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身体观及其当代效应
2013-04-02伍小运胡万年
伍小运, 胡万年
(1.安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2.巢湖学院 哲学研究所,安徽 巢湖 238000)
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各家各派对身体有不同的看法和主张,形成不同的身体观。《老子》五千言,内容广博,思想深邃,老子关于“身”的论述虽不多,共计23处,可他的“身”思想却丰盈独特,自成一系。较之西方古代哲学将身体视为形躯肉体而言,老子的“身体”乃是一种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生命自然的整体。本文尝试从无欲无求、没身不殆、道身合一等三个方面阐释老子哲学中的身体思想,揭示老子的“贵身”与“无欲”对立统一的身体观,以及对当代消费时代的警醒和启示作用。
1 无欲无求的身体思想
众所周知,人生而有欲望,只要一线尚存欲望就不会止,尤其是现代社会色欲、食欲、物欲以及权欲充斥着地球的每一个旮旯地。而人的区区躯体又怎敌的住欲望的撕扯,所以老子哲学中不只要求“存身”还要“保身”“贵身”,“身体”作为生命的体现,基本上都是指生命整体的,珍视生命的老子由此发问:“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老子·四十四章》)我们能感到名声与生命哪一个更亲?生命与财物哪一个更重要?得到名利与失去生命哪一个更有害呢?在老子看来,“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四十四章》)。过分的爱自己的名声必带来更多的耗费,藏财货太多就必定会招到惨重的损失。懂得知足的人就不会招受屈辱,明白适可而止就不会有危险,就能长长久久。老子的睿智不只要我们“保身”,更重要的是教我们学会“养身”。在我国古代社会,身体一直为心所累,心向往之,身体就会全力以赴。为了“身体”能够善始善终,行为上就要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老子·五十二章》)。 否则“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老子·五十二章》)。虽然老子说得有点夸张,但道理犹在其中。因为过多的欲望有损于“身”的自然和谐的养护,所以名与货受到老子的排斥,其实老子的“身”亦如他的“道”,遵从自然规律的人我合一的身体,是“天之道”,贪婪得越多就是不尊身也是不尊道,“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九章》),这里的“身退”,陈鼓应说是指“敛藏锋芒”,并不是说只有像“隐士”一样生活才是“身退”,那些富贵而骄不知道“敛藏锋芒”的人,结果常常是自取其祸,因为他违反了自然规律,即违反了“天之道”。但无欲无求的追求并不是人人可以自由选择的,就如老子说的“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对于国家,古之士者“修身”是为了“齐家”,“齐家”是为了“平天下”。
《四书》开头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这段文字很明显将治国之道,等同于修身之理,而且主张修身就是治国的基础,不论出身贵贱,皆以修身为本。在这里,作为政治领域的身体,连结家与国,而后造福于天下,权欲不求自来。在《论语》里子路也说“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你有治国之才却隐居想洁身自好,倒成了大不为,只有出来做官才是应尽之责,才符合老子的 “天之道”。所以说即使“你”无欲无求,身体也甘于贫瘠,但君子就该为国为家排忧解难,就算心不往之,“身体”也会身不由己。身体的存在决定了心灵的存在,心灵的存在决定了你的欲望,欲望又驱使你的身体以达到目的。老子教我们无为无欲,学习“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老子·七章》),这里隐含了一个道理——退而取其成,妄自尊大只会自食其果,这不是说把人的“身体”作为手段,恰恰相反而是把它作为终极目的来维护。“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二章》)。让万物自由生长,不加以人为的功过。这里,我认为圣人的“无为”就是没有过分的欲望,他们知足常乐豁达人生。而知足常乐在一定意义上不就是“养身”吗?人的欲望虽无止尽,可没有无限的追求,人类要生存也要有道德地生存,圣人不但道德地生存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地生存,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五章》)。与那些只追求利益,不断地索取的人截然相反。圣人的无欲无求既养了身也养了心,心和身是合二为一的,心伤了身体会憔悴不堪,同样身坏了心也就渐渐衰弱了。所以老子又说:“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可见道家强调的虽“无为”却“有为”,是有所作为的“无为”,“有为”过后再“无为”,这才是符合自然规律,符合天道的。
2 没身不殆的身体思想
