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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脱

2013-03-25赵善坚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铁塔儿子老师

● 赵善坚

娟子如同一叶飘摇在风雨之中的小船,在水面无奈地打着旋,看到高大的铁塔突然有了方向,立即锁定了目标。她猛然朝着铁塔跑去,她要拥抱这冰冷的铁塔,要投入铁塔的怀抱。

湖头村的娟子失踪三天的消息,如刺骨寒风,横扫着村里村外家家户户。又越过村庄的草垛树梢,穿过村民的墙隙门缝,被一级级放大:有的说被老板包了,有的说与人私奔了,也有人说被人贩子骗走了……

平日里见到麻将就走不动路的董老汉,今天如屁股上点着了火药线,彻底坐不住了。孙女这丫头几天前还好好的,刚放假,突然像被西北风刮走似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这让董老汉急也不是,恨也不是,如无头苍蝇在村里乱转。

董老汉细细想想,这丫头近来与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啊,饭照样吃,觉照常睡。早上把书包丢进自行车的筐子,一蹬脚就去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放学回家什么事也不用做,一头扎进她自己的房间,直等到老汉把晚饭做好叫她时才出来。谁知刚放假人就没了。前两天老汉还没上心,以为跟谁玩去了,可第三天还没见,老汉急了,四处打听,亲戚家、同学家都问遍了,还到学校找到班主任,最后到镇派出所报了警。

这半大不小的丫头,要是出点事那可不得了,这怎么向儿子董成理交待?

村最南边的杨土庚家,这两天是小阳春的天气,明亮亮,暖洋洋。杨土庚虽然是火车、汽车,紧赶慢赶,还没抖落尽身上的尘土,但看到儿子杨彬乖乖地在家里,满心欢喜,一身的疲倦也就被西北风刮散了。

一年多没见,儿子的个儿如春笋般直向上蹿,明显地高出自己半个头了,只是脸上长出疙疙瘩瘩的小脓包。土庚心里清楚,自己年轻时也这么过来的,一脸青春疙瘩,总是有不断根的小脓包冒出来。挤了又生,生了再挤,如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儿子嗓子也变了,话没几句,却是粗声粗气,像刚锯下的木方。只是身体还单薄了些,要再壮实一点就更好了。更让土庚高兴的是儿子的成绩单,门门都在90分以上,班主任的评语写得特别好,说不仅关心集体,帮助同学,而且学习刻苦,成绩优异,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这份成绩报告单,如春风吹散了盘积在土庚心头多时的乌云,岁月悄悄刻在脸上的皱纹,却似迎春的花朵在舒展、开放。

湖头村坐落在长阳湖畔,村庄祖祖辈辈以打鱼为生,解放后,才在湖边落地生根,渔民成为农民,渔船改为土屋。湖头村的田亩很多,但多数是水位田。风调雨顺年份,收获满满,大涝之时,田里白水茫茫,只剩下村庄浮在水面上。

天无绝人之路,村民们绝不在三年涝两头的水位田这歪脖子树上吊着。这几年,村民都纷纷离家别户,走城打工。娟子的父亲董成理就是最早外出的一个。

董成理与土庚是卵子拖塘灰的伙伴。孩时的董成理瘦得像只咸鸡,生产队干活都没人要,他娘老子只好让他再多读几年书。土庚则高高大大的,像只壮鹅。小学一毕业就抵上半个劳力,能给家里帮上一把忙,也就早早地成了生产队员。

如今历史颠倒过来了,咸鸡般的董成理先是带着几个人到城里挖排水沟,不知是挖排水沟挖到了什么金银财宝,腰杆子渐渐粗了,胃口也大了,拉起一帮人承包起建筑工程,几年下来,咸鱼翻身,人模狗样的,竟然做起了总经理。在村里砌起了第一座小洋楼,常夹着黑皮包出入,进村时非要让乌龟车一直开到村口才肯从车里钻出来。

这几年不见董老板了。听说董老板在城里又有了家,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娟子的母亲也进城找过,最后找回来一大捆百元大钞和一纸离婚书,而后就是不再进此家门,把一切连同娟子都留给了董老汉。

土庚一踏进村,就知道娟子失踪的事。在饭桌上问儿子杨彬,“娟子到哪去了?”

