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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现代性的困境及其责任主义的价值重建

2013-03-24

关键词:自由主义现代性主义

刘 魁

(东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210096)

随着经济改革的深入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唤,尤其是随着社会分配不公、权力腐败、环境污染、道德下滑以及核心价值观多元化等问题的不断暴露,作为现代化顶层设计原则及其核心价值观的中国现代性建设的迫切性问题就日显突出①。在此问题上目前流行着新启蒙主义、民族主义、反现代性的现代化以及多元主义现代性等四种不同的思潮,本文在考察这四种思潮的合理性及其困境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现代性建设所面临的历史使命等提出了责任主义的现代性价值重建思路,以就教于学术界同仁。

一、当代中国现代性建设的四种思潮及其困境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中国的现代性建设问题,中国学界、思想界曾经以不同的方式进行了非常热烈的探讨,观点各异,总的来看,其主张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种:

第一种是新启蒙主义的思潮,在20世纪80年代兴起、并一度达到高潮,到80年代后、90年代初因国际政治局势的变化而发生分化,至今余音不断。按照汪晖先生的看法,该思潮起初是在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旗帜下活动的,后来受到国内“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冲击之后,逐步转变为“一种知识分子要求激进的社会改革的运动,也越来越具有民间的、反正统的和西方化的倾向”,不过,“尽管‘新启蒙’思潮本身错综复杂,并在1980年代后期发生了严重的分化,但历史地看,中国‘新启蒙’思想的基本立场和历史意义,就在于它是为整个国家的改革实践提供意识形态的基础的。”[1]12

该思潮认为:(1)具有自由主义特征的启蒙现代性价值观是现代社会的最高价值观。当代中国要建设现代社会,就须要完成现代性建设任务,结合目前的时代特征与社会发展需求来开展“新启蒙运动”,从思想的权威主义、德性主义、一元主义走向理性主义、自由主义与多元主义。(2)“当代中国问题”的核心在于“现代性建设”问题,不能为目前的“现代化建设”所淹没。一般而言,“现代性”是指欧洲启蒙运动所倡导的自由、理性、个人权利等核心价值观,和以此为基础建立的市场经济、民主政体和民族国家等一整套制度,即现代文明秩序,而“‘现代化’在中国的语境中,主要是指经济的发展和民众福祉的改 善,亦被理 解为‘民富国强 ’”[2]4,当前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尤其是经济现代化建设虽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也付出了较大的代价:“其一,未能很好地避免资本主义工业化早期的弊端,如贫富差距拉大、环境生态破坏、腐败滋生、道德失范、信用缺失;其二,过早地出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病态,如对金钱权力的崇尚和追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人精神世界的孤独和工具理性对人的异化”[2]8,对此,只能通过现代性建设去解决。(3)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现代性价值观虽然也存在严峻的危机与问题,但那是全人类在现代进程中共同面临的危机与问题,不至于导致现代文明秩序的瓦解,更不应该由此而完全抛弃启蒙运动所倡导的现代性价

① 在理论上,现代性与现代化之间有非常复杂的关系。在本文中,鉴于中国语境的现代化的特殊内涵及其所面临的问题,其中的“现代性”是在现代化的顶层设计原则与价值观层面而言的。值观,对现代性价值观的批判与消解,不仅无助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会加重其危机,“对于处于现代性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中国,不是要不要学习、要不要借鉴的问题,而是怎样学、学什么的问题,即何该扬、何该弃”的问题[2]8。(4)中国的现代性建设可以根据自己的境遇具有自己的特色。“现代性意味着一组价值,包括自由、权利、民主、平等、博爱、富强、幸福等等,都是现代性的价值。这些价值观按照以赛亚·伯林的说法,彼此之间很难和谐,相互之间经常冲突。于是对于不同的现代性价值需要选择。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在哪种价值具有优先性的问题上理解是不一样的。之所以在当今世界上有不同的现代性,乃是它们对何种价值优先的理解和处理不同”(许纪霖语)[2]154,如英美比较注重自由与法治,法国突出民主,东亚注重发展和富强,因此中国在现代性建设上可以根据自己的境遇具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与选择。

