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学、地域特性与文化神话——美国南方“重农派”文学运动研究
2013-03-23张晓梅吴瑾瑾
张晓梅,吴瑾瑾
(1.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14;2.山东财经大学,山东济南250012)
文学、地域与文化是文学研究中一个亘古常新的话题,三者之间有着风情各异、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任何文学都是某一地域的文学,都是具有一定“地域文化身份”的社会性存在,都是植根于地域文化的沃土中,从中获取丰厚的营养成分,得以孕育成长,并随着时代的变迁赋予地域文化以新鲜活力和丰富的内涵。作家福克纳早在1922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指出文学与地域之间的密切关系:“艺术首先是地方性的,即它直接产生于某一时代和某一地方”①William Faulkner.Early Prose and Poetry.Compiled and introduced by Carvel Collins.Boston:London Cape,1962,p86.。其次,地域文学在地域文化的建构中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功能和影响,因为任何地域特性的彰显和传播以及地域文化身份的确立离不开地域文学这一载体,并随此地域文学的发展成熟而产生一种强大的地域辐射力和文化影响力。最后,由于所有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他们所处地域和文化的产物,此地域独特的文化传统又为作家的作品烙上鲜明的地域特色。鉴于以上文学与地域特性和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要想深入理解任何文学现象或文学作品,是离不开对其地域特性和文化语境的全面理解的,这在我们考察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南方“重农派”文学运动时亦不例外。鉴于国内对该文学运动的研究鲜有问津,本文拟通过对“重农派”文学运动产生的背景、内容及实质的深入剖析,进一步揭示出该文学运动与美国南方地域特性和南方神话之间奥妙复杂的关系。
一
美国南方一直是美国一个颇具地域文化特色的区域,南方独特的历史和地域特色不仅孕育出南方独特的文化传统,也为上世纪三十年代南方“重农派”文学运动的产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战后资本主义工业迅速繁荣使美国南方处于社会变革的水深火热之中,在此剧烈的社会转型期,各种思想的交融碰撞一方面为文学艺术的繁荣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一方面也使尚未走出战败阴影的南方人再次陷入身份危机和生存困惑之中。一群聚集在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南方才子文人从历史、文化、宗教、以及道德信仰等角度对南方社会进行了全面审视和批判,同时面对工业文明对传统生活的瓦解破坏,他们公然捍卫南方农耕社会制度及与之相连的农耕文化,认为这是保护和重建个体完整性的重要途径。他们在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中诠释了南方的地域特性,重新确立了南方独特的文化身份,为处于十字路口的南方人努力探求一条社会出路,他们的努力和探索最终孕育出影响深远的南方“重农派”文学运动。这些重农作家对南方地域特性和文化神话的诠释,为永恒逝去的旧南方谱写了一曲婉约动人的绝唱。
“重农派”文学运动开始于20年代前期的“逃亡者”诗学运动。“逃亡者”文学运动起源于20年代早期一群年轻文人在田纳西州范比尔德大学进行的文学活动。参加此文学活动的不仅有诗人、小说家和批评家,还有商人和社会活动家,包括当时在南方文学界颇有名气的约翰·兰色姆(John Ransom)、唐纳德·戴维森(Donald Davidson)、艾伦·泰特(Allen Tate)、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斯达克·杨(Stark Young)、罗伯特·潘·沃伦(Robert Penn Warren)等人。“逃亡者”虽非一个正规团体,但是对诗歌和哲学的浓厚兴趣将这些成员们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定期聚会,宣读自己的诗作,并创办了一份小型杂志《逃亡者》(The Fugitive),作为阐明其学术观点和进行文化交流的阵地。
