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低与征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书写印度的两种方式
2013-03-23陈彦旭
陈彦旭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在历史上,英国是通过一系列的战争来征服印度的,其中包括四次侵略迈索尔的战争、三次侵略马拉提的战争,其后就逐渐控制了印度的中部与南部。在1849年攻下旁遮普后,印度完全沦为英属殖民地。其后驻扎在印度境内的东印度公司,对食盐、烟草和鸦片进行垄断性的经营来牟取暴利。据统计,在英国占领印度之后的五十余年间,就从印度人民那里榨取了近十亿英镑的收入。印度文化也是英国当局在占领其领土后十分注重的问题之一,并对它的传入抱着十分审慎的态度,英国议会在1813年通过了一条法令,规定东印度公司要致力于从印度传入“有用的知识和宗教以及道德的改进”。这条规定曾经在英国国内引起过激烈的辩论,有分歧的两方分别是“东 方 学 派 ”(orientalists)与 “安 立 甘 派 ”(Anglicists)。其中,“前者认为印度文化复杂精致,具有活力;后者则认为印度文化充满野蛮与迷信,需要坚决摒弃,以英国语言文化取而代之。”[1]
由于19世纪20—30年代英国驻印度的总督本廷克是一个顽固的“安立甘派”,他推行了各种政策来抑制印度文化在英国的深入传播,并且极力突出印度文化的落后方面,如种姓制度、殉夫、溺死女婴、严禁寡妇再嫁等等,这大大加深了印度人作为未开化的野蛮人种这一观念在英国人头脑中的印象。后来1857年的印度兵变更是进一步巩固了这一观念。1858年的英国《国家评论报》(National Review)曾经写到:“幼稚与野蛮深植于印度人的心底,文明的油漆非常之薄”[2]。
笔者认为,以上的这些思潮影响到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对于印度的看法与态度,并进一步决定了在这些诗人书写印度时采取了具有贬义的视角、内容与方式。笔者通过对浪漫主义诗人骚赛与济慈的代表作品的细读与梳理,总结出其书写东方的两种方式:贬低与征服。
一
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骚赛对印度文化与宗教有着强烈的鄙视态度,他曾经说过,“关于东方的印度,它是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国度,因为它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定的方式提供给人大量的财富,同时它也为文学创作方面提供了很多有趣的主题。但是关于语言……它只不过是狒狒一般的野蛮的牙牙学语罢了,根本不值得学习。”[3]96
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这样说道:“很遗憾,我真的是很讨厌印度……从各个方面来看,我都认为在东印度公司工作的那些人都是品行不佳的动物。他们通过武力夺取到了那个国家的财富,同时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它的独裁与蛮横。任何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在那里一定都是孤单的。当然,呆在那里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你可以领到稳定的薪水。多年的辛劳最后换得这样一副命运。一个聪慧的年轻人,把他生命中的最好时光奉献出来,只是为了谋得这样一份工作?……对我个人而言,那个有关蚂蚁与蚱蜢的寓言真的不是个好故事。那蚂蚁一直在为了它将要蛰伏的冬天不停地储备粮食;而那蚂蚱,一路欢歌,兴高采烈——上帝保佑他!”[3]98
上文中骚赛所提及的蚂蚁与蚂蚱来自伊索寓言,讲的是秋天时蚂蚁为了准备过冬的粮食,整日忙忙碌碌。而蚱蜢却贪图享受秋日的美景,终日游玩。结果到了冬天的时候,蚱蜢饥寒交迫,由于没有粮食储备,不得不向蚂蚁求助,遭到了对方的拒绝,结果在一片白雪皑皑中被饿死了。这则寓言的寓意显而易见,提醒世人要未雨绸缪,遇事要早做准备。然而骚赛却用讥讽的语气,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解读了这个故事。他认为那些甘愿在印度工作的人不可理喻,为了一份稳定的薪水,放弃了自己的快乐,委身在一个像印度这样一个不开化的、野蛮的国度,他对印度的不屑之情、诋毁之意,均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骚赛也对印度社会其他群体之间的不平等现象予以了关注,其中最使他深恶痛绝的便是“种姓制度”。在1802年写给好友约翰·日克曼(John Rickman)的一封信中,骚赛写道:“印度的种姓制度是糟糕透顶的,它限制了人们智力发展。只要能摧毁它,无论通过什么样的方法都是值得称赞的。对待某些疾病,砒霜就是药。”[4]
在上文的叙述中,读者可以看出骚赛对于印度种姓制度的反感。该制度是印度从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过程中出现的一种等级制度。在印度,根据人们职业、社会地位、权利、义务与社会工作的不同,共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婆罗门”、“刹帝利”、“吠舍”与“首陀罗”。以上的前三个种姓被称为“再生族”,有着转世投胎的来生;而首陀罗则被叫做“一生族”,永远都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悲惨的人生,如果他们胆敢偷听或偷看婆罗门的圣典《吠陀》,将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譬如说,“假若首陀罗故意听人诵读《吠陀》,须向他耳中灌以融化的锡和蜡;假若他诵读《吠陀》原文,须割去他的舌头;假若他记忆《吠陀》原文,须将其身体劈成两半。”[5]其残忍程度,实在是令人发指。
然而,据史料记载,这一制度确实在印度的奴隶时期与封建时期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但它在英国对印度殖民之后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如王兴运在《外国社会政治制度史话》一书中谈到:“英国殖民者入侵印度以后,随着社会性质的变化,一部分商业种姓变成了大资产阶级。”[6]71其中,他特别提到了古吉拉特的古吉尔人、帕西人和拉贾斯坦的马尔瓦利人,在印度殖民地化的过程中,由于善于经营商业,开办工厂和企业,成为印度大资产阶级的垄断财团。而从前位于四个种姓顶端的婆罗门,在印度沦为英属殖民地后,不再享有执行国家法律的权力,而由英国律师取而代之,因此“婆罗门降低了教权的权威,变成了知识分子阶层。”[6]72
