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笔同光第一流
2013-03-28葛金根
葛金根
沈曾植(1850~1922年),字子培,号乙盦,又号巽斋,晚号寐叟、巽斋老人等。浙江嘉兴人。光绪庚辰(1880年)进士。历官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借补外务部员外郎,江西广信府知府,江西按察使,安徽提学使,署安徽布政使,护理安徽巡抚。还曾主讲武昌两湖书院,任上海南洋公学监督。著有《汉律辑存》、《晋书刑法志补》、《元秘史笺注》、《皇元圣武亲征录校注》、《岛夷志略广证》、《蒙古源流笺证》、《海日楼诗集》、《海日楼札丛》等。
1922年11月21日,一代硕学通儒沈曾植弃世而去。值其去世90年之际,嘉兴博物馆特举办“游龙舞凤,奇趣横生—纪念沈曾植逝世90周年书画作品展”,让沈曾植的作品回归故里。展览得到了浙江省博物馆、杭州博物馆、温州博物馆和天一阁博物馆等浙江省内十余家博物馆的大力支持,集中展出各馆馆藏一百余件(组)沈曾植书画作品。文若先生有诗句题沈氏作品:“尺缣中有诗魂在,俊笔同光第一流”①,寐叟先生的学问和书艺确实成就卓著,高山仰止。
一
沈曾植(1850~1922年),浙江嘉兴人,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别署乙叟、乙翁、病僧、逊斋、逊翁、寐翁、余翁、持卿、姚埭老民、东轩居士等六十余种之多。其生平事迹,《清史稿》本传及许多后人文字和著述中都有提及,较为重要的有谢凤孙《学部尚书沈公墓志铭》、王蘧常《沈寐叟年谱》和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
沈曾植于光绪六年(1880年)中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江西按察使、安徽提学使、署布政使、护理巡抚。宣统二年(1910年)乞休归里。辛亥革命后,以遗老隐栖上海。他的一生,是在内忧外患与国运日衰的泥淖中度过的,经历了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等一系列历史事件,切身感受了晚清的凄凉与肃杀,既彷徨又挣扎于其中。其在刑部,潜心于古今之律令,兼总理衙门章京后,“因西北边疆多故,治西北舆地之学,期应世变”②,尤究心于通商以来外交治革,为彼时清政府的内政外交提供了历史与理论的依据。甲午海战中国败,他忧愤深广,倡言变法,开强学会,支持并出谋康有为“公车上书”。愤于《马关条约》的丧权辱国,与文廷式等常聚会陶然亭,议论朝政,提倡新学,筹商保国强本之策。曾上书向英人借款自去修东三省铁路,支持洋务运动,与盛宣怀等筹划“东南互保”护长江流域之策,设存古堂讲新学,创建造纸厂,主张开设银行,遣派留学生等等。这些正映射出多事之秋中国文人的忧世之心。他也曾怒斥俄军统辖黑龙江渔业航务之要求,严拒外国开采铜官山之矿,尤其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江西南昌教案,沈曾植据理抗论,从容应对,维护了民族尊严和国家利益。他秉承着、也醒悟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图求救国。诚如严明所言,沈曾植是清廷中一位最早呼吁实行维新变法的青年官员,是一位积极支持张之洞等清朝重臣实行地方新政的谋士,是一位热心引进西方和日本先进制度、先进知识的教育家,更是一位廉洁奉公、鞠躬尽瘁的地方行政长官③。