儿子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我哪知道!”

“你俩是同学,又是一个班级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说着随手抓起桌上剩下的两个馒头,噌噌噌地踏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楼上看书,你们没事别上来。”随后是送回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土庚的老娘边收着碗筷边说,“有种像种。你从前也是这样,要不就不说话,一说话浊头浊脑。”土庚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哪是这样?”

“树大自然直。孩子大了,别多管去。看这细鬼,这几天胃口多大,吃着还带着,晚里还要吃夜半餐。”

“读书辛苦,能吃就好。只是苦了老娘了,在家照料着这小子。”土庚望着老娘花白的头发,一条补着补丁的围腰裙围着,长年累月地守着家,围着锅台转,围着孙子转,心里升起一股感激之情,老母亲也真的不容易!

其实为了这个家,一家人都不容易。自己和妻子如浮萍一样长年漂在外面打工,有家难回。

这几年,村里的房子一个个都如春日里的麦苗拔节向上,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宽敞,相比之下,土庚家的小屋如鸡窝一般陷在村中。土庚再也坐不住了,把行李一拿、铺盖一卷,也跟着董老板上了工地。董老板念他本乡本土的,又是小时发友,安排他在工场烧饭。

土庚最拿手的活是“小鱼锅贴”。把鲜活的小鱼小虾一古脑儿放在大铁锅里烧,然后再在大铁锅的上面贴上一张张面饼,等到鱼烧好,面饼也烤熟了。香脆的面饼蘸着味道鲜美的鱼虾,既美味又当饱。这其实是湖边人家的当家活。渔民们为了节省柴火,就这样一锅两用,既烧鱼又烤面饼,省时省工。这在湖边村不算什么,但一到工场,这可是民工们的上等美食,民工们三天两头闹着要吃他做的“小鱼锅贴”,有时工地上来了客人,董老板也让土庚做一锅送去。也命该土庚时来运转,那天一锅小鱼锅贴送到客人的餐桌时,董老板兴致极高,天花乱坠地把土庚送上来的小鱼锅贴狠狠地吹了一番,吹得在座的一位胖老板立即触发了商机。饭后把土庚拉到一边,让土庚跟他走,讲定包吃包住,年薪不低于六万。

土庚的绝活在胖老板的大酒店成了特色菜,许多食客就是冲着“小鱼锅贴”而来,食客坐下后,非得要等上半个多小时才行。酒店生意如桃花水一般上涨,忙得土庚四脚四手也顾不过来。只是再累再忙土庚总是一个人顶着。胖老板待土庚也不薄,年终六万元一文不少,外加一厚厚的红包,临走时特意关照土庚,让土庚把老婆也带来,既有帮手,又有照顾。

土庚心中感到不满的是胖子的大酒店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不仅平时忙得走不了,就连过年也回不去。过年时,饭店生意火爆,土庚一走就等于走掉半个财神。于是这两年土庚回不了家。不仅土庚回不了家,就连土庚的妻子也回不了。

两年下来,土庚的“鸡窝房”转到了村的最南面,三间三层的楼房立在村前也成了湖头村的门面。门前一块菜地,菜地前是一方池塘。池塘边杨柳依依,菜地上桃花艳艳,白墙红瓦、花窗露台,一派小康人家的气象。只是房屋西边有一高耸的输电铁塔,如钢铁巨人叉着腰立着,几根粗黑的高压线从巨人的头上、肩上穿过,俯视着土庚家的楼房。

这个春节土庚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过,不仅仅是因为楼房盖了自己还没住上两天,更主要的是不放心儿子。六年级时还是三好生,又是小队长的杨彬,到了初二还好吗?听说初二年级是关键年级,不仅仅学业的任务重、难度大,更是青春期,都说很难管,如小公鸡一样,头昂昂、兴冲冲的。土庚就把妻子丢在大酒店顶着,自己只身紧赶慢赶地回到了家。

看到成绩报告单,土庚比喝了蜜还甜,那种甜是从心的最里层,一点点如湖水一般向四处荡漾,舒坦得通体润滑,每个毛根汗毛都如旗帜夸张地在招摇着。儿子的成绩就是对自己和妻子的评价和奖赏呵!

