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境下民族精神的重振——泰德·休斯的《乌鸦》主人公形象新探
2013-03-28李子丹
李子丹
20世纪后半叶,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1930-1998)以其鲜明而活力四射的动物意象、跌宕起伏的诗歌韵律以及雄浑而大力的诗风蜚声英美诗坛。《乌鸦》(Crow,1970)是休斯继成名作《雨中的鹰》(Hawk in the Rain,1957)之后的第四部诗集。《乌鸦》出版之后,欧美批评家对其毁誉参半。以凶禽猛兽诗享誉大洋两岸的休斯为何一改以往的诗风,选择乌黑、丑陋且叫声刺耳的乌鸦作为诗集的主人公?国内学者李成坚与刘国清都曾分别对《乌鸦》做过研究。李成坚主要论述了《乌鸦》的主体意象及其独特诗风,她认为乌鸦是休斯对战后英雄主义的重新打造,是西方人寻求精神出路的展现。而刘国清则侧重探讨乌鸦形象中所蕴含的生态关怀以及对理性主义的批判。英国休斯研究学者凯斯·塞加(Keith Sagar)断言,“尽管休斯的作品常常看起来与历史无关,(但是)其作品还是需要从历史语境中加以解读。”[1](73)本文拟结合历史语境,从一个较新的角度分析诗人的创作初衷,解读乌鸦这一独特的艺术形象。
一
英国人一向以岛国情结著称,而岛国情结又是促成英吉利民族精神的重要因素。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英国人深厚的岛国情结。从地理位置上看,北海和英吉利海峡将不列颠群岛与欧洲其他地区隔离开来,使之成为孤悬于欧亚大陆之外的岛国。独特的地理位置为英国的发展带来了无限契机与巨大辉煌,也使英吉利民族对岛国形成了牢固的优越感和依赖感。这种岛国情结使得英吉利民族精神在具有自信心、自豪感和开拓性的同时,也带有保守、怀旧、自大等特点。
英国是最早开始工业革命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在世界近代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工业的飞速发展,驱使它不断地扩张以寻求海外商业市场。在1588年的海战中,英军彻底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这标志着英国海上地位的提升。在1805年的特拉法加海战中,英军又重创法国和西班牙舰队,确立了英吉利在海上不可动摇的霸权地位。英国进而在全球占有殖民地,一个全新的“日不落大帝国”的雏形初现。但是从维多利亚鼎盛时期进入20世纪之后,英国社会经济危机不断加深,社会矛盾进一步激化。两次世界大战又使英国蒙受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打击,英国失去了对全球的控制力与影响力。而战后福利国家破灭,英国病蔓延以及民族主义运动的蓬勃兴起与各殖民地的纷纷独立,使英国丧失了传统的市场和原料来源地,最终导致了“大英帝国”的解体、坍塌,也粉碎了英国臣民对未来的梦想,致使英吉利民族精神处于萎靡不振的低谷。纵观英国国民身份的变化,就“好像是在观看罗马人变成意大利人”[2](275)。英国的状况正如罗伯特·科尔斯(Robert Colls)所描绘的那样:“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5年内,‘衰落’(decline) 就成了英国的一大特征,这一特征融入了国家的政治中心,成了这一国家自我评价的核心”[3](143),“也成了当代英国文学的一个主题”[4](3)。以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为代表的运动派诗人是这一时期英国诗坛的中坚力量。拉金创作了很多诗篇,但其笔下几乎见不到一片绿叶,这也正是当时英国社会的真实写照。在那首著名的《降灵节婚礼》 (“The Whitsun Wedding”)一诗中,拉金用具体而准确的语言,把英国国情及破败景象描写得惟妙惟肖:
整个下午,热浪熏人几英里,/向南朝内陆呈弧线行进,/宽阔的农场往后逝去,牛群影子很短,/河上飘着工业废渣。/一间温室闪过,很别致:树篱时上时下:/不时传来一股青草味,/知道又一个乡镇,没有特点的新镇/用方圆几百亩的废气车迎接我们。/工业废水横流和臭气熏人的车厢。[5](304)
