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安妮塔·德赛笔下的鲍姆伽登
——从分裂到索居

2013-03-27张远

东方论坛 2013年1期
关键词:德赛鲍姆印度

张远

(北京大学 南亚系,北京 100871)

安妮塔·德赛笔下的鲍姆伽登
——从分裂到索居

张远

(北京大学 南亚系,北京 100871)

著名印度英语作家安妮塔·德赛的小说代表作《鲍姆伽登的孟买》以二战前后和独立战争时期的印度为背景,生动描绘了德国犹太人鲍姆伽登的流亡生活和内心世界。结合作者经历,从语言的四分五裂、文化身份的迷失、过去与现实的反差及中心与边缘的疏离等角度,以“分裂”为核心,着重考察鲍姆伽登在不同层面上支离破碎的生存状态,并深入剖析鲍姆伽登身上承载的文化元素。

安妮塔·德赛;鲍姆伽登;分裂;后殖民文学

安妮塔·德赛(Anita Desai,1937- ),原名安妮塔·玛祖达,1937年生于印度小城穆苏里。德赛的父亲是孟加拉商人,母亲托妮是德国人。德赛在家中主要说德语,间或说印地语,偶尔也说英语。德赛回忆说,“当你还是个孩子,你把你的家看得理所当然而从不质疑它的存在。……我们说德语,听西方音乐,读西文著作。不过在其他方面,我们跟别的印度家庭一模一样。”[1]德赛身边,有印度教徒、穆斯林,也有基督徒、拜火教徒。复杂的语言和文化背景,对德赛的创作有着深远影响。

德赛的小说代表作《鲍姆伽登的孟买》被誉为“德赛最出色也是最具野心的作品”[2](P42)。德赛第一次将非印度人作为作品的主人公,也是第一次融入母亲托妮关于柏林的童年记忆。托妮有法国血统,肤色偏黑,长着非日耳曼人的相貌。托妮虽然一直保持着基督教的信仰,却有着浓郁的印度情结。她19世纪20年代随丈夫来到印度,再未回德国。二战期间她一直关注着欧洲的战事,却不敢说德语,不敢穿洋装。鲍姆伽登这一形象凝聚了作者的生活感受,表现了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对个体生命意义的探求和思考。鲍姆伽登“无从获得自己缺失的身份。在本土和异域,在任何角度,他都同样是个局外人(outsider),一个无家可归者(nowhereman)”[3](P139-140)。

印巴分治给德赛的童年打上了深深烙印。通过鲍姆伽登这一形象,德赛将犹太人在纳粹德国的处境与穆斯林在分治时印度的处境巧妙地联为一体。在二战前的柏林,鲍姆伽登因犹太人身份遭纳粹驱逐;在独立前后的印度,鲍姆伽登亲历了英军撤离后印巴分治的混乱局面。一个本来在身份和人格上就无所适从的鲍姆伽登来到了分崩离析的印度。“作为一个描写人格分裂的专家,安妮塔·德赛在她的……《鲍姆伽登的孟买》中描绘了无根的个体在本体论层面上的不安全感、孤立和痛苦”[3](P135)。比起德赛的其他作品,《鲍姆伽登的孟买》显得更为凝重和深沉,它“是一个有力而感人的关于人类最荒凉历史时期的文献,构成了面对人性历史最黑暗瞬间的文字,并且,凭借着强大的勇气,它不仅揭示了人性如何遭受了不可告人的损毁,而且展现了人性如何恢复元气,并最终存活下来。”[2](P42)

德赛在小说的扉页引用了T·S·艾略特的诗:“在我的开始中孕育着我的终结。”《鲍姆伽登的孟买》叙述的时间并不是从起点到终点、有高潮有结局的线型,而是一个如同车轮般循回往复的过程。小说从将近尾声处开始,其间穿插了大量闪回,然后才进入真正的终结。

