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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葛水平乡土小说的精神苦难

2013-03-27张晓梅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红霞情欲心灵

张晓梅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葛水平,作为崛起于山西的新锐作家,无疑是近几年中国文坛“最抢眼的作家”之一。短短几年间,葛水平“井喷”式地创作了大量带着山西乡土气息的作品。作者无一例外地站在“当下”的叙事立场,从日常化的生活经验出发,关注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书写底层人们的苦难人生,揭示了大山深处人们的生存状态。在中国乡土文学源流中,苦难一直是作家们反复书写的主题之一。对于苦难叙述的不同立场、方式,可以折射出作家们对于特定时代、历史氛围的心理映射。当代文学创作,在近些年不自觉地疏离了对乡土和农民的关注,传达出一种对于苦难记忆的遗忘。葛水平却致力于乡土小说创作,专注于乡土社会苦难的书写,不仅书写了因物质匮乏造成的生之艰难,也为我们呈现了因各种因素形成的精神上的苦难,或因男性对女性的压迫,或因可悲的报复心理,或因俗世愿望的遥不可及,尤其不吝笔墨地诉说了由两性的“性”关系引起的心灵上的痛苦与折磨,写出了一幕幕精神炼狱似的精神状况。

一、施虐与自虐的疼痛

心理学认为,一个人长期受到身体的蹂躏、精神的压迫,也就是受到施虐行为,很有可能产生神经上的焦虑症候。弗洛伊德言,第二种焦虑是指“在心灵内较有限制,长附着一定的对象和情境之上。这是各种不同的特殊的恐怖症的焦虑。如:黑暗,天空,空地,猫,蜘蛛……”[1]319,也就是说,当一个人长期地被束缚在某一对象或事物上,人的各种神经焦虑症候会呈现,这种情形在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早在19世纪,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就认为,规范两性关系的原则——一个性别法定地从属于另一个性别——其本身就是错误的。但在历史文化悠久的中国,“男尊女卑”的观念一直在社会习俗中占据重要地位,且对中国人的影响根深蒂固。自古至今,女性在社会中一直处境尴尬,即使在倡导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一些落后、闭塞的山区,女性依然是男性的附属物,依然可能遭受男性各种变态的施虐行为。

比如《喊山》中以“生命的失语”形式,叙写了一位饱受身体蹂躏与精神折磨的女人的神经焦虑状态。红霞是腊宏的妻子,但在腊宏眼中,她只是发泄兽欲的工具,只是他的一件附属物。腊宏可以肆无忌惮地殴打红霞,尤其红霞知道了腊宏的秘密,腊宏担心事情败露,竟威胁红霞“你要敢说一个字,我要你满口不见白牙”,从此,红霞索性不再言语,神经的焦虑自此也追随着她来到岸山坪。腊宏毫不留情地对山里的人谎称“她有羊羔子病,疯起来咬人”,脾气暴躁、性格怪戾的腊宏时常对红霞拳打脚踢,禁止出门,因此红霞长期处于恐怖的焦虑之中,以至于腊宏死去,她仍活在“恶魔”的阴影中,深夜中“哑巴就打了个战,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红霞在腊宏的长期施虐中,以一种失语的形式,长期生活在恐惧阴影下的焦虑状态中,给读者以心灵上的强烈震撼。

除此之外,人还是一种复杂的动物,既可以对美好事物与弱小生灵产生爱慕与怜惜之情,也有可能因自身的利益受损而施以报复的仇恨心理。但是恨更像一把双刃剑,人在施虐的同时可能得到暂时的快感,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一种自虐行为,正所谓害人害己。在《悲剧心理学》一书中,朱光潜为我们诠释了悲剧快感与恶意的关系:“巨大的灾难临到我们自己头上时,便成为悲痛的根源;但降临到别人头上却是我们最大的快感。”[2]61

