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朝圜丘祭天礼考述
2013-03-23金禹彤
金禹彤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中国古代先民在原始宗教与自然崇拜观念影响下创制出一套祭天、祭神、祭祖的礼仪活动,以期冀凭借天地、神灵和祖先的力量祈福禳灾,其中祭天礼尤为发达,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到“三代之世”,诸多著名“帝”、“王”都有举行祭天活动的盛举。依照儒家礼制,中国古代封建国家的祭天礼属于吉、凶、宾、军、嘉五礼中的吉礼内容,其列在祭地祇、享人鬼之先,为国家祀典之首,是历代统治者最注重的礼仪形式,并延续了整个封建时代,其中圜丘祀天为祭天礼之最重。古代朝鲜半岛与中国海域相接、大陆毗连,其第二个统一国家高丽朝(918-1392)在悠久的慕华传统、开放的文化观念与切实的政治诉求的影响与要求下,通过积极学习、借鉴唐宋礼制建立起自身的儒家五礼制度,使儒家文化突破了个人道德建构领域而跃升为国家文化制度。高丽朝制定了圜丘祀,其亦位列吉礼之首,属国家大、中、小三级祀典体系中的大祀。其在举行时间、具体内容、程序规制与所用礼器等方面较为全面地效法了中国制度。本文主要以相关古籍史料为依据,对高丽圜丘祀建设的历史缘起与礼规制度、具体实行与诉求结果进行考述,同时兼就高丽朝在宋、丽封贡关系背景下僭越礼制实行圜丘祀问题与[韩国]赵骏河先生《对韩国祭天仪礼的研究》(《孔子研究》,1994年2期)文中的有关观点提出商榷,以期方家解惑。
一、高丽圜丘祀的建设缘起
圜丘祀是中国礼制及中国祀典文化的核心内容,对高丽朝来说属于外来文化。高丽朝在效法儒家实行圜丘制之前,一直遵照传统大规模实行燃灯会与八关会等佛、道二氏礼,至于属于祀天神之礼的“星宿之醮”也以道教之仪举行得十分频繁,甚至“烦渎过度”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下册)卷93,《列传6·崔承老》,[韩国]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0年版,第83页。。那么其在实行传统礼典制度与宗教祀天神仪式的同时,又在成宗朝开始转而另行建设、实行儒家圜丘祀必然有其现实需要与具体原因。从历史上看,古代朝鲜半岛源于自然崇拜的祭天活动起源较早,朝鲜先民认为,“天”主宰一切并化育万物,其创造出了民族始祖檀君,其父即为天神之子桓雄。桓雄天王率众三千降至太白山顶的神坛树下治理人民,是为神市,“太白山神坛树下的神市正是天神办政事的都邑,同时也可以确认为是向天神祈祷行祭祀的祭坛。”②[韩国]赵骏河:《对韩国祭天仪礼的研究》,载《孔子研究》1994年第2期。百济(前18-660)、高句丽(前37-668)、新罗(前57-935)三国时代,各国在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发展过程中,都在原始宗教与本土信仰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天神崇拜观念和祭天礼。以高句丽为例,其定期举行祭天活动,“以十月祭天大会,名曰‘东盟’”,“常以十月祭天,国中大会”,又云:“高句丽,常以三月三日会猎乐浪之丘,获猪鹿,祭天及山川。”③[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32,《杂志1·祭祀》,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7页。其祭天活动,迎神于神座,在国之东方顶礼膜拜。高句丽民族还将天神崇拜与始祖崇拜相融合,宣扬始祖朱蒙是天帝之子,乃得上天授意下世治理人民,与天同样神圣不可侵犯,统治者也由此巩固了统治地位。从史籍记载看,三国时期朝鲜半岛的祭天活动有从自然崇拜形式开始向儒家化发展与转化的倾向。如,高句丽琉璃明王十九年(前1年)秋八月,“郊豕逸”,捕人得之后断其脚筋,“王闻之怒曰:‘祭天之牲,岂可伤也?’遂投二人坑中杀之”①[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13,《高句丽本纪1》,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百济则“春正月,祭天地于南坛”,又“其王每以四仲月祭天及五帝之神”②《北史》卷94,《列传82·百济》,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120页。;新罗“至第三十七代宣德王,立社稷坛。又见于祀典,皆祭境内山川,而不及天地者,盖以《王制》曰:‘……天子祭天地、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社稷、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是故,不敢越礼而行之者欤。”③[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32,《杂志1·祭祀》,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3页。意思是说,新罗与唐朝建立了封贡关系,因此按照儒家礼制,其按照朝贡国(礼同诸侯国)礼仪,不再实行祭天仪式。以上无论是高句丽祭天于郊,重豕牲,还是百济王于春正月祭天地于南坛,实行四仲月祭天及五帝之神,亦或新罗因不敢僭越礼制而不再实行祭天礼,都反映了朝鲜半岛在祭天仪式与观念上,儒家礼制文化元素在不断加强。