小说的主干故事发生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的孟买:鲍姆伽登到法洛克的巴黎咖啡馆为自己的猫咪们讨剩饭当口粮,看到德国小子库尔特,在洛蒂的公寓里过午,再次前往巴黎咖啡馆,带库尔特回家,最后遭到杀害;在主干故事中穿插了一战后的柏林、鲍姆伽登的童年、二战前夕德国的排犹运动、鲍姆伽登经威尼斯逃往印度、加尔各答的木材生意、结识洛蒂、二战期间英国人的集中营、二战后重逢洛蒂、失去木材生意、穷困潦倒等一系列片断性的回忆。小说闪回式的叙事方式与鲍姆伽登的破碎不堪的生存状态全然一致。

一、语言与身份

小说中最直接也是最突出的特色便是语言上的四分五裂。德赛将文化难题与语言问题结合起来,大胆尝试运用混合语言,以英语为主,兼有德语对白,又混入印度各方言的词汇。语言的杂拼既符合鲍姆伽登特殊的身份,又反映出他在文化心理上的分裂以及无所适从的生存状态。

德语象征着遥远的记忆,“生疏而远去”,如同“被遗忘的爱抚”,如同“古老的儿语”,如同一块冰糖,撞击懦弱的牙齿。[4](P3)母亲鸿雁传书,寄来蛛网般的字迹;母亲颤抖的嗓音,唱出童谣小曲;洛蒂叫喊出德文俚语;鲍姆伽登用德文呼唤猫咪。德语原本占据着鲍姆伽登的全部思想,而今却渐渐远去,退入回忆,刻在母亲“千篇一律”、“毫无新意”[4](P3)的明信片上,“仿佛英语单词或是那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一小撮不纯正的印度斯坦语一般陌生。”[4](P150)

在陌生的印度,陌生的英语取代了德文。艰涩而疏远的英语让他感到慌乱、孤独、格格不入,仿佛卷入了“旋涡般涌向下水道”[4](P84)的人流。然而鲍姆伽登不得不使用这个语言。

印度英语还夹杂了更为陌生的印度词汇,例如memsahib、bhai、wallah、pish-pash等等,这些更加剧了鲍姆伽登语言上的分裂状态,以至于他自己不得不建立一种崭新的语言来适应这种崭新的状态。“德语已经难以适用,英语却是捉摸不定。各种语言包围着他仿佛是热带的灌木丛,而他从中摘出自己需要的词汇,无论它们是英语、印地语或是孟加拉语。它们不过是他需要的词汇而已。……而这个他从空气中捕捉到的混合语言究竟是什么呢?……他疑心那不是土生土长的印度语言,而是属于他自己眼中的印度。”[4](P92)

语言是思维最为直接的载体。多于一种语言的国度、区域和个人,必然呈现出杂糅、融合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状态是积极的、多元的,然而它更普遍地指向一种混沌、模糊、缺失中心和身份的存在形式,在众多元素杂糅的文化酱缸之中认不出了那个原初状态。

语言上的四分五裂,恰如其分地诠释了鲍姆伽登支离破碎的生存状态。

二、“糖果”往昔

语言分裂仅是最为显而易见的层面。更深层次,则是文化和身份的割裂。一个人的现状,取决于他的过去,更取决于他对过去的态度。过去与现实的强烈反差以及对这种反差的逃避本身就是一种分裂。

(一) 甜似蜜饯

“甜蜜”的意象包括形形色色的糖果带给人的味觉、触觉、嗅觉、色觉等一系列飘忽不定的感受。对于过去的“甜蜜”:加入牛奶咖啡中的方糖,冰糖般的德文儿语,“所有孩提记忆中的杏仁糖、麦芽糖、巧克力和太妃糖……如糖似蜜的暖洋洋慢悠悠流出的爱意”[4](P5),最直观、最直接的感受原本是甜的,舒适的,幸福的。然而德赛用一种近乎变形的手法,表现出鲍姆伽登纠结、扭曲的情感和矛盾的心理状态。这些“甜蜜”变得黏糊糊甜腻腻,令人不适,令人窒息。幸福的记忆和残酷的现实之间的强烈反差让鲍姆伽登渴望忘记曾经的幸福甜蜜,因而扭曲了感受,交叠了情感。这便是鲍姆伽登对于过去的态度,让所有甜蜜的记忆远去,因为它们已扭曲变形,不堪回首。

