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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历史的插曲

2013-03-27尹家民

读书文摘 2013年2期
关键词:贺子珍彭德怀庐山

尹家民

毛泽东秘会贺子珍

在7月16日以前,庐山会议还是开得比较轻松的,确有“神仙会”的味道。根据会议的安排,白天开会、读书、看文件,晚上看戏或跳舞,星期天休息。开会之余,有人游览风景名胜,有人做诗填词。特别是毛泽东的《到韶山》、《登庐山》两首诗由周小舟、胡乔木二人传出后,山上更是诗风大盛。

毛泽东的心绪也是平静而轻松的。他甚至怀揣着一个多年的愿望:那就是能否秘密会见一下阔别已久的贺子珍。

贺子珍是1947年从苏联返回中国的。据说毛泽东当时准备让她仍回到自己身边,说这是历史造成的,还是要按中国的老传统解决。可是后来组织上又决定不让她进北京。在行动上,她无疑要服从组织,而思想上她仍对主席一往情深,思念不已。在1954年9月全国第一届人大期间,她打开收音机,照例收听每日新闻,突然,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她凝神细听,这不是毛泽东在说话吗?是他,是他……砰地一声,她昏倒在沙发上。经过抢救,她虽然苏醒了,而精神上的健康,再也无法恢复。患了精神分裂症的贺子珍在上海时,时好时坏,她提出到江西南昌住些日子,仍不见好,复发的症状越来越重。发病时,她疑虑、恐惧,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总认为有人要谋害她。厉害时,不吃不喝,木然而坐,两眼发呆。她的体质完全垮了下来,与年轻时挺拔秀丽的模样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她若不发病时,仍然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脑也清醒,但不能谈得太久……

毛泽东对此多少有些耳闻。他又是个怀旧念情的人,心里总不免想起她。1954年,贺子珍听到他在广播里的声音发病的事他也听说了,轻易不落泪的毛泽东流泪了。贺子珍到江西后,毛泽东让他俩的女儿娇娇(李敏),多次到南昌来看她,而且总要带些贺子珍喜欢吃的东西和难买的药品。毛泽东还多次给贺子珍写过信,有时是让李敏带信,信的开头总是称呼贺子珍为桂妹,因贺子珍生在桂花飘香的季节,小名就叫桂花。据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分析,毛泽东词作中《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杨、柳都有所指世人皆知,而“吴刚捧出桂花酒”中的“桂花”应是贺子珍。(以下参见水静:《特殊的交往——省委第一书记夫人的回忆》,江苏文艺出版社)

7月7日中午,杨尚奎回到家里郑重地对水静说:“你马上收拾一下,今天下午就动身回南昌。”

“什么事,这样急?”

“去把贺子珍同志接到庐山来,和朱旦华一道去。毛主席要见她。”朱旦华是毛泽民的原夫人。

水静几乎叫了起来:“啊,这可太好了!”她一直希望有这样一天。她也曾就此事问过杨尚奎:“主席为什么不跟贺子珍见一面呢?这对他来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杨尚奎摇头,很严肃地说:“你不要把见见面这种事看得太简单了。毛主席是全党全国的领袖,他的一举一动都应该是人民的表率;他也要受中央的约束,而他的纪律性是很强的;再说,一旦江青知道了,即使只是见见面,也会大吵大闹,那影响多坏呀!”水静以后就不存指望了,当事情真的要发生时,她都不敢相信了。

“你听我说,”杨尚奎做了一个制止水静大声说话的手势,说:“这是一个特殊的任务,主席强调要绝对保密。汽车上山之后,不要到这边别墅区来,要直接开到我们安排好的住处去。”他又叮嘱,在见到主席之前,不要让贺大姐知道是主席要见她,以免她过于激动而触发旧疾,他说这也是主席亲自交代的。

第二天,水静将贺子珍接到车上,便向庐山飞驰。到了庐山涵洞左侧的28号房,贺子珍住下,水静就和毛泽东联系。

“客人的情况怎么样?”毛泽东在电话里问,声调有些激动。

“一切都好。”水静报告。

“那好,你等着我的安排。”

次日中午,趁贺子珍午睡,水静到了毛泽东住的“180号”,即“美庐”。她进去时,毛泽东正在抽烟,等着水静。水静将如何将贺子珍接上山的情况简略汇报了一下,告诉主席,大姐情况很好,记忆力也还可以,能回忆许多往事。

“很好。”毛泽东点点头说,“今天晚上9点钟,你坐尚奎同志的车,送她到我这里来。”

“好的。”

毛泽东继续说道:“这里已经安排好了,身边的几个同志都有事下山去了,只有小封留下值班。门哨认得尚奎同志的车号,不会过问的,开进来就是了。”

水静想起朱旦华,问:“要不要找旦华同志一道陪大姐来?”

