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诗歌文体观探析——以诗歌评选为中心
2013-04-01严春华
严春华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2)
作为明清之际的重要诗学理论家,船山诗学在中国诗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而其诗歌评选则是其诗学著作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船山先生的《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三部诗歌评选,是其精心构思的诗评著作。三部诗歌评选著作,无论在评与选上,都体现了其独特的诗学思想,船山在三部评选中考察了不同时期的诗歌风格、不同作家作品的成就得失,并举例发凡探讨了诗歌艺术及创作原理,其中有许多透显其诗歌文体观念。本文即有鉴于此,以三部诗歌评选为中心,对船山诗体观作探讨:
一、诗体分类观
作为诗歌评选,选本的编排首先就会涉及到文体分类观念,船山三本诗歌评选就是以诗体分类来选诗并由此展开评论的,故而诗体分类与辨体区分是评选开展之前提和基础。我国古代诗歌,通常采取从语言节奏、韵律的角度分类,也从内容题材着眼去分类。有学者已指出诗歌通常分类视角:“我国的诗、赋作品,通常采取从语言节奏、韵律的角度分类,如四言、五言、七言、杂言、古诗、律诗、古赋、骈赋、律赋、文赋等,也可以从内容题材着眼,如山水诗、咏史诗、咏怀待、京都赋、江海赋等等。”[1]
船山评选诗歌采用了从语言节奏、韵律角度来分类,在《古诗评选》中他将诗体分为五类,《唐诗评选》分为四类,《明诗评选》分为八类,具体分类及选诗数见下表:
首先,由此表可见,三部选本诗体分类最首要的因素即是否格律化。三选本诗体分类共同呈现最为明显的特点,就是将所选诗歌区分为古体、近体两大阵营,再在这两大阵营的基础上细分为具体的诗体。可见船山诗体分类的首要考量因素即是否格律化,以此来进行先期区分。这在三部选本中都很明显体现出来,而且往往在编排顺序上采取古体在前、近体在后之顺序,如《明诗评选》八卷中将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列为卷五至卷八之后四卷;《唐诗评选》四卷中五律与七律列为卷三与卷四;《古诗评选》将五言近体列为一类放在末卷。如果说《古诗评选》将近体置于末卷,是基于彼时近体还未兴盛之原因,但这种将近体置于后面的编排在三部选本中无一例外,尤其是以格律诗为代表诗体的唐代依然如此编排,从而在诗歌编排上就体现出船山重古体而轻近体之倾向,而格律则是其考虑诗体分类的首要因素。
其次,在重视是否格律化的基础上,语言节奏是船山诗歌分类考虑的第二要素。
三部诗歌选本在古体与近体的大框架下,再细分诗体为四言、五言、七言以及杂言之乐府歌行,将语言节奏作为分类的重要视角。综合语言节奏与格律两重因素,我们应注意到一个对比现象,在《唐诗评选》中,船山将五言排律36首附录于五言律诗之后,而没有将其另作一卷,而《明诗评选》选有四言诗一类,仅有17首而单列一卷,这一来表明船山重视四言诗体,将其视为诗歌史上重要的诗体类别,即使因他认为唐宋实在选不出四言佳作,所谓“唐宋有作四言者,腐吟浪语而已”。[2](P91)而仍然在明代诗歌评选中选出17首而单列一卷,可见其将四言作为古体诗框架下的重要句式,重视勾勒其发展演变历史的完整性。二是将五言排律附录于五言律诗之后,这体现出在语言节奏与句式方面,船山更注重语言节奏,认为五言排律与五律都属五言近体,故将其同列为一卷,而忽视二者在句式上的区别。