多少个夜晚,浮萍般在外苦苦挣钱的土庚想的就是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让儿子多多读书、好好读书。他要把自己没能读完的书,在儿子身上加倍地补偿,自己没有上高中、大学的愿望让儿子替自己还上。土庚心里计划着,现在房子建成了,再辛苦几年多挣些钱来供儿子读高中、大学。只要读得上,哪怕读到硕士、博士都心甘情愿。他可以为儿子读书拼出全部的心血,更何况这两年时来运转、咸鱼翻身呢!

刚听到娟子失踪的消息时,土庚心中一惊,担心儿子也变坏了。现在看到儿子后,不仅心平放下来,更泛起一丝得意。董老板,你虽然已很有钱,虽然当了老板,财大气粗。可你女儿不争气,我儿子比你女儿优秀,你虽然拔根毫毛比我的腰还粗,可你却输在下一代上了,下一代我比你优秀。

娟子班主任老师沈惠,正骑着电瓶车行色匆匆行驶在去湖头村的路上。

放假了,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可偏偏娟子失踪了。

铅灰色的天空,太阳也怕冷,隐匿得无影无踪,一任北风肆虐,吹皱了池水、吹飞了芦絮,把进村的路也吹得硬邦邦的,电动车颠得上下直跳。沈惠稍稍放慢了些车速,把松开的围巾在脖子上紧了紧。

娟子在沈惠心中好像一头尚未穿鼻、还未教耕的小母牛,左冲右突、无拘无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扎小辫子或是童花头,她爱披肩长发,把刘海留得长长的,半边的长发遮住右边的眼睛,半张脸埋在披下的长发间,在讲台上几乎看不到她的脸。特别爱乱穿衣服,上装黄色高腰羽绒衫,下穿绿色的短裙,一条紫色的连袜裤,脚蹬厚而高的松糕鞋。办公室的同事打趣地对沈惠说:你们班有少妇在听课啊。惹得其他同事掩嘴而笑。其实娟子的模样也是挺好的,梅花鹿般长长的身材,鹅蛋形的脸上,一双略微上翘的丹凤眼。沈惠也对娟子说过,让她把披着的头发扎成马尾辫,又精神又活泼,衣服不要穿得怪怪的,穿着要像中学生。只是娟子一句话,顶得沈惠半天没缓过气来。“这你也管啊,那明天我穿什么内裤啊?”

娟子给自己最初的深刻印象是在初一早读课。一向好动的她,竟然捂着肚子趴在桌上抹泪。自己轻声地问娟子,她抹着泪说她肚子破了,流出许多血,担心自己会死。沈惠心疼地把娟子带到自己的休息室,给娟子换了条内裤,并教娟子以后怎么处理,要注意什么。那时的娟子温顺得如同梅花鹿。望着娟子孤单而蹒跚地离去的背影,沈惠心里突然感到酸酸的。

有时娟子的情绪也如梅雨时节的天气,让人难以捉摸。前不久的语文课上学到朱自清《背影》一文。当讲文中父亲在越过铁道送来几个桔子后,匆匆离去时又艰难地爬上高高的月台时的背影时,娟子突然把课本猛地摔在地上,大声叫着:“父爱,父爱在哪儿!”然后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课桌上,双肩在微微地颤动。

在沈惠的眼里,一个眼神可以影响她的情绪,一句硬话可以左右她的思维。这从娟子的每周上交的日记中可以读出她的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也许内心丰富的学生,对理科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娟子就是这样,见到物理课就如见到CS游戏中的杀手,恨不能用冲锋枪打成马蜂窝,化成一摊血。一次物理老师逼着她交作业,娟子急了,一下子从桌子上跳到窗台,对着物理老师说:你再跟我要作业,我就跳下去给你看!从此娟子再也没有做作业了。

娟子在班级被叫作侠女“梅超风”,不仅女生怕她,班级男生也让她三分,唯独对杨彬特别,处处护着。有次,杨彬在数学课上玩手机,被老师当堂没收。谁知刚下课不久,片区的民警因接到110的报警,便立即赶了过来,说是在学校发生了手机抢劫。

杨彬十分害怕,不敢去见民警。娟子递过来一个眼神,告诉他:去,别怕!