“不用了,你一个就可以。”毛泽东已有所考虑,他想尽量缩小知情面。

水静起身告辞:“主席,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毛泽东紧锁眉头,使劲吸着烟,心事重重。他没有直接回答水静的问话,而是自言自语似地说:“咳,希望能一拍即合。”

晚上9点,一辆吉姆轿车径直开进“180号”院,缓缓停在台阶下面。已经在那里等候的毛泽东卫士封耀松,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扶出贺子珍,水静在另一面扶着,一起进屋,直上二楼。楼上共有三间房,毛泽东住了两间,外面是会客室和办公室,里间是毛泽东的卧室。紧靠楼口右侧有一间小房,是卫士的值班室。封耀松送贺子珍进里间时,水静就在值班室休息。一个多小时后,毛泽东召唤卫士的铃声响了。一会儿,封卫士把贺子珍扶进值班室,让她坐下,然后对水静说:“主席请你去一下。”

水静走进主席房间时,只见他手里夹着烟,脸色很不好。

“不行了,脑子坏了,答非所问。”毛泽东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对水静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水静盯着毛泽东苍白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她很激动,你要注意她的情绪。”毛泽东夹着烟的手朝水静点了一下,说:“明天你就送她下山,下山以前,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她。现在她已经知道我在山上,怕她出去碰到熟人,那不好。延安时期的熟人很多呀,有些就住在你们附近。”

“主席,请放心,我保证不会离开她一步。”

“还有一件事,最好回去就办。”毛泽东加重语气说,“她拿走了我三小瓶安眠药,很厉害的,吃多了会出事。你要想办法从她手里拿下来。”

“好,我会办妥的。”

水静陪贺子珍回到住所,一直想着毛泽东要她办的事。当贺子珍又一次提到主席的生活时,水静不经意地问了一声:“大姐,你觉得毛主席的变化大吗?”

“别的都和以前一样,就是老多了。”贺子珍说道,“我看他很疲倦,烟抽得很厉害,安眠药也吃得很多。”

听她提到安眠药,水静灵机一动,立即抓住这个话题:“是呀,主席太忙了,休息不好,听说要吃两次安眠药才能入睡哩。尚奎也是这样,工作一紧张,没有安眠药就睡不着觉。”水静乘势说道:“对了,听说大姐在主席那里拿了几瓶安眠药是吗?能不能给我看看,主席吃的是哪一种,我好给尚奎搞一点。”

贺子珍不及多想就把药瓶递给水静:“你看嘛,就是这种。”

“这种呀,我还没见过哩。”水静接过药瓶。“这药给我好不好?我给尚奎吃吃看,不知效果好不好。”

“好嘛,你拿去就是了。”贺子珍爽快地说。

水静暗暗嘘了一口气。第二天一早她给封卫士挂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安眠药已经拿到了,请主席放心。这天下午,贺子珍返回了南昌。此次相见,是毛泽东和贺子珍延安别后的第一回,也是此生的永诀。本来毛泽东是抱着热望的,可结果令他失望。这种心情上的落差,不知是否也影响了他对庐山会议的期望值?

毛泽东想解决“头脑发昏”的问题

周恩来6月28日离开北京,次日在武汉与从韶山归来的毛泽东汇合。7月1日,周恩来与毛泽东一起抵达庐山。邓小平因腿部骨折不能到会,陈云也请病假未到。这样,周恩来实际上负责操持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具体工作。在前面几天的讨论中,周恩来认为,1958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是两大新的革命,在取得伟大成绩时必然会带来某些问题。他说:这些问题主要有三条,第一是速度问题,工农业生产在某些地区和部门可能增长较快,但设想每年翻一番不可能;第二是平衡问题,旧的平衡突破了,新的平衡没有建立起来,国民经济的各部门之间失去了综合平衡;第三是质量问题,在“大跃进”的数量增长中,部分产量的质量下降了。周恩来认为,这些问题在北戴河会议以后逐步地暴露出来,党在逐步地认识和解决,这次庐山会议就是要对这些问题全面地认识。周恩来主张把问题都端出来,采取积极的态度。大家不要互相埋怨、互相责备,而要互相督促、互相勉励、互相帮助,只有这样,才能找出解决办法,把事情办好。

