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形态情境下人与自然关系的考察
2013-03-23张文国马会端
张文国, 陈 凡, 马会端
(东北大学 文法学院, 辽宁 沈阳 110819)
人猿相揖别的标志,是人类开始使用技术。迄今为止人类技术的发展,经过了一个从经验形态到实体形态再到知识形态的过程。不同时期占主导地位的技术形态的更替折射出人类处理人与自然关系能力的差异,表现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变迁。
一、经验技术形态下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居主导地位
人类最早使用的是经验形态的技术。所谓“经验形态的技术”是说这一时期的技术类型,主要是“由经验知识、手工工具和手工性经验技能等技术活动要素组成,并以手工性经验技能为主导要素”[1]22。经验形态的技术生成于人类发展之初,它以从生产劳动中得来的经验为主,技术器物相对简单,凝聚于其中的知识含量也相对较少,是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这是与人类发展的早期社会生产力水平较低、人类的生产手段也很落后相适应的,主要表现为人直接作用于自然,或人通过简单的工具作用于自然。经验型技术形态是人类农业社会的主导技术形态。
从经验、技能的层面上理解技术是人类早期把握技术的主导形式,从“技术”一词的定义可见一斑。古往今来人类对技术的本体论思考中,关于“技术” 的主导性定义之一,就是把技术和人类的经验相联系,从在古希腊时期的原形“techne”,到亚里士多德对科学和技术加以区分后确定的SKILL[2],再到法语中的“TECHNIQUE”和德语中的“TECHNIK”, 这些词汇表达了和各种技能生产相联系的过程和活动的全部领域。简言之,技术就是人类操作工具的方法、经验和技能。前苏联、日本等国的学者提出的技术的“方法手段说”基本上是从经验、技能的层面上来理解技术的。
按照杜威的理解,“经验”是一个具有“双重含义”的概念,“它既可以指人类有机体与环境互动的过程(process),也可以指互动的内容”。具体说:“经验就像它的同类,生活和历史,它既包括人们做与承受什么(what),人们为了什么(what)而奋斗、爱、相信和忍受,也包括人们怎样(how)行为和接受行为,即人们做和承受、渴望和享受、看、相信和想象的方式----简言之,体验(experiencing)的过程。”[3]把经验视做过程和内容,一方面为我们理解经验技术与人的相依性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也揭示出既定的生产方式条件下人与自然的关系。
从生产力角度看,尽管技术的使用将主动性假以与人,人得以有目的地改造自然,但“由于生产手段的禁锢,使能工巧匠们的经验技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发挥了更加重要的作用”[1]23。这个时期人的劳动过程依赖自然条件本身的展现,自然对人而言是神秘的,各种宗教的产生固然有其阶级根源,但人对自然了解甚少的认识论根源却是主导因素。同时,经验型技术需要手把手地传授,这对传授者和接受者之间的相互沟通能力要求很高,从而致使传授性不强,不少精巧技术由于某种原因不能传给后代而失传,如张衡的地动仪等,这必然造成技术发展缓慢。贝尔纳专门就古典时期的古代和中世纪的技术进步作如下概括:“技术发展本身必然是缓慢的,这并不是由于个人无法改进它,而是由于他们无法将这种改进传给后人。 由于保密的必要性,由于个人技能无法传授,由于在行会支持下不那么成功的对手们的嫉妒愈形加剧,技术发展慢得无以复加。更有力的因素也许就是无法找到足够的资金来实施新的生产方法。”[4]他认为只有当某个地方有一批受过科学和数学训练的人,这些人通晓历史,能得到当时最重要的保护人的支持,又对于手工业加以注意,才能使那个地方出现崭新的前景。这种情况和后来在工业革命时期的科学家多为贵族的家庭教师或者谋士,从而容易得到贵族的支持而对西方现代化的完成发挥重大作用的情形是一致的。
与在这种社会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和孤立的地点发展着”[5]104的状况相适应,这时的生产关系表现为人和人之间依赖血缘、种族等自然关系的纽带相联系,处于马克思关于“人的发展三阶段”理论的最初阶段即“人的依赖关系”阶段。在这个阶段上,由于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人往往要依赖群体而生存,从而人和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包括生产关系都是建立在人的自然关系如血缘关系、种族关系、地域关系等基础之上,个体缺乏独立性,群体包括种族、血缘、家族的作用则得到了彰显。人类自原始群落起直到封建社会的漫长时期里,个人始终存在于群体的阴影之下,弘扬的是群体的利益,个体的利益和作用往往被忽视乃至牺牲掉,个体的主体性始终得不到伸展,身心受到严重的压抑。相应地,由于个体始终是作为某个集体中的一员而存在,他作为独立的个体单独与其他集体中的成员发生关系的机会相对就较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相对简单。这种状况随着近代工业革命的发生,在隆隆机器声里慢慢成为往日尘埃。
二、实体形态技术下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超越自然的努力
实体形态的技术是指“由机器、机械性经验技能和半经验半理论的技术知识等技术活动要素组成,并以机器等技术手段为主导要素的技术”[1]22。实体形态的技术形成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末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随着飞梭、纺纱机以及织布机的问世,蒸汽机的改进和移动刀架、精密镗床的发明与使用,技术与科学开始结合,机器这一和古代手工工具有着本质区别的新的实体技术形态诞生,它对技术知识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大意义,也把人类从农业社会推向工业社会。这是人类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自然界的奥秘以后,开始尝试着去认识和改造自己并使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努力。实体型技术是工业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技术形态。