事情结果当然很简单,杨彬从民警手中接过了手机。娟子狡黠的目光向他投来一笑,并伸出两指,亮了个V字。只是手机之事,不仅成为全校的一大新闻,更如手机发出的电波,扩散得很远很远,余波更有老师们的一声叹息。

一路上,沈惠头脑里盘旋着,也许杨彬有可能会知道些什么。因为这学期,沈惠发现杨彬课堂上常常走神,目光时不时地定格在左前方,那是娟子的位置。沈惠走到他桌前,用手指轻轻敲击他的桌面,杨彬才从茫茫的宇宙回落到课堂,脸上立即泛起红色,教室里同学们掩口窃笑。

铁塔就在眼前。一对灰喜鹊在绕着塔上端扑楞着翅膀。灰喜鹊也真会选地方,把窝建在铁塔的最高处,人不仅难爬,更是有强大高压电防守。

沈惠老师踏入土庚家时,土庚顿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招待老师。连忙倒茶,发现水瓶还没热水,想让老师坐下,发现桌上还是一摊中餐碗,想要说几句感谢老师关心教导孩子的话,却没找出词来,十分尴尬地端着一方凳让老师靠方桌前坐下。好在老母亲快快地收好桌上的碗筷,抹净了方桌,退到了厨房。

土庚猜测着老师是为娟子的事来的,向楼上喊着:“彬彬,你恩师来了,快下来见恩师。”接着向沈惠老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感激的话。说自己和妻子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儿子的学习没落下,成绩还那么好。说多亏老师的关心和培养。说儿子长高了,懂事了。说着从抽屉里找出儿子的成绩报告单给沈老师看。

儿子杨彬低着头从楼上慢慢走下,捂在喉咙口地叫了声沈老师。看到老师手中的报告单时,脸突然涨得通红,立在楼梯口低着头弄捏着手指。

沈老师用手轻轻抹了抹报告单,微笑着对杨彬说,“以后就以这为标准,好好努力。”然后示意杨彬坐下。

一碗热气腾腾的水潽鸡蛋,从土庚娘手中端到老师面前,“大冬天来乡下,没别的吃,吃点蛋茶吧。”沈惠如被烫着一般从凳子上跳起来,“大妈,您太客气,我是来有事的,哪能让你这样。”沈惠知道,这是乡下待客的最高礼遇。只要是家里来了贵客,哪怕到村里借也会把鸡蛋借来招待客人。

沈惠轻轻地拉着杨彬在她身旁坐下,“你知道娟子这几天上哪去了?”沈惠柔和的目光看着杨彬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的喜怒哀乐是可以强装出来,但眼神骗不了人,也就是强装不出来。“你去问别的同学,我不清楚。”杨彬的目光游移到地面。地面是水泥浇成的,还没有铺上地面砖。

“彬彬,你要是知道就对沈老师说,眼看年下到边了,一个姑娘不见了,谁不把心急死。”土庚也插上话。

“娟子的爷爷已经报了警,过一会儿民警可能就会来。我们还是尽快找到娟子,好让她早点回家,我们大家也好安心地过年。”沈惠看了看杨彬:刘谦式的发式,额前长发下披着。只是头发多天没洗,油腻腻的粘在一起,没有刘谦的那种蓬松、飘逸的美感。透过额前长发,沈惠看到一丝惊恐,如雷雨中的闪电瞬息掠过。“其实,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要找一个人也很简单,只要她用手机就可以定位,就可以知道她在什么方位、什么地方;还可以知道她通话情况和短信的内容。你和娟子都有手机,应该知道这些吧。”

那一丝惊恐,如酵母在面团里渐渐发酵,从一丝扩展到一束、从一束扩展到一团。“老师……”杨彬抬起头正想说什么,突然从楼上传来舒缓而动听的小提琴协奏曲《化蝶》的音乐。如同会场中途突然冒冒失失闯进一个陌生人一样,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剑一般指向门口的陌生人。只是这音乐太短,刚飞出来几个音节,就戛然而止,仿佛哪个冒失鬼闯了会场又立即转身而退。

沈惠心里明白,这是手机彩铃,两次被强行掐断。“谁在楼上?”