显然,周恩来对形势的估计,和与会的大多数人的意见相似,也是符合毛泽东所说的那三句话的。在上庐山的半个月之前,毛泽东曾在关于工农业指标及综合平衡的讲话中提到:“一个时候,我们自己头脑发昏。人的头脑有时候有一点发昏也是难免的,有什么要紧?第二天就清醒了。”这时周恩来插话:“现在人家说中国的数目字不可信了。”毛泽东接着讲:“我们要让中国的数目字可信,现在不信,以后还是要信的。”毛泽东说到自己有片面性,只注意高炉、平炉的生产设备能力,周恩来也赞同:“主要是小高炉和小转炉。”毛泽东觉得虽然如此,但并不可怕:“过去开了那么大的腔,现在要想一个办法转过来……这一套我们从来没有搞过。我们过去历来搞的是革命,没有搞过建设。这不是指三委、各部,他们是专家,而是说我们多数人没有搞过建设。各省委书记没有搞,我也没有搞,因这顾不过来。去年北戴河会议以后才搞这些事。我到井冈山,头一仗就打败仗,从这里学到了好经验,因为吃了亏嘛。现在的问题不是怪这个怪那个。……我们历来是这样。出了乱子,共产党一抓就好了。”这可以说是毛泽东上庐山的初衷。(《毛泽东在江西》,中共党史出版社)

刚上庐山,毛泽东在讲到形势时仍然是这样:“国内形势是好是坏?大形势还好,有点坏,但还不至于坏到‘报老爷,大事不好的程度。八大二次会议的方针对不对?我看要坚持。……对去年的估计是:有伟大成绩,有不少问题,前途是光明的。缺点只是一、二、三个指头的问题。”

在庐山会议前期,周恩来也是本着这种精神开展工作,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从7月10日到12日,他接连三次召开财政问题座谈会,针对1959年上半年出现的财政赤字,他提出了七条解决措施。

就在周恩来进行调整的过程中,彭德怀上庐山来了。7月14日,他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中陈述了他对1958年以来“大跃进”中的错误和经验教训的看法,指出了中肯的意见。庐山的和谐气氛开始逆转。其实在写信之前,彭德怀在庐山的大会小会上已作过多次发言或插话,其锋芒毕露,言辞尖锐,虽经出于好意的工作人员在整理简报时作了处理,特别是删掉了在小组会发言中最尖锐、直接涉及毛泽东的词句,但山上的好事者和护短的人不少,估计毛泽东不会不知道。比如这样的话:“要找经验教训,不要埋怨,不要追究责任。人人有责任,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泽东同志在内。‘1070是毛主席决定的,难道他没有责任!我也有一份,至少当时没有反对。主席最伟大的地方在于能及时发现问题,弯子转得快,如果没有郑州会议,经济会被破坏;毛主席与党在中国人民中的威信之高,是全世界找不到的,但滥用这种威信是不行的;现在是不管党委的集体领导的决定,而是个人决定,第一书记决定的算,第二书记决定的就不算……”

从毛泽东的工作人员那里,周恩来也听到有关毛泽东的一些动向。毛泽东办公室里的灯,经常亮到子夜,可是里面并不见人。毛泽东过去开会总要轮流找各路“神仙”谈话。自从彭德怀开炮后,他约人谈话的次数少了。时常面色阴沉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坐在阳台上对着残阳抽烟。夕阳西下时,他独自在竹林里徘徊,或者绕着喷水池,反剪着双手来回踱步。有时,周恩来到“美庐”请示工作,常见毛泽东坐在藤椅上发愣。他可能感觉到毛泽东正在下什么决心,因为他那种沉闷的态势,周恩来还是在打三大战役前决策时见过。

事也凑巧,本来彭德怀想将他的种种看法,当面找毛泽东谈谈,可毛泽东的卫士告诉彭德怀:主席昨晚一夜没有睡,刚刚躺下。彭德怀只好怅然而归。在战争年代,彭德怀为了紧要事情,曾经排开警卫人员的阻拦,掀过毛泽东的被窝。那时毛泽东并不怪罪,总是急急披衣起坐,谈完要谈的事情,有时候还笑着说:“只有你彭德怀才会在人家睡觉的时候进来提意见!”可现在不是当年了。从彭德怀住的176号到毛泽东住的180号,走林阴甬道不过200米,但是一次面谈的机会却失掉了。