应当承认,新启蒙主义思潮有一合理性,即看到了西方启蒙现代性的合理性。但是,它也存在明显的缺陷:(1)忽略了西方启蒙现代性的阶级性与资本性。诚如汪晖先生所言,“中国的‘新启蒙主义’不再诉诸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而是直接地从早期的法国启蒙主义和英美自由主义中汲取思想的灵感,它把对现实的中国社会主义的批判理解为对于传统和封建主义的批判。不管‘新启蒙思想者’自觉与否,‘新启蒙’思想所吁求的恰恰是西方的资本主义的现代性”[1]12。可是,西方的启蒙现代性一方面是建立在自由主义的个人价值理想基础上的,追求个人的自由、理性与人权,另一方面又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基础上的,资本的利润增值本性决定了其资产阶级的阶级属性,从而在根本上影响人类整体对个人的自由、理性与人权的追求,阻碍人类的政治解放与经济解放。随着全球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发展,这一内在矛盾就会更加突出。(2)忽略了西方启蒙现代性的地域性与历史性。启蒙现代性是建立在西方的文化传统、地理环境、政治思想与经济结构基础上的,是西方社会自主发展及其各种社会势力博弈的结果,不是人为设计的产物,可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地理环境、政治追求与经济结构具有西方完全不同的特征,与西方的现代性并不具有内在的统一性,盲目推崇启蒙现代性,难免会造成削足适履的教条主义恶果。(3)忽略了启蒙现代性所面临的严重的“责任主义危机”。启蒙现代性是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具有典型的自由主义特征,过分强调个体的权利、自主与法律秩序,而忽视了对相应责任的强调,不利于社会共识的形成和共同体长远利益的维护,也不利于黑格尔与哈贝马斯所说的由于知识与信仰分裂而导致的“伦理共同体危机”问题的解决[3]33-37。此外,如风险社会理论倡导者乌尔里希·贝克等人所言,目前整个人类一方面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危机与风险,另一方面存在着“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现象,没有任何组织为此危机与风险承担责任[4]192,启蒙现代性建设不仅无助于解决这个问题,反而会加重危机。(4)在现实生活中,西方具有自由主义色彩的启蒙现代性也不是一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在国际推行过程中不仅没给前苏联、东欧、中东、非洲等地区带来和平与繁荣,反而导致社会解体、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也在自身的实践中百弊丛生,危机重重;英美等西方发达国家自身则面临着毒贩猖獗、基地威胁、经济危机、“占领华尔街”等严重危机,就是典型的例证,因此在中国强行推行启蒙主义现代性的后果也是难以令人乐观的。

值得一提的是,目前的新启蒙主义思潮虽然因遭到后现代、多元主义以及“中国模式论”的批判而处于弱势,但学界及思想界仍然有许多人以不同的方式在倡导与坚持,“普世价值论”就是其中的一种。对于“普世价值论”,学术界已经有许多深刻的批判,但是,本文认为,“普世价值论”的核心问题不在于坚持“普世价值”,毕竟在同一时代具有价值共识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何况“自由、理性、民主与人权”的价值理想既符合时代进步的要求,也符合人性的追求,我们不能因现代性价值的阶级性与资本性而否认其时代的价值共识性,其核心问题在于具有自由主义特征的“普世价值”是否属于现代性的最高价值,在于现代性价值观内部的相互冲突及其受到资本增值的价值追求的限制而在现实世界受到遏制的问题。

第二种是反现代性的现代化思潮。它认为:(1)现代性就是资本性,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就是对现代性的批判,中国既然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就应当像毛泽东等人那样拒斥资本主义、拒斥现代性,走反资本主义的现代化道路。毛泽东晚年对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探索是在提防市场经济和苏联式的计划经济两个极端之间进行的,把反对官僚主义、反精英治国与放权给地方、人民民主结合起来,走了一条独特的现代化道路,为后来邓小平的企业改革以及乡镇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值得认真反思[5]7-12。(2)西方的现代性具有典型的殖民主义与父权制色彩,对当前全球面临的生存危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中国应当建设具有自身特色的后现代文明或曰生态文明,超越现代文明。(3)西方的启蒙现代性要对当代人类文明的价值危机负责,如美国新古典主义者列奥·施特劳斯所说的那样,启蒙现代性所倡导的自由主义导致人的堕落,实证主义导致人的平庸,历史主义导致道德的虚无,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必须回归亚里士多德等古典思想原点,寻找新的发展路径[6]13-15。对于中国来说,我们要解决目前存在的价值危机,就应当依据中国的古典思想颠覆现代性,重塑人类文明。目前国内流行的“国学热”中就有这种倾向。(4)在具体的社会发展路径上,主张发展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依据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技术与生活方式指标进行建设,实现“民富国强”。目前流行的“综合现代化理论”(何传启)和“区域现代化理论”就有类似的倾向[7]。