《天殇》中王书农因从小受到歧视与虐待,心里种下了仇恨与复仇的种子,加之唯一的女儿也疯傻了,一生生活在仇恨的阴影中,精神几乎崩溃,心理接近变态。随着王家长辈的逝去,王书农开始了他卑劣的复仇计划,骗取王家的生命之根——河滩地,在众人面前诋毁上官方,霸占牛……复仇的计划进展顺利,王书农也时时享受到瞬间的幸福快感。这切合悲剧心理学中所谓的恶意说,当我们的同类在遭受极大的痛苦时,我们却欣喜。也就是说:“人性中确实还存在着某种原始的野蛮残忍,某种本质上是自私和虐待狂性质的东西,由于这类东西的存在,人们对于敌人的失败感到兴高采烈,喜欢给人痛苦,甚至从朋友的遭难中得到一种邪恶的满足。”[2]66王书农因报复的心理得到一种邪恶的满足,但同时精神也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炼狱折磨,他的自虐行为与自虐恶果如影随形。“王书农也害怕死,买枪,雇家丁”,“还是不放心,加强戒备,由于心慌,踩住小石头,倒了下去”。对于王书农的这种快乐并且痛着的感觉,切合悲剧心理学之说:“悲剧不仅给人快乐,也唤起惋惜和怜悯的感情。这种惋惜和怜悯心情常常会非常强烈,一直威胁到悲剧的存在本身。人心中都有一种变悲剧为喜剧的自然愿望,而这样一种欲望无疑不是从任何天生的恶意和残忍产生出来的。”[2]71-72作为读者,我们看到王书农对自身不幸的遭遇采取了一种极端残忍暴虐的错误形式,让读者厌恶痛恨的同时也不免唤起惋惜和怜悯之情。

二、性爱不得的心灵之痛

“文学是人的文学”,古今中外有良知的作家,无不在其作品中执著地呼唤,张扬人性之善,鞭挞人性的丑恶。虽然如此,但人毕竟有七情六欲,有正常的情欲需求,但“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经病。实际上由于这种缺乏的结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动寻求变态的发泄”[1]244。葛水平在作品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幕幕人性恶造成的惨剧,尤其揭露了两性关系中“性”的缺陷造成的一座座精神炼狱场。

《甩鞭》就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男人因情欲得不到宣泄而导致人性扭曲,最终以致疯狂杀人的爱恨情仇故事。长工铁孩,对王引兰的美貌垂涎已久,苦苦等待麻五兑现承诺,却一次次失望,饱受情欲煎熬的他竟变态地和羊发生关系,畸形的性爱导致畸形的心理,他用极其残忍龌龊的手段结束了麻五的生命,又使计把李三有推入死亡的悬崖。由此可见,情欲的不满,本能的驱使足以使一个男人疯狂。恰如在《生命本能和文明》一文中,马尔库塞说:“文明史起始于对各种欲望,首先是对性欲的压制,各种欲望的自由而充分的满足同社会的根本利益是矛盾的。按照这一观点,性与文明社会处于长期对抗的关系中。社会统治最严酷、精神压抑最严重的时候,往往就是性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时候。”[3]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得经受弗洛伊德所谓的‘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压抑,但是对于我们有些人来说,甚至对于整个的社会来说,压抑都可以变得过度而让我们致病”[4]。因此,虽然人的占有欲和情欲是人类的一种本能的需求,但人们根本无法操纵它,于是当人性的基本需求不能得到正常满足时,人性中的“恶之花”便迅速地膨胀,以至彻底疯狂。

需要补充的是,两性关系中,性虽是人类再自然不过的属性,但生理意义上的“性”得不到正常满足,可以使人产生精神病学上的“倒错”状态,甚至出现癫狂的状态。因此,人的正常性能力遭遇阉割是悲哀的,男人的性能力丢失是悲哀的,这种男人的尊严与内心的屈辱感不言而喻。而且面子问题,尤其对于中国男人来说至关重要,鲁迅先生曾把“中国的有些人”称为“体面的虚无党”。由此看来,一个人的脸面就是人的尊严,当一个男人的屈辱与尊严是由于妻子被欺侮造成的,他的内心必将承受莫大的痛苦和耻辱感,久而久之,甚至形成极端的泄愤方式和复仇心理。