沈曾植一生有心于政治上施展抱负,但于学无所不窥。政治作为的欲求以及切身感悟现实社会中产生的忧世之心,促使他以经世致用作学问,通过学术表达对时局的关注,积极入世而期应世变。他自少承祖父沈维鐈之绪,潜心义理之学,兼综汉、宋之长,后又尽通清初及乾嘉诸经师之说。在京为官期间,研究史学掌故,潜心于律法与舆地之学,而其舆地之学尤为时人称道,并享有盛名。四十岁前后治佛学,所学不专一宗,融通梵释。沈曾植治学内容的转向及对象的变化,是时代政治社会变革使然,而且也是这一时期学术转型的趋向,即讲求义理与用世情怀的统一,经史与经世回归社会现实。而舆地之学与佛学,正是新旧学术转型期内两种很能反映新变的学问,这正是沈曾植超越前贤之处。
对于沈曾植的学术内容及其变迁,其弟子王蘧常有言:“先生实早承其大父小湖侍郎维鐈归命于宋五子(见其门人曾国藩所作墓志铭)之教,故其为学,其初以义理辅实用,即由实用返自然。盖历三变,而每变益进:壮岁由理学转而治考据,此一变也;及服官政,又由考据转而求经世,此又一变也;晚年潜心儒玄道释之学,以求郅治之极,此又一变也。余事于岐黄、历算、音律、目录、金石、书艺等,亦无不淖极理致,惟不谈阴阳五行耳。”④这一概括基本揭示出沈曾植各个阶段的学术思想实际,并表现出沈曾植“汉宋兼采”的学术路向。这种学术进路也成为晚清以来学人治经穷理济世的关心所在。而深层意义上,又蕴含着沈曾植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与守护。
寐叟“生平论学,不欲蹈袭前人片辞只字,神理恢张,最多达识,每于蚕丛鸟道中,辟前人屐齿未经之境。及其沟通达道,则又契若肝胆。六十以后,益神乎通明,得乎县解”⑤。故其学思活动庞大深几,为学博雅,淹贯载籍,尤长于史学,深于地学,邃于律学,精于佛学,湛于诗学,卓于书学,识见宏通,且多有创发,但又充实、回应着他的时代感应。然他懒于著作,学术心得往往是随笔签识,所得虽多,然零乱散漫,大都散佚,仅留有《蒙古源流笺注》、《汉律辑存》、《元经世大典笺注》、《西北舆地考》、《晋书刑法志》等书。但综合其学术成就,其地位在当时仍是不可动摇的。观其著述,奥博精深,尤其僻典奥语,层见叠出,令人生畏。而其鸿博伟丽之才沾溉后学亦深,其毕生力行之儒家风范亦仍影响着后来者。
沈曾植精博之学问、雄伟之识见,为世所共仰。“虽海外鸿硕,亦望而敬礼之也”,“海内学者皆奉为泰山北斗”⑥。胡先骕以他为“同光朝第一大师,章太炎、康长素、孙仲容、刘左庵、王静庵先生,未之或先也”⑦;陈寅恪谓其为“近世通儒”⑧;钱仲联则称他为“博大真人、通天教主”⑨;俄国哲学家盖沙令伯爵谓其“盎然道貌足为中国悠久文明之代表”⑩;王国维更是尊其为道咸以降学界之魁斗,谓其“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王国维对沈曾植学术地位和学术面目的衡估—兼有继承前哲与开创来学的双重意义,由此而昭晰可见,亦可知沈曾植与中国学术之影响。
二
沈曾植首先是学者,然后方是书家。
沈曾植亦善画,闲来事六法,聊以遣兴,然不轻为人点染,所画亦多不署款,故画殊不多见。宁波天一阁博物馆所藏山水小幅,烟岚云树,一气贯通,法度谨守,清趣自存,为学者书家画。周左季、朱酂卿等大藏书家曾珍同拱璧,不轻出以示人。
寐叟余事作书艺,而终至成为书家。谈艺者推扬有加,身后声誉更隆。“论者谓三百年来,殆难与辈。”康有为认为“其行草书,高妙奇变,与颜平原、杨少师争道,超佚于苏黄,何况余子”。向燊谓:“草书尤工,纵横驰骤,有杨少帅之妙。自碑学盛行,书家皆究心篆隶,草书鲜有名家者,自公出而草法复明,殁后书名更盛。”马宗霍则评:“有清一代草书,允推后劲,不仅于安吴为出蓝也。”沙孟海称其为“书法大家”、“帖学”的殿军人物。
