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冲的悲剧
——兼及《水浒传》接受史的一个重要问题
2013-03-27王海燕
王海燕
论林冲的悲剧
——兼及《水浒传》接受史的一个重要问题
王海燕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水浒传》“逼上梁山”之前的林冲故事,着力塑造了一个平民化的林冲形象。经过“风雪山神庙”,林冲才完成了从平民到英雄的人生捩变。从平民悲剧到英雄悲剧,林冲是一百零八人中唯一有性格发展史的英雄。林冲平民化性格的成因,在于宋元社会平民社会之性质,《水浒传》乃宋元市民文艺之成果。而平民化是宋元社会民众的常态,也是梁山好汉的常态。这种理解关系到《水浒传》人物形象乃至小说基本性质,涉及《水浒传》接受史的重要问题。
《水浒传》;林冲;平民;英雄;悲剧
金圣叹曾说,读鲁智深、武松的故事令人痛快,读林冲的故事令人酸恻。[1]《水浒传》中的林冲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也是一个深受受众喜爱的角色。林冲形象在各时代接受中也因迎合某种需要而被改塑。例如金圣叹评林冲,多处称其“英雄”,赞其“儒雅”。[1]林冲形象在明清传奇中被充分士大夫化了,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李开先《宝剑记》,该剧以“忠奸斗争”的故事模式,将林冲塑造成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与高俅等朝中奸佞斗争反受迫害的忠臣,在斗争中主动出击、清醒、坚毅,该剧传唱不衰,特别是《夜奔》一出,更是成为百年来常演的昆曲折子戏。还有京剧《野猪林》及其电影热映,林冲唱词有“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等。①引文除注明外,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容与堂本水浒传》。这些都重塑了林冲士大夫和大英雄形象,有力影响到林冲形象的接受。从此,林冲形象更加深得人心,被定格为一位相貌堂堂,精明细心,有礼有节,有家庭责任感的正人君子,是一百单八将中绝无仅有的重儿女情的一位好汉,是坚持正义不屈服于恶势力的英雄,此外,他遭人陷害、“逼上梁山”的悲剧引发的怜惜和同情也是民间接受中不可忽视的因素。在这种接受背景下,近期“鲍鹏山新说水浒”在央视“百家讲坛”热播,引起强烈反响,而鲍老师“林冲不是英雄,是逼成的”[2]的观点,引起受众较大争议。有的网友认为,鲍鹏山曲解了林冲的英雄形象,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有一些措辞更加尖锐的批评。这一问题的讨论,恰恰与本人前些年就开始思考的《水浒传》接受史的一个观点相关,引起了我的关注。在此,愿把拙文奉献出来,供学者讨论商榷。
鲍鹏山立足文本,从文学角度、现代视角,解读《水浒传》的人性内涵。他从日常生活逻辑和人性的弱点来阐释林冲上山前“非英雄”的一面,是很有见地的。但鲍老师并没有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去发掘林冲平民化性格的原因,这正是笔者撰写此文的出发点。本文还认为,平民化人物是宋元平民社会之常态,是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常态,这种理解关乎《水浒传》接受史的一个重要问题。
一、平民化的林冲——“逼上梁山”之前的林冲故事
在《水浒传》“林十回”中,林冲确是被作为平民社会中一个平常人来塑造的。海德格尔说:“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3](P156)林冲的身世、职业、婚姻都符合常规。除了“豹子头”的绰号和一身武功(职业技能)外,这一形象极具平民色彩。
