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博爱精神的人格典范——释地藏《送童子下山》诗考析
2013-04-02李晖
李 晖
(安徽省博物馆,安徽 合肥 230061)
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进步与社会发展的进程,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奋斗、创新所传延下来的。每一代的成年人,往往都是把社会的更进步、生活的更美好,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因此慈养、关爱、教育下一代,则成了每一代成年人(包括老年人)的义务与责任。下一代人成长的好坏,决定着时代的命运;大至国家的前途,小至家庭的和谐与幸福。故有人云:儿童强则国家强,儿童兴则民族兴。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因为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民族复兴的希望也。鲁迅先生也曾说过:“儿童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1]。这个“命运”,则是家庭、民族、国家的命运。为了这个“命运”的优秀与美好,儿童(即下一代),则成为历代人施爱的中心对象和重要话题。君不见改革开放以来,从中央到基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如雨后春笋般地兴起嘛!施爱者,不分性别,不分民族,不分出身,也不分其宗教信仰。今天如此,古人也如此,唐代名僧释地藏,即是位施展这种大爱行为的佛门典范。施爱的思想与行动,在他的《送童子下山》诗中充分地显现出来。
1 《送童子下山》诗所作年份的测定
关于释地藏,北宋名僧,通慧大师赞宁的《宋高僧传》中,专为其立有传略,题名为《唐池州九华山化城寺地藏传》。云:“释地藏,姓金氏,新罗国王之支属也”[2]《九华山志》亦云:“(金乔觉)古新罗国(今朝鲜半岛东南部)国王金氏近族”[3]“支属”与“近族”含义略同,均说明他不是承袭国王之位的嫡属。可清代成书的《全唐诗》所附小传,却将其说成是“新罗国王子”,乃至今天仍有书籍认为他“本为新罗国(今朝鲜)王子,俗姓金,名乔觉”[4]。这里且不说古“新罗国”是否是“今朝鲜”疆域之内,将“支属”说成“王子”即为有误。
至于释地藏到九华山的具体年份,《宋高僧传》里说其“落发涉海,舍舟而徒,振锡观方,邂遁至池阳(今安徽池州市),见九子山(九华山更名)矣”,未言明始至九华山是在哪一年。又说:“至德初年,有诸葛节率村父自(九华)山樊登高,佇极无人,云日鲜明,居唯(地)藏孤然闭目石室”。《九华山志》亦本此说。可测释地藏卓锡九华山的具体年份,当在唐肃宗的“至德初年”(即至德元年)的前一年,即唐至宋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宋高僧传》还言:释地藏圆寂三年,是“贞元十九年夏……春秋九十九”[2]。而唐代进士出身的费冠卿《九华山化成寺记》则云圆寂之年是“贞元十年”[3]。 “贞元”,乃唐德宗年号,“贞元十九年”,即公元 803年,“贞元十年”,则是公元794年。费冠卿与释地藏是同时代人,又同居于九华山,而《宋高僧传》作者赞宁,则是唐、五代之后的北宋人。学术领域历来有个不成文规定,凡事物发生年限的确定,当以同时代人的记载为准,故《九华山志》从费氏之言,确立释地藏圆寂是在“贞元十年夏七月三十日”[3]。
《中国历代名僧诗选》的“作者简介”记载:金乔觉“少年时出家,六十岁渡海来华,定居于安徽九华山化城寺”[4]。此书,是经过当代佛门儒僧一诚的审定,当有一定的可信性。如果是以此为准的话,自释地藏圆寂的贞元十年(公元794年)九十九岁,往前推三十九年,即释地藏六十岁,也就是其卓锡九华山的始年。这一年当是公元755年,乃唐玄宗天宝十四载。此与《宋高僧传》的记载相吻合。
《宋高僧传》云:“(唐肃宗)至德年初,有诸葛节率村父自(九华山)麓登高”,于“石室”见到释地藏,大家一齐动手,“相与同构禅宇,不累载而成土伽蓝”。此“至德年初”,也即至德年号的第一年(至德元年),公元756年。此时,不大可能有“童子”与之相伴。费冠卿《九华山化成寺记》云:“建中初,张公严典是邦……奏置寺焉”[5]。唐人李冉《举前池州刺史张严自代表》亦曰:“前池州刺史张严,……在(池州)三年”[6]。《宋高僧传》也有如此类记载:“建中初,张公严典是邦,仰(地)藏之高风,因移旧额奏置寺焉”[2]。此“张公”,即张严,“典是邦”,乃是任池州主政官刺史。“移旧额置寺”,则是移旧有匾额“移”至释地藏当时所在寺宇,也即是化城寺也。张严在池州刺史任上的 “建中初”,是建中元年至建中三年 (公元790-782年)[7]。自此时始,释地藏才有“广施教化,声闻遐迩”[3]。连新罗国的僧侣也闻之渡海,赶赴九华山。只有这时,才会有释地藏与照顾其日常生活的“童子”终日相伴。释地藏《送童子下山》诗,当作于唐德宗建中,年间版或其后的贞元年间,释地藏的年龄亦当在八十岁或八十岁之后。
2 《送童子下山》诗的文化阐释
