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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怪录》与唐代政治

2013-09-22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京都政治

张 岗

(陇东学院 文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在我国古代,史书是由统治阶级官方修订的。由于统治阶级往往以阶级偏见混淆是非、掩盖真相,肆意歪曲历史,史书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成为统治阶级压迫人民的经验总结和粉饰自己的工具,不能真正还原历史。以唐代中晚期为例,当时宫廷内讧、宦官乱政、藩镇祸乱,但官方修史百般掩饰隐讳,后人难以完全洞悉。当时的一些官吏,对当朝丑恶曾有进谏、抵制以至于批判,但有的受到政治迫害,株连亲族,致使他们敢怒不敢言,或者以史诗、野史记述其事,抒发心声。而唐代作家辈出,他们的文学作品必然或明或暗反映其时的生活现实。唐代科举考试中,应试士子常以“行卷”、“温卷”方式,用华丽的文笔写成优美的传奇故事,投向考官,展示才学。因此,唐人小说中隐含着唐代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的复杂画面。盛行于唐元和年间,在唐代文言小说专集中影响较大,被公认为唐传奇专集代表作品[注]鲁迅先生说:“选传奇之文,会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录》。”(《中国小说史略》)的《玄怪录》,虽以记录精灵粉怪、嗜奇记奇为主,但读者能从中领略到当时京都皇权对国家政治生活和普通百姓的巨大影响,感受到城市司法机构为市民声张正义提供庇护与安全的权威,体会到众多士子参加科举考试的酸甜苦辣,以及小说中对配掖庭、宦官专权、藩镇兵变等政治事件的描写,都表明《玄怪录》包涵着深厚的政治文化意蕴,折射着作者对唐代政治的特殊观照。

一、京都皇权对国家政治生活和普通百姓生活的巨大影响

以长安为代表的京都城市,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作为高高在上的城市政治空间,对于广大百姓和众多士子来说,虽可望而不可即,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并且主宰着国家的政治生活、官员的身家性命和百姓的日常生活。《玄怪录》的作者力图表现其核心的政治地位。以《掠剩使》篇为例,主人公裴璞乃阴间掠夺别人剩财的官吏,虽然很不光彩,但在保卫国家主权,平定吐蕃叛乱时,还是恭敬勤勉,很有爱国之心。作者在塑造“以公事,顷入城中”的裴璞这一人物形象时,特别突出了城市政治空间对国家官员的巨大影响。《玄怪录》里的很多篇目都涉及了皇妃重臣、文人武将被贬被杀的历史真实,如表所示。

这些被贬被杀的人物,多为国家政治官员,他们与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京都是国家政治中心的所在地,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朝廷与皇权,故而《玄怪录》大量引入这些历史事实并作为

篇目人物姓名所处时代身份及官职被贬或被杀史实《韦氏》张楚金唐代武后朝任秋官尚书后为酷吏周兴所陷,配流岭表,死于徙所。《韦氏》徐敬业唐代因反对武则天临朝,在扬州起兵,兵败为部下所杀。《柳归舜》钩弋夫人汉代汉武帝妾被汉武帝赐死。《柳归舜》陆 机西晋平原内史、河北大都督,文学家为司马颖杀。《柳归舜》陆 云西晋浚仪令、清河内史,文学家陆机死,亦被害。《柳归舜》薛道衡隋代内史舍人、内史侍郎被隋炀帝杀。《曹惠》王敬则南朝齐太尉、浔阳郡公齐明帝时,起兵反,兵败被杀。《曹惠》谢 朓南朝齐宣城太守,文学家为萧遥光诬陷死。《曹惠》谢 晦南朝宋中书令、荆州刺史,文学家文帝时起兵反,兵败伏诛。《刘讽》贺若弼隋代大将,因灭陈有功,封宋国公因议论朝政,被隋炀帝杀害。《萧志忠》萧志忠唐代中书令、晋州刺史被唐玄宗杀。《古元之》古 弼北魏吏部尚书文成帝即位,坐法死。《张宠奴》田弘正唐代宪宗时任魏博、成德等镇节度使,封沂国公公元八二一年七月镇州兵变,田弘正及其家属、将佐三百余人被杀。《张宠奴》刘 琨西晋官至大将军,晋室南渡后,任侍中太尉坚守并州,与石勒对抗,因孤军无援,兵败后投奔段皮磾,被段杀害。《岑曦》岑 曦唐睿宗朝刑、户部尚书,侍中因出太平公主门下,后被李隆基杀,家被籍没。《李沈》朱 泚唐德宗朝卢龙节度使公元七八三年,泾原节度使姚令言部下兵变,拥朱泚为帝。次年,朱泚兵败被部下所杀。《元载》元 载唐肃宗朝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生活侈靡,大历十二年下狱死,妻、子并赐死。