林冲任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宋代,禁军指朝廷的正规军,其士兵是从各地招募选拔上来的。宋仁宗时东京(今河南开封)号称禁军有八十万。禁军由三衙统领,三衙长官分别有殿帅、马帅、步帅,合称“三帅”;教练士兵武艺的军官有“教头”“都教头”。单称“教头”的地位很低,都教头亦仅相当于中下级军官,如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开封府集教大保长2825人,每10人置教头1人,计设禁军“教头”270人,“都教头”30人。同年,于殿前司、步军司各置“都教头”,掌教习之事。禁军的调动权在枢密院,徽宗时童贯官拜枢密使,围剿梁山贼寇。由于徽宗的宠信,高俅也是大权在握,“遍历三衙者二十年”[4],“身总军政”[5]。《水浒传》中,高俅是作为主要反派角色塑造的,他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管殿帅府,管理禁军。按照富安的话,林冲“现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教头虽职位不高,但体制内的种种便利,无疑是让人留恋的。这是林冲的社会地位。
再看家庭情况。林冲的父亲生前是禁军教头,鲁智深对林冲说幼年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后文林冲也说曾与时任金枪班教师徐宁经常相会,“较量武艺,彼此相敬相爱”。可知,林冲自幼就生活在东京,父亲任提辖官,在武界有一定声望。林冲得父亲指点,武艺高强,成年后做了禁军枪棒教头。交友为圈内人,如陆谦,徐宁,鲁达。又娶了世交张教头女儿为妻,这桩婚事肯定是父母之命,称得上门当户对。妻子美丽贤惠,虽未生一男半女,却“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生活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家境小康,婚姻幸福。他能花一千贯钱(相当于一千两银子)买一把宝刀,也有余力接济他人(如李小二)。家里的使女名“锦儿”,暗示其生活富足,生平珍重自处,“如金似玉”[1],从未吃过什么苦。在东京这个繁华的大都市,林冲工作余暇,优游卒岁,“每日三街六市游玩吃酒”,节日里也能陪妻子岳庙烧香。林冲称得上“好相貌,好品质,好性格,好身体,好责任”的“五好男人”。
以上现实处境,决定了林冲的性格特点是安分守己,遇事多“忍”。
岳庙烧香,妻子遭高衙内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他对鲁智深的解释是:“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他的忍耐,显然合乎情理。
等到富安设计、自幼的朋友陆谦助纣为虐,骗他到樊楼吃酒,却赚得娘子到陆谦家,再次遭高衙内调戏。林冲知情,解救了娘子,并把陆家打得粉碎。又回家“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鲍老师对林冲此时心理的解剖是尖锐的:“他拿起这个解腕尖刀不是去找高衙内,而是去找陆谦。”[2]林冲如此避重就轻,就是害怕本管,怕丢了体制内的职位,这种分析是对的。
即使被欺骗被侮辱,但作为专制制度下的一个寻常百姓,谁又能免乎此?生活还是要继续。林冲随后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小说有诗为证:“丈夫心事有亲朋,谈笑酣歌散郁蒸。”这不正是常人常态吗?
高俅参与“宝剑计”,蓄意陷害林冲。林冲发配沧州,他还是决心忍辱负重。他临行前写了一封休书给妻子,金圣叹认为“此书分明写与高衙内者,故竟云重罪”,“句句出脱衙内”(第七回)。鲍老师也责备林冲写休书以开脱责任,以求自保,“出脱高衙内父子”,“显得甚不是英雄所为”[2]。此乃诛心之论。我仍然觉得林冲的求自保,实乃常人常态耳。这时候林冲政治上是幼稚的,对恶势力尚抱有幻想。且看在白虎节堂,林冲对高俅是“恩相”不离口;发配路上,对两个如狼似虎、心怀叵测的防送公人,一味委屈求全,他口头说得最多的是“小人”、“不敢”。