在德国柏林,鲍姆伽登有着衣食无忧的富裕童年。一切记忆都带着蜜一般的梦幻色彩。

“光线一会儿变成黄色,一会儿变成绿色。如啤酒一般单薄,如蜂浆一般浓厚。”[4](P23)“施特劳斯圆舞曲的大杂烩穿过浓密的枝叶流淌到他们的桌上,仿佛是从阳光中撒下的花粉,仿佛是从蜂巢中淌下的蜜汁。然后服务生拿来一杯热巧克力给雨果,漂浮在热巧克力上的奶油撒着斑斑点点的巧克力碎屑,仿佛是漂浮在漆黑湖面的岛屿。即使是那苦苦的啤酒,也带上了甜甜的滋味。”[4](P24)鲍姆伽登“开始喝他的热巧克力,浸入它那富饶的甜蜜,小口地啜着,偷偷摸摸地如同一只小鼠。”[4](P24)鲍姆伽登对慈爱而潇洒的父亲的记忆就交织在甜蜜的光线、甜蜜的施特劳斯圆舞曲和甜蜜的热巧克力之中。

在母亲柔和的德文歌谣里,蕴含了鲍姆伽登对母亲的全部回忆。母亲的歌声颤动着甜蜜而单薄的声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那甜蜜中每每颤抖的尾音也让他的心随之颤动,仿佛在他第一天上学后回到家中如释重负般地看到了母亲按照德国传统拿着一个包着金纸、装饰着银流苏的大棒棒糖的身影,仿佛是母亲温暖的嗓音又响在了耳畔,“雨果,亲爱的,拿这点儿钱去买一块黄油来,晚餐要用的,……再用剩下的钱给你自己买一小块巧克力,让这个差事更甜蜜些。”[4](P29)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甜美的感觉不复存在。

由于生意上的不如意和在早期纳粹集中营中受到的身心摧残,鲍姆伽登的父亲在妻子拜访童年老友的时候开煤气自杀。“房间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甜腻的烟雾弥漫的气息。”[4](P49)

之后,所有甜蜜都被一种不舒适的黏糊糊的甜腻感取代。在威尼斯,面包房新出炉的面包卷、糕饼壳和浓浓的黑巧克力的甜香,在他孩提时曾多么让他垂涎欲滴,如今却不再诱人,那浓郁的甜蜜如同一座羁押他的囚室,一条缠绕他的绳索,让他想要逃脱;鲍姆伽登在巴黎咖啡屋喝的热乎乎的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甜奶茶;在王子酒吧,乐队演奏的乐曲像是蜜糖或流苏。它们填满了眼睛和耳朵,憋闷得难受。

鲍姆伽登不愿遗忘。他像一只老海龟背负了自己的全部记忆,一件也不肯丢下。于是他对甜蜜的体验也就随之变得苛刻而扭曲。这不再是童年无忧无虑纯真的甜蜜,而是一种伪装的甜蜜。就像在一块疮痍满目的顽石上涂抹了光滑的油彩,掩盖了它曾经遭受的创伤。

再后来,甜蜜更成为一种负面的感受。流入鲍姆伽登嘴中的血的滋味是“暖暖的,甜甜的,令人作呕的。”[4](P103)在加德满都的大麻烟,干燥的大叶片萦绕不绝的烟雾的味道,也是甜的。

(二) 往事如烟

“甜蜜”走向反面,变成了“痛苦”,童年幸福而甜美的回忆被父亲的死和背井离乡的悲惨经历冲毁,然而却也不是仇恨,而是默默地转身,背对幸福。他并非失去味觉而是无能为力。他只能背负着所有沉重的历史如老龟般缓慢爬行或是在死亡中获得解脱。