对外部悲凉景象的描写正是当时英国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呈现。枯燥而沉寂的诗行逼真地勾勒出英国国民经历从日不落大帝国沦落为二流资本主义国家的失望和颓废之情,诉说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可奈何的感慨。
1957 年,休斯以诗集《雨中的鹰》(Hawk in the Rain,1957)跻身于英美诗坛最优秀诗人的行列,也给当时的英国诗歌注入了一股清新、狂野之气。动物世界的残酷杀掠与人类社会的经验密不可分,休斯所展现的动物世界实际上正是人类世界的缩影。休斯在前几部诗集中所塑造的狂妄自大、嗜杀成性、唯我独尊的“鹰”的形象也正是昔日欲望膨胀、掠夺成性的日不落大帝国的真实写照:
我高距大树之巅,紧闭双眼/没有行动,也没有虚假的梦/在钩状的头和爪之间/或在睡眠中,我演习完美的弑杀与吞食。…… 我一高兴便随便杀戮,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我的体内不存在任何诡辩:/我的习性就是撕裂头颅——//分配死亡。/因为我飞行的唯一路径是直捣/生物的骨头。/无需任何论点来维护我的权益。[6](68)
年轻气盛的休斯在该诗中表明了挑战命运的决心和斗志,而从更深的层面上讲,诗人表达了对昔日大英帝国的无限追忆和缅怀。随着大英帝国的土崩瓦解,英国社会笼罩在一片悲观、迷惘和失落的情绪之中,前英国国务秘书迪安·艾奇孙(Dean Acheson)指出:“英帝国已经陨落,英国仍未找到它在世界中的角色。”[7](216)纵然如此,英国人的“帝国情结”和“岛国心态”根深蒂固,心中总是存留着一个帝国,哪怕它只剩下一具空壳,这也许是英国迟迟不肯融入欧洲的原因。“他们对过去的历史满怀豪情,毕竟,是英国打开了现代化的大门,”但是“历史上的英国时代已经过去了”[8](357)。面对萎靡不振的英吉利民族精神,拉金也曾做过一些尝试和努力,他写作了很多以动物为题材的诗歌。与休斯不同,拉金只选择那些日常生活中比较温顺的小动物作为描绘对象,诸如兔子、小牛、狗和燕子等,这些小动物实际上是“小人物”的写照,是诗人心目中的“非英雄”。拉金通过塑造这些小动物形象来阐述其非英雄思想,劝诫英国人不要再寄希望于英雄救世,而要面对现实,以平常心回归平凡、朴实的生活。虽然运动派诗歌以质朴、坦率见长,但是这种貌似萎靡、平庸的诗风注定担负不起重振英吉利民族精神的重任。
20世纪60年代之后,休斯经历了个人生活的种种不幸:1963年,由于休斯的婚外情,他的前妻、美国著名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自杀身亡。1969年3月,与休斯同居的犹太女人阿霞(Assia)及其女儿苏拉(Shura)又自杀身亡。几个月之后,休斯所挚爱的母亲伊迪丝(Edition)又撒手人寰。内心极度痛苦的休斯被女权主义者和文学批评界斥为“杀人犯”达数十年之久。然而,艺术家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使深陷痛苦境遇中的休斯最终忘却了个人的苦痛,开始了探索英国国情与摆脱民族困境之旅。休斯在剑桥大学读书时专攻人类学和考古学,但他对宗教、哲学与心理学都有研究。休斯深受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Yung)思想的影响,他在1977年写给自己的好友兼休斯研究专家埃格伯特·发斯(Egbert Fass)的一封信中,就谈到自己在早年就已经阅读过了“荣格所有翻译过来的著作”。[9](37)休斯在1964-1967年间的作品中经常会提及荣格,可见后者对其影响之深。在一个信仰崩溃的时代,荣格认为艺术在现代生活中发挥着类似宗教的功能,对现代人精神困惑有着“治疗”作用,他说:“一种特别的灵丹妙药便是艺术”。[10](139)艺术成为人类精神异化的表达,同时也成为人类解救精神危机的最终方式。休斯的诗学理论与荣格的观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休斯看来,“诗歌能激活人的心理能量,具有治疗功能。”[11](2)因此,休斯把振奋民族精神的希望寄托在了诗歌艺术上,他试图通过创造乌鸦这一艺术形象来唤醒人性中可贵的激情,从而激发英吉利民族精神中的自信心、自豪感以及进取精神。这是休斯撰写诗集《乌鸦》的初衷,也是诗人的诗学责任和历史意识所在。