《逃亡者》杂志的名称本身就反映出一种伊希米尔式(Ishmael)的逃避主义,一种强烈的异化感和反叛精神,艾伦·泰特在其文章中对这群南方文人的身份描述道:“一个逃亡者就是位诗人:一位漫游者,或者甚至是漫游的犹太人,一位流浪者,一位怀揣世界秘密智慧的人。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份相当沉重的责任,但是我们还是勇敢地接受了。”①Allen Tate.“The Fugitive-1922 -1925”.The 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Chronicle.III,April,1942,p78 -79.怀着这份共同的信念,“逃亡者”们致力于打造一个崭新的南方文学传统,以抗议在廉价流行小说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将南方描绘成浪漫蒂克的“玉兰花”形象。他们强烈摈斥的就是旧南方僵化腐朽的文学传统,即戴维森曾撰文批判的流行于南方的“大众品位之俗浅和轻薄,这一点即便在颇有涵养和文化品味的人群中亦是如此,以及对文学、艺术和思想的严肃献身精神的缺乏”②F rom an unpublished letter of May 10,1939,quoted in The Little Magazine:A History and a Bibliography,by Frederick J.Hoffman,Charles Allen,and Carolyn F.Ulrich,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7,p121.。《逃亡者》的编辑们在杂志创刊时就一致宣称他们“所极力逃避的就是旧南方高级种姓的婆罗门”③John M.Bradbury.The Fugitives:A Critical Account.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58,p13.。就在他们的逃亡途中,他们为南方甚至世界奉献出一种新文学,即埃德蒙德·威尔逊(Edmund Wilson)所谓的“一种摆脱修辞之华丽词藻限制及南方骑士准则的新文学……虽然它褪去了那些陈旧过时的装饰,但仍保持了他们先前的那份优雅与卓尔不群”④E dmund Wilson.The Shores of Light:A Literary Chronicle of the Twenties and the Thirties.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Young,1952,p193 -194.。
随着南方现代化进程的加速,“逃亡者”们对南方传统文化的批判程度不断加深,视野不断拓展,以兰色姆、泰特和戴维森为中心的一部分作家开始转移批判阵地,他们由一开始的单纯对南方文学和文化传统的批判转向对现代化进程中的南方政治、经济命运的关注,面对工业化的入侵,他们开始捍卫南方农耕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他们的文学活动也逐渐演变为具有更广泛政治和社会意义的“重农派”文学运动。1930年,由于其他南方文人和社会活动家的积极加盟,这群南方作家出版了论文集《我要坚守我的立场》(I’ll Take My Stand),公开抗议北方工业文明对南方农耕社会和文化传统的入侵,他们主张以农耕制度为基础的土地私有财产、权力的非集中化,来对抗工业社会的物质主义和权力集中,以保持南方独特的社会、文化身份。他们在论文集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农耕文化的优越性,认为“土地的文化是所有职业中最好且最为敏感的一种,因此它应具有经济上的优先性,并获得绝大多数工人的拥护”⑤Twelve Southerners.I’ll Take My Stand:The South and the Agrarian Tradition.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rpt.1980,p xlvii- xlviii.。该论文集一经出版,在南方文化界引起轩然大波,被视为重农运动的宣言。
在1936年的另一本宣言《谁占有美国?》(Who Owns America?)中,他们又尖锐地提出“土地所有权”这一摆在南方面前的棘手问题。在该书中,这些被称为“新南方邦联战士”的重农主义者们大声疾呼,奋力抵抗物质主义潮流的泛滥,认为现代人对物质欲望的无限追求割裂了人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和道德维系,导致了现代人的情感缺失、精神退化和道德滑坡。因此,他们主张回归与土地紧密相连的经济制度,试图为危机中的南方策划一条最佳政治、经济和文化道路。以这两本宣言为契机,这群南方作家们纷纷拿起手中的笔,创作了大量的小说、诗歌、散文和政论文,对南方社会、历史、文化和宗教进行深刻地剖析与批判,努力给挣扎于现代主义漩涡中的南方人指出一条精神出路,正如哈瑞·埃世默(Harry Ashmore)所指出的,他们给予南方人的是“一种信仰而非危机,一种坚信而非怀疑,一种忠诚而非叛逆”①Harry S.Ashmore.An Epitaph for Dixie.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58,p177.。在此这些南方作家们将政治、经济与文学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在一定意义上扮演着业余社会学家的角色。他们的文学活动有力推动了南方“重农派”运动的兴起,并带来了“南方文艺复兴”的繁荣局面。