沧州牢营安排他到草料场,这是个阴谋,林冲浑然不知,还打算待天晴到城中换个泥水匠修补,路过山神庙,还祈祷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他一心守着破败的家什,过安生的日子,还想着将来挣扎得回去完聚,再在疆场之上,一刀一枪,博得个荫妻封子。金圣叹评道:“与人无患,与物无争,而不知大祸已在数尺之内矣。”[1]树欲静而风不止。林冲心下放慢之时,正是恶势力迫害加剧之时。
可以说,逼上梁山前的林冲,是个常人,并非英雄。至此,他的悲剧还止于专制体制压榨下小人物的悲剧。
平民生活的常态,如何变异为反常态?是生活的反逻辑摧毁了其平民化的日常信念,造成了林冲的性格突变。
二、 愤怒的林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林冲故事
林冲从常人到英雄的转变不是在判罪服刑后,而是以“风雪山神庙”这一他人生的转捩点上。
前面说过,林冲的主导性格是“忍”。判刑伏法,他已被排挤出了体制之外,但他仍没对这个体制绝望。然而现实一再违反他的善良心愿:高俅父子及其爪牙陆谦、富安,勾结管营、差拨密谋策划实施了火烧草料场,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他在山神庙内听见陆谦们的谈话,说林冲烧了大军草料场是死罪,他们甚至断定林冲此刻已被烧死在屋内,还要把他的骨头拣回去向高俅请赏。这时林冲满腔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打开门冲出去杀了奸人,由柴进介绍上了梁山,由此就实现了从平民到英雄的彻底转变。
“风雪山神庙”之后,有一个极有代表性的场景,这就是林冲向庄客讨酒喝不成,大为光火:
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 出门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
这段历来不为人注意,在此之前,我们多处体会到林冲为人的善良、周全:发配沧州,写下一纸休书,为妻子考虑得周全;鲁智深要杀两个恶差役,林冲劝解手下留情;洪教头无礼挑衅,他百般忍让。还是在柴进庄子上,与上次洪教头比武时相比,林冲已不是原来的林冲,原来他那样谨小慎微,有礼有节,武功高强,赢得尊重,现在却暴躁无礼,强取豪夺,醉倒雪地,被擒吊打,受辱于村夫。两相对比,强化了英雄失路的悲凉。
这里,林冲由原来的自称“小人”,动辄“不敢”,变为自称“老爷”,我要如何便如何。林冲被逼上梁山,是经历了从能忍到不能忍、从懦弱到坚强、从屈辱到反抗的异常艰苦的转变过程。前半生的隐忍,不仅仅是出自个人性格特点,而且非常典型地代表了当时的平民化人生。林冲终于被逼上梁山,其人生观、价值观的颠覆,是过分强大的外力扭曲的结果。
林冲性格突变,主要应归因于外在环境的压迫,也符合其性格逻辑。平常中孕育着反传统,因循中包含着突破,林冲人格突变有其发生可能性。
首先看林冲的超凡武功。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武艺是超群、全面的。他的武功,一开始并没有正面描写,但他博得鲁智深青睐,义结金兰,加上同时枪棒教头王进的衬托,自是不凡。看王进点拨史进十八般武艺十分精熟,可知。林冲发配途中斗败自命不凡的洪教头,后来和杨志大战三四十回合,不分高低。入梁山后,林冲以一杆蛇矛冲锋陷阵,打头阵,战强手,自身从无败绩,成为顶尖大将。
山神庙前,这样的一身武功是林冲潜在的英雄素质。妻子受高衙内调戏后,林冲对鲁智深说:“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脏的气!”有此一叹,点出了林冲的怀抱。正如鲍鹏山所评,即便是个庸人,林冲也是个有英雄气质的庸人。[2]
打出军牢营,林冲的英雄性格喷礡而出,与鲁智深喜怒从心之豪爽侠气庶几接近。这英雄气质,演绎出题反诗;梁山落草后,受王伦之压迫,有同等之叹,直至山寨火并,才真正发泄出来。
火并一回,将林冲的英雄气概表现得十分真切:有见识,有胆略,有主张,善于行动。林冲的反应不出吴用之所料,甚至被吴用所利用,但让人感到林冲比吴用更有正气。金圣叹说《水浒传》将林冲“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1]都是指“风雪山神庙”之后的林冲。