与庄子主张身体是一副臭皮囊、精神是绝对自由的观点相比,老子的身体思想是“保身”、“贵身”、“爱身”,“贵大患若身”(《老子·十三章》),此身并不是蠢蠢欲望之身,而是清心寡欲之身,摒弃外界对感官欲望的诱惑,天地自然,中庸之道,即使身体没了,精神也是千古留存的。因为对于某个实体来说死亡即是消失殆尽不存于世了,而对于一种有益于社会的思想精神来说是“死而不亡”永存永久的。这样的精神不是有意而为之就能为之的,这正是老子“无为”的奥妙所在,道家的身体观尚柔尚阴,以“无为”为养气修身。“老子修身,根本之处在于要剥落人文化成之身的诸种可欲性的、意向性的欲念心志,回复到阴阳二气谐和作用的自然之身”(张艳艳,2007年)。自然之身是可朽之身,唯有精神才能不朽,可见,“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三十三章》)的真知灼见。在这里,老子主张的是有限性的身体和永恒性的精神的二元身心论,而他着眼的“身”是自然一体的“身”,这种“身”是既“柔”又“弱”的,但正是这“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老子·七十八章》)的对生命本体的肯定,才使得身体复归于“道”,复归于自然状态。但老子“贵身”、“保身”并不只是为了能“寿”,更是为家、为天下之“道”。 所以,身体之死是自然规律,道之不亡是真正的永恒,而道身合一才是生命的终极所在。
《老子》第五十四章一段话:“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老子·五十四章》)。在这段话中老子教会我们怎样观人观己观社会乃至整个世界,这样的方法有别于今天的科学实验方法,他是采取了由小到大由内到外的策略。由 “修身”到“德丰”,由“观身”到“观天下”,这是一个循序渐进不断提高的过程,修身是最基本的,依次才是修家修乡进而修天下;首先得有纯真之德才能渐见丰盈乃至普照天下,因为有这样的见识,知道这样的道理,老子才不仅仅是修身成人而是要修天下观天下,于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最后“没身不殆”(《老子·十六章》)。如果我们真正做到了宽容大公无私就会合乎自然合乎规律,我们生活的世界就会更加精彩更加和谐,这种精神难道不该永存吗?“既知其子,复归其母,没身不殆”(《老子·五十二章》),这里的“子”并不是孩子,而是天下万物,“母”是宇宙的起始、根源,即“道”,守住根本,与“道”合一,终身都没有危险,显然“道”与“身”合一乃是“天之道也”。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根本,与“道”合一:“众人熙熙……我独泊兮;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独昏昏……我独闷闷……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二十章)》。对老子来说,要求不了别人,我自己守住这份淡泊、愚昧、拙纳,最终以守道为贵,做到淳朴自然,汲取“道”中的精髓,体悟人生,以求精神升华。精神上的最高境界儒家重“仁”,道家是“无为”,但老子也有论及“仁”处。 老子论“仁”,只不过是以别一样的姿态来阐释罢了。“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三十八章》)。 这里的 “德”、“仁”、“义”和“礼”皆在“道”之后,“德”“仁”“义”“礼”是圣人应有之品德,与身体同存不同亡,美德是可以留传千古的,只是当时那个奴役与专制的社会,平常人都生活在饥不果腹的状况下,即使留有美德又有几人能注意到呢,又有几人能尊德尊道呢?如果社会失去了“道”就用“德”来纠偏,失去了“德”就用“仁”来调节,最后用礼来驯化。
3 道身合一的身体思想
在老子看来,身体之死的有限性和道之不亡的永恒性尽管不是同一个层次,但两者并非对立。因为“道”虽有形而上的、永恒的、超验的一面,但同时它与形而下的、有限的、经验的“身”密切关联。就是说,永恒的“道”是在具体的“身”中呈现和体悟。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即身而道在”的思想。张再林先生在《意识哲学,还是身体哲学》一文中提及:“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古人不仅坚持‘即身而道在’把身体提升的‘道’的高度,而且还使该‘身道’一以贯之地贯彻在诸如宇宙论、伦理学以及宗教观等中国古代的理论之中,使之成为通向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精神的真正的不二法门”(张再林,2008年)。这里“身”与“道”已合二为一。 “即身而道在”虽为王夫之所提,但早在先秦老子那里已有前奏,下面一段《老子》中关于“大道于身体”的描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老子·六十七章》)。
“道”广博无边,所以难以把握,但它可以附身于具体事例中,老子的“三宝”:慈、俭和不敢为天下先,这些只有人才具有的品质,便是老子的“道”的系列,尽管他的“道”不能局限于这些具体的事物之中,他的“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章》)说明“道”是不可用言语表达清楚的,是包罗万象的,是天地万物皆源于此的,而生活中又处处见“道”处处体现了“道”的存在。这样看似矛盾的话语让“道”变得神神秘秘,成了月光下的影子忽隐忽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二十一章》)。 老子自己也说,“道”作为一种存在,是恍恍惚惚的,虽然恍惚却有形象,有物质。所以我们要用“身”去体悟“道”,使身体的状态在自然自在的情景下与道贯通,生命(身)的存在也是自然界之物,不论是“修身”还是“修心”都应遵“道”而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由于人性的贪婪,社会上是富者欲富,穷者愈穷,只有明于大道的“修道在身”的人才会遵循自然法则,减少过剩的用以补给不足。遵循了自然法则,生命才得以正常延续,身体才有所存在。
