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2013-03-27陈春生
最近十来年,有关中国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报道时见报刊、网络,成为大众关注的一个热点。比如几年前,有“李敖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炒作,紧紧跟进的是媒体报道王蒙、莫言等作家获提名的消息,更有甚者,几个美国华人为了出书的销路,居然说一部名叫《方老壳传奇》的小说也被提名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诺贝尔文学奖由瑞典文学院颁发,评选获奖人的工作是在颁奖的上一个年度9月份开始的,先由颁奖单位给那些有能力按照诺贝尔奖章程提出候选人的机构发出请柬。而依据规定,具有提名资格的单位和人是世界各国与瑞典文学院相类似的机构、大学历史语言文学教授和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但拒绝个人自己推荐,从这些规定看,具有推荐资格的人还是比较广泛的。候选人提名必须在决定奖项那一年的1月31日前以书面形式通知瑞典文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从每年2月1日起,诺贝尔文学奖评定委员会依据提名开始评选工作。一般来说,每年有大约150—200名推荐候选人,除去以前重复推荐的作家,新进入的作家并不是很多,这样评选委员会就在这个基础上,开始逐步评议和淘汰,需要说明的是,每一个阶段的评议和表决都是秘密进行的。而且整个评选和表决的材料是严格保密的,一直要保密50年。到了9—10月初,委员会将推荐书提交有关颁奖机构;颁奖单位必须在11月15日以前作出最后决定。委员会的推荐一般会受到文学院重视的。依据规定,候选人只能在生前被提名,但如果正式评选出来时,获奖者还活着,但到颁奖时去世了,那么奖项依然有效,如1931年获奖的瑞典诗人卡尔弗尔特在颁奖的时候已经去世了,但并不影响他获奖。奖一经评定,即便有强烈的反对意见也不能予以推翻。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年舆论对诺贝尔文学奖说三道四,但瑞典文学院依然坚持自己的评选标准而不动摇的重要原因。对于某一候选人的官方支持,无论是外交上的或政治上的,均与评奖无关,因为颁奖机构坚持文学奖与行政权力和国家无关。
从诺贝尔文学奖的遴选程序看,提名的机构和具有提名资格的人是比较广泛的,因此获得提名并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从提名到获诺贝尔文学奖之间有漫长的路要走,以君特·格拉斯为例,他几乎和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因里希·伯尔同获提名,却直到1999年才折桂,这还算运气好,有的作家被提名几十年,到死未能获奖。因此媒体炒“提名”,我们姑妄听之,不必当真。
不过关于老舍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传言却不断被重复,有必要认真甄别一下。
2000年8月9日《中华读书报》头版刊登舒乙谈老舍曾获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言论,这些言论一直被研究老舍和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作为学术资料引用,流传至今。所以我在这里谈谈自己的想法,舒乙是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知名的现代文学研究专家,而且还是老舍先生的儿子,如果在私下里说说,大家也就听听而已,但他先在现代文学馆的讲座上说,后又与记者说。论断令人费解,“听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都提到过这件事情(指获奖),从口头上说应该是确证了,问题只是缺少相关的材料。”如果仅凭说的人多,没有过硬的材料支撑,就认定是事实,就能确证,那太荒谬了,也太轻率了些,那么,关于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是怎样传出的呢?是否令人信服呢?