二
与以往的浪漫派诗人的诗作不同,休斯的诗歌中再没有了天鹅的优雅舞姿、云雀的嘹亮歌声与夜莺在黑夜中的低吟浅唱,而只有浑身漆黑、面貌可憎、只会嘎嘎怪叫的乌鸦作为诗歌的主角。在中西方文化中,乌鸦一直被当做能够带来厄运与死亡的不祥之鸟,那么休斯为何对乌鸦情有独钟呢? 他选择乌鸦主要基于以下两个原因:其一,20世纪50年代末,休斯与普拉斯在美国邂逅了著名雕塑家和版画家列奥纳多·巴斯金(Leonard Baskin)。巴斯金非常欣赏休斯阳刚、野悍的诗风,并多次为休斯的作品画插图。而巴斯金独特、粗犷、体形庞大而又充满活力的乌鸦雕塑与绘画也激发了休斯的创作灵感,这为其日后创作诗集《乌鸦》埋下了伏笔。其二,休斯选择乌鸦作为诗集的主人公还源于一个美丽的凯尔特神话传说。休斯的家乡位于英国北部西约克郡的上考尔德,那里曾是古老的爱默特(Elmet)王朝的一部分,也是盎格鲁入侵之前的最后一个古凯尔特王朝,当地流传着很多古老的凯尔特神话传说。在凯尔特神话中,其貌不扬的乌鸦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世:乌鸦是康复之神,他的凯尔特名字叫做布兰(Bran)。基于布兰的原因,乌鸦成为英格兰的图腾。布兰在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便命令将自己的头剪下来葬在白山(The White Hill),即今天的塔山(Tower Hill),作为一种魔咒来佑护英格兰免遭外敌的入侵。对古老的凯尔特神话耳熟能详的休斯在给评论家阿兰·鲍德(Allen Bold)的一封信中写道:“乌鸦是布兰之鸟,是不列颠最古老、最高级的动物图腾。英格兰(却)自以为是狮子——但那只是后来冒牌的舶来品,英格兰本土的图腾应该是乌鸦。无论你描画英国人什么颜色,你总会想到乌鸦。”[12](234)古老的凯尔特神话是英吉利民族宝贵的精神遗产,也是英吉利民族不断汲取前行力量的源泉,用休斯的话来说,是“我们财富的一部分,我们的本能和古老记忆的一部分”[13](160)。
休斯期冀英格兰图腾、康复之神乌鸦可以疗治英吉利民族精神的创痛。休斯对于神话以及神话作用的重视主要源自荣格的影响。荣格认为,“一个民族的神话是这个民族的活的宗教,失去了神话,无论在哪里,即使在文明社会中,也总是一场 道德灾难。”[10](137~138)神话“不仅代 表而且确实是原始民族的心理生活。原始民族失去了它的神话遗产,就会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那样即刻趋于毁灭”[10](137)。在战后,英吉利民族信仰失落、自信心崩溃、民族精神颓废不振的历史语境下,深爱英格兰的休斯痛心疾首地说道:“英格兰失去了她的灵魂。”[14](79)毛思慧教授高度评价休斯的忧患意识:“对人类灵魂的毁灭与拯救,他(休斯)具有威廉姆·布莱克那种超凡脱俗的使命感。”[15](97)而对民族精神的重新振奋,休斯更具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随着世界向多极化的发展,美国在世界舞台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大英帝国在短时间重建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休斯在前几部诗集中所塑造的君临天下、饕餮成性、象征昔日大英帝国的“鹰”只能使英吉利民族沉湎于过去的辉煌中而不能自拔。在一片精神废墟中,休斯经过慎重思考,放弃了高踞树巅、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鹰”,而选择了坚韧、乐观、百折不挠、有着极强生命力且忍辱负重的“乌鸦”作为自己下一部诗集的主人公,正如休斯自己所言:“我摒弃了鹰而选择了乌鸦。”[9](208)休斯在写作《乌鸦》时,褪掉了一切不必要的装饰,袒露的是一个艺术家的赤子情怀。他在谈及该诗集的创作时说:“这个最初的想法就是想写他(乌鸦)的歌,也就是乌鸦能够唱的歌。换言之,没有任何音乐美的歌,用一种超级简单和超级丑陋的、将要褪掉了一切(装饰)的语言,除了他想唱的歌,没有任何其他方面的考虑。”[9](208)与美国著名诗人艾伦·坡(Allen Poe)塑造的森然、恐怖、象征着死亡的乌鸦不同,休斯呈现的是一只历经万劫仍不屈不挠、敢于正视自我又充满活力的乌鸦,一个性格鲜明并带有神话色彩的艺术形象。乌鸦从诞生、成长、碰壁、反省、经受考验到最终认识自我的一系列过程,映射了英吉利民族从失落、颓废、反省到振奋的精神与心理历程。休斯塑造的乌鸦形象,意在恢复英吉利民族的自信心和心理活力,重新振奋英吉利民族精神,为英吉利民族寻找新的精神支撑。