然而1929年开始的大萧条成为对南方社会的又一次严峻考验,30年代刻在美国人心灵深处的不仅是经济上的灾难,还有知识上的创伤,这场突如其来的民族灾难促使沉浸在20年代“人间天堂”中的人们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这个国家究竟发生了什么问题,尤其是令再次陷入经济灾难中的南方人不得不深刻审视工业化的弊端及资本主义体制内部不可调和的矛盾。美国经济大萧条使得政治、经济问题对文学的世界而言成为至关重要的事情,艺术已不满足于仅仅充当宗教的角色,艺术家们开始感到必须从政治经济根源上来寻求社会问题的答案。这种对社会问题的普遍关注成为30年代美国作品中一个核心问题,这对纳什维尔的逃亡者来说亦是一不容回避的问题。对此,南方知识分子们希望他们的重农主张能够为深陷危机之中的美国社会提供一道良方妙策,他们的重农处方是当时诸多理论主张中唯一一剂来回头审视美国历史、挑战南方文化传统的。
重农作家们的政治经济主张传达出处在社会转型期的南方人捍卫南方神话和田园生活、重建南方文化身份的理想心声,但这在当时不断开拓进取的美国社会中,在一味强调理性与实用的社会背景下,却显得陈旧过时、不合时宜。就在大力倡导工业进步的自由党分子告别30年代激进主义的同时,重农者们也为时事所迫,不得不放弃他们的重农经济主张和政治观点,转而退守到自己最为擅长的领域——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1935年,沃伦与布鲁克斯共同创办了《南方评论》(The Southern Review),1938年兰塞姆创办了《肯庸评论》(The Kenyon Review),重农主义者们将这些杂志作为他们进行文学批评活动的阵地。在失却了往昔安全、悠然的生存环境后,面对一个被工业文明消解掉秩序的世界,重农作家们试图从艺术王国中找回那个凸显生命价值和意义、秩序井然的世界,他们一反传统的文学研究对文本外部世界的过分强调,转向对文学文本内在世界的关注,以独特的视角与文学见解开创了“新批评”理论流派。如果说重农主义者的任务是依照人的最完美形象来重塑现代人的话,“新批评”者们则试图在艺术世界中寻求一种与之相应的完整性,他们借文学艺术这片沃土来重整破碎世界的努力与他们早期倡导的重农主张在本质上如出一辙。他们提出“新批评”理论以崭新的文本细读方法震撼性地革新了陈腐老套的文学教学方法,新批评文学阅读和批评方法统领了美国大学文学课堂达几十年之久。
二
文学的地域特性是指特定学作品中所反映的某一地域区别于其他地域的地理风貌、环境特征、风俗民情、方言土语、思维习惯等显著的文化色彩,以泰特、沃伦为首的“重农派”作家的作品就充分体现出南方的地域特性,尤其是他们作品内部体现的那些魅力无穷、充满传奇色彩的南方神话。对重农作家而言,在南方现代化进程中,南方人虽然经历了家园的失落和宗教信仰的弱化,但他们依然在这片热土上顽强地繁衍生息,以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精神矢志不渝地重建故土家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南方人还拥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精神支撑,这就是根植于南方地域特性中的南方强大的文化神话。虽然旧秩序不复存在了,但旧南方的许多地域特性和文化传统仍深植于南方人的记忆中,徘徊于人们心灵深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习惯和生活方式,并以南方人特有的风俗民情体现出来,最终形成了一些强大持久的文化神话。这些文化神话取代了人们传统的宗教信仰,为南方人在战乱的苦难和挫败中重建家园提供了强大的心灵慰藉和精神支撑;同时它们也为南方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创作素材和取之不竭的想象力源泉。这就是南方地域文化的精神核心与实质,重农作家们在对南方传统文化进行深层审视和批判的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南方特有的地域特性,并从南方文化视角重新诠释了南方神话。