值得注意的是,反现代性的现代化思想不是当今才有的,而是晚清以来中国思想的主要特征之一,“康有为的大同空想、章太炎的平等观念、孙中山的民生主义,以及中国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和他们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各个领域构筑的各种现代性方案(包括现代性的国家政治制度、经济形态和文化价值)相伴随的。甚至可以说,对现代性的质疑和批判本身构成了中国现代性思想的最基本的特征”[1]10。

应当看到,与第一种观点相比,这种观点有其深刻之处,即看到了西方现代性所具有的阶级性、资本性与霸权主义性质,看到了中国社会主义与西方资本主义的根本差异,但是,这种观点也有不足之处:(1)把现代性的西方起源与西方性混为一谈,忽略了现代性的历史性、多样性与流变性,也忽略了西方现代性的多样性。现代性虽然存在许多缺陷,后现代对现代性的批判也不是抛弃现代性的根据,而是重建的主要理由,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现代性是“一项 没有完成的设计”[3]1。(2)现代性价值观是现代化的思想原则与发展指向,现代化是现代性价值观在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发展等方面的具体表现,以现代化取代现代性不利于现代化的深入开展,不利于现代化的多样化发展,也无法解决中国目前存在的社会分配不公、官员腐败、环境污染、资源危机等现实的社会问题,这些问题毕竟必须上升到现代性层次才能解决。(3)马克思虽然对资本主导的现代社会展开了深入有力的批判,但是马克思不是单纯的现代性批判论者,更不主张回到前现代社会,而是主张通过暴力革命、重建公有制进行现代性重建,最终建设摆脱资本现代性控制、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此,有学者明确把马克思列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论者”[8]39,因此,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并不是抛弃现代性的理论基础。

第三种是民族主义的现代性思潮。按照许纪霖先生的说法,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思想界,可以分为1980年代的“启蒙时代”、1990年代的“启蒙后时代”、2000年以来的“后启蒙时代”。1980年代,新启蒙运动讴歌人的理性,高扬人的解放,批判传统,拥护西方现代性,1990年代由于市场经济的发展,出现了文化保守主义、新古典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等等的分化,2000年以后,则出现了国家主义、古典主义和东亚现代性三股思潮解构现代性[9]129-130。本文的“民族主义”包含其中的“文化保守主义”和“国家主义”两种思潮,因为“文化保守主义”是一种文化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是民族政治的国家主义。该思潮结合“中国崛起”的需要,追求民族主义、甚至是国家主义特色的中国现代性,其基本主张是:(1)西方的现代性具有功利主义色彩,不适合中国,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是一个礼仪之邦,因此,中国应当以自己优秀的德性文化为基础重建现代性,加强“民族文化认同”,建设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现代性。(2)中国目前的经济成就是建立在西方思想界与学术界至今还不能参透奥秘的“北京共识”、“中国模式”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具有西方现代性色彩的“华盛顿共识”基础上的,中国模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强调集中力量办大事,发挥国家、政府在市场经济、社会建设过程的主导作用,走国家主义的“强国富民”之路,而不是走个人主义的“自由发展”之路。中国面对起源于西方的严峻的金融危机取得的巨大成功,证明“中国道路”、“中国模式”具有难以估量的合理性[10]22-26,中国应当继续走自己的道路,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性。(3)民族国家本来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主要特征,目前人类虽然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但民族国家仍然是当代文明发展的基本单元,西方霸权主义的流行仍然是建立在民族国家利益基础上的,因此,中国应当继续坚持民族主义的立场。(4)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迅速提升,中国可以依据民族主义的国家立场对西方霸权主义说“不”,改变西方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的游戏规则,从被动的反霸权主义的“反抗政治”走向积极谋求国际大国地位的“承认政治”,从文化的民族主义走向政治的国家主义[9]130。