1994年,《炎黄春秋》第9期上,刊有的一篇短文,题目就叫《老舍为何没领到诺贝尔文学奖?》,署名舒文,短文说:
到1992年为止,巴金等中国作家甚至包括鲁迅,都未打入前5名,唯独一名中国作家例外,他就是老舍先生,早在四、五十年代,美国人就议论过,诺贝尔文学奖该考虑到中国人吧,然而当时中国人并未入选。
到了1966年,过去要挑一个中国作家的话题被重新提起,瑞典文学院组织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要看作品,可委员中没有一个懂中文,只能从英文或瑞典文中挑选中国作家,巴金、冰心等人的作品文化革命后才译成英文介绍出去,只有老舍先生的著作早已在西方流传,其中有瑞典文版的。
搬来一读,众评委顿感这位名叫老舍的中国作家身手不凡。尤其他的《猫城记》寓言化的描写了人际关系的复杂,嘲讽人类中性恶人的劣根性,具有超越国界的世界性。
这时老舍先生并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拍板定了他,他决然选择了西去的道路。
文章说老舍获得了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因为他已去世,瑞典文学院才将文学奖授予了排名第二的川端康成。不管作者的主观意图如何,这篇文章的知识性错误随处可见,比如说鲁迅未打入前5名,就是想当然,因为1927年,瑞典探测学家、历史学家斯文·海定打算推荐鲁迅,被鲁迅婉拒,也就是说,鲁迅根本没有参与角逐,何有“打入”之说。又比如,说四、五十年代中国人当时并未入选也与史实不符。1944年,赛珍珠就曾推荐过林语堂。更不可信的是,按文中的说法,1966年瑞典文学院就考虑了老舍,因为老舍死亡而取消。怎么与1968年的川端康成扯到了一起呢?即便这一切是真实的,也与诺贝尔文学奖的运作程序不符,因为瑞典文学院的评委们(注意:诺贝尔文学奖不是美国人能选定的)每年2月份起,对被推荐的作家进行遴选、淘汰,要到9月份才能确定3—5人的小名单,交由院士表决,老舍先生1966年8月24日非正常死亡,即使这个时候他还活着,瑞典文学院也不会“拍板定了他”,投票还没开始呀。再说按照惯例,瑞典文学院在撰写入围作家的研究报告时,要弄清楚该作家的情况,即便因为中国当时的国情特殊,也不至于两年以后才弄清楚事实真相。还有,瑞典文学院每年的评选过程严格保密,保密期为50年。一些院士尽管偶有说露嘴的时候,但涉及到核心机密即便是敏锐的新闻界,也束手无策,这篇文章不知道是从何处弄到属于最高的机密。
据笔者所知,这是最早提到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因为论述的漏洞百出,记得当时有人提出质疑,现在舒乙先生所采信的观点与《炎黄春秋》上舒文的观点相同,只是引证了消息的来源:
“6日(指2000年8月6日——引者)记者就此事采访了舒乙先生,他再次肯定了老舍先生获诺贝尔奖的说法。他确证说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具体年份待查),日本老舍研究会会长藤井荣三郎曾专程到中国向老舍家属透露这一情况。舒先生后来几次请藤井先生提供书面材料,也托一些日本的同行查找相关的材料,遗憾的是,由于不是专人负责,一直没有获得证据。”
我以为这仍难以令人信服。据舒乙先生说,有关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资料在日本,这是站不住脚的,既然评奖的资料要保密50年,不可能独独对日本解密,有关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的详细情况要到2018年才能知晓,现在即便派人去瑞典调查,肯定无功而返。更何况是与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不搭界的日本呢!另外,作为一位日本学者专程来告诉老舍获奖内幕,却没有材料佐证,这不符合日本学人严谨的治学态度,它只能反证在日本这一消息仍属传闻。
新近看到了一些资料,表明几年前,我对这个问题判断的正确性和合理性,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位老舍研究专家,叫傅光明,在《长江学术》上专门就老舍和诺贝尔文学奖问题找到了日本老舍研究会会长藤井荣三郎,并把舒乙所说的似是而非的话给澄清了。这段资料非常宝贵,我引用到此,请读者评判,也对傅光明先生的严谨认真的求学态度表示敬佩:
我专门发电子邮件,请日本友人冈田祥子女士向舒乙在“口述”中提到的藤井荣三郎求证。很快,2005年5月29日,藤井先生给冈田女士写了回信。热心肠的冈田女士收到信以后,便用国际特快邮寄给我。我又请同事李家平先生将此日文信翻译成中文,终于见到了这位极其重要的“口述者”的“证词”。为保持信的原貌,特摘引如下:
冈田祥子先生关于您所询问的事情,我向您说说我的记忆,要把事情的时间性搞清楚,还得参照我的经历来讲。
从《日本文艺杂志》上见到原本考虑授予老舍的诺贝尔文学奖可惜又失去的消息,并把这些告诉舒乙先生和老舍夫人的,确实是我。当时他们听了也感到吃惊,我想这些您也许不清楚。可是,时间上并非“1978年或79年”,而是1981年 4月。清楚地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访问北京的时候。拜访舒家,是在滞留北京的那几日,……在同(舒乙、胡絜青)两位畅谈中,我记得向他们说起:“日本文艺杂志载,日本国际笔会的一位作家谈到,川端康成获奖后,他从瑞典大使馆的朋友的电话里得知,原本获奖者是考虑到老舍先生的,可是因为文革,对中国的印象很差,加之老舍本人已经去世,于是该奖授予了川端。这个笔会的人说,川端先生是非常杰出的作家,但作为人道主义的受奖者来说,还是老舍先生更为合适。”不记得我向舒乙先生说过(诺奖)筛选获奖者的经过,因为那杂志的文章上,在“秘密投票”方面,有没有记述方面的详细说明,我全然没有印象。
在当时的几种杂志里,我只选刊登创作和评论的买来看。主要是《文学界》、《新潮》、《群像》、《文艺春秋》四种。在我的记忆里,《文学界》曾把几个人的随笔、回忆性短文集中发表在一个类似轻松沙龙的栏目里边。记得执笔者中有崛田善卫,也许还有其他人。总之,我当时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记录,便将这本杂志藏入书斋。这篇文章刊于哪年哪个月号,此外,杂志是否真的是如我所记忆的《文学界》,已不是很清楚了。当时我手头有事,且认为什么时候要看,随时找出来就可以了,于是一直没有再找。但文章刊登的时间可以确定,记得这篇文章,是刊登在杂志的11月号或12月号,也许还要再稍晚一点。总之没有把杂志名称、刊行月号和作者名字记录下来,是个大失误。在1981年和舒乙先生、胡絜青先生会面数年后,忽然舒乙先生向我打听杂志名和作者名。本当把杂志邮寄过去,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那时我的书斋曾做过一次大扫除,清理过一些没用的杂志,也许当时就把那本杂志错误地归入无用的书籍和杂志当中了。但是,不管怎样,关于老舍和诺贝尔奖的文章曾刊载于《文艺杂志》上,这件事情是不会错的。说实在的,收到舒乙先生的信,我连忙跑到中之岛图书馆,查找川端先生获奖后一年以内出版的杂志,在《文学界》等杂志的目录中,寻找可能的文艺消息、短篇随笔,可是我无法确认是哪个人。以上,只能向您做一些不是很确切的答复,实在是抱歉。……(《中国作家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傅光明《长江学术》08第1期)
看样子,这个关于从日本传来的老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也是人们口头相传的议论而已,因为投票是秘密的,瑞典大使馆的朋友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呢?我推测,日本研究老舍的专家或者喜欢老舍的作家,把川端康成和老舍比较,认为从人道主题的角度看,老舍是更符合理想主义和最出色的标准的,仅此而已。
那么,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情况怎么样呢?1958年,美国作家赛珍珠提名日本现代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为候选人,以后这位作家多次被西方文艺界提名,不幸的是,他于1965年去世。60年代初,日本文艺家协会推荐了诗人西胁顺三郎,日本笔会则推荐了小说家和戏剧家山岛由纪夫。川端康成最早为瑞典文学院所注意是在1961年,这一年他们指派一位名叫瓦伦德的年轻评论家写了一篇研究报告,此后又有几位作家写了关于他的研究报告,可见川端康成早就进入了评委们的视野。1968年,参与诺贝尔文学奖角逐的有几位颇有竞争力,与川端康成比肩的是爱尔兰杰出戏剧作家贝克特,他于1969年获奖。
从种种迹象看,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只是传闻,之所以还有人乐于传涌,是因为它满足了一部分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渴慕心理。这也是当代中国文坛浮躁的一种表现罢了。
(选自《擎着光明的火炬》/陈春生 著/商务印书馆/2010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