在老子看来,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生是偶然死是必然,而注重生命也就重视身体,因为没有身体也无所谓生命了。“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五十二章》)。前面已说过 “子”是“母”衍生的万事万物,但认识了其子仍需坚守住这个“母体”,便是守住了“道”,从而“没身不殆”。诚如中国古人把男女的结合看作是生命得以延续的 “原发生命机制”一样,老子肯定也不否认男女结合即是“道”的具体体现,因为男女之道最终是符合自然生命之道的。在这里,老子要我们无欲无求的“修身”,才可能达到“道身合一”的最高境界。“道身合一”不是说“身”死“道”也没了,“道”是永恒的,是身死而不亡的,这就是所谓的“没身不殆”。老子强调无为,要我们无欲无求,知足常乐。因为欲望太强会导致身摧心毁的悲惨下场。但是欲望是与生俱来的,婴儿一出生便会吸吮母汁,这是吃的欲望,也是生的欲望,随着身体的健壮与思想的成熟自然就有了物欲、色欲及权欲等。在这里,欲望是无止境的,但它与“身”相关,又是有限的,可死的,它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失;然而,“道”是形而上的,永恒的。我们唯有无欲无求的“修身”,才能达到“道身合一”的境界。
4 老子身体观的当代效应
综上所述,老子的身体观并不只是单纯的肉体,而是形神兼备的生命整体。不论老子的“后其身”也好,“退其身”也罢,甚至于“无身”,其目的是为了“存身”,而后“修身”,进而“修家”,终而“无为而无不为”的“修天下”。这里的“身”不单是被后世分化出来的“形在”之肉体,而是相对于人之生命的自然整体而言的。老子告诉我们,在“修身”达到“道身合一”之后,“身”既是形而下之器,也具有形而上之道的意蕴,这体现了生命的自然整体性。这种生命整体性不是通过西方哲学的抽象思辨和逻辑分析,而是通过中国哲学特有的体认或体悟的思维方式,才能获得。既然老子的身体是一个人完整的生命存在,那么此“身”的状态该如何存在呢?老子认为,生命的勃勃生机的根本不在于“刚强”,而在于“阴柔”:“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老子·七十六章》);“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老子·七十八章》);“柔弱胜刚强”(《老子·三十六章》)。因此老子告诉我们:“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二十八章》)。婴儿乃人生中最柔嫩的时期,也是一生中具有最原初的自然特性的,无欲无求,自然而然,然而,待到身体强壮,贪求外在物欲,就是生命衰竭的征兆了,这是对自然生命的切实体认,也是生命自然整体性的充分显现。
老子身体观强调“贵身”、“养身”等思想,即人对自身肉体的关注和爱护。老子认为,只有珍爱自己肉体的人,才可能关切他人的肉体,才可能关爱天下苍生之生命。所以“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十三章)。当然,老子的“贵身”、“养身”思想并不意味着人的肉体过度满足外在物欲,而是让人的肉体在“自然”、“自朴”中本真地生存。 在这里,“自然”即“道”,“道法自然”,“自朴”即“无欲”或“本分”它们规范着人的肉体的本真生存的界限,即在自然本分的层面上,不越位,不贪求,由此达到“道身合一”的境界。所以,老子一方面强调,人的本真的肉体存在是合法的、合理的,是“体道”的表现和路径,另一方面又警告人们,人的肉体欲望的膨胀,不仅远离“道”,而且折损人的本真生命,“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后亡”(老子·四十四章)。因此,老子反对人在肉体上的声色的过度享受,告诫人们要“无欲”、“无为”,返璞归真,道身合一。
概言之,老子的身体观是“贵身”与“无欲”的对立统一。“贵身”是指不轻身,不弃身,肯定人首先是一个肉体的存在,人的肉体的自然本能和基本生理欲望的满足是合理的。“无欲”是指无贪欲,放弃那些声色利货等外在物欲的贪求,按其自然本性享受那些可享受的外物。老子的身体观给我们当代的物欲横飞、色情膨胀的消费时代以深刻的警醒和启示。在当代中国,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强劲发展、尤其是信息化和全球化思潮的兴起,以后工业社会为标志的消费时代来临了。在消费时代之前的人类历史中,身体总体来说是压抑的,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禁欲主义传统,压制身体及其肉体的欲望。然而,随着消费时代的来临,身体由危险的、肮脏的、堕落的“奴仆”翻身变为幸福的、快乐的、享受的“主人”。在消费时代,身体被视为快感和欲望的源泉,身体享受成为生命的目的本身。随着人们对消费的崇尚,消费和享受的身体终于获得解放,身体已不是老子所谓的生命本真存在的载体,而是欣赏和把玩的对象,成为消费时代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关注身体外观、尤其是女性身体的“美丽工业”或“身体工业”应运而生。(陶东风,2007年)于是,美丽和色情成为消费时代的主旋律。身体在大众传媒中成为大众感官愉悦和快感的享受中心,身体被感官吃喝,被快感消耗,成为“商业手段”和“欲望战略”的最美丽消费品。面对种种“消费身体”或“欲望身体”,老子的“贵身”与“无欲”对立统一的身体观无疑是消费时代的一副清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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