再次,从时间的纵向性来看三部选本诗体分类,反映出船山的诗体分类观念有着贯通诗体发展历程的全局意识,根据诗体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演变将诗体进行不同的命名和分类,如《古诗评选》中将绝句以“小诗”为名来分类,《古诗评选》中的古乐府歌行在《唐诗评选》中为“乐府歌行”,在《明诗评选》中这一诗体进一步分为了“乐府”和“歌行”两类。流变之中,船山也看到了诗体发展的持续性,船山认为在唐之前,古代诗歌已经具体了基本体裁,唐诗和明诗中的诗体只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演化。他在《古诗评选》中确立的乐府歌行、古诗、近体诗以及四言之诗体基本分类,这种诗体基本分类观念在另外两部选本中继续保留,三选本中诗体分类上的区别也是在认同这种基本分类的基础上依据发展阶段特点而再细分而已。这显现出船山是以一种贯穿始终的诗体分类观念来进行所有诗歌的编选分类的。也正是由于这种贯通意识,船山更看重各类诗体的演变历程,如唐代代表性的诗体绝句,在《古诗评选》和《明诗评选》中都有,却偏偏在唐代不选入,就是此种意识之反映,不以一代之体为选择标准。
二、诗体发展演变观
船山对诗体的分类依据和诗体的渊源流变密切相关,他将诗体置于诗歌发展历程的长河中,以通变的视角去追溯源流、探讨发展演变:
1.以诗体之流变来辨析诗歌之演变
三部评选都重视对诗体发展演变之探讨,对所选诗体大都都详细源流论述,从诗体的流变来切入诗歌演变规律的探寻。在辨析某类诗体创作的兴衰的过程中,船山选择的是从这类诗体体式的变化角度来切入;这其中,是否格律化则成为诗体的“正”与“变”之重要判断依据:船山严厉批判了五言从古体到近体这一变化,并由此而认为整个五言诗歌在唐代已走向衰颓:
“五言之余气,始有近体,更从而立之绳墨,割生为死,则苏、李、陶、谢剧遭劓割,其坏极于大历。而开、天之末,李欣、常建、王昌龄诸人,或矫厉为敖辟之音,或残裂为巫鬼之词,已早破坏滨尽,乃与拾句撮字相似。其时之不昧宗风者,唯右丞、供奉、拾遗存元音于圮坠之余,储、孟、高、岑已随蜃蛤而化,况其余乎?故五言之衰,实于盛唐而成不可挽之势。”[3](P130)
船山认为五言近体的出现,以格律之形式束缚了诗歌的创作,使诗歌成为字词按要求组合之“拾句撮字”,而将五言诗之本性丧失殆尽,进而比较了数位初、盛唐五言代表诗人,指出虽有王维、李白存有古音,但对五言诗歌在盛唐已经衰落而言已无济于事。在他看来,不只是盛唐,只要格律化在继续,五言诗歌之衰亡就在继续:“故五言之体,丧于大历,唯知有律而不知有古,既叛古以成律,还持律以窃古。”[3](P146)更明确指出格律化使五言诗体在大历走向衰亡。
船山这种以诗体之流变来辨析诗歌演变的视角,在三部选本中非常普遍,不仅仅是五言,对整个古体诗的近体化过程,船山都作了重点关注,并对此大加贬斥。众所周知,在诗体的发展历程上,南北朝后期有一部分诗作开始讲求声律、对偶,但尚未形成完整的格律,是古体到近体间的过渡形式,而到了初唐,一部分古诗有律化倾向,唐代律诗格律定型之后,由于近体诗的兴盛,诗人们的古体作品中更常融入近体句式。许多诗人的五古中有律句、律联。船山特别关注了诗体的此种发展演变,他认为格律使近体诗在形式方面受约束,相对古体而言近体诗表达的自由度降低,从而反对古体诗的近体化这一趋势,认为这种发展是使古体诗走向终结:“言诗至陈可谓有近体而无古诗,不但妆致柔密者为然,即有风骨亦用之为雄爽矣。……历下云:‘唐无古诗。’非独唐无之,陈,隋已无之也。唐既无古诗,则应惟有近体;亦非唐始有之,陈、隋已盛有之也。”[4](P363)船山甚至认为在唐之前的陈与隋古体诗在诗歌审美、风格上就已走向终结。
除此之外,船山指出乐府歌行也有律化之趋势,他评论一首宋之问的乐府歌行:“初唐人于七言不昧宗旨,无复以歌行、近体为别。大历以降,画地为牢,有近体而无七言,絷威风使司晨,亦可哀已。”[3](P8)揭示初唐乐府歌行在形式风格上已有律诗风范,故而船山感叹没有歌行与近体的区别了。既而他又指出与初唐相比,中唐大历更进一步,由无分别发展到有近体而无歌行。
2.从诗体范型来论诗歌演变
在诗体发展演变过程中,船山在各类诗体中提出代表性作品,在具体的诗作评论中以这些典范作品为参照对象来进行比较批评,并认为这些诗体典范在诗体传承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其中,他选择的比较显著的是典范之作有:四言之典范《诗经》、五古之代表《古诗十九首》,以及七言的典范齐梁诗。[5]以此三者为诗体范型作为衡量标杆来论析诗歌变化,进而探讨诗歌时代风貌的演变。