很显然,彭德怀的发言和后来的上书,在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和迷信已经很盛的情况下,是很不合时宜的,引起了毛泽东的极大不快,甚至联系到彭德怀的历史,怀疑到彭德怀的用心。16日,毛泽东把彭的信印发给了会议讨论。这一天,他还召集刘少奇、周恩来和朱德三位政治局常委开会。

“昨天收到彭德怀写给我的一封长信,我加了个标题,印发各同志参考。印发下去后,大家评论一下这封信的性质。”毛泽东望望周恩来,“如果林彪同志身体还可以,也请他来,恩来同志,由你通知他吧。”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党委会决定:将会议延长一周左右,让与会者把意见都讲出来。另外,通知林彪、彭真、薄一波、黄克诚、安子文等人上山。

庐山已经有点火药味了。

但晚上的舞会还照常举行。当时这里还没有舞厅,只能在一座小教堂里进行。毛泽东一般都是请东道主水静先跳,一两个曲子后再换别人。他的舞姿如同散步一样,没有太多的规矩。周恩来一般总是轮番请李先念夫人林佳楣、曾希圣夫人余叔、水静等跳。他的舞姿潇洒,飘然如风,最为精彩的是跳快三步,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舞姿。这一天,周恩来和邓颖超去参加舞会,舞曲一停,坐在一旁的毛泽东的秘书李锐已经隐约听到了不利于彭德怀的风声,他怀着不安的心情,问周恩来:“总理,你认为彭总的信怎么样?”

周恩来当然看过彭德怀的信,随口说道:“那没有什么吧!”

在周恩来看来,彭德怀的信,是一种正常情况。而且,他的思想是和彭德怀相通的。他曾经对身边的同志讲过:彭总的信反映了一些实际情况。

7月17日,按照新的分组开会,开始讨论彭德怀给毛泽东的信。会上,传达了刘少奇、周恩来16日在政治局常委会上讲话的精神。刘少奇的意见是,成绩要讲够,缺点要讲透,干劲要鼓足。周恩来则算了一笔账,说虽然补贴了40亿,但是取得了经验,争取了时间,大大提高了我国钢铁生产的设备能力和缩短了投入生产的时间,小土群为小洋群作了准备,小高炉为大高炉作了准备。“两小”充分利用了分散的煤铁资源。钢铁账要算。但既要算经济账,也要算政治账;既要算现在的盈亏账,也要算将来的盈亏账。只能两条腿走路,不能一条腿走路。

7月23日一大早,临时通知开全体大会。上午,毛泽东亲自到会,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位置。当一截烟快要熄灭时,毛泽东发言了。他的讲话,有时看起来很随意,却往往蕴含着无穷的意味。这次他又以随便的口气开始,但一开口就使人觉得不一般:

“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点吧,可以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

在毛泽东这篇近三个小时充满愤激之情的讲话中,对彭德怀等人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也联系到反冒进,说他们重复了1956年下半年、1957年上半年犯错误的同志的道路:“那时的反冒进,就是资产阶级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泄气性、悲观性。我们不戴高帽子,因为这些同志与右派不同,他们也搞社会主义,只不过是没有经验,一有风吹草动就站不住脚,就反冒进。”毛泽东欣慰的是,“那次反冒进的人,这次站住脚了。如周恩来同志劲很大,受过那次教训,相信陈云同志也会站住脚的。恰恰是那次批评他们那一部分人,这次取他们的地位而代之。不讲冒了,可是有反冒进的味道。比如说‘有失有得,‘得放在后面是经过斟酌了的。”其实信的原稿是写的“有得有失”,秘书在抄写时给写倒了。彭德怀对此从没怪过秘书,只是自己承担责任。毛泽东情绪颇为激动,说道:“我为什么现在不硬着头皮顶住了呢?20天了,快散会了,索性开到月底。马歇尔八上庐山,周恩来三上庐山,我们一上庐山,为什么不可以啊?有此权利。”毛泽东在作自我批评时是比较冷静、客观的:“1958年、1959年主要责任在我身上,应该说我。过去责任在别人,总理、陈云,现在应该说在我,实在是一大堆事没管。‘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发了疯。”毛泽东还联系到周恩来,说:“至于党不管党,计划机关不管计划,不搞综合平衡,搞什么去了?根本不着急,总理着急,他不急。人不着急,没有一股神气,没有一股热情,办不好事情。”从中看出,毛泽东对南宁会议后的周恩来的工作是肯定的,这次庐山会议也觉得周恩来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对于彭德怀等人来说,毛泽东的讲话真是如雷贯顶,不知所措。散会时,彭德怀匆匆离开了会场,但刚刚走出不远,就被周恩来派人叫去开会。他回过头,看到毛泽东正与其他人一起向这边走来,彭德怀迎上前去,对毛泽东说:“主席,那封信是我写给你作参考的,为什么把它印发了?”