与前两种思潮相比,这种思潮的长处在于看到了西方现代性的民族性与资本性缺陷,尤其是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的民族智慧在现代性建设中的巨大作用,看到了民族国家作为单元在全球化时代的基础作用,看到了西方现代性割裂文化传统与现代文化之间关系的弊端,但是,这种观点也有明显的不足:(1)忽视了全球化时代“全球视野”的重要性。人类目前毕竟已经处于全球化时代,全球在政治、经济与文化等方面的发展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全球村”,这就需要我们以“全球视野”来处理民族利益,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会限制人们的发展视野。(2)忽视了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对中国国际责任的要求。中国已经是一个在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等方面的大国,正在从“世界大国”向“世界强国”迈进,需要我们在发展本国经济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国际责任,民族主义的狭隘视野往往会令我们近视。(3)忽视了民族主义的历史危害与现实危害。民族主义的现代性具有一定的排外性特征,不利于中国文化的时代化与全球化。在历史上,义和团的民族主义立场导致了排外现象,产生了不良影响与后果;在现实中,单纯的民族主义的强硬立场不利于处理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复杂关系。

第四种思潮主张建设多元主义的现代性。受S.N.艾森斯塔特等人的多元主义现代性观点的影响,该思潮强调现代性具有多元性,强调走具有时代性、本土性与传统性的现代性建设之路,既注意吸纳西方科学与民主的合理因素,又非常珍惜各自文化传统的时代价值,既坚持意识形态的民族性与延续性,又注意发展的时代性与历史性,建设具有“东亚价值”或中国儒家文化特色的“中国现代性”[11]206-215,甚至有学者提出“儒家社会主义共和国”设想[5]6,彰显东亚价值观、尤其是中国儒家价值观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合理性。值得一提的是,罗荣渠先生在《现代化新论》中倡导的“一元多线论”的现代化理论也有类似含义。

应当承认,这种观点富有辩证性,既看到了现代性的共同性,也看到了现代性在发展过程中的流变性、适应性,以多元主义为口号追求现代性的本土性。但是,多元主义的现代性也存在明显的不足:(1)它过分强调了多元的等价性,模糊了不同现代性之间的价值差异,尤其是模糊了西方现代性的资本特征,也会造成思想混乱,不利于民族团结与社会共识的形成。(2)它只是为现代性的“本土化”、“别样化”寻找合法根据,但是,它与启蒙现代性、自由主义的现代性之间仍然处于紧张的关系中,忽略了不同时代价值观之间的内在冲突,从西方中心主义走向了东方中心主义、或者是本土中心主义,同样也存在文化中心主义的缺陷。(3)它没有为中国的现代性构造出具有时代普适性的价值。在当今世界,美国作为超级大国是以“民主、自由”而享誉世界,中国作为新兴的世界大国、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国和文明古国,也必须创造出特色性的、为世界所共享的价值观,这是我们必须完成的文化使命,否则,我们只是在经济、政治、文化以及军事的一些主要指标方面与美国抗衡或是超过美国,不能在思想文化方面有大的创新与输出,中国作为文化强国的地位还是难以得到世界公认,这是中国当前文化建设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杜维明先生等人倡导的东亚现代性、东亚价值观以及现在流行的中国价值观往往具有传统的特色、地方的特色,起到补充的作用,在全球化的时代,如何体现其时代价值及其与自由主义价值观的相容性,是我们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

总之,这四种思潮不仅相互之间存在矛盾与冲突,而且每种思潮本身也存在许多问题,以致没有任何一种思潮占据主导地位,为社会所公认。因此之故,本文认为,当代中国的现代性建设陷入了困境。究其根源,还在于没有能够找到一条明确的、区别于西方的现代性建设之路,新启蒙主义、民族主义皆起源于西方,由于具有历史、地域和资本主义等局限性而已经陷入困境,不能引领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反现代性的现代化与多元主义的现代性等主张只是倡导区别于西方的发展之路,没有能够指明时代性的、具有引领性作用的重建方向;传统的社会主义现代性因前苏联、东欧模式的失败而缺乏引领性与吸引性;“中国特色”概念偏重于强调本土性,其现代性内涵还需进一步明确。因此,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探讨。