西方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乃至工业革命的过程同时也是自然的祛魅过程,传统社会由于无知而对自然形成的神秘与崇拜逐渐消失,一切都是对象、客体,人则成了主体,他们笃信“知识就是力量”的信条,在掌握了关于自然界的知识之后,开始试图去驾驭自然,同时,“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使得地域间的界限被打破,这都表现在生产力方面劳动者已经在试图利用逐渐强大起来的劳动资料驾驭劳动对象,而“大生产----应用机器的大规模协作----第一次使自然力,即风、水、蒸汽、电,大规模地从属于直接的生产过程,使自然力变成社会劳动的因素”[6]。机器取代人力,自然生产力在科学的作用下开始发挥出来,它的载体是各式各样的机器,与之可以相互解释的是,法语中的technologia和英语中的technology被创造出来,用来表示“系统地整理和安排技艺和科学”[7]。马克思在概括资本主义的历史作用时,曾由衷赞叹它在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创造了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的生产力。由此,这个时期在技术观上技术乐观主义占据主流,这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西方工业社会的发展不仅依赖科学技术的力量,它也依赖资本的力量。事实上,这个时期科学技术的运用、实体技术(机器)的形成和普及,同时还表现为劳动者和劳动工具分离并同归于资本的控制之下。由于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有制使然,“科学及其应用,事实上同单个工人的技能和知识分离了,虽然它们----从它们的源泉来看----又是劳动的产品,然而在它们进入劳动过程的一切地方,它们都表现为被并入资本的东西。……而事实上,以社会劳动为基础的所有这些对科学、自然力和大量劳动产品的应用本身,只表现为剥削劳动的手段,表现为占有剩余劳动的手段,因而,表现为属于资本而同劳动对立的力量”[8]。就是说,追求剩余价值的使命决定了在工业社会里,人类使用技术的主要目的是把自然物体加工为人工物品,劳动果实已经脱离了自然状态。贝尔指出:“工业社会是商品生产的社会。生活是与经过加工的自然界进行竞争。世界已经成为技术的和合理化的世界。机器处于主导地位,生活的节奏决定于机器的速度,……能源代替了体力,提高了劳动生产率。”[9]
从生产关系方面来看,西方社会就从以自然为依托的人与人之间的依赖关系变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存在阶段”[5]104。这里的“物”可以从三个层面上来理解:其一,可以理解为是商品,资本主义社会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是通过商品这一“物”为中介建立起来的;其二,“物”又是资本,正是资本联系起了有产者和无产者,以资本理性为核心的技术理性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效率至上的价值观念;其三,“物”还是机器等器物,在这个意义上,它是物化的科学和技术,机器的普遍使用及其自动化程度的提高,使人在生产过程中开始成为机器的附庸,逐渐地人为物役。人开始追逐物、以物为中心,忽视了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连旧唯物主义也变得“敌视人”了[10]。这样,人和自然的异化问题开始凸显出来。
马克思和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以其敏锐的视角把握住了工业社会人的异化问题。在马克思那里,所谓的“人类的异化”就是: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劳动对工人来说成为了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工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个人力量和个人意志,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受摧残。劳动不是满足生活本身的需要,而只是满足生活以外的需要(获取金钱)的一种手段。劳动的异化的性质明显地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鼠疫那样逃避劳动”[11]。由此可见,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导致了人的异化。马克思从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的异化、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人同自己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等四个方面分析了劳动异化问题,并针对造成异化劳动的原因提出了消灭异化劳动必须全面发展社会生产力和解放工人阶级,实现共产主义社会。
这一时期自然的异化问题已有所显现。18世纪后期欧洲对自然资源的开采和消耗能源、城市化带来的人口剧增和工业密集,燃煤量和燃油量剧增,发达国家的城市已然饱受空气污染之苦,19世纪英国的泰晤士河已经开始受到污染。一方面人类征服自然的野心仍在膨胀,尚未顾及到自然的反馈;另一方面当时科技应用所造成的负面效应也是局部性的,环境污染、人口剧增、资源匮乏等尚未成为全球性问题,人类还缺乏从自身进行反思的动力。但是,针对已经出现的局部性环境问题,恩格斯发出了极具预言性的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12]。今天,一度被遗忘的恩格斯的警告全社会已经耳熟能详。
三、知识形态技术下人与自然的关系:趋向融合的反思
知识形态的技术是“由理论知识、自控装置和知识性经验技能等技术活动要素组成,并且以技术知识为主导要素的技术”[1]22。客观地讲,任何形态的技术都含有知识的成分,所以往往把技术知识划分为经验性知识、理论性知识,或者明言知识、难言知识等类型。其中经验形态的技术中的知识以经验、技能等主观性知识为主,实体形态的技术中既有经验性知识,也有理论性知识,是“半经验性、半理论性的”,尤其是工业革命初期的实体技术中仍以经验型为主,因为当时的技术发明家绝大多数是生产一线的工人,他们并未真正掌握技术科学的知识。从19世纪末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始,技术与科学结合,开始了科学、技术与生产的一体化过程。它以科学研究与技术开发为核心,在此之前,技术决定着科学;在此之后,科学走在技术的前面,这时候的技术实际上是以科学为基础的技术知识(science-based technical knowledge),是技术科学,国内有学者称其为“科学技术”[13],知识形态的技术在后工业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