毛泽东回答:“你也没有讲不要印发嘛。”

一向不善言辞的彭德怀无言以对,默默地走开了。

毛泽东的这篇讲话,成了庐山会议的转折点。此后,会议的主题和方向,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批彭的调子一步步升级。

但在周恩来住处召集的彭德怀等几位副总理开会时,周恩来还在谈形势的困难,还在安慰彭德怀。

周恩来说:“9000万人上山,1070万吨是一个革命。2700至3000万吨则根据不多,现在落实到1300万吨。”(参见谷牧:《回忆敬爱的周总理》)

彭德怀仍沉浸在毛泽东的讲话中,他的情绪有些抵触,他解释了自己写信的动机和考虑,表达了对受到错误批评的不满。

在周恩来看来,彭德怀的“问题”远没有他当时反冒进那样严重。

中午,彭德怀回到自己住处,和黄克诚一起用餐。两个人相对无言,谁也没说一句话。黄克诚只吃了几口饭,把碗一推,站起来走了。彭德怀更吃不下,在餐桌前坐了片刻,也放下碗筷离席而去。回到自己办公室,彭德怀坐在写字台前,点燃一支香烟,吸两口,熄灭。接着,又点上一支,又熄灭,丢进烟灰缸。他把桌上堆积的文件,拿过一份,信手翻两页,看不下去,又把它丢在桌上。整整一个下午,纷乱、烦躁、委屈和愤愤不平的情绪折磨着彭德怀。(《黄克诚自述》)

23日以后,彭德怀就再没到餐厅同大家一起吃过饭,他的心情自然非常沉重。23日晚上散步时,他遇到聂荣臻,聂荣臻问他对毛泽东讲话的感想,他说:“是非曲直由人断,事久自然明吧。”这是他对过去许多历史误会一贯持有的态度。聂荣臻劝他认真考虑,要作检讨,对党有利。彭德怀心里很矛盾:毛泽东讲得那么严重,不作检讨是不行的,否则转不过来。但要全部否定自己,也觉得不合实际。他请了两天假,反省过去的种种问题,尽管内心矛盾重重,26日,他还是违心地作了检讨。

彭德怀的老战友朱德元帅在23日下午参加第一组的讨论,他第一个发言,但并没谈彭德怀的错误,直到25日他在第四组作较长的发言,才提到对彭德怀信的看法:“高级干部有不同意见,无论如何要搞清楚。把问题搞清楚了,统一了认识,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主席过去批评我空洞的乐观主义,现在可以说是落实的乐观主义。彭德怀的信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悲观失望,但是他把缺点错误说重了。这不合乎事实。彭总的一个特点,是容易固执己见。如果是正确的,当然要坚持;是错误的,就要接受批评,改正错误。彭德怀的信起了好作用,但看法是错误的,应当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检查一下自己,对某些缺点看得太严重。”他最后说:“彭总有一股拗脾气,今后应该注意改掉。彭总在生活方面注意节约,艰苦卓绝,谁也比不过他。彭总也是很关心经济建设的。只要纠正错误认识,是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的。”

在26日彭德怀检讨后,朱德好像自己卸下一副重担,宽慰地说:“彭总发言的态度是好的。我相信他是畅快的。彭总的发言中有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农民意识。在座的天天向前进,哪有不改的!他的主观性、片面性就是这样来的。大家对彭总的批评是对的,彭总今天对大家的批评也比较听得进去了。过去就听不进去,谈起来就吵。我相信经过这次会议,统一了思想,统一了认识,就不会把错误当作包袱背起来了。”很明显,朱德也把此事看得轻淡了。

