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河(外一篇)
2013-03-25吴宗强
● 吴宗强
死不可怕,因为黄河有死亡,大山有死亡,死亡是绝对的,生却是相对的。古人把死亡称为回归,回归何痛之有?
当我来到家乡,我不能不去拜谒那条河——一条被北去黄河丢失,已经死亡的河。严格地讲,叫黄河故道。它无水,但我们仍叫它黄河。
生和死是相对的,但死是永恒的。没有这条河的死亡,就没有北方黄河的生。
黄河故道如北方黄河丢失的一件衣裳。丢失是死亡的一种。丢失应是黄河的大智慧。
这条从清雍正年间开始,流了二百多年的黄河,已经没有了水。没水的河还叫河吗?它仍叫河。家乡人有时见面问:“家人到哪里去了?”“到黄河沿去干营生了。”或者说:“去河南、河北有事了。”家乡人讲“下田”不叫“下田”,叫“下湖”。我没有考证过,这地方也许曾经被黄河淹成一片水域,后来逐渐成湖,再后变为良田。我理解家乡人的心理,为了记住黄河自我丢失的恩惠,所以才把“下田”叫“下湖”。它活在家乡人的心里,是家乡人心中的河;它活在我的心里,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使我梦魂牵绕。
去年秋天,有个会议在家乡召开。会议结束后,我回到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老家。回家的目的是想到黄河边蹓蹓,去看看黄河,去看看那片辽阔。
每次去看黄河,我不愿有人相陪,更不愿结队,愿独往。上午九点多钟,我来到了黄河边。放眼望去,黄河两岸的沟沟峁峁,就像大地的褶皱。紧盯那些褶皱,你会看到母爱一样的大度和慈祥。我会觉得它在向我笑,那笑牵动了沟峁褶皱在蠕动。在沟峁中,一条宽七八里的河套在一片苍茫中从上游逶迤而来。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它向哪里去。那气势、那动感,虽然无水,但我仍觉得它汹涌。
黄河两岸那些树、牛羊、古镇、近村、远山,还有在空中啼叫的鸟,都被黄河眷顾着。那攻不破的空旷与沉寂,它影响着生命的成长。无论怎么变,都夹带着黄河的苍凉和大气。当你听到黄河两岸的唢呐,母亲唤儿的长调和青年人常哼的情歌,总能听出一种空旷、悲情和渺远的味儿,与江南小调的缠绵悱恻迥然不同。每次来到这里,我总是淹没在天籁与人间野声野调相合的氛围之中,令我感叹,又叫我激动。面对一条无水的河,这里天高,山远,村小……一切感觉都充满着苍古意。风与阳光,阳光与黄河……风从河套里吹来。这时,我似化作一丝风,一缕阳光,或是故道里的一丝苍凉。我会感到生命每前进一步,都更接近苍凉,接近一丝渺远、一缕可有可无的声。我不信佛,但每在这时,我总感觉到这黄河充满着佛意——是万能的佛。不然我的心如何有归宿?我的灵魂又如何皈依?