每个人的过去都有不愿被提及的地方。成为“吉茜淘金女”的吉塞拉一提到自己在上海酒吧表演歌舞的“上海莉莉”的过去就怒气冲天;集中营医生赫歇尔不愿提及自己过去曾是兽医;家居装潢设计师朱利斯·罗斯不敢启齿自己易装癖的过去。他们对过去闪烁其词,或是因为这个过去不甚光彩,或是由于它支离破碎无从谈起。这使得他们紧紧攀援住现实。

与他们不同,鲍姆伽登的过去甜似蜜饯,却消逝得如此彻底;他企图伸手挽留,却只剩一怀虚空。对于母亲的记忆封存在那些年代久远的信件和明信片里,黯淡的字迹“如蛛丝一般,仿佛纠缠成了一束纱或是一张网。”[4](P2-3)然而当疲惫的鲍姆伽登躺在沙发上阅读它们,“渐渐的单词搅在了一起,混淆了,变得毫无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德国在那里,印度在这里——印度在那里,德国在这里。不可能把握,不可能拥有,不可能阅读或理解。”[4](P215-216)“它们从他这儿失落了,掉进了深渊里。他看到它们落下,白色的身影飞旋,然后由于飘远而变得黯淡。他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坠落,飘飞,飘飞,坠落,直到它们寂静地飘离了视野,留下他独自站在悬崖边提着睡裤,望穿秋水。然而那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它们都消失不见。他闭上双眼,接受了洪水般涌入的黑暗,用乌黑浓重的遗忘的墨水充满了这个真空。”[4](P216)

留住记忆并不代表面对过去。鲍姆伽登“如鸵鸟般活在自己幻想的沙堆里”[4](P118)“德国依然是那个他童年记忆中梦寐以求的地方,他的母亲生活在那里,仿佛他们当初一起生活的时候那样。”[4](P118)“甲壳蟹,难看的乌龟——鲍姆伽登这样看待自己——一头老乌龟吃力地跋涉在印度古老的土地。”[4](P11)当别的狱友相互倾诉、排解、遗忘,而鲍姆伽登却留存着自己的记忆和恐惧沦为隐士,不愿倾诉、排解、遗忘,就像是他不肯逐走一只流浪猫,而是悉数收留了它们。

“过去永远不会终结,恰恰相反,它总是蚕食着现实并且微妙地塑造着我们的身份。”[5](P68)是创造一个孤立而虚幻的世界,远离现实的失败和痛苦,还是是承担历史的重负,并且通过与社会沟通,赋予这个微末的生命些许价值?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德赛的倾向是“用现实的残酷冲淡这种神话般的虚幻。”“任何一个逃避现实的举动或努力,不管它有多么迷人,最终都会遭到摒弃。”[5](P60)鲍姆伽登回忆中的甜蜜童年,不过是虚幻而已,而他,不得不躲在猫的群落中,来逃避在异乡的人类社会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和内心的孤独。这位来自异域的人物的命运仿佛与印度这个古老民族的命运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与鲍姆伽登童话般的过去相同,印度辉煌的古代文明没落了,近现代的凌辱和英军撤离后支离破碎的现实在人们的心灵上留下了一处孤寂的废墟,如同那失去的乐园不再复得。而我们必须活下来面对这一切,快活或痛苦,幸福或不幸。“我们必须接受过去的重担,在苍白的历史中继续存活,最大限度地承担社会职责,否则我们将走向毁灭。”[5](P74)

三、边缘人

德赛“通过德国母亲的眼睛看印度,却拥有土生土长的父亲对印度的感悟。”[2](P35)与德赛相似,鲍姆伽登既是局内人,又是局外人;既置身事外又融入其中。他虽然身处印度,却带了某种距离感。边缘的身份,体现着相对中心的彻底疏离,亦为一种与世隔绝的割裂状态。