其弟子金蓉镜称:“先生书早精帖学,得笔于包安吴,壮嗜张廉卿,尝欲著文以明其书法之源流正变,及得力之由。其后由帖入碑,熔南北书流为一冶,错综变化,以发其胸中之奇,几忘纸笔,心行而已。”金氏此语正是沈曾植书法渊源及演变的大致反映。王蘧常则把其演变分为两个阶段:60岁(1909年)之前“为孙隘庭临《郑文公碑》,绝少变化”;60岁之后,“真积力久,一旦顿悟,遂一空依傍,变化不可方物,然其用心实发于早岁也”。
金蓉镜所谓“早精帖学”,当指沈曾植中进士前后的事。沈曾植生于科举之世,精帖学,时势使然。寐叟早年学书从晋唐入手,致力于钟繇,亦曾写过黄山谷诸帖。然早岁仿山谷,“心与手忤,往往怒张横决,不能得势。中儗太傅,渐有入处”。1910年乞休归里前,沈曾植的书法主要处于对钟太傅、欧阳询、黄山谷、米襄阳等人的临习之中,只不过不同时期略有侧重,尤其后期取法晋人的米襄阳的影响越来越显著。至1910年,他对这四家的融合已相当成熟,钟繇的浑沉厚重中充满黄山谷纵横捭阖、长枪大戟的开张之势,而骨气劲险峭拔,用笔上更吸收了米芾丰富多变的侧锋用笔,沉着痛快,《曹恪碑跋》、《李澹园先生叱牍归耕图卷跋》等,已表现出其沉凝又张扬凌厉的风格。此外,从1902年的《明拓国学本明刻褚临本兰亭跋》、1903年的《刘文清公行书诗卷跋》、1904年的《三希堂兰亭跋》等跋及1906年的《致姚永概札》等札中,亦能可看到王羲之、褚遂良、颜真卿、苏东坡等味道。1903年的《东阳宋拓本兰亭叙跋》、1904年的《阁帖跋》、1905年的《汉景君碑跋》等中,还可看到他学章草、简牍及写经体的实践,这也是他从帖学转向碑学的滥觞。这种广涉博学的学书心态,与沈曾植北上就仕有关,更与其“博大兼举”治学风格相关。而出于钻研书学之需的碑帖访求,亦有其参证舆图、考证史实之用。
寐叟早年精于临帖,尤服膺于包世臣的用笔方法。其早年书法得力于包世臣,已是公认。向燊说寐叟“书学包慎伯”;马宗霍说“执笔颇师安吴”;王蘧常说“执笔学包世臣”,“于包世臣之‘安吴笔法颇为推崇,讲求执笔与笔墨相称之法”,甚至说沈氏六十岁“为予外舅沈公仲殷写佛经卷,当时诧为精绝者,亦不能过安吴轨辙”;沙孟海说“专学包安吴、吴熙载一派”。沈曾植自己亦有诗称:“百年欲起安吴老,八法重添历下谈。”又云:“包张传法太平时,晚见吴生最老师。”所流露的正是其早年的学书历程,也可见其受包氏影响非浅。当时王仁俊读到其手书法墨,就“无任欣珮,如见包安吴也”。而包安吴之于寐叟之影响,用笔之外更多的是观念和认知上的启迪,这影响着沈寐叟后来的识见和取法取向。
沈曾植隐退蛰居沪上后,日惟以诗书遣日。适逢甲骨文、汉晋简牍、敦煌经卷等不断发现,令金石碑学再兴,他更醉心其中,兼取众长,参悟书体,进而反思古代笔法的重构。王蘧常说他“上自甲骨、钟鼎、竹简、陶器等,凡有文字者,无不肆习,余尝见其斋中所积元书纸高可隐身,皆此类也”。这种无所不取、无所不舍的学书之法,实则是诸体参遍、多元取则的圆融态度,不仅是在寻找更本源的源头,更在拓展取法的视域,目的正是为能融会书风,突围而出,向新、向变发展,亦即求之在我的自主性要求。王蘧常还说:“先生于唐人写经、流沙坠简亦极用力,晚年变法或得力于此。其学唐人写经,捺脚饱满,尤他人所不能到。”他不仅下力临写唐人写经,还专制“唐人写经格”纸并使用,足见其之良苦用心。沈曾植对唐人写经的钟爱及应用,正是其“由唐溯晋”观点的表现。他主张“楷法入手从唐碑,行草入手从晋帖,立此以为定则,而后可以上窥秦、汉,下周近世”。这种书学进路下,他于《圣教》“摩挲不能遽舍”,并“发临池兴会”之欲,又继续大量临习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怀素及“二王”之作。浙江省博物馆藏行书临大令《嫂等帖》轴、德清县博物馆藏草书右军《桓公帖》轴、桐乡君匋艺术院藏草书王羲之帖扇面、平湖市博物馆藏《草书临右军帖》扇面和《行书兰亭集序》成扇等,可观照其对“二王”的推崇及晋人风度的追求。