我穿行在沟沟壑壑、时隐时现的小路上,随道路起伏。在远人的眼里,我或许像黄河里的一丝未熄灭的浪花。在黄河原野的风里,我可能转瞬会被蒸发。风越吹越大,从河套吹来的风吹过壑峁,掠过河床残存的水面,它毫无阻挡,勇往直前,无声。它就像海里的大涌,涌无声,浪是涌运动时能量的燃烧。听船老大讲:不怕浪就怕涌。涌可以摧毁和掩埋任何阻挡它的物体。这锈迹斑斑古老的风啊,它历尽了拥抱、热吻、推搡和丢弃,仍然是那么的强悍和热烈!我身心被这风裹挟,就像一枚半干的枯叶,被它吹起抛下。我无力与它较劲,我被黄河里的风亲昵。当我置身在黄河的风中时,我总觉得黄河的风就是庄子《逍遥游》所说的“鲲”。在风来时,风之大,不知其几千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怒而飞,其翼如垂天之云……,扶摇而上九万里……”而我亦是“蜩”与“鸠”,继而化为乌有。如没有这空旷古老的黄河,又哪来这强劲的风?在我进城后,常听风起于夜半,它过小巷,穿孔隙,呻吟门前、窗后,悲鸣于耳。黄河的风与城里的风大相径庭,黄河的风是自由的风。
我在风中飘摇,阳光依旧。黄河的风从我幼时就这样吹打着我,给我恐惧,给我力量,也给我些许的叛逆。我只是黄河里的一粒沙、一枚叶、一丝生命的孤独。河里的水没有了,风还在;风停了,土还在;黄河的故道没了,它飘荡在原野上的空旷、苍凉还在。我喜欢辽阔与苍凉,不喜欢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许,当我无力在风中存在时,我将化作黄河故道里的一丝风,飘摇于天地之间。
想到我在城里度过的每一天,每天都有日出日落。我每天走同一条道,来到同一间屋子里,重复着做一件相似的事,重复说一些不新鲜的话……只有这重复,我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某一天,我失去了以上的感觉,我或许会慌乱?在不断的慌乱中,我也许会不时地拉拉自己的耳朵,问我自己:“你是否存在?”我不能保证我有黄河该丢失就丢失的那种智慧。
每一天对生命来讲,不是重复,是丢失。你不丢也得丢,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只是人感觉不到而已(这也许是上天给每个人所注入的麻醉剂吧)。丢失的是利益,所以丢失有痛苦。大到国家利益,小到个人利益;丢失的还有习惯,改变习惯也痛苦,大到国家文化习惯,小到个人生存习惯。不记得是欧洲哪位哲学家曾经说过:人死于习惯。人类不愿意丢失、害怕丢失,所以在丢失中有斗争有流血,就要改革,甚至革命,才会有孙中山、陈独秀、鲁迅……也才会出现像邓小平那样的伟人群体。他们不怕丢失,都有黄河的大智慧。
我走在无水的黄河上,却感觉不到它的死亡。无水,我仍感到有水在涌、在浩荡。不然它如何给我这种苍凉与悲情呢?这片平原是它的创造,是它的财富,那辽阔是它的神韵。死不可怕,因为黄河有死亡,大山有死亡,死亡是绝对的,生却是相对的。古人把死亡称为回归,回归何痛之有?如果在死亡前,将死的人全然不知,有人为他轻轻拉上生命的窗幔,在轻音乐中飘来一股浓浓的咖啡香,让生命与那股咖啡香味融入黄河吹来的风中,我想这种死亡比庄周梦蝶更为浪漫。
风吹来,穿越壑峁,在黄河故道里激荡,替代了当年的惊涛骇浪,替代了黄河的呜咽,也替代了黄河船公苍凉的号子。那黄河故道的坑坑洼洼,峁峁壑壑,古庙、远山、古镇,以及万物相生相克的秩序,这一切的一切,包括黄河的风,都是它的创造。死亡是一种运动,是一种物质变化的运动。创造有新的诞生,亦有旧的死亡,死亡是运动中的一环。黄河从源头流出,就是边丢失边创造。珍惜生命,人皆有之。但人每走一步也跟黄河一样在丢失。人就像是一条河。它原是雪山上的一片雪,而后化为涓涓细流,再后它激浪奔腾、汹涌澎湃,越流越慢,水衰一痕,继而干涸。人在死亡的时候会惊恐万状、痛苦万分,但黄河的死亡是安然的,自觉的,无声无息的。
站在死亡的黄河故道上,我看到黄河故道,就像看到莫高窟,看到罗马的角斗场、北京故宫一样。它是一个时代的凋瑟,一个生命的终结。它还是那样的苍茫、雄浑、博大和睿智。
你还在丢失,我心中伟大的河。你,因丢失而伟大!只因你的伟大,你才会不断地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