(一)身在柏林的犹太人

早在德国柏林的童年时代,鲍姆伽登的生活就融入了边缘化元素。在基督教学校的圣诞晚会上,他成了班里惟一没有收到圣诞礼物的孩子,虽然得到了老师的关怀,同学的怜悯,那种孤立、边缘的感觉使他终生难忘。当他转学到一所犹太学校,他那大大的鼻头成了同学们嘲笑的对象。“鲍姆伽登是蠢货,鼻头好像大拇哥!”[4](P38)他们高声地唱着、跳着。而鲍姆伽登则是紧张地用手指摸摸鼻头,想找出他的鼻头和拇指之间的关联。多年之后他还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童年的经历造就了鲍姆伽登小心翼翼的性格和畏畏缩缩的心理状态,也仿佛注定了他一生孤独忧郁、出离归属、无家可归的边缘生活。

鲍姆伽登虽身为犹太人,却处于犹太文化的边缘。他的母亲热爱德文诗歌,认同德国文化胜过犹太文化。“在德国,鲍姆伽登从未想到去寻找他的同类,甚至其他人认为他是犹太人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明显的感觉。”[4](P62)一个正宗的犹太人“可以用宗教仪式来祭奠他的母亲。可以按照古老的习俗,背诵那些古老的慰藉的词句,而且可能它们可以平息他的痛苦。然而他是如此无知,因而也如此无助,被一种无从宣泄与表达的悲哀牢牢攫住。”[4](P165)

纳粹德国把鲍姆伽登变成了另一个人,像法官在罪犯身上盖一个大大的“GUITY”印戳一样给鲍姆伽登盖上了犹太人的印记,然而这仅仅是一个被动的为了战争而贴上的或敌或友的标签,除去犹太人的相貌,鲍姆伽登并未拥有犹太人在颠沛流离中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的宗教文化、传统习俗或是爱恨情仇。

鲍姆伽登是以德国为故乡的不正宗的犹太人。德国的战败意味着他身体的一半击垮了另一半。虽是胜利,却也不可避免地受了伤。当犹太人面对战败的德国,唱起了哀伤的德国国歌,“鲍姆伽登站着,负担着他们的失败,……他想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失败,却不是他的;他们的国家也许被摧毁了,不过这意味着一个迟到得太久的胜利,终归是胜利了。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他无助地站在那里,发现自己是如此粉碎的、破败的、悲惨的胜利的代言人。难道胜利就不能不要以失败的色彩来临吗?不,失败堆积在他的身上,无论他是否应该遭受这一切。”[4](P135)用洛蒂的话说,“德国‘噗’地一下完蛋了。欧洲也滚蛋了。都一样。让我们面对现实吧。亲爱的。我们无家可归了。所以告诉我,我们又能去哪里呢,啊?”[4](P80-81)

“家”不仅是习惯的居所,还是一个人的身份和归属。“放逐”则是被迫离开祖国或家乡。在二十世纪的文学图景中,放逐、迁徙、孤立的主题屡见不鲜。文化孤立已日益成为普遍的现象。[3](P134-135)对于一个被放逐者,“家”的涵义扩展为他所丧失的一切:在位置上,他被连根拔起;在思想和灵魂上,他奄奄一息。

也许正因遭到“放逐”使得没有祖国的犹太人对“家”的渴求变得明晰而强烈,虽横遭驱赶,却依旧不懈地寻根。如同福柯笔下的疯人乘坐着“愚人船”去寻找自己的理性[6](P7),鲍姆伽登走上经由威尼斯前往印度的“东方号”轮船的甲板,也踏上艰难险阻的寻找身份之路。

(二)战争和异乡人

战争到来又离去,如同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如同生命中的过客,然后,留下一片废墟。而废墟上的人,也如同被狂风卷集巨浪侵袭的海岸一般支离破碎。“鲍姆伽登的故事是关于在世界大战、殖民战争和宗教战争中恶化的与生俱来的孤立情绪。”[3](P142)鲍姆伽登从不是战争的主角,而是集中营的难民。