福克纳对南方的地域特性有着深刻独到的洞察,认为南方是“美国唯一具有真正的地方性的区域,因为在那里,人和他的环境之间仍然存在着牢固的联系。在南方,最重要的是,那里仍然还有一种共同的对世界的态度,一种共同的生活观,一种共同的价值观”①J ames B.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Eds.Lion in the Garden.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0,p72.。这种共同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就是构成南方地域特性的核心所在。因此,要想深入把握“重农派”文学运动的精神实质与要义,还需了解这些孕育出这些南方文化神话的南方地域特性。限于文章篇幅,在此列举出几个主要的南方地域特性。首先就是根植于南方人观念中的挥之不去的悲观主义、人之不完美及罪恶感,这是流行于南方的加尔文教派的鲜明遗风,加尔文主义不仅决定了南方特定的思维方式,而且塑造着当地人情感和思维的哲学模式。其次是南方人源自欧洲传统的对古希腊、罗马经典艺术的由衷热爱与推崇,这培养出南方人尤其是白人阶层的艺术修养和浪漫性情。还有南方人对土地的热爱,自殖民时期以来,南方人世代过着农耕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培育出南方人强烈的地域感和对土地的深挚热爱,这是任何一种农业文学和文化所具有的典型特征。还有南方人之间强烈的社区纽带,南方传统的农耕生产方式将人们固定在土地上,使人们之间形成了牢固的情感纽带,个体格外看重自身在社区中的重要位置,由此生发一种个体的社区归属感和群体身份感。此外,南方人多具有一份认为过去与现在互为渗透的厚重的历史意识,清醒的时间意识,对作为社会基本单位的家庭的重视和尊敬,高度的个人尊严感,对贵族式的优雅生活、娱乐休闲和社交礼仪的崇尚,对社会地位和身份的看重,南方的种族问题等等,都是南方地域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是这些地域特性孕育出独特的南方文化,使南方一直徘徊于工业化的美国主流生活之外,成为一个在地理、传统和文化上相对独立、颇具特色的地域。正如哈瑞埃·世默(Harry Ashmore)所说的,长期以来,南方一直是“在美国国土上唯一残留的一个独特地域”②Harry S.Ashmore.An Epitaph for Dixie.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58,p172.。南方这些地域特性之所以能够长期保持,就在于一个多世纪以来,在北方工业长驱直入的社会背景下,南方仍坚守着这些建立在农耕生活方式及农业文化之上的文化神话,即泰特所谓的南方人“共同的历史神话”。概言之,这些南方文化神话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世纪浪漫骑士遗风。通常,南方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从欧洲来到新大陆定居的贵族后裔,是一群地位尊贵的绅士,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中世纪骑士风格,他们不仅经纶满腹,而且具有领兵治国之才。该神话赋予南方人一种身世自豪感。第二,旧南方田园般的农耕生活。内战以前,南方人过着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田园诗般的农耕生活,并颐养出一种南方人特有的浪漫气质。二战之后,工业文明的入侵割裂了人们之间密切的情感纽带,使南方人耽于物质欲望的追求和满足,远离了善良淳朴的本性,失落了旧有的精神家园。该神话使南方人对逝去的旧南方充满怀旧留恋之情。第三,古希腊的种植园贵族生活。南方庄园主通常拥有大面积的种植园和奴隶,种植园上盛产着棉花、烟草、谷物等。庄园主和家庭成员农耕狩猎,丰衣足食,远离商业文明喧嚣,过着一种古希腊贵族式的优雅生活。而现实中拥有大种植园的只是少数中产阶级白人,大部分白人生活贫穷、地位低下。第四,南方在内战中的失败。战败成为南方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称之为“失败的事业”(The Lost Cause)。内战不仅毁掉了他们的家园,而且使他们失去了往昔悠然安定的生活。面对席卷而来的工业化,他们迷惘困惑,努力美化过去,寻求各种理由来为南方的战败开脱,他们试图说服自己和世人,他们是为维护旧南方的法律,而不是为维护奴隶制而战。在此意义上,“失败的事业”成为南方人的战败托辞,激起他们一种地域自豪感。第五是南方白人的优越感。为维护自身特权和对黑人的奴役,南方上层白人刻意制造出白人优越感,鄙视黑人种群,实施种族隔离,以维护白人的统治地位和种植园经济度。第六是南方女性的贞洁观。按南方传统观念,男人们外出工作,挣钱养家,谋求社会地位;女人则在家中相夫教子、固守贞操、吟诗抚琴、应酬社交,悉心培育南方文化。在旧南方庄园文学中,白人女性通常被描绘成富有教养、温良顺从、举止优雅的理想形象;男人则如绅士般呵护女性,在他们眼中女性是纯洁、神圣的化身,是南方绅士文化的完美体现,因而女性的贞洁被放在至为重要位置,关乎世风和家族荣誉。这种父权社会下的贞洁观在以福克纳为代表的南方作家的作品中有着鲜明体现,它实质上是对女性的压抑、束缚,剥夺了女性追求幸福自由的权利,使她们失去独立个性和完整身份。