寐叟对《流沙坠简》的书法也欣赏有加,认为坠简中的“波磔”用笔于书体衍变中的意义尤为“可贵”。他曾临有《临木简急就章》轴等,并将临摹的体会教授弟子:“摹流沙坠简,当悬臂拓大书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说明他对《流沙坠简》的参用,是取其笔意而非形貌。他还询及“《坠简》中不知有章草否?有今隶否”?显见其已用心于古隶章草与今隶。他还由此而及与古隶章草相证发的《礼器碑》、《急就砖》、《夏承碑》等,与晋人书风相类的《张猛龙碑》、《敬使君碑》、《郑文公碑》等碑,以上取法的侧重参合最终在取晋。其案头常置“《淳化秘阁》、《急就章》、《校官》等数帖,《郑羲》、《张猛龙》、《敬显儁》数碑”,而最喜《校官碑》,其后期沉郁雄宕之风就是受此碑的影响。浙江省博物馆隶书临《张迁碑》轴、嘉兴博物馆隶书临《景君铭》轴和临《爨宝子碑》轴等,用笔铺毫平实,提按有致,可看到沈曾植曾在碑上用力颇勤,故能古与拙。
沈曾植学书多元取向的探索尝试,旨在融会书风,以期知类通达而至化境,遂有“晚年自行变法,冶碑帖于一炉,又取明人黄道周、倪鸿宝两家笔法,参分隶而加以变化。于是益见古健奇崛。‘宁拙毋媚,自具风貌”。这种风貌,王国维有诗赞:“古意备张索,近势杂倪黄。”即谓沈氏书法备有张芝、索靖的古意,也杂有倪元璐、黄道周的体势。沈曾植正是吸纳了黄道周的结体和倪元璐的点画用笔,并共鸣于他们高古而跃动之气势,再参合汉魏碑版中隶书苍茫浑厚的笔意,从而使自己的入笔古拗内敛,体势生动自然,追寻并契合钟繇、索靖的魏晋风骨。1913年的《跋宋本残佚》,行笔变外拓为内擪,横细竖粗,黄道周的影响明显。1914年的《山谷外集跋》和《贾使君碑跋》、1916年的《致陈夔龙残札》等,捺笔长且波磔分明,正融冶了“参分隶”后的笔调,而其横画细劲的书风就受《礼器碑》的影响。1916年的《宋拓小楷四种跋》和《明拓小楷集帖跋》,简潦与灵动的书写风格中可看到许多汉简用笔特点。1917年的《赵文敏本札跋》,则呈现出横细竖粗、体势开张、波磔分明的特点,基本打通了碑学与帖学之间的桥梁,初步奠定了碑帖融合的书法风格。书风求变的过程是艰辛曲折的,然一旦得悟,便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沙孟海曾这样说沈曾植:“后来不知怎的,像释子悟道般的,把书学的秘奥‘一旦豁然贯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黄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别人家的死学,方法是用这两家的,功夫依旧用到钟繇、索靖一辈子的身上去,所以变态更多。专用方笔,翻覆盘旋,如游龙舞凤,奇趣横生。”又称其“兼治碑帖之学,博览精研,造诣极高。……晚岁所作,多用方笔翻转,飞腾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笔,有隶势,开古今书法未有之奇境”。嘉兴博物馆藏行书“安仁入和”八言联,即能体现寐叟这种书法特点,转折多用方笔,书写自然,有章草意。1919年《唐李绅龙宫寺碑跋》和《魏上尊号奏跋》的书风逐渐厚重生辣,潇洒飘逸,趋向于成熟。1920年的《南宋拓本圣教序跋三》,1921年的《题潘若海诗柬》和草书录《文心雕龙》句屏(嘉兴博物馆藏),1922年的《和甡公韵》,碑帖结合已至心手相应,纯以神行,变幻错综,意绪激露,“抑扬尽致,委曲得宜,真如索征西所谓‘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极缤纷离披之美”。嘉兴博物馆藏行书诗稿横披,运笔一波三折,点画夸张,牵丝映带,俯仰袅娜,舒展空灵,是碑帖结合的范例。
