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沦陷期文学书史话
2013-03-25刘树声
知名老作家关沫南所撰四万余字《忆“哈尔滨左翼文学事件”》(刊1985《哈尔滨文史资料》6辑),2011年又收入抗战期间黑土作家丛书《关沫南集》。写作前他就跟我多次讲述过。这是一篇珍贵的历史文献,它叙述在日伪统治下,哈埠一群苦难的青年、学生,秘密参加马克思主义文艺小组读书会,阅读和传播左翼文学书籍,发表隐晦的抗日作品等等。近年几次读此文,在感动中竟引起我的怀旧之情。早年我阅读的进步文学书,和我所见所知的东北沦陷期印行的一些文学书,又浮现在我的面前,现仅作史料记下。
我与文学书的缘起,要追溯到三十年代末少年时的环境。那时家父教过私塾,在顾乡的寒舍里,存有《三苏文集》、《古文观止》、《聊斋志异》等古典文学名著,我翻看过。近邻俄语通事周健国是父亲的私谊好友(作家唐景阳的岳父),也送过几本杂志和新文学书让我读,这些都启动了我的文学兴趣。1940年哈市职业中学里已暗中组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习小组读书会,我也参加过该会活动,如传阅鲁迅的《彷徨》、《热风》,蒋光慈的《鸭绿江上》。一年后传阅的书还有《鲁迅自选集》、《在黑暗中》(丁玲)、《贝多芬传》(杨晦译)等。1943年我在一面坡蚂蜒河边与同学传阅时,又读到契诃夫和高尔基的短篇。还记得1944年初秋,我到市郊白家堡小学,该校教师延先生是我同学之兄,送我读一部缺页的上海开明出版的《子夜》(茅盾)。这些沧桑的往事,至今恍如昨日。
当年沦陷中的哈埠青年学生,最喜欢读上海出版的进步文学书,藉以唤醒和提高民族觉悟。如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因封皮为白色,故同学称之白皮书。还有商务、启明等印书馆出版的中外世界名著。自然那时马克思主义理论,鲁迅、高尔基等作家作品,均被视为禁书。可是有的进步思想的店主,如道外满洲书店竟暗中卖过《静静的顿河》中译本。至于萧军的抗日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东北沦陷期似乎谁都未见到。近来韩文达(季疯读书会三把手)告诉我,当年季疯通过特殊渠道曾见过此书。
对东北沦陷期印行的内涵各异的文学书,这里仅从文学史料的角度,作个人流水账式的记述,不加评论。哈尔滨五日画报社于1933年出版三郎、悄吟合集《跋涉》,诗集《冷风》(潘惠畴),短篇集《黄莺》(傅绍周)。同年温佩筠译《零露集》自印问世,翌年温译屠格涅夫小说集《阿霞》,由精益书局印行。1938年,沫南的小说集《蹉跎》,经市警察局检阅股一老者检查,看沫南是十八岁的孩子,通过后也在精益书局出版(中共地下党员张观在此书局工作)。1940年通俗文学《哈尔滨的一个女性》、《江水集》等,相继由本埠商务印书局印行。
沦陷期长春益智书店,1940年出版文艺丛刊、学艺丛刊、文选丛书,共十三种。我在中学时,购读过其中的中篇小说《怀乡》(柯炬),短篇小说《燕》(克大),也见过短篇小说《泥沼》(袁犀)。1941年出版多写给青年的杂文集《杂感之感》(季疯),五十年后我还记得书中几句泼辣的文句。长篇小说《绿色的谷》(山丁),1943年文化社印行后,我购读时已按伪弘报处指令的页码扯掉。
侧闻益智书店后改变为艺文书房,1941年相继发行骆驼文学丛书约九种。其中我读过短篇小说集《归乡》(爵青),文艺随笔《谭》(古丁),也见过八百多页的《老总短篇集》(慈灯)。此前城岛文库印书五种,当年只读过一种。近年吉林文研所同志协助复印其中的短篇小说《花月集》(疑迟),我在哈埠街摊上又偶然买到短篇小说集《蝙蝠》(小松)。
长春开明图书公司并非上海开明书店的分支,似借名而已。出版文学书二十余种,我购读过《满洲文学史料》(秋萤),文评《诸相集》(刘汉),也见过小说集《安荻和马华》(但娣),此书后在1965年冬又在大连夜书店灯光下重见。作者告诉我,《安荻和马华》是写日伪抓劳工迫害中国人的。1978年夏旅沪,在一家旧书店布满灰尘的书架上,见到1943年开明版的散文集《落英集》(杨絮),而得购此书。