二、当代中国现代性重建的动因、问题及其原则

如果中国需要走现代性重建之路,那么,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就是:中国进行现代性重建的动因何在?其历史使命与原则又是什么?这些都是进行现代性重建需要认真思考的前提,否则,中国现代性的重建活动就会陷入盲目性。

中国进行现代性重建的动因何在,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十分明了的问题。在许多人看来,中国之所以要进行现代性建设或现代性重建,是因为人类已经从农业社会进入了工业社会,许多发达国家甚至已进入后工业社会,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要从传统社会建成现代社会,就应当按照现代性的标准进行转型与改造。起源于西方的现代性虽然有种种上述的缺陷,但是这毕竟是现代社会的根本原则,当代中国所需要做的只是本土化的适应性调整而已。

实际上,这里面有一个思想误区。在西方近现代发展史上,人们并不是先意识到现代性、然后按照现代性标准建设现代社会,而是在社会转型、社会变迁过程中,人们根据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需要重新设计了社会建构原则(如卢梭等人的“社会契约论”),然后进行社会改造,结果在社会改造与社会革命过程中遇到了一系列新的问题,一些敏锐而深刻的思想家们意识到其中有些问题是现代社会特有的问题,是由于社会建构中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原则而引发的问题,于是概括为现代性问题,换句话说,现代性是由于现代性问题而被人意识到的。在这当中,黑格尔是一个无法超越的思想家。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黑格尔不是第一位现代性哲学家,但他是第一位意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他的理论第一次用概念把现代性、时间意识和合理性之间的格局突显出来”[3]51。在黑格尔之前的近代思想家是从不同的角度论证生命、自由和财产权等所谓社会建构原则的合法性与必要性,尤其是用契约论的方式论证理性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等原则的合法性,虽然这些建构原则在诞生的同时就已经遭到了许多思想家的质疑,如卢梭等人的质疑,但许多人在质疑的同时没有指出其历史的合理性及未来的发展趋向,或是单纯停留在质疑与批判层次上,或是一味留恋传统社会及其传统的生活方式,只是到了黑格尔,人们才开始意识到现代性存在的问题并企图用历史主义的方式在肯定现代性原则的前提下来解决问题。黑格尔意识到建立在启蒙主义、个人主义基础上的社会建构原则会导致现代社会存在的伦理共同体缺失问题,为此,黑格尔设计了绝对精神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辩证逻辑克服现代性的缺陷[3]42。虽然黑格尔的解决方案未必是合理的,在近现代历史上遭遇了种种批判,但是他所意识到的现代性问题仍然是我们现在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换句话说,现代性思想是人们用以解决现代社会发展存在问题的一种方案,而不是一种标准。由此推之,中国进行现代性重建的目的,当然是不能够按照所谓的现代性标准建设现代社会,而是要根据当代中国社会发展面临的问题,在前人的基础上重新设计社会建构原则,引领中国现代性的发展。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中国现代性重建所面临的问题。从西方现代性的危机和中国的国情来看,中国现代性重建面临的问题如下:一是要解决社会主义现代性的重建方向问题。西方的现代性具有典型的资本主义及殖民掠夺特征,目前又由于西方的金融危机、民主危机以及理性主义危机而面临着严重的价值危机,传统的社会主义现代性因“苏联模式”也面临许多问题,这就需要解决社会主义现代性的重建方向问题。二是要解决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问题,引领中国实现民族复兴、实现中华文明的健康发展。中国不仅是一个国土辽阔、人口众多、历史悠久的东方文明古国,而且是一个迅速崛起的发展中国家与新兴大国,近代曾饱受西方列强蹂躏,与日本、俄罗斯、美国、越南等国都有着非常复杂的国际关系,中国还有自己独特的“文革”历程,特殊的国情决定着现代性重建必须适应中国国情,理性地解决中国的问题,处理好各方面的复杂矛盾,引领中国健康发展。三是要为工业文明的发展探寻新的发展方向。工业文明的发展是建立在科学主义与民族主义基础上的,人类目前所面临的人口爆炸、环境污染、资源短缺、核威胁等全球性危机充分揭示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危机,目前人类已经进入了反思现代性阶段,中国现代性的重建正处于现代性反思阶段,作为新兴的发展中大国,我们在现代性重建过程中负有为人类工业文明的发展探索新的发展方式与发展方向的历史使命。