“没人了啊?我去看看!”这时的土庚也从乐曲中明白了什么,起身想上楼。

“不许上去!”杨彬突然从凳子上弹起来,一边箭一样冲到楼梯口,双臂用力张开,如墙一般堵在楼道口。“你们谁也不准上楼!这是我的私人空间。”这时的杨彬也如铁塔一样纹丝不动地守着,只是怒气冲天地瞪着那双并不大的眼睛,如同受伤而发怒的狮子,瘦削的脸上透出不可冒犯之气。

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晴天霹雳,巨响之后是一片寂静。

“彬彬……”一双深陷云雾的目光显出莫名惊愕;“杨彬,你冷静一下。”一双沉着冷静目光如潺潺细流,不紧不慢地流淌。

平静的小楼突然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只要一颗火星就会引爆。这一刻,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各人的喘气声:粗而沉;重而急;细而轻……

突然,楼上响起了重重的摔门声,那门被摔在墙壁发出沉闷疼痛声,余音之中又夹杂着几步快捷的脚步声。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本姑娘在这活得好好的!”还是那件黄色短腰羽绒服,短裙、丝袜裤,只是披肩长发被盘在脑后,只是盘得乱乱的,好多长发蛛丝般挂着,显得慵懒而散慢。

“娟子,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杨彬,你告诉他们,这几天我就住在这的,这有什么呀!”

“娟子,你来我家玩玩可以,但不能不回家啊!再说,你不回家,别的不说,也影响我们家杨彬的念书吧。”

“念书,你问问杨彬,他还念得进书吗?杨彬,你大胆地告诉他们,那成绩不是你的,是你借了班长的成绩单改头换面,在广告公司彩色复印来的。你的成绩和我一样,也是满门红灯。”

“娟子,老师见到你很高兴,也放心了。走,老师送你回家。”

“那个冰冷的家我不想回。”

“你想赖在我们家?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这张老脸!”

“切!你以为你家是王宫宝殿,是金山银山!”娟子突然高八度地大声喊道,并冲下楼道一把紧抓住杨彬的膀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杨彬,我们一起走!”

杨彬愣着,竟然没被娟子拉动。娟子气愤地把他推到一边,从楼道口旋风一般冲出大门,把一连串“娟子”的喊声甩在了身后。

娟子冲出杨彬家大门那一刻,已有许多村上人围在门口,一双双异样的目光结成一个个大大的问号闪在眼前,更如刀、如剑地剜着她,刺着她。娟子感到心里发虚,虚得只能让寒风长驱直入,直抵心底。更感到寒冷,这是来自心底冷漠和身外冷眼的内外夹击。回顾四周,盐灰色的天空依然罩着,池边的柳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细瘦的枝条在风中抖擞,几棵桃树一改春日的艳丽、夏日的浓妆,呈现出铁锈般的老枝,在枝干上,堆积着如泪珠般半透明的桃凝。桃树也有说不出的苦吧,要不然为什么泪挂枝头?

冷,一切都如这天气一样冰冷。冰冷的家庭,冰冷的目光,冰冷的话语,娟子突然感到陷在冰窖,一股悲情从心头油然而生,如烈火般煎熬着,泪水溢出眼眶,眼前的世界都是水汪汪的在浮动。更如雪后的大地白茫茫、空朦朦,只剩下那座铁塔深沉地耸立在眼前。那对灰喜鹊在铁塔的巢边,没心没肺地叫着,也许它们是在显示着自己那种自由自在的快乐,炫耀着无忧无虑没有压力的生活……