释地藏一生的诗歌遗存甚少,其中著名的是《送童子下山》,现按《全唐诗》,将此诗全录于此:
空门寂寞汝思家,
礼别云房下九华。
爱向竹栏骑竹马,
懒于金地聚金沙。
添瓶涧底休招月,
烹茗瓯中罢弄花。
好去不须频下泪,
老僧相伴有烟霞[8]。
稍加咀嚼,即会顿觉此诗是首情深义长、关爱无垠的美作。下面一一予以赏析:
诗题中的“童子”,寓指终日与年老的地藏终日相伴并帮助地藏解决些日常生活小事的儿童,也即为“童役”。诗的第一、二两句,即是《送童子下山》诗的原由:为满足役童“思家”离开佛门的愿望,才有“礼别”后送其“下九华”的举措。此中的“空门”,泛指佛门。因为佛教认为“诸法皆空”,只是以“悟空”方能进入湟磐,故将佛门称“空门”;“童子”“思家”的原因主要在于“空门寂寞”,说明唐代时九华山的游客、信佛敬香之人,远比后世为少,故有“寂寞”之感;“云房”,乃古代对僧侣、道徒、隐士住所的称谓。唐诗中屡现此种“云房”,如:马载《寄西岳白石僧》:“云房出定后,岳月在池西。”刘得仁《山中寻道人不遇》:“石路特来寻道者,云房空见有仙经”姚鹄《题终南山隐者居》:“夜吟明雪牖,春梦闭云房”等等;“礼别云房下九华”,说“童子”已在寺宇与老僧地藏以礼相别,但地藏仍坚持“送童子下山”,说明地藏对童役的深沉关爱。
诗的三、四两句:“爱向竹栏骑竹马,懒于金地聚金沙”,可理解为“童子”“礼别云房”,离开“空门”的性格中的因素。所谓“骑竹马”乃是合手竹竿当马骑的一种儿童特有的游戏、娱乐。这种儿童游戏的历史相当悠久,历史文献上记载最早的是出现于《后汉书·郭伋传》:(郭伋)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今内蒙古准格尔旗),有儿童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9]。晋人张华《博物志》亦记载这种游戏为儿童所专有:“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大唐王朝著名皇帝唐太宗亦有精辟之论:“土城竹马,儿童乐也;金翠纨绮,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夫乐也;战前无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10]。唐代尤为风行的“骑竹马”,自然地“进”入了唐代诗人佳句,如白居易 《赠楚州郭使君》:“笑看儿童骑竹马,醉携宾客上仙舟”;赵嘏《淮信贺滕迈合州》:“旌旆影前横竹马,咏歌声里乐樵童”。等等。“童子”“爱向竹栏骑竹马”,是他这个年龄段的本能愿望与需求。“金地”,是佛门寺院的代名词,它出于佛门的典故:传说佛祖在拘萨罗国有诸多信徒,其中首都舍王城一个名给孤独的老人,以黄金铺地为代价,从王太子手中买下一座园林——祗园,献给了佛祖,供其修行传道。后来佛门即以金为贵,著名经书也多冠以“金”字,如《金刚经》《金光明经》等,以及金刚、金憧、金刚力士之语,因而佛寺也就成了藏金之地。“聚金沙”,意谓出家步入佛门修行的僧侣,为能在“金地”淘得“真金”,为来世获得福祉打好基础,故必须在“金地”多“聚金沙”,以便修行成佛。一个“懒”字,道出“童子”对“金地”修行之事的厌倦。为恢复其“骑竹马”的儿童游戏本性要求,释地藏也就愿意让“童子”离开修行的“金地”,满足这个儿童的儿童心理愿望。
“添瓶涧底休招月,烹若瓯中罢弄花”,是说地藏不仅对“童子”离开佛寺的“空门寂寞”心态于以理解,恢复其“骑竹马”本性愿望,予以满足与关爱,而且对其离寺下山后的日常行为,也给于叮嘱般地关心。“添瓶”,指提着陶罐往溪涧汲水;“涧底休招月”,是说汲水时,不要用手去捞涧底的月亮,以免落水:“烹茗”,即古时的煮茶。“瓯”,盆盂一类的瓦器。“弄花”非是植物花朵,而是一种茶艺。指煮好之茶往杯中冲泄时出现的种种花纹与花样。“罢弄花”,是告诫 “童子”往杯中冲茶时不要用手指去“弄”杯中出现的花纹、花样,以免烫伤。
“好去不须频下泪,老僧相伴有烟霞”。“频下泪”的,是告别“寂寞”的“空门”、“云房”的童子,意蕴之中可悟出:“童子”虽有懒于金地聚金沙的情绪。有回到家去“骑竹马”的愿望。但当此“愿望”要实现、要满足的时刻,却对九华山上与地藏朝夕相处的“云房”,又有了恋恋不舍的思念,表达出“童子”与地藏的绵绵情丝。这也是种感恩心绪的表现,“感恩”地藏往日对自己亲密无间的关爱与恩惠。担心地是:自己离开之后,有谁来代替我,与“云房”老人终日相伴和对其日常生活有所照顾呢?想起这些,不免就“频下泪”了。反映出“童子”极想离去又不想离开的矛盾心理。为消除“童子”的矛盾心理,地藏则用了“老僧相半有烟霞”来安慰“童子”。“烟”是指早晨的雾霭云烟;“霞”,则是夕阳晚霞,即早早晚晚的含蓄蕴韵。一个年已八旬的老僧,为了满足个儿童“骑竹马”的本能娱乐的需求,宁肯失去自己的相伴者和照顾自己日常生活的人,不惜过着终日与“烟霞”作伴的“空门”寂寥,充分体现出释地藏的高尚人格与舍已为人的纯洁情操。
文坛有人评价《送童子下山》这首诗:“诗写得亲切柔和,娓娓情深,叙述的也是日常近事,充分地表现出作者仁慈的心地和豁达的情操[4]。这种评价可以说是恰如其份。难怪《全唐诗》将其汇辑,《中国历代名僧诗选》将其入选。同时,《送童子下山》这首诗,应该视作是展示唐代佛教道德精神最高境界、最美境界的典范之作!