三
休斯深知要振奋英吉利民族精神,首先要彻底激活英吉利民族的心理活力。现代文明社会以高效、高速的工业革命与科技发展钝化了人性的激情与心理活力,造成人精神内部的分离和异化,而要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就是释放无意识中的激情与本能,使意识与无意识重新达到和谐。在1970年的一次访谈节目中,深受荣格理论影响的休斯阐释道:“乌鸦是人的阴影。他是一个纠正人的人,但是当然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只乌鸦…… 他从没有完全变成一个人。”[16](157)阴影是人心灵中最黑暗、最深入的部分,是集体无意识中由人类祖先遗传下来的包括动物所有本能的部分。过分压抑阴影虽然使理性与思维得到强调,却极大地削弱了人的强烈情感和深邃直觉,致使一个人的人格变得苍白、平庸,最终导致其心理活力的丧失。
没有隐喻就没有诗。休斯在《乌鸦》中很少使用明喻,而常常运用隐喻。乌鸦隐喻着人类无意识深处使人富有活力、富有朝气、富有创造力和生命力的本能与激情。“诗集把读者带进了一个黑色的乌鸦世界,一个充溢着以生物和自然为代表的本能力量的世界。”[17](29)乌鸦已经不是个体自我阴影的投射,而是当时整个萎靡不振的英吉利民族自我阴影的投射。休斯反思和质疑宗教在英国人乃至西方人精神世界中的作用。他认为在西方人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基督教长期压抑本能生活,否定人格的成长。休斯还指出:“当人们把现实弄成一锅宗教圣典与物理学的大杂烩时,我们便把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15](102)在《乌鸦的第一课》(“Crow’s First Lesson”)一诗中,休斯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呈现了上帝与乌鸦之间的对话,让读者感受到了一个感性、率直的乌鸦。上帝用理性的分析、科学的推论来教导乌鸦关于“爱”,而乌鸦则嘲笑和戏谑宗教的神圣和上帝的威严,全然颠覆了宗教和实证科学。在《乌鸦与妈妈》(“ Crow and Mama”)一诗中,休斯描写乌鸦先坐上飞机,又乘上航天器……整个过程代表着人类社会工业化和科技的迅猛发展,而这一系列所谓的进步带来的却是人类与自然的疏离、人类的直觉和感性被理性严酷压抑。诗集《乌鸦》的出版恰似诗人从阴影中释放出来的黑色精灵,又似一付激活了英国人心理活力的兴奋剂,为英吉利民族精神的重振奏响了前奏。
休斯因其充满野力与激情的动物诗而被评论家冠以“动物诗人”或“暴力诗人”的称号,休斯对此予以否认,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展现的是“活力”。在休斯看来,活力是任何伟大诗篇所不可或缺的,如同莎士比亚、荷马、埃斯库罗斯的作品和《圣经》中所具有的。在阅读《乌鸦》中,读者同样会感到一种力量,会感受到乌鸦身上那种坚韧、乐观、虽经挫败仍百折不挠的丰沛活力或顽强生命力,而这正是当时历史语境下英吉利民族精神中已经或正在丧失并且急需的可贵品质。休斯对乌鸦的顽强活力充满溢美之辞:“他(乌鸦)住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并且有很多关于乌鸦的民间文学。没有腐肉能够伤及一只乌鸦。”“乌鸦是不可摧毁的鸟,他遭受一切,(却)不受任何伤害。”[18](1)乌鸦可以在任何严酷、恐怖的环境下生存,即使是腐肉也伤害不了乌鸦分毫,因为它是腐肉之王。在《腐肉之王》(“King of Carrion”)一诗中,乌鸦的“宫殿是骷髅”;而他的“王冠是生命器皿的最后碎片”;他的王座“是骨质的绞刑台,被绞死者的刑台和最后的担架”[6](209)。在《子宫 口的考试》 (“ Examination at the Wombdoor”)一诗中,休斯赋予了乌鸦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它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经得起任何考验,比死亡还顽强:
谁拥有整个多雨、遍布石头的大地?死亡。/谁拥有所有的空间? 死亡。//谁比希望更坚强?死亡。/谁比意志更坚强? 死亡。/谁比爱更坚强? 死亡。//谁比生命更坚强? 死亡。[6](219)
作为与生命相伴的幽灵,死亡的确主宰着整个宇宙。休斯在诗中运用重复和排比使诗行富有强烈的表现力和震撼力。在一连串的追问及同样的答案“死亡”之后,当被问及最后一个问题:“但谁比死亡更坚强?”乌鸦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十分显然。”[6](218)乌鸦因此“通过”考试,顺利过关。在《乌鸦的最后据点》 (“ Crow’s Last Stand”)中:“烧啊!/烧啊!/烧啊! 到末了有个东西烧不掉。”[6](210)经历一系列涅般木般的浴火后,淡定自若、岿然不动的只有乌鸦,他的眼珠依旧“水灵灵而且黑漆漆”。寥寥几笔,一个不屈不挠、充满自信、冷静淡定、能够经历万险而幸存的乌鸦形象便跃然纸上。休斯对乌鸦的顽强、坚韧赞赏有嘉:“在为他(乌鸦)设置的各种不同的历险,即灾难、考验和磨难中,所有这一切的结果对他没有丝毫的改变。”[11](84)历经挫败仍顽强不屈的乌鸦形象正是休斯为英吉利民族还原的精神图腾,休斯意在歌颂英吉利民族坦然面对困境坚韧乐观从而最终度过难关的精神。
《乌鸦》中的很多诗还隐喻着英吉利民族从失去自我、反思自我并最终找到自我的心理历程。《乌鸦去狩猎》(“Crow Goes Hunting”)一诗讲述了乌鸦四处挑衅,随意射杀生灵,最后四处碰壁而被埋在碎石、尘土中,只露出一双眨动的眼睛,无助地嘎嘎叫着…… 在该诗中,乌鸦的经历隐喻着昔日的大英帝国在全球侵略、扩张,但是20世纪后两战的沉重打击、风起云涌的亚非殖民地的民族解放运动、侵埃战争的失败等一系列事件致使其从帝国的顶峰跌落下来、辉煌不再。乌鸦的形象则代表经历了一系列挫败而感到无奈和沮丧的英国人形象。在《黑色野兽》(“The Black Beast”)一诗中,乌鸦反复追问:“黑色野兽在哪里?”[6](223)但是,最终遍寻黑色野兽未果,狂妄自大的他恰恰忘记了自己的黑色。休斯在该诗中用乌鸦来暗示整个英吉利民族自信心的丧失、自我的迷失与身份的失落。乌鸦正是迷惘、萎靡、丧失自我的英吉利民族的真实写照。英国人当时的心态正如唐璜(Don Juan)所言:“假如你感到你在这个世间至关重要,你就不能欣赏你周围的事物,就像一匹被蒙上了眼罩的马,你所看到的只有你自己。”[19](107)经济的衰退、侵埃战争的失败、殖民地的先后独立意味着大英帝国的土崩瓦解,英国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再次称雄世界,世界向多极化发展已经成为必然趋势。狂妄自大且无视他者存在的“黑色野兽”只能使英国人沉湎于过去的荣耀中不能自拔,而不能从容面对现实,实现英吉利民族的伟大复兴。另一首诗《乌鸦与大海》(“Crow and the Sea”)讲述的是当乌鸦面对广袤的大海时,蓦然感到自己无以言说的卑微,从而彻底放弃了唯我独尊的优越感。休斯希望英吉利民族能够深刻反思、反省自己。而在《乌鸦与群鸟》(“ Crow and the Birds”)一诗中,历经失败与挫折的乌鸦最终学会了谦卑并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他明白这个世界其实是色彩纷呈的,可以有很多种颜色,不一定只有黑色;可以有很多种鸟,不需要百鸟朝凤;群鸟可以和谐共处,不一定只有栖鹰傲视群鸟、分配死亡。乌鸦相貌丑陋、浑身乌黑,比不上孔雀的绚丽羽毛;乌鸦生活平庸,以啄食腐肉为生,比不上雄鹰搏击长空的王者之风;乌鸦叫声嘶哑,比不上夜莺的歌喉婉转动听。休斯塑造的乌鸦形象,没有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没有美,没有尊严,更谈不上崇高。但是乌鸦面对困境,敢于反省与正视自我、不屈不挠、坚韧乐观、顽强生存的品质正是当时历史语境下英吉利民族精神中所必不可少与弥足珍贵的要素,也是英吉利民族重新崛起的希望所在。