林冲也是一百八人中唯一有性格成长史的英雄。林冲成长为真正的英雄,但他的悲剧性并没有结束。梁山泊火并后的林冲地位很高,晁盖手下位列第四,宋江手下位列第六,是决策成员。林冲是坚决反招安的,却成为一个失语的英雄。此后他面目黯淡,结局凄凉。
三、宋元平民化社会:《水浒传》塑造林冲等平常人”的成因
林冲平民化性格的形成,是符合其生活环境和性格逻辑的,此外,从小说创作角度看,有其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
通过对文献的梳理,笔者认为,《水浒传》林冲式平民化人物出现的原因,在于宋元平民化社会状况,以及《水浒传》世代积累型小说性质。
《水浒传》是一部世代积累型小说,它成书于元末明初,此前却经历了口头文学到书面文学,集体创作到个人创作的过程,包含着宋元明说话艺人、书会才人的集体智慧,造就其思想、艺术的驳杂。最重要的是,水浒故事流传历史正是宋元明平民社会形成的重要时期。宋代是中国文化的转型期,一个重要方面是平民社会的出现。由于战争,中国大陆在宋代发生一次历史性整形,政治上,汉末六朝盛行的门第世袭政治衰落,“取士不问家世”[6],由科举考试制度为基础产生的官僚系统掌握统治权;社会上,人口增加和聚居稠密,汉魏六朝以来盛行的门阀部曲门生因世乱人多而残败,出现了农业文明中的平民社会。这里的平民,与其说是普通的赤贫民众,不如说是闲暇的官僚士大夫及其家族、宗室皇亲、士兵及一些地主中人等构成的中产阶层。[7](P155)这里的中产阶层,与工业文明下的中产阶层有所不同,宋代还不可能出现一个平民为基础的中产阶层文明出现。因此,钱穆《理学与艺术》一文中说:“论中国古代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故就宋代而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他将宋代社会称为“平民社会”,指出:“秦前,乃封建贵族社会。东汉以下,士族门第兴起。魏晋南北朝至于隋唐,皆属门第社会,可称为是古代变相的贵族社会。宋以下,始是纯粹的平民社会。”“除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为特权阶级外,其升入政治上层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无古代封建贵族社会及门第传统之遗存。”[8](P2)
宋代平民社会的出现,有许多资料佐证。宋代经济发达为此前朝代之冠,虽有边患,但北宋168年间内外都没有大的战事,形成一个新经济社会,繁盛的中产式文明,出现了极繁华的大都会。学校遍设,科举制度更加平等开放。“自仁宗命郡县建学,而熙宁以来,其法浸备,学校之设遍天下,而海内文治彬彬矣。……帝(太祖)尝语近臣曰:‘昔者,科名多为势家所取,朕亲临试,尽革其弊矣。’”(《选举志》)[9]科举于常选外,又设制科。“太宗皇帝以郡县缺官颇多,放进士几五百人,比旧二十倍。”[10] (P4)荫子制度造就大量冗官。赵翼《廿二史札记》宋恩荫之滥指出:“荫子……未有如宋代之滥者。……由斯以观,一人入仕,则子孙亲族,俱可得官,大者并可及于门客医士,可谓滥矣。”[11]还有“宋制禄之厚”、“宋恩赏之厚”及“宋冗官冗费”等节,指出宋代官僚集团空前庞大与腐败,全国官员有二万多人,就有一半留在京师。“居其官不知其职者,十常八九。”(《职官志》)[9]宋朝对文人在进仕上的过份优待,导致在官员方面的支出形成沉重负担。
宋代平民的构成,包括皇室宗亲,官僚及其家属,还有大量禁军厢兵。为着强化中央集权的需要,大量军队被收在京师四周备用,是为禁军,仁宗时有禁军八十多万,加上厢军,总兵力达一百二十五多万,一半以上散居在京师开封附近。“(兵多)生于无事而饱于衣食也,其势不得不骄惰。”[12]官僚、军队生活优裕,军饷、俸禄丰厚。据资料显示,禁军开支约占国家岁收的百分之七八十,宗室吏员冗禄,最多时占岁收的五分之一,国家财政长期入不敷出。