由此可见,在印度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后,种姓制度所导致的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已经被显著地缩小,各个阶层之间不再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该制度所导致的社会不平等现象也逐渐消失,因此,各种姓之间的矛盾与厌恶感也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我们可以看出骚赛即使不是刻意去批评一个已经在印度不再流行的等级制度,也至少对印度的文化发展与进步缺乏足够的了解。然而,刻意贬低也好,缺乏了解也罢,这两种态度对于不同文化间的交流都是不利的,都起着一定的阻碍作用。
二
著名的后殖民理论批评家萨义德曾在《对于东方学的再思考》(“Orientalism reconsidered”)一文中专门以济慈为例说了这样一番话:“文学史家们已经注意到在各种各样的唯美主义书写与现实主义书写中,都存在着‘西方化’的痕迹,并通常认为东方已经让出了历史上的卓越与重要地位,世界的精华正在逐渐离开亚洲,朝着欧洲而去。在这一点上济慈与荷尔德林都是比较典型的例子。”[7]
萨义德所说的“唯美主义书写”显然是指向济慈的,然而萨义德并没有为自己的这一论断提供具体的、令人信服的例子。笔者将以济慈的著名长诗《恩底米安》为例,来说明济慈的诗歌中是如何体现西方对作为东方国家的印度的“征服”欲望的。
在《恩底米安》中,贵族青年恩底米安同时钟情于月神辛西娅与一个神秘的印度少女,全然不知这印度少女实际上是月神的化身,并因此而纠结不已。在诗作中,当印度少女初次露面时,是以一个弱小、悲伤的求助女子形象出现的,而恩底米安则俨然呈现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他的白人男性身份与印度女子的国别在理解这首诗的寓意中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性别……是表示权力关系的重要方式。性别是一种再现,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社会关系。性别再现是带有各种不同意义的社会位置,是一种性别建构。个人被表现为或者把他们自己表现为女性或男性,而且呈现所有与这个范畴相关联的意义。”[8]萨义德也曾经说过:“东方经常被塑造成一个女性的形象……作为一个感性的女性出场……十分吸引人”[9]。
而济慈对于这个印度少女的描写,与之前所塑造的月神辛西娅的清素典雅、优雅大方的形象完全不同,该东方少女在恩底米安的凝视之下成为了一种强烈的欲望的象征。所谓“凝视”,这一概念首先来自于拉康,他使用这一术语来指代个人的身份意识取决于该个体对主客体之间相互依赖关系的认识。具体来说,“个人身份的确立,离不开他者语境,认为身份既来自个人,也来自与他者的关系。”[10]济慈作为一个英国诗人,实际上是通过恩底米安的眼睛向作为英属殖民地印度进行了一种带有优越感的文化凝视。西班牙裔学者米歇尔·德·瑟图(Michel de Certeau)指出,带有殖民色彩的文化凝视“割裂了整个行为中主体和客体、书写的意志与被书写的身体之间的连续性。征服者将写作他者的身体,并从中引出他自己的历史。从她身上,他将制造一个历史的主体,一个光彩夺目的,关于他的梦想的……这里真正具有本源意义的是这个被权力话语殖民化了的身体。这是一种征服式写作。它将新世界当作一个空白的、野蛮的书页,将西方的欲望书写其上。”[11]因此,以上所提及的恩底米安对于印度少女的凝视是一种典型的“白人主义至上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统治性的凝视。”[12]
格雷戈里·维索尔(Gregory Wassil)曾下过这样的断言:“济慈与非西方文化的‘它者’的相遇,以及他通过‘消极感受力’与‘自我中的它者’的联姻,指向一种‘真实的它异性’:这种颇有成效的相遇……意味着‘东方主义’是一种对于北非、中东与亚洲之地理上与文化上的解剖与重构。它并不是单一的知识上的一个整体,而在自身的框架与假设中带有断层与裂缝,正是在这些断层与裂缝之中那种真实的它异性才醒目地显现出来。”[13]
根据以上的论断,也正是因为在诗人济慈的潜意识与知识框架中,存在着对东方国家印度的这种“断层与裂缝”,诗人并没有以一种公平、平等、和谐的态度来看待印度,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可被征服、待被征服的“它者”,这种态度在诗人对于东方的具体书写方式与内容中都昭然若揭。
结 语
著名学者布劳特曾阐释过以下的观点:“如果你是在19世纪中期学习地理和历史,你将会学到欧洲以外的东西。生活在非洲和亚洲的人们不仅仅被描述成劣等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描述为妖魔……他们的文化(指东方文化)很久以前就开始停滞不前和倒退。而且,尽管曾经一度辉煌,他们的文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文化,只是野蛮的‘东方独裁主义’。只有欧洲人懂得真正的自由。”[14]以上的说法有着一种强烈的“欧洲中心主义”的倾向,即“认为欧洲民族和文化优越于所有非欧洲的民族和文化……这种观念不断重申欧洲比东方优越、比东方先进。”[15]难以避免的是,作为宗主国公民的一员,浪漫主义诗人们在面对东方时也会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有时就会闪现在他们创作的字里行间,以贬低与征服对方他者文化为主要的表现形式[16]。无论是诗人有意而为之,此处的描写只是帝国主义集体无意识在个体上的反映,本文所总结出的“贬低”与“征服”这两种针对印度的东方书写,都印证了萨义德的一句名言:“每一个欧洲人,无论他怎样表述东方,最终都会成为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和一个完全的种族中心主义者。”[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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