基于此,本文认为,建设中国的现代性重建必须坚持如下基本原则。

其一是要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的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现代性重建当然也要坚持社会主义性质。虽然传统的社会主义理论遇到了许多严重的挑战,传统的社会主义试验也遇到许多严重的问题,但是,社会主义的人民性与社会本位性是值得肯定、必须坚持的。无论如何,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内部面临着生产的社会化与财产的私有制、市场原则与法治原则、资本增值的现实利益与生态文明的未来利益等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所以,历史的使命决定了中国的现代性重建必须高举社会主义大旗,坚持社会正义、环境正义与全球正义,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其二是要有现实主义的问题意识。建设中国特色的现代性,必须面对中国的国情和国际环境,既不能迷于书本和权威教条,也不能盲目迷信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需要立足现实、对症下药,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创造性,解决中国所面临的问题。

其三是要有全球主义的视野。目前人类已经处于全球化时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也不完全是中国的内部问题所造成的,按照阿里夫·德里克的说法,目前的现代性建设进入全球现代性阶段[12]1-7,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在全球范围内思考问题、寻找对策和解决问题,所以,我们要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视野,立足中国,面向全球。

其四是要有责任主义的情怀。中国的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其最终目标是全人类的解放与幸福,这当然需要有责任主义的情怀。目前整个人类所面临的根本问题是市场经济的资本逻辑阻碍全球生态正义的伸张,是个人发展的自由主义思想导致社会发展的原子化和共同体意识的危机,因此,我们在发展过程中不能够只追求个体的自由权利与幸福,还要有责任主义的情怀,关注人类的长远利益。

其五是要基于中国的历史智慧。我们需要重建的是中国的现代性,一方面我们要以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另一方面我们更要依托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依托中国的历史智慧,重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性。

一句话,中国现代性的重建负有重大的历史使命与时代责任,不是新启蒙主义的现代性、民族主义的现代性、反现代性的现代化以及多元主义现代性等思潮所能够承担的,必须是具有可持续发展意识的、具有责任主义伦理情怀的责任主义现代性才可以承担,这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应当具有的内涵。

三、中国建设责任主义现代性的必要性与可能性

本文倡导的“责任主义现代性”,主要是相对于“自由主义现代性”而言的①本文之所以选择“自由主义的现代性”作为责任主义的现代性对立面来思考,主要还是因为自由主义思想既是启蒙现代性的核心思想成分,也是当今政治思想的主导意识形态,如理查德·贝拉米所言,虽已濒临破产,影响仍然很大。。与自由主义现代性强调个体的一系列自由权不同,责任主义现代性认为,在现代社会中,法律虽然赋予了主体的一定自由权,但是作为主体的个人不能够只享有自由权利,还必须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社会责任与人类责任。与传统的责任意识与责任伦理不同,在传统社会中,普通的民众没有自由权,只有少数的政治权威、军事权威、尤其是宗教权威才拥有一定的自由权,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在现代社会中,每个个体都有一定的自由权,都是行为主体,而且在不同的社会角色中承担不同的主体角色与自由权,与此相应,当然也就应当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自近代以来,自由主义的现代性为限制各种社会强权对个体生命与自由的威胁,强调个体的生命与自由权,但忽视了相应的社会责任,在西方传统宗教还在起作用的背景下,西方自由主义现代性与宗教一起不自觉地承担了相应的强调自由与责任的教化责任,共同维持着现代社会的良性运转。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理性主义的兴起,随着传统宗教权威的下降,尤其是随着资本垄断地位的增强,这种制衡作用被打破,西方文化走向了单面强调自由主义的价值取向,以适应资本主义的所谓经济自由、政治自由与信仰自由,强调文化发展的多元性,但是,片面强调自由忽视责任的社会教化,所导致的恶果是资源短缺、生态危机、核威胁、毒品泛滥、气温上升等一系列严重的全球性危机,威胁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由此之故,本文强调建立在个人自由之上的责任主义现代性建设:它虽然也承认个人的自由(这是由现代性的内涵决定的),但反对自由至上,强调责任至上,把责任建立在个体的自由基础之上,因为从法律的角度讲,没有自由权力的个体是毋须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的。一句话,责任主义现代性是建立在主体的自由基础之上的,强调主体必须承担相应的经济责任、法律责任与社会责任,主体不仅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还需要为社会、民族负责,借用乌尔里希·贝克等人的话说,由于全球化以及高科技发展等因素的影响,人类社会目前正处于“世界风险社会”中[4]1-10,我们尤其还需要为全球发展负责。