沈曾植不断取法、自我突破,故风格也不断地变化,很少雷同。从其晚年的作品来看,大字以碑版为基,参合阁帖、章草韵致,厚重中有灵动。如温州博物馆藏行书“用笔赏音”七言联,用笔生涩,结体飞动,逸气横出,章草味浓。德清县博物馆藏行书“五株一水”七言联,联字“五株杨柳羲皇上;一水桃花魏晋前”大小参差,奇趣乃出。而小字多取简牍,杂以写经笔意,浙江省博物馆藏行书题图册页和行书题黄石斋尺牍手稿、嘉兴博物馆藏行书《护德瓶斋笔记》手稿轴等作品中,字体筋肉饱满,轻盈中有古拙。
寐叟书法诸体皆擅,行草尤工。其以北碑方笔侧锋入行草,提按幅度大,点画生涩遒厚,用笔又能翻转盘旋,结字错落缤纷,面貌奇肆而韵味醇古。章士钊评为“奇峭博丽”,可谓中的。“其奇峭处在善于借章草隶势,翻覆盘转,跌宕沉雄;其博丽处在由博返约,新理自出。”曾熙认为寐叟书“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又解释说:“惟下笔时时有犯险之心,所以不稳,字愈不稳则愈妙。”相近的评价,又见于郭绍虞:“书家有刻意求生者,沈寐叟就是其中特出者,这种生正是恰到好处,所以不涉于怪。”拙、生、不稳,确是道出了沈氏书法的精神所在,而“犯险”二字,堪称传神写照。
沈曾植以“博物君子”的器识,兼容并蓄,不主一体,慧眼独开而疏通碑帖交融之道,且在实践中成功运用,遂绝异时人而独树一帜于民初书坛。金蓉镜如此评价:“即以八法言之,精湛淹有南帖北碑之胜,自伯英、季度、稿隶、丛冢吉石,无不入其奥窔。有清三百年中,无与比偶,刘文清且不论,即完白、蝯叟为蜾扁书,驰骤南北,雄跨艺苑,亦当俯首。晚生应接品流,长帧大卷,流而益雄。散落海上,如次仲一翮,山川为之低昂,可以知其书学之大概矣。”沈曾植碑帖融合的书法实践成功,正得力于其渊博的学问素养、高度的自觉意识以及相容并赅的态度和穷源竟委的精神。他相容并赅的态度,既不鄙薄南帖,也不轻视北碑,碑帖结合,兼融各体,遂有“异体同势”、“古今杂形”的追求,体现了一种折衷融合的思想。他书法上所具高度的自觉意识,能着眼并及时运用甲骨、汉晋简牍乃至敦煌经卷这些新出土书法材料,敏感并能以一种理性探索的角度反思书风。他渊博的学问素养筑就了其雄厚的学思、高远的识见,博通的学识造就了他不凡的理解力,而他的理解力又必然界定出他取舍用藏的层次。他穷源竟委的精神,虔诚地浸淫扎根于传统又不囿于传统,会通古今又不断另辟蹊径,从原有的书体、笔法形骸中提取其意其神,从而向后人展示出比它的视觉形式多得多的历史内涵。故王遽常谓其:“师之书法,雄奇万变,实由读破万卷而来。所以予先论师之学问,然后再及于书,后之学先生书者,其在斯乎。”沈曾植的成功,正启示我们要想在书法领域中有所建树,必须加强字外功夫的修养。沈曾植碑帖结合的努力与实践,开启一代新书风,并使草法在清末民初复明,也启迪影响了一大批书家。自沈曾植后,碑帖兼写成为民国书坛乃至后来书坛的主流。李叔同、马一浮、黄宾虹、谢无量、陆维钊、沙孟海、胡小石、王蘧常等或多或少受寐叟书风的启示与影响,取其一招,便足以名世。沈曾植的书法实践不仅为后人在碑帖结合方面树立了一个成功的形象,也为后人穷源竟委的探索开启了新趋势,开拓了新局面。同时,也呼唤和考验着后来者。因此,或许可以这样说,沈曾植开启了书法的一个新时期。
如今哲人已逝,归葬于王店沈家祖茔侧;东轩已作故居开放,留与后人发怀古之幽思。他留下的是一种风采、一种精神、一种人格,更为后人留下了具有历史内涵的艺术作品,并以其古健奇崛、恣肆烂漫之美,绵亘古今。“对此遗迹,谁谓先生不在人间也!”