精灵粉怪故事发生的背景,意在强调以京都为代表的皇权有着何等权威的震慑作用。如《岑曦》篇,说的是唐代宰相岑文本之孙岑曦伏法被杀前,其先人为岑曦祈哀求饶的故事:

既而分明闻其所求人曰:“岑氏寒微,未达于天下,幸而生曦,谬掌朝政,其心畏惧,未尝敢危人。设使妇人而持权者,其心亦猛于曦矣。”……鼓发,中门大开,厩吏乃惊焉。导从之士俨立于门下矣。知古微见之,闻曦起而靦冠矣。有顷,朝天时至,执炬者告之。曦簪笏而出,抚马欲上,忽扪其颈曰:“吾夜半项痛,及此愈甚,如何?”急命书吏为简,请展前假小憩之。随复入,行数步,回曰:“今晨有事,须自对剔。”强投简而登马。知古所见中夜之事小验,益忧。有顷,一骑奔归,曰:“相国伏法,家当籍没!”

岑曦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在唐睿宗朝历任刑、户部尚书,侍中。太平公主干政,岑曦亦出其门下。后太子李隆基率禁军杀太平公主党羽,岑曦被杀,家被籍没。文中所说的“妇人而持权者”可能指与安乐公主鸠杀唐中宗的韦后。小说虽然没有也不可能正面去描写当时宫廷内部激烈残酷的政治斗争,但以被唐玄宗所杀的宰相岑曦为主人公,而且虚构了岑曦上朝前夜脖子疼痛及上朝后伏法被杀的情节,都表明作者意在折射京都皇权专制给国家政治官员带来的巨大影响。又如《韦氏》篇,说的是“京兆韦氏女”因梦征而嫁给进士张楚金的故事。文曰:

某既笄,梦年二十适清河楚金。以尚书节制广陵,在镇七年,而楚金伏法,阖门皆死,惟某与新妇一人,生入掖庭,蔬食而役者十八年,蒙诏放出。自午承命,日暮方出宫闱。……俄而楚金授钺广陵,神龙中以徐敬业有兴复之谋,连坐,伏法。惟妻与妇死,配役掖庭十八年,则天因降诞日,大纵籍役者,得例焉。午后受诏,及行,总监绯阉走留食,候之。

京兆韦氏女的命运似乎很不幸:她的丈夫张楚金因为受到政治牵连被满门抄斩,韦氏女因此被发落“掖庭”[注]皇宫内旁舍,宫嫔居住。,吃菜咽糠服役十八年。后来,武则天登基大赦天下,韦氏女才重获自由。看来,皇权的至高无上也包括对广大百姓命运的主宰。