鲍姆伽登的邻床住着一个雅利安德国人。印度人并不把雅利安人和犹太人看得不同,而鲍姆伽登却把雅利安德国人和英国人归为一类。他们都是统治者。殖民统治者与纳粹德国的统治者。而鲍姆伽登不过是一个顺从而微小的难民。更具讽刺的是,英军的集中营给了他德国和印度都没能给与他的稳定、规律和宁静。鲍姆伽登担心战争结束,担心自己在集中营的日子走到尽头。他“觉得自己在炎热的夏夜簌簌发抖,仿佛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发现自己即将被赶上街头。”[4](P132)

潜意识曾一次次告诉鲍姆伽登,他是个德国人,甚至比犹太人的身份还要确凿。在英国人的集中营,鲍姆伽登曾试图维持这个身份。如今,世界大战终结了,殖民战争也结束了,远离了加尔各答的骚乱,鲍姆伽登感到一种胁迫和畏缩。战争并没有赋予鲍姆伽登一个真正的身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印度人”。“他写信给自己印象中的地址,却从未得到任何回音。德国仿佛从地球上凭空蒸发掉了一样。他翻出自己的全部证件,然后发现自己拿着印度的护照。”[4](P181)他又如何能称自己作“印度人”?多年之后,这片土地已不再神奇,太阳却并未给他染上当地人的肤色,这里人们凝视他的眼睛依然充满陌生和敌意,而且仿佛通通说着:“看,外国人(firanghi)。” 他依然“无法读懂这些表情。”[4](P83)就像是“当[印度的]自由到来的时候,鲍姆伽登又一次站在了边缘,远远地看着独立日的庆典,发现自己冲着旗帜、气球和那些兴奋地抛向空中的拖鞋微笑,然后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微笑。”[4](P190-191)“孟买的生活,虽然鲍姆伽登在这里过了三十年,他依然无法真正进入,无法彻底把握。”[4](P214)“[印度是]多么的东方!多么的异域!鲍姆伽登常常这样想,害羞地微笑着,作为一个局外之人。”[4](P19)鲍姆伽登永远是个异乡人、局外人、边缘之人。

“Firanghi”一词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像一声辱骂,更像是身份的标签。这个词为乌尔都语,[7](P71)兼有阿拉伯语和印地语源,在印地语中拼作“fira gī”( ),意为“欧洲人、白种人”。[8](P985)在小说中,“firanghi”的涵义被进一步扩展为外国人、他者、异类,甚至是一切非主流文化的代表。

身为德国和孟加拉混血女作家,德赛的作品一直以来在文学评论者眼中被边缘化。欧洲人将她排斥在外,而印度人却同样认为她无法代表印度。P·S·乔翰[9]说,她不是印度人,有欧洲中心主义倾向,受到西方作品的影响多于受到印度本土文化的熏陶。她的作品缺乏“印度性”,缺乏印度式的人文关怀,带着西方人的轻蔑用欧洲中心主义的眼光看待印度。这样,她如何可以表现真实的印度?

也许基于自己在文学评论中被边缘化的处境,德赛把这种边缘人的意象赋予给鲍姆伽登,并且将这种无归属感无限放大。生活在印度的德国犹太难民是少数人当中的少数人,边缘人中之更边缘人。鲍姆伽登甚至比被统治的印度人更处于低贱和无尊严的地位。“接受一切,却不被一切接受,这便是鲍姆伽登的故事。在德国,他的黑皮肤让他被称作犹太人(der Jude);在印度,他的白皮肤让他成为外国人(firanghi)。在两个世界,他不被接受。可能连他的猫都会觉得,他是个人,而不是猫科动物,不是它们的同类。”[4](P20)他始终没能逃离这个可怕的处境:永远被遗弃,永远被逐出,永远是个孤儿、他者、异类(outlandishness),永远脱离中心和主流,趋向边缘。“鲍姆伽登被抛弃了,在那个第一天登陆的日子,就像以后的每一天,孤零零的一个人。”[4](P83)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孤零零一个人。