虽然这些文化神话并非是对南方社会现实的真实摹写,但大多数南方人宁愿信其真,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神话比历史和事实真相更为重要,他们借此来美化旧南方庄园生活,粉饰奴隶制罪恶,对南方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进行辩护。在这些神话的庇护下,南方人拒绝面对南方战败事实,不去深究南方的战败原因,而是将战败责任和南方贫穷落后原因一股脑推给北方。这些神话成为南方人的精神避难所,使他们对南方社会弊端和邪恶视而不见,从而进一步加深了南方的保守封闭和贫穷落后。另一方面,这些神话虽然与南方现实并不完全相符,但它们却传达出南方人典型的传统观念和特定的思维方式,它们已融入南方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南方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使南方人借此来界定自我身份和南方群体身份,并使得南方区别于美国其他地域。
由此可见,在传统的宗教信仰逐渐弱化以后,重农作家们所致力打造的崭新的信仰体系绝非凭空杜撰,而是植根于南方传统文化母体之内,是他们用来抵抗工业文明的有力武器,是一系列关于过去良好秩序的神话。试想还有什么能够比这些根植于地域文化的南方神话更能折射出南方人的群体意识和共同价值观念的呢?重农作家们正是从其生长的地域及文化神话中撷取创作题材,并最终形成他们具有强烈地域特色的写作风格。他们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主要聚焦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南方社会,描写了在这一宏大社会历史背景下,挣扎于现代化漩涡中的南方人与南方地域文化和传统神话的正面遭遇,以及他们对该传统文化和神话的接受或扬弃而经历的命运坎坷与沉浮。与此同时,南方作家也意识到这些南方神话中的非事实成分,意识到到其虚构性和欺骗性,并深刻洞察这些神话背后南方社会的保守落后,以及困扰南方的各种社会问题,包括种族歧视、宗教信仰、道德伦理等方面的问题。他们对此进行了深刻反思和猛烈批判,包括泰特、沃伦、戴维森等重农作家猛烈抨击流行于南方的加尔文教派,抗议加尔文教对人性尤其是女性的摧残压抑,对种族制度的维护,以及对进步思想的打击镇压。这批重农作家正是带着一份近乎宗教的虔诚来批判地传承南方文化神话这份宝贵的精神遗产。
结 语
事实证明,对那些处于十字路口的南方知识分子来说,这些根植于南方历史和文化传统的神话具有强大的地域凝聚力、丰富的诗学内涵和独特的文化魅力,它们不仅赋予南方作家浓厚的地域意识,也激发出他们奇伟旷远的想象力,成为南方作家说不完、道不尽的主题,同时它们对新南方群体身份的确立也是至关重要的。但对于其它地域的美国人来说,这些文化神话的影响却微不足道。尤其是在二战后,随着南方工业化过程的加速进行,南方神话的局限性和虚伪性逐渐显露,即便是对南方人,南方神话的光芒也在逐渐变弱,但它们带给南方文化和文学的影响却是深远持久的。虽然重农者们最终退守到艺术的世界去寻求内心与世界的统一,但他们为捍卫人类精神家园的不懈努力使他们重新审视南方历史和文化,批判地继承了充满地域风情和文化魅力的南方神话,来重新确定和诠释旧南方的有关传统、秩序、优雅、礼仪等地域特性。正是这些地域特性,在剥落了其经济和政治外衣后,赋予这一时期的南方文学一种思维的深度、文笔的优雅及一份强烈的地域身份感。
以上分析向我们展示出有关文学与其产生的地域以及文化之间的一种宽泛普遍的模式,人们借此来审视“重农派”文学与南方地域特性、文化传统和历史神话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这派作家正是将这些南方神话作为他们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并在南方传统文化与内在自我的融合中为南方文学找到一些颇具向心力的传奇,一些永恒的文学主题。虽然如此,他们的关注点却并未仅仅局限于美国南方,而是聚焦于人类的整个生存状况。这些南方作家正是将南方作为一个微观世界,借此来探索困扰整个美国、甚至当代世界的宏观问题。由此可见,这些作家对南方地域、文化风情的演绎并未仅仅停留在对南方人生存困境和出路的关注上,他们在作品中流露的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注使他们最终冲破了地域的局限,完成了从地方性到世界性的升华和超越,从而留给世人一笔惊人的文学和思想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