《萧志忠》篇里的萧志忠,在历史上跟岑曦一样,也出自太平公主之门,后被唐玄宗所杀。小说中,这位昔日被杀的宰相,反而变成了“奉北帝之命”要在腊日这天杀死虎、兕、鹿、狐等群兽的人物。于是,群兽们在萧志忠畋猎的前夕,苦苦央求。而使者道出了群兽必死的原因:“非余欲杀汝辈,但今自以帝命宣示汝等刑名。”原来,动物们的生死是由皇帝的一纸诏书决定的,皇帝有着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权利。于是,《华山客》篇中的妖狐女子,也死在了由皇帝操控的五坊[注]五坊,指皇帝饲养猎鹰、猎犬的官署,分鵰、鶻、鹰、鹞、狗五坊。箭下。《玄怪录》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牛僧孺生活的时代,皇帝昏庸荒淫,宦官与藩镇左右朝政,朝廷里政治腐败,斗争激烈,稍不留意就有被贬被杀的可能。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时代,像“二王八司马事件”、“宋申锡事件”、“甘露之变”等对士人震动极大的著名事件,都无一例外地发生在京都朝廷之中,也是牛僧孺亲身经历过的,有着极为深刻的体会。于是,在这部以记录精灵粉怪、嗜奇记奇为主的传奇专集中,作者多次渲染政治官员、文人及百姓被杀的氛围,说明像长安这样的政治都城,确实在唐人的心田上产生过极大震动,投下过浓重阴影。

二、城市司法机关给市民声张正义提供的庇护与安全的权威

城市司法机关作为国家政治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市民提供庇护与安全,是市民伸张正义的地方。因此,《玄怪录》虚构了众多精灵鬼魅前去司法机关伸冤上诉的故事情节。《王国良》篇里的王国良依仗宦官,飞扬跋扈,染重病而死。在阴间,受到了冥官严厉的杖刑,而执行这一惩罚的场所就是“太山府君院”这个城市司法机关。以《崔绍》为例,崔绍痛恶他舍之猫在其家产二子,故将三猫投之于江。结果,崔绍一直穷困潦倒,怪事不断。后来,三猫所变的冤家将崔绍告到了王判官跟前,“称崔绍非理相害”。于是,崔绍被追拿押送到了官府……故事围绕崔绍与三猫之间的官司展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又如《崔环》篇:

忽见黄衫吏二人,执帖来追,遂行数百步入城。城中街两畔,官林相对,绝无人家。直北数里到门,题曰:“判官院。”见二吏迤逦向北,亦有林木。袴靴抹头,佩刀头,执弓矢者,散立者,各数百人。同到之人数千,或枢,或系,或缚,或囊盛耳头,或连其项,或衣服俨然,或簪裙济济,各有惧色,或泣或叹。其黄衫人,一留伴环,一入告。俄闻决人四下声,既而告者出曰:“判官传语:何故不抚幼小,不务成家,广破庄园,但恣酒色……”环闷,试诣街西行,一署门题曰:“人矿院。”

这里提到的“判官院”和“人矿院”,正是伸张正义,惩罚罪恶的城市司法机关。由于城市司法机关,代表着严肃和公正,从而《玄怪录》中关于此类建筑的描写总是门禁森严并与巍峨高大的城市联系在一起。如《马仆射总》篇:

不觉衣服上马,一吏引,一吏从,遂出郓州北郭门数百里。入城,又数十里,见城门题曰:“六押大都统府”。门吏武饰,威容甚严。……入一二百步,有大衙门,正北百余步有殿九间,垂帘下有大声曰:“屈上阶。”

又如《齐饶州》篇:

……俄见黄衫人引向北,行数百里,入城郭,鄽里闹喧,一如会府。又如北,有小城,城中楼殿峩若皇居,卫士执兵,立、坐者各数百人。及门,门吏通曰:“前湖州参军韦某。”乘通而入。直北正殿九间,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韦入,向坐而拜,起视之,乃田先生也。韦复诉冤,左右曰:“近西通状。”韦乃趋近西廊,又有授笔砚者,乃为诉词。韦问:“当衙者何官?”曰:“王也。”吏收状上殿,王判曰:“追陈将军,仍检状过。”判状出,瞬息间通曰:“提陈将军到。”依甲仗钺,如齐氏言。

小说真实地描摹了城市中司法机关的位置、布局、规模等情况。

三、应试举子的酸甜苦辣

作为封建社会选拔官吏制度的科举制,是适应地主阶级的政治需要而产生的地主阶级国家的一项政治措施。唐代的科举考试是在政治权利所在的京都举行,读书人一般都要到京都长安应举。但大部分人要面对考试落第的现实,因为没有考取,困居京都,或抒写抑郁困顿的情怀,或申诉落拓失意的悲慨,成为唐人小说中常见的题材。