作为一个有着深刻历史意识与博大人文情怀的思想者,休斯审时度势,通过塑造乌鸦这一艺术形象,努力破除英吉利民族岛国情结中因固步自封而导致的一蹶不振。《乌鸦》这部作品蕴含了休斯对英吉利民族处境的深沉思考和对英格兰的无私大爱,也是诗人在当时历史语境下重新振奋英吉利民族精神的有意义尝试。《乌鸦》以其鲜明的意象、铿锵的语言,尤其是浓厚的历史感与人文内涵成为休斯的一部力作,它无愧于美国休斯研究专家列奥纳多·萨奇(Leonard Scigaj)的高度评价:“属于不枉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精心审读的那种精品。”[16](157)
[1]Sagar,Keith.The Challenge of Ted Hughes.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4.
[2][英]泰德·休斯:《生日信札》,张子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
[3]Colls,Robert.Identity of England.Oxford:Oxford UP,2002.
[4]Stevenson,Randall.The Last of Englan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Research Press&Oxford UP,2007.
[5]阮炜等:《20世纪英国文学史》,青岛:青岛出版社,1998年。
[6]Keegan,Paul.ed.Ted Hughes:Collected Poems.London:Faber and Faber,2003.
[7]Morgan,Kenneth O.The People’s Peace:British History 1945—1989.Oxford:Oxford UP,1900.
[8]许洁明等:《英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
[9]Fass,Egbert. Ted Hughes:The Unaccommodated Universe.Santa Barbara:Black Sparrow Press,1980.
[10]胡经之等:《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11]Scigaj,Leonard M.Ted Hughes.Boston:Twayne Publishing House,1991.
[12]Bold,A.ed,The Cambridge Book of English Verse,London,CU P,1976.Quoted in a note on“ A Childish Prank”.
[13]Skea,Ann.Ted Hughes:The Poetic Quest.New England:The University of New England Press,1994.
[14]Walder,Dennis.Ted Hughes.Milton Keynes,Buckinghamshire: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
[15]毛思慧:《精神与灵魂失落的特写镜头:论特德·休斯的长篇叙事诗〈沉醉〉》,《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
[16]Scigaj,Leonard M.The Poetry of Ted Hughes:Form and Imagination.Iowa City:University of Iowa,1986.
[17]张中载:《塔特·休斯:英国桂冠诗人》,《外国文学》,1985年第10期。
[18]Skea,Ann.Ted Hughes and Crow.ht tp://www.zeta.org.au/~annskea/Trickst r.htms (30 December,2010)
[19]李成坚:《个性化道路上的乌鸦之歌》,《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