反对的立场很明确,但得出的结论却很平实——他并没有简单否定“诗中有画”的说法,只是认为该术语被夸大了。因而总体上,该文章是能够让人接受的。
这里,笔者对其质疑的质疑只有一点:支撑蒋寅立场的主要证据是可以商榷的。其主要证据之一是着眼于诗画的分界,为此,蒋寅举出如清代潘焕龙《卧园诗话》卷二的说法:
昔人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然绘水者不能绘水之声,绘物者不能绘物之影,绘人者不能绘人之情,诗则无不可绘,此所以较绘事为尤妙也。还举出如莱辛《拉奥孔》中的说法:
诗人如果描绘一个对象而让画家能用画笔去追随他,他就抛弃了他那门艺术的特权,使它受到一种局限。
其主要证据之二是具体考察王维的诗作,如: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刑桂州》)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汉江临眺》)
在蒋寅看来,“它们能画么?”如“泉声”一联中的“咽”字、“冷”字,“突出了主体的感觉映象,而这种映象又是听觉与触觉的表现,绘画无以措手”。余例分析类同,都是从绘画的实际可能性上去挑战“诗中有画”的说法。
以上两个证据其实是同一的——都在强调诗与画作为不同的艺术种类,两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正是在这里,笔者想说的是:如此强调诗就是诗,画就是画,诗以语言为媒介,画以线条色彩为媒介,诗诉诸人的各种感觉,画诉诸人的视觉等等,说到底,它的合理性也只是一种概念思维的合理性,即是把“诗”与“画”当做各自具有确定本质意义的概念对象而加以反思的结果。问题在于,当苏东坡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及更多的人重复这一说法时,他们不是在概念反思,而是在述说自己的欣赏直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原本就出自苏东坡对王维《蓝田烟雨图》的欣赏。此时的欣赏直觉就构成了理解苏东坡“诗中有画”特定意义的语境,在这样一个语境中,“诗中有画”之“画”的语义指称显然有所变化,显然已不是那个通常的具有确定概念意义的特殊的艺术种类(绘画)了。
或许有人要说,在直觉中欣赏固然无可非议,但因此而说诗画不分家,却不可不辨析。对此的回答是:说“诗中有画”乃至说诗画一体、诗画不分等等,“欣赏直觉”这个特定的语境为它们提供了相当的乃至比一般概念思维的合理性更高的合理性。作为不同艺术种类的“诗”与“画”当然有着各自确定的概念,当然是不同的,但在主体的吟诗赏画中,两者的界限也确实是可以打破的,因为在诗歌的语言形式和绘画的线条颜色形式以外,欣赏者所获得的某种诗意和画意相通了。这里,我们不妨在最高的层次上使用这个“诗意”和“画意”概念。可以说,在“意境”这个层次上,诗画相通了,这难道不是更高的合理性吗?或许还有进一步的反问,诗的意境和画的意境能相通吗?笔者以为,这不是问题,意境作为一种象外之意、形外之意,既是传统诗学中的核心概念也是传统画论中的核心概念,乃至可以说,意境是包括诗歌、绘画、书法、园林等不同艺术种类在内的传统艺术美学的核心概念。在意境这个层次上,说各类艺术的相通不仅是合理的,也是为古今学者所公认的。“诗中有画”之“画”是一种“画意”,“画中有诗”之“诗“是一种“诗意”,在一个欣赏者的直觉中,在不脱离这种直觉语境的概念思考中,诗、画因“意境”而在根本上是相通甚至相同的,故叶燮说:“摩诘之诗即画,摩诘之画即诗,又何必论其中之有无哉。”[5](卷八·赤霞楼诗集序)叶燮并不是在抒发一种极不理性的主观感受,他是在谈“意境”,他是在谈他对王维之诗、之画的一种思考。
本文无意也无需对“意境”概念本身展开论述,想补充的只是这样一点:“意境”之说着眼于形外、象外,故立足于“意境”体悟,不脱离欣赏直觉语境的认识表达,往往超越了语言名相的束缚,像刚才谈论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及“诗即画,画即诗”是如此,论文第一部分的“诗史”说,其实也是如此,鲁迅称誉《史记》的名言“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等等依然如此。最后不妨再举一个无视艺术分类、文章分类的感言:“《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6](300)
三、小结
以下四点小结,希望能对前两部分的论述不足之处有所完善。
(一)在“诗史”、“诗中有画”争议的剖析中,笔者站在多数人意见的立场上,同古人杨慎、王夫之及今人蒋寅有所争论,自然地,对他们的高明正确之处就来不及评价了,这里应有所弥补。其实,笔者完全承认他们对诗、史、画的文类区分,也欣赏他们以清晰的思辨力排众议的学术敏感。笔者也认识到,他们区分文类的目的在于更深入更准确更本质地认识诗歌,这在过去和现在都是极有意义的。毕竟,没有具体准确的认识,就谈不上诗学的发展。相对来说,杨、王对“诗史”说的批判过于激烈,这一点是笔者不能接受的。蒋寅先生的论述较为平实,而且他也已提出:“诗中有画”之“画”只能是“画意”,只不过囿于他的主要立场,只是略微提及而已。
(二)关于语境一词的定义。本文的关键词即是“语境化思考”或“语境中的概念思考”,这里的语境一词取其最宽泛的含义:言语环境,小可以指上下文,中可以指彼时彼地言语的时空环境,大可以指历史文化环境。或许有人指责说:这样的语境含义过于空泛,因而论文提倡的“语境化思考”也不具操作性。笔者承认这个指责,但欲在下文(四)中自辩几句。
(三)关于“语境化思考”的定义。在本文中,“语境化思考”是和“片面的概念思考”相对而言的。所谓“片面的概念思考”,是指囿于语词概念现成的、固有的意义,以形式逻辑为准则,从一个语词概念到另一个语词概念的思考。而“语境化思考”基本要求是:总是在某个话语具体诞生的语境中去领会它的含义[7]。实事求是地说,在真实的认知过程中,一方面,不会有哪个人会完完全全地陷入“片面的概念思考”中,多多少少地,他总会有一些结合某种语境的理解;另一方面,也极少有人能完完全全地做到“语境化思考”,这两类思考总是交织到一起的。笔者以为,在古代诗学的研究中,无论怎样提倡“语境化思考”都不过分,无论怎样减少“片面的概念思考”也同样都不过分。
(四)关于“语境化思考”的可操作性问题。本文提倡“语境化思考”,但并不认为能提供一个可操作的方案,因为“语境化思考”本身就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关键在于各种层次的语境是广泛并存的以及选择何种语境分析是非现成的。例如,本文对“诗史”的剖析选择了宏大的历史语境,对“诗中有画”的剖析选择了个人的欣赏直觉的语境。若问:每一话语都有其多层次的语境并存,你如何确定这样单一的选择的?回答是:没有现成的答案,每一次的具体分析,都只能根据你所论述的主旨当场确定。正是因为如此,本篇论文只能是针对中国诗学史两个具体问题的语境化思考的具体展示,也许它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但的确不能提供可操作性的方案。
[1]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中华书局,1983.
[2]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二)[Z].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白敦仁.宋初诗坛及“三体”[J].文学遗产.1986,(3).
[4]蒋 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M].中华书局,2003.
[5]叶 燮.已畦文集[C].康熙刊本.
[6]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四)[Z].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崔中良.语境与“生活形式”之关系对比研究[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