由于冗兵、冗吏,更重要的是“承平日久,国家无事”(《石守信传》)[9],多有闲暇,形成一个消费型的平民社会。游乐场所众多,消费活动兴盛。东京到处是勾栏瓦肆,“甚为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地”。[13]“宋元以还,中国都市享受前代少有的都会生活”,“我们所了解的,当时出现了个市民娱乐的环境,在大都会中,人平凡、庸碌,甚至颓废荒唐的生活着。”[7]( P155)这种中产阶层文化的基调是非常平庸、日常、通俗、娱乐性强乃至于无甚道德意义的。“平常人”出现,其生活极“平凡化”,是一种非道德化的现实人生。平常人的出现是宋代的“现代象征”最突出的表现。《水浒传》一百单八人形象的平民化气质,是平民化社会的产物。①这里很有必要区分一下“平民”与“市民”的概念,因为“市井阶层”“市民文化”“市民文学”是这些年来我们在概括封建社会后期社会文化和文学时通行的一些概念。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未见有人就封建社会的“平民”与“市民”进行专门对比分析。据我的理解,市民,是指封建社会后期生活在城市里的百姓,又叫市井阶层,主要指工商业者。市民,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上,区别于官僚贵族;在地域和行业上(生活于城市,从事工商业和服务业),区别于农民(住在农村,从事农业)。 “市民文学”与市民文化也是我们习用的两个概念,比如“市民文学是12世纪以后随着工商业中心城市的兴起而产生的反映市民生活和思想感情的世俗文学。宋元明话本是其代表作品”。市民文化区别于官僚和士大夫为主体的贵族文化(又叫雅文化),也有别于乡村百姓创造的俗文化。“平民”与“市民”是不同的概念,虽然其主体都生活在都市中。平民也不等于我们现在说的“平民百姓”(相对于达官贵人,是最没有权利的大众)。平民社会在宋代出现,首先立足于门阀制度解体,其次依赖科举制度的平等开放。宋代以后,中国从“贵族——士族”社会,变成了平民社会。在宋代以前,贵贱之分严明,高门大户往往能传递几百年,底层百姓也永远安于被剥削的命运。而从宋代开始,这一定势被打破了,平民阶层的出现才有可能。随着都市经济繁荣,在社会上出现了一个经济上中产、并有闲暇娱乐的社会阶层。他们人群广大,经济上又区别于赤贫的市民百姓,足以对社会生活产生影响力。这样一个中产阶层,不同于工业文明下的中产阶级,也区别于现代社会的公民。公民社会应该是每个人的努力都要增进社会的福祉,也是法制社会的终极目标。
同时,随着商品经济与契约关系的发展,科举制度的进一步平等开放,以及文化世俗化的结果是,人格抬头,个人意识浮现。“世业之制破,则职业无复制限,人得尽其才性,以各赴其所长,此实古今之一大变,今之远胜于古者也。”[14]人的才性受到尊重,“更多智力资源被激活”[15],宋代学术文化科技成果璀璨,人才流动纵向(不同社会阶层间)和横向流动(城乡之间)顺畅频繁,“江湖”开始正式形成,武术界首次成立。[16]人才济济的水泊梁山聚义英雄故事在宋元社会的播扬,离不开这种新的平民社会背景和价值观念。
因此,以平民社会的视角来观照林冲形象以及《水浒传》其他人物,或许让我们换新眼目,论点比以往更能接近客观事实。
四、化奇为常——《水浒传》的写实艺术成就及其接受误区
将奇还原为常,将神性还原为人性,揭示出生活日常性、人性平常性的一面,也许是《水浒传》在小说发展史上最可瞩目的成就。在这一点上,林冲形象塑造足称代表。
但这里恰恰出现小说接受史上最严重的错位。从接受美学理论出发,林冲形象接受与原作中形象本身发生一定的错位,其中固然有接受时代的因素(如《宝剑记》中树立为忠奸斗争中忠臣的代表),是可以理解的。但推究当代接受中产生偏差的原因,主要在于忽略了产生这一形象的社会基础是宋元平民化社会,这是值得辨析的。这种接受距离的产生并不只表现于林冲这一个形象的评价,而是广泛存在于小说人物、主题的评论和价值判断等方方面面。宋江形象的接受史是另一个典型例子。宋江形象在当代接受中饱受争议。《水浒传》对于林冲、宋江等形象的平民化的叙述,似乎有别于我们现在对于好人、英雄、正面形象的理想。这种理解上的错位,主要是由于我们对古代社会状况了解较少造成的。而事实上任何人物形象的诞生都离不开他所产生的时代的特点。孙楷第说:“此书(《隋唐演义》)固以全力写秦叔宝一人者,而所记叔宝之态度见解,乃与细民同科。”[17]细民指小民。这句话恐怕也适用于评价《水浒传》对宋江等形象的塑造。