事实上,形势并不像周恩来、朱德估计的那样乐观。

形势所迫,许多人提高了调门

7月26日,对彭德怀的批判再次升温。

这一天,毛泽东向会议批示印发了《李云仲同志的意见书》,并写了题为《对于一封信的评论》的长达2000多字的批语。

李云仲原是国家计委基本建设局的副局长,给毛泽东写信时任东北协作区委员会办公厅综合组组长。他直接参与了1959年经济计划工作,深感问题严重,他多次向上级领导反映,却受到严厉申斥。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于1959年6月9日,将一封一万多字的信,直接寄给了毛泽东主席。李云仲信的第一部分是谈问题,他开门见山地摆出自己的观点。毛泽东的批示说,李云仲“认为从1958年第四季度以来,党的工作中,缺点错误是主流,因此做出结论说,党犯了‘左倾冒险主义、机会主义的错误。而其根源是在1957年整风反右的斗争中没有‘同时反对‘左倾冒险主义的危险。”当年能像李云仲这样较高级的干部,敢于直言上书,指出“大跃进”是犯了错误,在党内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信中用大量事实论证了“大搞土法炼钢的运动,这是一条失败的经验……这是对国家元气的最大消耗。……上百亿投资,上万吨钢材,几百万吨水泥、木材被白白抛在几千个工地上,长期不能发挥效果。看到这些损失确实很痛心。”李云仲信的第二部分是建议。他建议“在各级干部中进行反对主观主义的思想作风教育,教育全体党员坚持党的原则,加强党性锻炼。”

毛泽东在批示中写道:“李云仲的基本观点是错误的,他几乎否定了一切。”但毛泽东对信中所提到的计划工作中的种种问题还是给予了肯定,尤其对于他敢于秉笔直言大加赞赏。毛泽东笔锋一转,又对准了彭德怀:“这个同志的好处,是把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这跟我们看到的另一些同志,躲躲闪闪的态度不大相同。李云仲同志和这些人不同,他满腔热情地写信给中央同志,希望中央采取步骤,克服现存的困难……”

毛泽东之所以能容忍李云仲,关键是李云仲还是“小人物”。在庐山也遭到批判的李锐后来说:毛泽东本人常说,人是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的嘛,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嘛,还反对过鸦雀无声,说过“我就喜欢唱对台戏嘛”。在战争年代,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确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可是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他本人逐渐离开了这个传统。当然,南宁会议时,我陈述有关三峡问题不同意见,是一个同实际打交道的小人物(而不是一位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或常委),也许因此毫无反感,易于听取。1959年庐山会议前,国家计委干部李云仲怀疑“大跃进”的上书,可说也是一例。毛泽东很看重这封信的意见,认为计委领导从未反映过。我们几个人在会议前期几次被召见,毛也是认真听取我们的意见的。只是后来彭德怀、张闻天这些大人物开了口,事情才变得复杂而不可收拾了。

(然而,由于全国上下的极左思潮,受到毛泽东赞扬的李云仲并没有逃脱厄运。庐山会议后,他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开除党籍,下放劳动。“文化大革命”中,他曾长期在黑龙江的一个煤矿当矿工,历经艰辛,直到平反。)

7月26日,各小组的会议还传达了毛泽东的一条指示:事是人做的,不仅对事,也要对人。要划清界限,问题要讲清楚,不能含糊。这条指示与对李云仲信的批语,使得庐山会议又起波澜,彭德怀被抛上了浪尖:既然对人,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吧。于是,彭德怀一贯动摇啦,这次反对总路线,过去执行的就是王明路线;从洛川会议到百团大战,在战略方针上与主席对立啦;闹独立王国,讲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不听党的话啦……后来竟说彭德怀的入党动机都不纯,是带着入股思想入党的。

在发言中曾说过彭德怀一些好话的人大为紧张。有人正式声明,收回说彭德怀是好同志的说法,表示要重新评价彭德怀。

过去主持过反冒进,在7月23日还认为彭德怀的问题“没什么了不起的”周恩来,也感到一些压力。他不得不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

就在周恩来说过“不能单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局部和全局,还有当前与长远,得失要算总账,去年绝非得不偿失、得失各半,而是得多失少”之后,他还是算起了“经济账”:

“落实以后继续前进,绝不是机会主义。这就是政治态度。泄气思想是动摇总路线。我们只是去掉一部分虚气。”

“另一种偏向是,尽说些空话,看到问题不去解决,熟视无睹,放心得下,这同样是右倾。表面积极,总责备下面,光说空话,这实际上帮助了怀疑派。否认失调,否认紧张,这也是一类工作态度。”

“今年850万吨钢材,最后算账只700万吨。不要沉溺在小洋群中,两条腿要走稳当,如意算盘不能打得太多,不要怕拍王鹤寿的桌子,各部是否有这类事?几十万条错误,不能动摇总路线。问题只是偏差与不力,有的人碰到一个问题出现,就又怀疑一番;只看到个别现象,又忘记了全局和真理。我焦心如焚,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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