娟子如同一叶飘摇在风雨之中的小船,在水面无奈地打着旋,看到高大的铁塔突然有了方向,立即锁定了目标。她猛然朝着铁塔跑去,她要拥抱这冰冷的铁塔,要投入铁塔的怀抱。

“娟子!娟子!你快下来……你不下来我上来陪你!”寒风中送来杨彬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也被冻僵了吧。

娟子的出现,把土庚从山花烂漫的春天,猛然打入这冰天雪地的严冬。突如其来的大逆转,冰火两重天,土庚甚至怀疑这一切只是梦境。真真切切的现实如坚硬的石头有棱有角。娟子的话把他美好的愿望破碎得如同随风上下的鸡毛那么轻,更如女巫的魔手,把他多年经营的美丽城堡从地底下一点点掏空,最后轰然倒塌。这城堡是建在流沙上的,流沙是会流动的。

六年级时儿子迷上电子游戏,土庚带了根麻绳把儿子从网吧的游戏机上结结实实地绑回家,结结实实地抽打了一顿,打得土庚娘在门外差点就给土庚跪下来。这以后,杨彬再也不进游戏厅,成绩也吹着气地向上飚。“棒根头上出孝子”,这时的土庚猛然抄起门边的一根竹棍,踏着儿子的脚印追了出去。

土庚心里那团火如石板下的竹笋,哪怕把石板顶翻顶裂也要冒出地面。“堂前教子”,他要立马揪住儿子,要再次好好教训这小子。

村庄与城里不同,城里别说是同一个小区,就是同一楼道上来,彼此都不知道上下邻居姓什么、做什么,村里一有动静全村都知道,该动手的动手,该帮忙的帮忙。土庚抄起竹棍追寻儿子的身影时,只见铁塔下已围着一些人,还有人正向此围过来。铁塔上端,两个人影紧紧拽在一起。黄色的还涌动,似乎不满足这样的高度,还在想向上爬,边上那瘦长的黑影紧紧粘着黄色。

土庚恨不能如同捏树上的知了一样,一手一只把这两只“知了”立刻拿下。他把竹棍一丢,拨开人群后立马上了铁塔。高大威武的铁塔其实也是用一根根厚实的角钢一节节、一层层搭建而成,而且都是用三角形撑着,越到高处,三角越小越密,也越好爬。只是越到高处,风越紧,五根高压线如粗黑的巨蟒飞越铁塔,发出瘆人心智的震荡声,五蟒共震,整个铁塔似乎胆战心惊,在寒风中颤抖不已。塔尖上的灰喜鹊在土庚四周急速地翻飞,发出愤怒的叫声,随时准备对他们进行攻击,以死来抵御入侵者。

“娟子!你再往上,我就陪着死在一块!”杨彬的声音被寒风抢走了很多,但完全可以听出那是声嘶力竭的叫喊,这叫喊声可以把喉咙撕出血来,接着又向下对着快爬到脚跟下的土庚怒吼着:“你!想逼我们走上死路啊!”

望着两人抱成一团的影子,望着灰喜鹊在护巢疾飞,土庚直冲脑门的热血突然被冰住了,冰得手抓不住冰冷的铁塔,冰得双脚踏在铁架上在抖动,冰得脊梁骨一节节松塌下来。土庚看到天空不仅仅有灰喜鹊在飞,还有灰色的云在飞;不仅仅云在飞,还有铁塔也在飞,自己也跟着铁塔一起飞,飞到苍茫而灰色的天空……

飞的感觉很好,很轻松,如在大海里漂浮,土庚从来没感到这样的轻松。这么多年来自己对这家庭,对儿子就如耕种者对返青的麦苗的守望,不敢有半点懒惰,不肯有丝毫放松,纵然是梦中也魂萦牵绕。现在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在大海之中漂浮,土庚在大海中想抓住那块返青的麦地,可怎么也抓不到,他感到精疲力竭。望着飘浮而远去的麦田,土庚突然感到一阵破茧成蝶、振翅而飞的解脱,一种心身全无的解脱。

猛然,土庚触到了海底。海底是硬硬的,海水涌着鲜红波浪,天空也染成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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