本文之所以倡导责任主义的现代性价值观,除了避免上述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弊端的需要以外,主要还是基于乌尔里希·贝克与安东尼·吉登斯等人的风险社会理论和汉斯·尤纳斯(Hans Jonas)等人倡导的具有“远距离的伦理”特征的责任伦理思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鉴于人类在高科技所面临的世界风险与生存危机,乌尔里希·贝克与安东尼·吉登斯等人提出了风险社会理论,认为由于高科技与全球化等因素的发展,人类正在从工业社会进入风险社会,甚至是进入了“世界风险社会”,可是,由于种种缘故,目前却存在着“有组织的不负责任”现象,没有任何组织明确地为人类所面临的全球风险与危机承担责任。有鉴于此,汉斯·尤纳斯等人提出了责任伦理思想,主张人类敬畏自然,爱护自然,积极担负起守护和关爱整个自然生态圈的职责,强调“人类不应该滥用自己的权利,不应该忘记自身的职责,不可为了人类自身的利益而践踏其他物种的正当权利,不可只着眼于当代人的利益而忽视、甚至侵害未来人的利益”[13]18,责任伦理的基本原则是“绝对不可拿整个人类的存在去冒险”[14]16,要“让后世都能够生活在一个适合于人居住的环境之中”[14]10。

与传统的社会的责任伦理和自由主义、民族主义等类型的现代性思潮不同,责任主义的现代性具有如下的特征:

其一,它具有强烈的责任伦理意识。在“世界风险”时代,个体不仅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还需要为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负责,这是与传统社会的宗教与道德所强调的责任的一个很大区别。如马克斯·韦伯所言,传统道德强调动机伦理,责任伦理强调后果伦理,是未来伦理,受责任伦理思想影响,责任主义的价值观强调要对人类的未来后果负责,这是其根本原则。

其二,它具有责任至上原则。“个人自由是自由主义理论的核心和思考一切问题的出发点”,虽然自由主义在英法德意等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自由主义的学说也有传统的伦理自由主义与后来的经济自由主义、中立论自由主义、社群主义的自由主义之分,但其共同点是强调个体的自主性,主张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每个人生而平等,天然具有支配自己身体和财产的权利[15]5-10,在不妨碍他人的前提下,有一切行动的自由,责任意识薄弱。与自由主义的现代性价值观不同,责任主义的现代性价值观承认个人作为主体的自由权,但是个人自由不是其关注的中心,而是强调对全球、国家与社会问题的关注,强调责任至上。

其三,它具有全球主义特性。自由主义的现代性具有个人主义特征,强调每个个体都是主体,国家、社会是为个体的自由权服务的,责任意识淡漠。而在责任主义现代性这里,作为主体的不仅是个人,也可以是社群、族群、国家、乃至全人类,它的根本基础是全球主义。在这里,最重要的主体不是个体,而是全球。

此外,本文之所以倡导在中国建设责任主义的现代性,也是基于当代中国的现实需要:

其一,历史与现实的教训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倡导个人自由,但不能依赖自由主义引领中国的发展,需要以责任主义的现代性引导中国的发展,乃至引领全球现代性的发展。

在理论上,如英国理查德·贝拉米所说,“在当今的后现代、后工业社会,自由主义的政治原则在理性上或历史中没有任何基础。相反,它们变成了纯粹的主观意见问题。为了应对这种形势,自由主义必须将自己从一种道德理论转变为一种政治理论,在这种政治理论中,占据中心位置的不是自由主义的价值,而是某些制度和程序”[15]10,自由主义从意识形态到超意识形态的转变“远不是其智识上和实践上优势的象征,而是它当前在理论上和政治上破产的预兆”[15]2,由此可见自由主义的危机与衰落。在现实后果上,如上所述,自由主义已经导致西方社会的一系列危机,甚至导致全人类的生存危机,一些国家和区域(如中东和非洲等)引进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后都导致了一系列的不良后果:社会动荡,经济危机,道德下滑。在近代史上,中国也曾经引进了西方建立在自由主义之上的民主制度,但后果是政权频繁更迭,军阀混战,社会混乱,民不聊生,所以,我们不能指望西方的自由主义引领中国的发展,而是需要建构责任主义的现代性以引领中国的现代化发展。