(作者单位:嘉兴博物馆)
注释:
①宁波天一阁博物馆藏沈曾植《山水》轴上沙孟海题跋。
②宋慈抱《嘉兴沈曾植传》,《浙江省通志馆馆刊》1945年第1期,第82页。
③详见严明《末世楷模 遗老悲歌》。严明编著《沈曾植评传·作品选》之评传,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6月版,第3页。
④王蘧常《沈寐叟先师书法论提要》,《书法》2002年第4期,第17页。
⑤王蘧常《嘉兴沈乙庵先生学案小识》。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卷六,团结出版社1995年2月,第448页。
⑥辜汤生撰、柯菊初书《硕儒沈子培行略》。转引自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7年8月版,第523页。
⑦胡先骕《海日楼诗跋》。沈曾植著、钱仲联校注《沈曾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12月版,第22-23页。
⑧陈寅恪说:“张尔田先生玉溪生年谱会笺大中二年(848)下引沈曾植先生之言曰:‘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寅恪案:沈曾植乙庵先生近世通儒,宜有此卓识。”见《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2月版,第86页。
⑨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梦苕庵论集》,中华书局1993年1月版,第344页。
⑩转引自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7年8月版,第364页。
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王国维遗书》第四册《观堂集林·缀林一》,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9月版,第27~28页。
郑逸梅《康南海推崇沈寐叟》。朱东润等主编《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2辑(总第10辑),第390页。
马宗霍辑《书林藻鉴·书林记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5月版,第244页。
详见沙孟海《清代书法概说》、《近三百年的书学》,《沙孟海论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7月,第719、52页。
王蘧常《忆沈寐叟师》。《书法》编辑部编《书法文库·流光溢彩》,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1月,第46—48页。
《王仁俊致沈曾植札》,浙江嘉兴博物馆藏。
沈曾植《东阳本兰亭叙跋》:“丁巳秋夕,偶临一过,审其结体长短纾促,的是初唐体性。学者将此仞定,未尝不可由唐溯晋。若仞为王法,则十重铁步障间隔眼识矣。”沈曾植撰、钱仲联辑《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三)之《海日楼题跋》卷二,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397页。
沈曾植《宋拓阁帖跋》。《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三)之《海日楼题跋》卷二,第422页。
沈曾植《南宋拓本圣教序跋》。《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三)之《海日楼题跋》卷二,第414页。
沈曾植《圣教序跋为谢复园题》。《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三)之《海日楼题跋》卷二,第412页。
沈曾植曾言:“以波磔别章草,可谓得立论之源。汉晋以下,波磔寖少,或非天然矣。流沙坠简,所以可贵。”《海日楼书法答问·辛酉九月十七日答松生问》,《同声月刊》1944年4月第3卷第11号,第115页。
沈曾植1914年2月27日《与罗振玉书》。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第395页。
沈曾植《急就月仪右军父子草书之别》把草书分为古隶章草、八分章草和今隶(也即楷书)今草三类:“《急就》是古隶章草,《月仪》是八分章草,右军父子则今隶今草也。”《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二)之《海日楼札丛》卷八,第308页。
王国维《梦得东轩老人书醒而有作时老人下世半岁矣》。陈永正校注《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269页。
郑逸梅《信笔所至 皆成妙趣》,《书谱》第九卷第六期(总55期),香港:书谱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页。
戴家妙《沈曾植的书法艺术》,《嘉兴学院学报》2005年3月第17期第2期,第12页。
王国维《沈乙庵先生绝笔楹联跋》,《王国维文集》,线装书局2009年7月版,第221页。
责任编辑:郑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