在宋江身上,除了文人心性、英雄气概之外,还有其平常人的一面,后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在评论《水浒传》时,不要犯概念先行的错误,才能较好地理解与接受其中的人物与故事。例如,有别于“重义轻利”的主流价值观,《水浒传》豪不讳言好汉们对金钱的追求。他们虽仗义疏财,却也以利相交。梁山政权虽提出杀贪官的口号,但对于贪与廉的理解并非泾渭分明。当我们固执于《水浒传》“是一部反贪污反腐败的书”[18],对以上描写就难以解释。其实,《水浒传》的作者并不为要树立正面形象就把梁山好汉概念化、拔高,而是写出了他们平民化的特质,一百单八将来自民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野俗生气。当然,受到江湖文化的影响,《水浒传》中也不乏血腥与杀戮。《水浒传》的写实艺术为伟大的写实小说《金瓶梅》的出现做好了铺垫,是对小说史的重大贡献。
当代读者由于时代的隔膜,对古代社会常识的缺失严重影响到对小说人物与主题的解读。《水浒传》接受史上的误读是很严重的。例如,何钐著《盗寇的潜规则》,“历数梁山好汉做的六大不仁不义之事”[19];就连近年来在《红楼梦》创作艺术研究中做出过不少深入探索的学者周思源也说:“打家劫舍谋财害命,梁山四成非好汉。”[20]甚至于出现了梁山泊是“强人世界”[21]、“忠义堂非纯洁黄金,梁山泊是野兽世界”[22]等更加偏激的论点。这都是对《水浒传》的严重误读。金圣叹评“《水浒传》独恶宋江”[1],我们与之相差几希,岂不可叹!
《水浒传》成书过程中,经历知识分子和书会才人的共同耕耘,它塑造的一百单八将是英雄豪杰同时是平民,它展现了大量的平民社会中的世俗景观,表达的是侠义与利益并举的平民化道德观念。这正为我们提供了观照宋元社会状况的一面镜子。如果我们无视甚或改变作品展现的基本艺术景观,只能说明对于历史的无知,以及文学观念的落后。
《水浒传》的人物,特别是他们在逼上梁山之前,也只能视作平常人来观照。一百单八将上梁山前的形象刻画最为生动,其艺术魅力远超过了聚义之后,这是世所公认的。英雄性格的获得同时是平民性的失落,这对于林冲等来说是环境所迫,是人生的捩变,性格的飞跃,对于《水浒传》整体艺术成就来说,却是巨大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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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The Tragedy of Lin Chong and Important Question in the Reception History of Outlaws of the Marsh
WANG Hai-ya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After going to Liang Shan and the battle in the Mountain-god Temple, Lin Chong shifted from a civilian to a hero, entailing the development of his character. His civilian character was the result of the nature of a civilian society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same is true of other Liang Shan heroes. This understanding is an important aspect in the history of receiving Outlaws of the Marsh.
Outlaws of the Marsh; Lin Chong; civilian; hero; tragedy
I207
A
1005-7110(2013)06-0093-06
2013-01-06
王海燕(1967-),女,河南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