《诗经》是船山评诗的首要参照对象,不唯四言,在三部评选中以《诗经》为比较对象的评论俯拾即是,有时以整部《诗经》为例,如“可性可情,乃《三百篇》之妙用”。[4](P22)有时则比之以单篇作品:“神理略从《东山》来,而以《东山》为鹄,关弓向之,则其差千里”。[4](P15)
当然,更为重要的自然是指出《诗经》对四言诗体的影响:“四言之制,实为《诗》始,广引充志以穆耳者,《雅》之徒也;微动含情以送意者,《风》之徒也。《颂》为乐府之宗,既不主于四言而与诗别类,其以歆鬼豫人,流懽寄思,将资于丝竹以成声,非全恃其言而已。是知匪《风》匪《雅》,托无托焉。自汉以降,凡诸作者,神韵易穷,以辞补之,故引之而五,伸之而七,藏着不足,显者有余,亦势之自然,非有变也。顾韦、孟而下,间有撰著,抑往往以《风》、《雅》为资。汉晋五代多捃于《雅》,自唐而宋,或仿于《风》。”[4](P102)指出《诗经》在四言诗体上的文体奠基之功,进而分析风、雅、颂之特征,并评论其对汉至宋的分别影响。
《古诗十九首》被船山推举为五古之代表,他赞美张华《拟古》诗为“自是西晋第一首诗”时,将其与十九首相提并论:“具此深远之才方堪拟古,杂之《十九首》中不辨矣”。[4](P201)此中可见《十九首》在船山看来均乃上乘佳作。并指出明代五言古诗依然从《十九首》中吸取养料,传承其风格:“其韵其神其理,无非十九首者”[2](P104)
至于齐梁诗,船山将其视为七言格律之肇始,甚至拔高其影响力:“唐人佳句,无不从齐梁得也。”[4](P64)
船山立足于此三类均属古诗类别之典范,在诗体范型层面论析诗歌变化,故而对古诗之变持批评态度。
3.以时代为评辨视角
船山评选诗歌是将诗体与时代相结合,辨析各类诗体在不同时代的风格特征,故而在评论时他侧重于以这类诗体在某个时代的整体风格特征进行评辨,指出诗体在某个时代的特质,五言古诗就是此种代表。由于船山古诗的律化持鲜明的贬斥态度,由此而否定唐代五言古诗,他非常赞同李攀龙“唐无五言古诗”的观点,在评论中多次反复地提到:“历下云:‘唐无古诗。’非独唐无之,陈,隋已无之也。唐既无古诗,则应惟有近体;亦非唐始有之,陈、隋已盛有之也。”[4](P363)
他认同李攀龙的看法,并由此而追溯到近体的产生在陈与隋就已经开始。“唐无五古”是明代中后期,唐诗学出现的有名的论争之一,如从古不涉律的角度来论,唐五古自然受到律化影响而难以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五古,但如果从诗歌演变的角度来看,只是唐代五言古诗,比汉魏五言古诗出现了较大变化,不过船山显然对这种变化是贬斥的,从前面所论其树立诗体典范来看,他坚持的是以诗体的体裁特征来标准:“故五言之体,丧于大历,唯知有律而不知有古,既叛古以成律,还持律以窃古。”[3](P146)认为律化使诗体体裁特征消亡,从而丧失其诗歌本性。当然即使认同“唐无五古”的说法,船山也只是肯定其为一种趋势,而并不是全盘否定唐代所有的五言古诗皆非五古:“历下谓唐无五言古诗,自是至论。顾唐人之夭椓此体也,莫若李白《经下邳》、杜甫《玉华宫》一类诗为甚。若舍此世俗所歆亢爽酷横烈横空硬序之诗,唐人尚有仿佛间未失古意者,假为津梁,以问苏李、《十九首》之径,犹不至盭戾而驰也。必不得已,于唐求古,存十一于千百之中。”[2](P181)
他指出唐五古诗歌中未失古意者比率非常小,这显示船山在受到明代中后期诗歌文体观念影响的同时,也本着实事求是之精神去具体分析,而不全盘否定。事实上,船山诗体观念在多个方面都受到明代诗歌文体观念的影响。
除此以外,船山在评论中将诗体与时代结合指出不同时期的诗歌风貌所具有的特质:“初唐人于七言不昧宗旨,无复以歌行、近体为别。大历以降,画地为牢,有近体而无七言,絷威凤使司晨,亦可哀已。”[3](P6)
此则论断讨论唐代七言歌行有着格律化的特点,在初唐已难以区分,进入到中唐,则更进一步,全盘律化,在船山看来这是七言歌行的消亡。在此基础上,船山进而讨论不同时期的诗歌风貌:“中唐之病,在谋句而不谋篇,琢字而不琢句,以故神情离脱者,往往有之。”[3](P145)
显然,在他看来,中唐由于格律带来的弊端已经显现,拘泥于字句形式,而丧失了诗歌本性。
三、诗体体裁特征论