我在1942年读诗集,先是借来的1939年益智出版的《口笛》(杲杳)。继读1941年诗季社印行的《季季草》(山丁),我还记得该集封面为绿色,小本毛边纸。等到读《南城草》(徐放),作者可能已经进关。《焚桐集》(成弦)是作者第二本诗集,大地图书公司印行。1945年春购读后遗失,近年蒙文友依据残本手抄一册赠我。作者的第一本诗集《青色诗抄》,1939年长春诗歌丛刊刊行会发行。诗集《春天一株草》(韦长明,即李正中),记得扉页上写:“你的友情是春天,我是春天一株草”,诗作于沦陷末期,然由国民图书公司出版,则是1945年祖国光复后9月10日了。
张辛实主编的新现实文艺丛书,内收小说、散文、诗歌、随笔、译文十多种,1943年陆续问世。我读到的有散文《黄花集》(也丽),小说集《樱》(朱媞),随笔《草梗集》(辛嘉),独幕剧《猎人之家》(安犀)等。印刷纸为“配给”纸,较为粗劣。
王秋萤的长篇小说《河流的底层》,1942年5月由大连实业印书馆发行,并印他的《文学概论》。翌年出版陈因编的《满洲作家论集》,我感觉此集的封面很有寓意,那座雕塑式的石狮两眼失明,头部似被毁的状态,可使读者联想到日本侵略者即将灭亡的命运。大连关东出版社出版过韩护的译著,如长篇小说《红颜女儿》等。韩护是位进步作家、报人。据说耳聋,还发表过《梅娘论》。从《吉林文史资料》得知,1947年左右,他在长春参加中共外围进步组织活动。该社还出版渔郎的《新文学总论六编》,封面为淡红色,书前有序书后附赘词,我只知作者姓于,其他情况至今不详。
当年上海出版的文学书流入关外的量少,故沦陷期书店盛行翻印之风。我见到有益智书店翻印的中译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启智书店翻印的巴金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老舍的《离婚》,《冰心小说选》,以及大连实业洋行出版部、奉天振兴排印局翻印的老舍的《赵子曰》、《二马》、《文博士》等小说。这些翻印书质量差,但在当时读书界饥荒之年,广为流传。此外,寓居哈尔滨的俄侨作家拜克夫的《虎》、《牝虎》,1942年均由曲舒译出在大连出版。夷夫、王觉等译的金东仁、李泰俊的短篇《朝鲜小说集》,也在东北沦陷后期问世。
关沫南当年为了创作,在哈市道外仪古斋旧书店买过描写被压迫人民的小说集《雪人》,及芥川龙之介的《河童》等。和艾循一同到道外满洲书店挑选高尔基、福楼拜、法郎士的书。他们还从道里同发隆商场窗前王忠生的旧书摊上,拿到十月革命后的作品《铁流》、《毁灭》等,从而熟习和借鉴中外世界文学。《哈尔滨往事》一书,记载关沫南、陈克和我到忠生书摊上看书买书。近来老关有一次和我聊天,他说那时东西方的文学书都看过,然后话锋一转说:“你有点像王忠生。”我一时不知是我的长相和性格某一点像忠生,还是整天和文学书打交道像忠生,好在我没追问。话题又转了,王忠生河北深县人,生于1910年,是1937年组建哈尔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习小组的发起人之一和重要成员,还以钟声的笔名在报上发表过文章。1939年书摊迁至道里,我们中学学生也曾来光顾,成为哈埠暗中出售进步书籍的秘营。为躲避敌特的眼目,他把进步作品的书皮用《七侠五义》、《封神演义》等伪装上。进步的作品不摆在摊上,多是放在暗箱底层,只有熟人来才递给他。1941年春末,日关东军特务贞行和尚,到书摊前巡视,又到忠生家里窥探,意外发现地窖里的一些马列主义藏书。六月一天,忠生被秘密逮捕,牢中受刑,半年后从监狱出来,逃亡北平丰台。此事成为当年12月31日,日伪警察局逮捕关沫南等“哈尔滨左翼文学事件”的开端,多年来每思至此令我唏嘘不止!
话说回来,前面所述沦陷期印行的文学书,是一部分。我见过和读过的长篇小说还有:《新土地》(灵非),《碗》(任情);短篇《满洲作家小说集》,和其他散文等。岁月蹉跎,这些经过七十多年历史风雨的原版本书早已残缺不全。然识者却以“珍本”看待,现部分收藏在东北三省和京沪各图书馆(多不外借)。另外部分则存匿于研究人员和收藏家以及作者本人处(含家属)。近年来我偶然购到两册,好像是抓彩票凭运气获得的。
作者简介:刘树声,1927年生于哈尔滨。五十年代初学习写文学评论。曾任哈尔滨市文联秘书长,《哈尔滨文艺》主编,市作协副主席。参与编辑《东北文学研究史料》等期刊,著有评论和史料《松滨管见集》等。喜欢写随笔,并研究沦陷文学和东北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