其二,中国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是社会失序问题,需要通过责任伦理去引导、去解决。

中国现在的国情一方面是经济发展取得巨大成就,GDP已经是世界第二,综合国力大幅上升,国际政治、经济与军事地位大幅上升,民族复兴有望,另一方面是面临环境污染、分配失衡、权力腐败、道德下滑、信仰危机等严峻的社会问题,在此关键时刻,自由主义的现代性价值只会导致个体行为原子化,社会离心离德,不利于民族的发展,也不利于全人类的健康发展,恰恰相反,我们需要的是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全球责任意识与伦理情怀,倡导责任主义的现代性恰逢其时。

其三,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的大国,具有引领世界生态文明、倡导全球正义与社会正义的现实责任。在国际上,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是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积极探索与西方资本主义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自然要承担历史赋予的国际责任,倡导全球正义,反对霸权主义与殖民主义,倡导生态文明,促进人类的可持续发展。

最后,我们再来谈谈责任主义现代性的可能性问题。

其一,中国有“安邦定国”的责任主义的优良文化传统。中国是文明古国,但历史上曾长期处于诸侯混战、社会失序、民不聊生的动荡状态,为此中国文化在诞生之始就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安邦定国”的责任伦理传统。《周易》强调:“明于忧患与故”,孔子周游列国,到处宣传其“安邦定国”的“仁政”主张;孔子之后,后世儒家贤哲孟子等继承了思想衣钵,不仅讲究“修身养性”、“忠孝仁义”,更是关注“治国平天下”,强调“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济天下”,以至于范仲淹喊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激励了无数中华贤哲“安邦定国”的责任意识。不可否认,中国传统的责任伦理具有德性主义、权威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历史局限性,与本文建立在生态主义、法治主义与反思现代性等基础上的责任主义有很大区别,但其超越邦国的“天下意识”及“安邦定国”的责任主义政治情怀与政治传统为中国责任主义现代性的建构、发展与完善提供了文化基础。

其二,中国有强烈民族复兴愿望。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东亚大国,对于东亚、乃至整个亚洲的文明发展曾经发生过巨大影响,但是自鸦片战争之后,中国饱受西方列强的凌辱与掠夺,曾经一度沦落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自那以后,民族复兴就一直是中国广大的仁人志士的梦想,进入21世纪后,中国经济、尤其是综合国力的迅速增长更加激活了人们心中的梦想,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情结激发了人们的民族共同体意识,但是中国在发展过程所面临的一系列严峻问题又引发了人们的思考,以致民族责任、全球责任意识也在中国发展的反思中被激活,为责任主义的现代性建构与发展提供了现实土壤。

其三,中国有探索符合本国国情的政治传统。中国自近代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以来,就不断地在思考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问题,试图探索一条符合中国国情、解决中国问题的发展道路。毛泽东领导的以“农村包围城市”的中国民主革命和借鉴苏联经验教训的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邓小平领导的中国的改革开放,都是结合本国的国情进行探索的典型案例,因此,探索符合中国国情的马克思主义政治传统也有助于责任主义现代性的建构。

其四,中国有具有解放主义情怀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指导。马克思主义以解放天下劳苦大众为己任,批判资本主义的物化现象与异化现象,追求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具有强烈的解放主义拯救情怀与社会责任,这为中国建构责任主义的现代性提供了全球主义的思想平台和理论指导。

总之,西方启蒙现代性、尤其是其自由主义现代性的危机,为中国建构责任主义的现代性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人类目前所面临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中国的国情及其历史使命,决定了中国必须基于全球正义倡导责任主义的现代性。当然,任何一种思想与理论主张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也就会有自己的历史性与局限性,责任主义的现代性也不例外。我们不能指望通过倡导责任主义现代性就能够解决现代性发展所面临的一切问题,但它有助于我们从责任伦理视野来思考我们所面临的“时代困境”,让我们正视危机,解决问题,真正实现道路自信,促进中华民族的早日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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