如《守望》中农民工张相征吐露心声:“人活得累,活得苦男人身下没有女人养着,不中啊,就像鱼儿不见水一样,男人要干死了。”但却因为性能力的丢失,失手夺走了年轻女人的生命。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不仅每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劳作,夜深人静时更要饱受精神的煎熬,我们深深地感受到积压在他们内心深处的种种牵绊与无奈之痛。《狗狗狗》为我们叙写了一个被阉割男人的精神苦痛。《黑血球》以沉重的笔触记叙了残酷的战争如何夺走一个男人的情欲需求,一生远离情欲生活,孤苦终老。老实善良的壮年男子伍海清,因目睹了日本人对豆寡妇等良平村妇女的兽行,尽管男人本能仍在,却始终认定“是人不做那事”。伍海清把男女间正常性爱与对女性的摧残强暴混为一体,从而可悲地泯灭了自己的情欲之欢。《浮生》中是关于一个男人遭受欺辱以及实施报复的一幕畸形心理的炼狱。唐大熊的妻子遭人强暴,外人的闲话和眼神,使他承受巨大的屈辱与疼痛,以致不能压制内心的屈辱与愤恨,产生了一种畸形变态的报复心理,可悲可叹的是这种报复却发生在妻子和儿子身上,每当“四野沉下来的时候,唐大熊就兴奋,就想在女人身体上泄愤”。儿子唐要发始终“活在一种无望的惶恐中”……唐大熊的报复如影随形,本是受害者,却在仇恨中亲仇不分,把自己的苦痛无情地倾泻到无辜人的身上,显示出弱小者的愚昧与自私,揭示出灵魂深处的幽暗和狡黠。

三、苦难中的救赎

在葛水平的小说中,并非一味地揭示苦难的伤痛,作者也站在人道主义的关怀立场,给多样的苦难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让小说中的人物在苦难中看到生活的希望,展现熠熠闪烁的人性之光。《喊山》中的哑巴红霞,在腊宏意外死去且确信真正死去之后,恢复了人皆爱美的天性和言说的本能,月明星稀的秋夜中沐浴,照镜,孤身一人爬上山喊山,声嘶力竭的叫喊,划破寂静的夜空。“沉默了十几年的哑巴终于从心底发出了她生命的呐喊,这一呐喊既是对险恶的抗争也是对善良的感激。”[5]这是红霞生平以来第一次痛快淋漓的发泄,十几年的委屈辛酸、痛苦恐惧,在这一刻随风逝去,迎来的是生活的轻松与幸福,且意味着红霞自觉意识的觉醒,成功地迈出了向正常人回归的重要一步。

此外,当性爱的毒果慢慢侵蚀一颗颗善良的心灵时,作者像无所不能的上帝抚慰受难的子民一样,以博爱的胸怀,给处于现实黑暗中的人们一缕金黄的阳光。作者给作品中人物开的安慰剂便是亦真亦幻的梦境,以此来抚慰千疮百孔的心灵。当现实不能满足欲望的实现时,梦成为欲望的最好实现形式。“梦因愿望而起,梦的内容即在于表示这个愿望,梦不仅使一个思想有表示的机会,而且借幻觉经验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满足。”[1]96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种种无意识愿望的象征性实现,梦是欲望的表现形式。长篇小说《裸地》为我们呈现了种种因素造成的精神苦难,却借助虚幻的梦境得到心灵的抚慰与暂时的释怀。暴店大户盖运昌家族,唯一缺少的就是子嗣,一刻不停地为添香火努力,却天不遂人愿,外表光鲜的盖运昌有着无以言说的隐痛与尴尬,常常在半暝半醒中梦见送子的启示。二太太武翠莲未能诞下一儿半女,心中有愧,常常生活在亦真亦幻的梦境中,总是做吉兆梦境,进而向老爷报告梦境,并期望得到老爷的一丝丝怜爱。女女因遭洋人强暴,在心里种下了一棵恐惧的毒果,不时啃噬千疮百孔的心灵,但因经常梦到小时候天真无邪的欢乐生活,使恐惧悲痛的心灵暂时得到宽慰。

葛水平作品中的精神苦难,犹如一张灰色、阴暗的大网,吞噬着一颗颗脆弱的心灵,时刻传达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无论是对施虐受害者的暴虐摧残,抑或是自虐者心理的悲剧色彩,还是由两性之间演绎的爱恨情仇,无不像一个个沉沉的枷锁,时刻缠绕他们的心灵,在精神的炼狱场域中挣扎与绝望。但葛水平在对苦难的言说与叙写中,并没有停留在以揭示身体的创伤来赚取读者廉价的泪水,而是向深层面挖掘,深入底层人们苦难叙述的核心和细节,把表现的重心聚焦于精神苦难的书写上,写出了一幕幕精神炼狱似的精神状况,以人作为最高价值,表现出人道主义立场的生命悲悯。

[参考文献]

[1]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3] 瓦西列夫.情爱论[M].赵永穆,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84:126.

[4]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49.

[5] 吕正轩.乡村风俗的生命解读——评葛水平的中篇小说《地气》《甩鞭》和《喊山》[J].当代文坛,20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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