3 余言
新罗国金乔觉,卓锡九华山几十年,最终成为佛中之圣,成为地藏菩萨,九华山也就成了菩萨的道场。费冠卿《九华山化成寺记》记载,释地藏圆寂之际:“闻山鸣石陨,感动无情”“寺中扣钟,无声坠地”;圆寂之后,“跌坐函中,经三周星,开将入塔,颜亦如活时,舁动骨节,若撼金锁。”依据《藏经》“菩萨钩锁,百骇鸣矣!”理论,知其为圣人降世也。此佛门“圣人”,即菩萨的化身。《宋高僧传》与诸版《九华山志》亦多本此说,均有类似记述。以笔者愚见,金乔觉之所以能成为佛门“圣人”、菩萨的化身,成为佛教与社会公认的地藏菩萨,关键在于他生前长期实践“普度众生”的佛旨中,做出了特殊贡献。《送童子下山》诗中所呈现的,则是他“普渡众生”成果的典型事例。
在几十年修行生涯中,在“普度众生”实践中,以每一个“众生”为本的思想,形成自己一种高尚的人格。这种“人格”即是一种操守、一种精神,一种做人的灵魂。他以“众生”中之一“童子”的欢乐为欢乐,为满足“童子”的颢望,而宁愿失去自己的原有生活环境,不起烦恼心,达到自己的安恬与解脱。这种舍已为人、牺牲自我为“众生”的思想境界,是他学佛的成果,修行的收获。他这种用佛教的思维,正确地对待自己的生活,用精深的佛教文化与佛教世界观,去改变自己的原有生活。这种在“普度众生”中向“众生”施展大爱的行为,深深影响着后世佛门,大大感染、教育着普天下的“众生”。佛门的拥戴,“众生”的景仰,铸起他菩萨化身的完美形象。他永远是菩萨,九华山也因他的影响而永远成为地藏菩萨的道场。
释地藏博爱“众生”,施大爱于昔月童役的行为与精神,具有鲜明的普世价值。这种“行为与精神”,在今天文明社会中也是十分需要的。这是因为“博爱是无条件的,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甚至陌生人,更甚至是伤害过你的人,都要爱他们。这样,恶的循环就可以在这里终止。构建和谐社会,就要以博爱之心对待所有人”[11]。尤其是“关心下一代”的思想,更会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试想,得到释地藏施以大爱恩惠的那位“童子”,在他的人生中,一定会以地藏为楷模,关爱他那个时代的下一代,因为“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决定他今后的人生态度。……成长岁月的生活经历,构成了他人生的两大潜应,那就是博爱与吃苦精神”[11]。
社会是千姿万态,人与人往往信仰不同,中国人尤其是处在儒、释、道三教的信仰之间,实践的历史,在庄重地告诫人们:“信仰的精神状态,却决定着文明的兴衰,民族的沉浮”[12]。
综合上述,足以认为:释地藏这首《送童子下山》,即是博爱道德精神的昭示诗,又是“关爱下一代”高尚美德的启迪文。美也哉!
[1]鲁迅.鲁迅书信集: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76.
[2][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九华山志编辑委员会.九华山志:第六篇[Z].合肥:黄山书社,1990.
[4]廖养正.中国历代名僧诗选:下册[M].释一诚,审定.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5][唐]费冠卿.九华山化成寺记[M]//全唐文·卷六九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6][唐]李冉.举前池州刺史张严自代表[M]//全唐文·卷六二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附编·江南西道[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
[8][靖]彭定求,杨中讷.全唐诗:卷八 O 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南朝宋]后汉书:郭伋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明]肇淛.五杂俎: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1]赵晓.仁者的‘经世济世’之路[J].名人传记,2010(3):6-10.
[12]何光沪.我们为什么需要信仰[J].名人传记,2010(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