《来君绰》篇中的来君绰,原为隋炀帝时右翊大将军,后因“坐法受戳”而与几位朋友夜奔逃亡。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迷路时,遇到了“辞彩朗然,文辩纷错”的年轻才俊威污蠖。而威污蠖当时的身份是“忝以本州乡赋”,是由地方州郡选送准备进京考试的举子。这位举子对现实极为不满,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仆久从宾贡,多为主司见屈。以仆后于群士,何异于尺蠖于污池乎?”“宾贡”即指地方官向朝廷贡士时,设宴招待应举之士的方式。“久从宾贡”,说明威污蠖满腹经纶却无出头之日,内心郁结不平。而以“威污蠖”三字自称,更是主人公自嘲的表现,也说明在牛僧孺生活的中晚唐,一些出身贫寒、在科场中蹭蹬失意的诗人对腐败恶劣的科举取士风气表示的极大愤慨。《吴全素》篇:

吴全素,苏州人,举孝廉,五上不第。元和十二年寓居长安永兴里,十二月十三日夜既卧,见二人白衣执简,若贡院引牌来召。全素曰:“礼闱引试,分甲有期,何烦夜引?” ……检得吴全素,元和十三年明经出身,其后三年衣食,亦无官禄。……自以明经中第,不足为荣,思速侍亲。……俄而成名,笑别长安而去。

小说中的吴全素,出身贫寒,考了五次还没有考取,为了博得一个进士出身,滞留长安不得归家。小说围绕这一内容展开情节,并且穿插交代了唐代有关科考的一些情况,如“贡院”、“礼闱”、“分甲”、“明经”等。

唐代的科举考试严重影响着当时知识分子的生活、思想、情感与命运。中唐以后,进士科越来越受到统治者及士人的重视。通过进士科考试,博得功名利禄,是人生正途,是实现政治抱负及人生价值最主要的渠道。像《张左》篇中的前张左,《张宠奴》篇中的王泰,《韦氏》篇中的张楚金,《张老》篇中的李公,都以进士的身份出现在小说当中。西方城市学家芒福德指出:“城市……不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第91页,宋俊岭、倪文彦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出版。科举选拔作为唐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离不开以京都为代表的唐代政治所构成的地理空间,因此,通过诗文或传奇小说书写政治印象、抒发政治体验成为唐代士大夫反映生活现实的主要手段。作为一代名相,牛僧孺十五岁来到京都长安,独居南樊川勤奋读书,直到二十六岁才登进士科。这期间,读书、习卷、拜谒、投卷、应试、落第、成名及后来参与激烈的牛李党争,都与长安这座大唐帝国的政治中心息息相关。将这份政治记忆镶嵌在《玄怪录》这部志怪传奇当中,实在是自然不过了。

《玄怪录》中的政治描写还不止这些,如宦官专权、藩镇兵变在小说中都有所反映。作为唐代著名的政治家,牛僧孺一生经历了德、顺、宪、穆、敬、文、武、宣宗八朝,他先后侍奉过七任皇帝,三次出任重镇节度使,涉尚书省五部,两任宰相,两任东都留守,可谓宦海沉浮、坎坷复杂。他十分了解和熟悉唐代政治生活,政治成为他个体生命中十分重要的驿站。因此,我们在阅读这部以记录传闻异说、塑造精灵粉怪形象、满足大家嗜奇记奇兴趣的传奇专集时,能强烈感受到京都皇权对国家政治生活和普通百姓的巨大影响,领略到城市司法机构为市民声张正义提供庇护与安全的权威,体会到众多士子前来城市参加科举考试的酸甜苦辣,而小说对配掖庭、宦官专权、藩镇兵变等政治事件的描写,都表明《玄怪录》包含着深厚的政治文化意蕴,折射着作者对唐代政治的特殊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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