由于缺失与社会的切实联系,鲍姆伽登的生活,充满了荒诞的色彩。这是边缘化的另一种极端的表现形式。或许收留流浪猫可以被看作他生命的意义,然而这个逻辑立即在德赛的叙述中被打破。因为那第一只真正被他收留的流浪猫当天就死去了。这只猫仿佛点燃了鲍姆伽登孤寂的心。他决定收留那些流浪猫,给它们温暖的家,然而却没有猫归顺于他。最后,鲍姆伽登不得不沦落到捉猫来养的境地。这便与之前宣称的同情、怜悯大相径庭而形成了这样的悖论——照料那些原本不需要他照料的猫成了鲍姆伽登生命的全部意义。而这,正是生活的荒诞、无意义之所在。

在鲍姆伽登身上,体现着语言的四分五裂;身份的无所适从;过去与现实的难以调和;边缘与中心的巨大疏离。“分裂”,或称“支离破碎”,正是对这种生存状态的最好概括。从“支离破碎”中,鲍姆伽登走向远离中心、与世隔绝的离群索居。德赛正是通过塑造这个处境极端的人物形象将人类的孤寂推向极至,从而留给我们对现状与未来的无限思索。

[1] Magda Costa, "Interview with Anita Desai"in Barcelona [EB/ OL], 30 Jan 2001, http: //www. sawnet. org/books/writing/desai_ interview. html.

[2] G. R. Taneja. "Anita Desai's Baumgartner's Bombay: A Note",in K. Ayyappa Paniker (ed. ), Indian English Literature Since Independence [C]. New Delhi: The Indian Association for English Studies, 1991.

[3] Asha Susan Jacob. "In Their Alien Worlds: Bye, Bye, Blackbird and Baumgartner's Bombay", in Suman Bala and D. K. Pabby (ed. ), The Fiction of Anita Desai [C]. Vol. I. New Delhi: Khosla Publishing House, 2002.

[4] Anita Desai. Baumgartner's Bombay [M].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 1988.

[5] Fawzia Afzal-Khan. "Anita Desai: The Morality of Realism Versus the Aestheticism of Myth", in Fawzia Afzal-Khan, Cultural Imperialism and the Indo-English Novel: Genre and Ideology in R. K. Narayan, Anita Desai, Kamala Markandaya, and Salman Rushdie [C].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3.

[6] [法]米歇尔·福柯. 疯颠与文明: 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 刘北成, 杨远婴译. 北京: 三联书店, 1999.

[7] George Stade and Sarah Hannah Goldstein (ed.). British writers. Supplement V [M].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99.

[8] 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化系印地语言文化教研室,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多语种教研室合编. 印地语汉语大词典[Z].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0.

[9] P. S. Chauhan. Encyclopedia of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 in English [M]. London: Routledge, 1994.

责任编辑:冯济平

Anita Desai's Baumgartner: from Split to Isolation

ZHANG Yuan
( Dept. of South Asian Studi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

Baumgartner's Bombay, a masterpiece by celebrated Indian English writer Anita Desai in 1988, taking India as its background, describes the aimless, rootless and involuntary exilic life of the protagonist Baumgartner. This paper, by taking Desai's personal experiences into account, focuses on the split language, the lost identity, the contrast between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an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center and the margin to analyze the different layers of Baumgartner's disintegrated life.

Anita Desai; Baumgartner; split;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I106

A

1005-7110(2013)01-0060-06

2012-11-26

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高水平”项目奖学金,编号:2011601181。

张远(1984-),女,北京人,北京大学南亚系博士生,美国哈佛大学南亚系2011-2012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东方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德赛鲍姆印度
《绿野仙踪》土耳其译本中的翻译问题
五彩缤纷的洒红节 印度
德赛西威:营收环比增长 毛利率改善
作品赏析(4)
印度签订长单合同 需求或将减弱
德赛西威强化“双”市场发展战略
印度式拆迁
印度运载火箭的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