知识形态的技术在西方的迅速发展,尤其表现在20世纪40年代以来西方在原子能、电子计算机、微电子技术、航天技术、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等领域取得的重大突破。这标志着史称第三次技术革命也即“新技术革命”的到来。在第三次技术革命中最有划时代意义的是电子计算机的迅速发展和广泛应用,而电子计算机是现代信息技术的核心[14]。新技术革命促进社会生产力以跳跃的方式呈指数增长,给人类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交往方式、思维方式等各方面带来了全方位的影响,它把人类从自然生存带向技术生存,进一步证明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发展最重要的推动力。与此同时,它也加剧了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并形成了新的矛盾。在人和自然的关系方面,由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所开启的全球性环境保护运动最终促成了可持续发展理论的形成。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及其后,西方发达国家普遍花大力气对本国的环境问题进行治理,却把污染严重的工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使发展中国家在发展道路上步发达国家的后尘。在人和人的关系方面,生产力的迅猛发展使生产效率极大提高,将西方社会引入到一个“生产相对过剩,需要鼓励消费以便维持、拉动、刺激生产”的“消费社会”[15],从而人的异化由生产领域蔓延至消费领域,呈现出全方位的异化,“消费文化”(consumer culture)这个术语的产生意味着商品世界及其结构化原则对理解当代社会的核心地位。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未经反思的生活不值得去过。反思是走向成熟的开始,人类的文化越往后发展,这种反思就变得越加显著。当人类从对自然的依附转向对自然的占有和役使,人类感觉到自己日渐拥有的独立性和力量。然而,当人类面对自己对自然的盲目开发而导致的环境破坏、人与自然关系紧张的局面,人类不得不开始对自己的技术发展与文化传承加以反思,从而重新思考“什么是人性”以及“什么是哲学”等根基性问题。正是在反思技术发展负面效应的基础上,美国IBM公司提出了“智慧地球”[16]的愿景,它将目前正在崛起的以新能源为首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主要包括新能源、新材料、新环境、新生物等领域的科技革命融入其中,是人类通过提升技术形态而融合人与自然关系的新的尝试。从“数字地球”到“智慧地球”再到“智慧城市”,国内外试图通过依靠技术的发展解决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状况,尽管目前依然存在各方的质疑,但毕竟是试图使技术与自然之间关系走向融合的努力。正是在反思工业社会的发展导致人和人、人和自然关系异化的基础上,西方社会理论家对现行资本主义制度压抑人的个性的不足以及对环境恶化应负的责任进行反思,他们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对人性的压制与同化,提出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的一致性。对人类前途命运的这些关注促进社会向着良性方向发展。人类独有的反思能力一方面使人对外部世界向更远更深处拓展,另一方面对自身在身心两方面也得以入微的探究。
应当说,人类当前的发展水平距离马克思所设想的人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还相距甚远,然而,分析马克思对这个阶段的描述,我们会发现这一阶段与技术形态的演化密切相关。马克思所设想的人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5]104,并认为第二个阶段为这个阶段创造了条件。这句话包括三个要点:“个人全面发展”、“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和“自由个性”,“前二者是对这个社会形态的‘基础’的说明,后者是说明社会第三形态的整个‘词组’的‘中心词(语)’”[17]。新的社会形态的这两个基础,前者是依赖技术发展的,后者其本身指的就是技术发展的新阶段。这是因为,“个人全面发展”包括了人的需要的全面发展、人的活动能力的全面发展、人的社会关系的全面发展以及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等方面,这些方面涉及身体与心理的多层次,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科学技术的发展,如生物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人类基因组计划的顺利完成让人类掌握了自己生命的密码。“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则意味着,代表生产力的科学技术不再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用来作为一部分人剥削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它作为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设施成为全社会的财富,为了每个人的身心健康和社会的公正和平发挥着作用。显然,这触及到了个人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同时需要说明的是,唯物史观的基本前提是“现实的人”,正是从现实的人的活动出发,马克思提出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自然界一样,是一个要经历漫长发展过程的自然历史过程,这也将是一个消除物役、消除人役、实现人的解放与自由的漫长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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