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一匹马的呼吸

李汀

“让开，让——开。”有点稚气的声音急促地从我背后传来，我迅速把身子闪开，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闪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一少年拉着一架子车的东西从我身边飞奔而去。少年两只手死死攥住架子车的车把，身子使劲往后靠着，架子车趁着惯性奔跑着，少年尽可能把身子向后靠，控制着跑起来的架子车，几乎要伸直了身子。跑着跑着，架子车慢下来，少年又两手撑下，两脚一弹一弹地带着架子车跑动，架子车又趁着惯性跑起来了，少年又伸直了身子。少年脚下就像安了弹簧，轻轻一着地，身子就弹了起来。他敞开的衣服，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我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这少年多像一匹血性刚烈的马在飞奔。

就是一匹马啊。少年身上的汗水洒过来，一种乡土的味道、乡野的脾气扑过来，我抽了抽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像是站在乡村缥缈的雾里，像是站在乡村的小溪沟沟里。少年的样子，就是一株草、一棵树、一穗麦子、一株玉米的样子，憨憨地站在风中。少年飞奔的样子，就是一匹马在陌生的城市左突右撞，怯怯地生怕撞上城市的垃圾筒、行道树。我真担心他撞了城市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有时城市不说话的东西，比说话的人要高贵许多。少年拉着一架子车的纸箱子，纸箱子高高码起，远远高过了他的身子。他稚嫩的身子还在生长，却承担着那么重的担子。我记着乡村许多草被石头压着的样子，草很倔犟，从压着的石头缝里探出头，又一点一点站直了身子。这个少年被那么多的纸箱子压着，他怎样仰起自己的头？我欣赏草的样子，可怜少年弯曲的身子。我记着乡村一匹马的样子，在田野，在小路，年轻的马尥着蹶子，年老的马站在风里沉思。一匹栗色的马曾经越过麦地扫过来的眼神——高仰、跳跃，青草一样纯净、明媚，像是我还没有长大的兄弟。一匹枣紅色的马曾经无数次看过我的眼神，那眼神与母亲有关。母亲不但在村里种着小麦、玉米、高粱这些庄稼，还用漫山遍野弥漫着中药味的青草喂养着那匹枣红马。每天早晨醒来，我看见母亲担水的样子，也听见枣红马在晨雾中的仰天长啸。偶尔碰到枣红马似解非解注视我的眼神，我以为是母亲突然从种庄稼的空隙抬起来望我的眼神，美丽，深沉，温暖。

少年奔跑的样子，就是一匹青草一样纯净、明媚的栗色马。“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突然喊出了声。我想跑过去抱着我的兄弟，摸摸他的头，握握他皴裂的手掌。哪怕跑过去，什么也不做，像小时候抱在一起，享受彼此的呼吸也好。我的脚，在城市迷离灯光的怂恿下，突然抬起，加快脚步跑了起来，我要追上我兄弟的架子车。我不知道，真要是追上了那少年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会像我一样惊讶地喊出声，还是怯生生打量着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在他血性刚烈之马的身上，还能涌动着乡村的千山万水吗？在他明媚的眼睛里，还能储满那么多田野的纯净、大地的善性吗？在他光滑的脊背上，还能落满那么多的尘埃和阳光吗？在他年轻不谙世事的脸上，还能写满那么多的平静和清纯吗？我说不清。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飞奔着，要找寻拉架子车的兄弟。

在我前方的视线里，灯光里围了一堆人。我加快脚步跑过去，刚才拉着架子车飞跑的少年光着膀子，被围在人群里面。这不是我兄弟吗？少年满身的汗水在闷热夜晚里的灯光下熠熠发光。从争论中我知道，少年不小心撞了跟在妇女身后的一只狗。少年有些心虚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睛一会儿盯盯妇女怀里金黄色的小狗，一会儿茫然地盯着围过来的人群，像要从人群中找寻着能够跑出去的道路。“赔得起吗？好几万呢，再说了，这是我的心肝，其他的狗能替代吗？”打扮时髦的妇女打了一连串的问号。少年的样子更加狼狈，每一颗闪光的汗水都在颤抖，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有小心急促地呼吸着，像一匹跑累了的马。他试探着又盯了一下妇女气红的眼睛，那怯生生的样子真像一只要过街的乡下老鼠，盯一下，马上收回眼光，然后再试探性地盯一下，但他始终没有把握说出一句合适的话。少年依然小心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上下起伏着，仿佛还停在他疯狂的奔跑中。妇女突然扇了少年一耳光，吓得她怀里的金黄小狗都呜呜叫了起来。少年没有叫，他还是站在迷离的灯光下急促地呼吸着。少年终于醒了，低声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妇女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轻轻拍打怀里的小狗。少年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低头拉着架子车走了。我知道，我的兄弟哭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东西把我镇住了。在这万头攒动的城市人海中，我仿佛再次听见少年小心急促的呼吸。在这匹马的呼吸里聆听，我心上撕开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选自《文苑·经典美文》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