有关诗体体裁特征论,一方面涉及诗歌与其他文体的界分,另外一方面则是诗歌内部各类诗体的文体特征,前者有学者早已指出船山严格区分诗与其他文体,本文不再赘述;[6]有关各种诗体的文体特性,船山在三部诗歌评选中多次多方面地强调和指出,也成为其评诗之重要视角。
各类诗体各有其文体特征,在诗体体式上,声韵格律、文体结构皆是船山对各种诗体特征所注重的方面,他对近体诗歌的体式特征的阐发就是由此展开:“近体之制至子慎而成矣,非但声偶之和,参差者少,且其谋篇布局,为起为承为收,无一不与唐人为先开者。而近体之为近体,亦止此矣。过此以往,更欲立画地之牢,则皎然老髡之狂滓而已。有须眉者不屑拾也。”[4](P363)
这段评语指出诗歌的起承转收之章法结构、和谐的声韵讲求、整齐的句式三者为近体诗歌重要的文体特性;只是船山并不赞赏这一诗体体制,他认为拘束了诗歌内容的自由表达,进一步发展则成为画地之牢。
在章法结构方面,船山区分了古体与近体的特征:“古人诗自有有序次者,不唯唐人为然。顾唐人作两三截诗,有缘起,有转入,有回缴,不尔则自疑不清。古人但因事序入,或直或纡,前后不劳映带而自融合,首末结成一片,随手意致自到矣。”[4](P270)首先说明古诗也是讲究章法的,不过重点还是指出唐人的过度讲究章法结构与古体诗歌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结构之区别。
船山特别看重诗体的声韵格律特征,以此为区分古体与近体的重要判断依据。他在评一首简文帝的五言近体诗歌时就指出:“五言用声偶者,即可谓之排律,六代人已多有之。”[4](P342)说明为何这首诗歌被选入近体之缘由的同时,也表明是否用声偶成为他区分古体与近体文体特征的重要标准。
船山还很注意剖析诗体的美学特征。这在他对乐府诗体的阐释上比较有代表性,他很注重乐府的音乐性,指出“乐府动人,尤在音响,故曼声缓引,无取劲足;音响既永,铺陈必盛,亦其势然也”。[4]45这段评论指出乐府的铺陈与音乐效果相关,也是乐府诗歌审美特性之所在。这样的文体审美特征之强调在评论中多次出现:“兴比杂用,有如冗然,正是其酣畅动人之处。乐府正自以动人为至”。[4](P31)“动人为至”的表达再次强调船山对乐府的美学特征之看重。
船山对五言诗歌的体裁特征,也是注重其美学要求:“五言之制,去《雅》不远,虽华必约,虽亮必沉,虽劲必婉,句里字间,恒有三折笔之意,时复一往,得句犹不敢以孤秀自拔。然则非密非敛,其不足此体矣。”[4](P200)华美又不失简约、苍劲与婉约同在,这是一种诗歌中和之美的讲求,船山认为五言诗歌字里行间都应该体现出这种美学效果。
相对于句式、章法等形式方面而言,船山更为看重诗体的审美和风格,在针对五绝和五律的区别仅仅是形式上的四句差异的看法,他就明确在评论中指出“谓五言绝句绝四句律诗犹可,使绝半截七言律作绝句,乃以半截死蛇耳。七言小诗如一枝两枝柳,通体皆似腰肢方得”,[4](P157)可见船山对不同诗体的差异更多地着眼于其审美和整体艺术风格,而绝不简单地以形式为标准,故而在他眼中绝句和律诗各有其艺术风味。
总而言之,船山对诗体体制的评判,不仅着眼于其句式、节奏、韵律等形式,也着眼于审美规范、风格特性等,是多重因素之综合。
[1]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98.
[2]王夫之.明诗评选[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
[3]王夫之.唐诗评选[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
[4]王夫之.古诗评选[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
[5]陈建生.知始则知化——评船山诗论及其历史观[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9(3).
[6]陶水平.析王夫之对诗与其他文体的界分及其诗学理论意义[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