那么,朝鲜半岛从三国至统一新罗,祭天仪式中儒家礼制文化因素增强的原因何在?罗丽鼎革后,初期时其已遵照传统和太祖之训确立了行佛、道二氏礼的国家礼仪制度,并一直按规行之,为何后来又要进行儒家祭天礼的建设而实行规范的圜丘祀?这就要阐释儒家观念对祭天礼的认识及高丽朝相关的政治诉求。中国周代以降,因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及礼乐文化的注入,对“天”祭祀致敬逐渐从神本主义的自然宗教仪式性质演变为对国家及皇权政治文化的阐释和展示,即具有了政治象征意味,统治者也从以神的化身自居来确立其精神统治支柱,转变为作为“天之子”以德配天、秉“天命”、奉“天”承运而治天下。故《汉书·郊祀志》谓:“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白虎通义·文质》亦云:“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如夫成功,则天也”,“受命之君,天之所兴,四方莫敢违”;董仲舒更在《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中道:“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因此,君王与其王朝要想取得统治的合法性、合理性和权威性,就须证明其惠得“天命”,而祭天礼仪就是帝王君权神授、王朝受命改制、统治奉天承运的体现,祭天也由此成为构成皇权存在合理性、政权合法性的逻辑法则和依据,以及君王承天命治国理政的明证。这样,通过一系列礼仪,祭天礼在儒家所渲染与确立的崇高仪式、严整程序与神圣气氛中完成了其象征性,由此君王将“受命”信息诏告天下臣民,天命信仰思想亦通过仪式获得体验和强化。
朝鲜半岛从三国时期至高丽朝建国,正是国家政权从分立走向统一,民族关系从对峙走向融合,政治体制从贵族政治不断走向中央集权化的历史时期,但至高丽建国,这一历史过程并未彻底完成。虽然高丽是朝鲜半岛第二个统一国家,但强大的地方豪族势力和中央贵族政治时刻威胁着新王朝和王权的稳固,同时三国由新罗统一后,其遗留的民族派系斗争也依然存在。建国之初,高丽朝为顺应社会文化要求,延续了统一新罗的佛教立国政策,但整体社会文化观念并未统一,佛教、道教、巫风、儒学各畅其道,严重影响国家与社会价值观的一统。为稳固新生政权,建国初期的几代高丽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至第六代国王成宗(981-997在位)时,高丽建国已历六十余年,国家政治逐步走上了稳步发展的道路。在此基础上,成宗采纳辅佐儒臣崔承老的建议,对国家政治进行了大力改革,目的是加强中央集权、制衡贵族政治、强化王权。与这些改革相配合,成宗还对国家祀典进行了大规模儒家化建设,使高丽朝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包括祭天礼在内的儒家吉礼制度体系,其意在效法中国通过儒礼树立王权正统观念、重塑国家意识形态、统一社会价值观念。成宗进行的儒礼建设被称为“成宗制礼”,其实绩卓著如《高丽史·礼志序》所言:“高丽太祖立国经始,规模宏远,然因草创,未遑议礼。至于成宗,恢宏先业,祀圜丘、耕籍田、建宗庙、立社稷。”可见,圜丘、宗庙、社稷等一系列具有重大意义的儒家礼制事项都由成宗之手建设完成。“成宗制礼”基本完成了高丽吉礼体系的建设,由此高丽朝的儒礼祀典规制得以确立,高丽朝也开始进入五礼的初步形成期。圜丘祭天礼既是“成宗制礼”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成宗制礼”的开端,成宗二年(983)正月辛未日,高丽朝首次举行圜丘祭天礼,成宗亲祀,配享太祖,始启祈谷礼,定期于孟春上辛。
高丽圜丘祀所蕴涵的王权至高至尊、国家政治一统、治民以礼等儒家文化主张也契合了朝鲜半岛的历史发展要求,于是儒家礼乐文化的影响力由此突破了新罗时代个人伦理道德塑造的层面,介入到了国家政治文化建构中。为了彻底实行儒家礼制,成宗在进行儒礼建设的同时,违背太祖遗训,废止了国家佛、道礼典礼仪,这说明成宗希望建立一个能对佛教文化形成制约的,为国家一统、王权至高、文化统一提供阐释话语与集体价值的文化体系,最终促进政治文化从佛教立国至礼治政治的转型。
二、高丽圜丘祀之礼规
高丽圜丘祀制乃根据中国唐、宋制度而建④金禹彤:《高丽礼制研究》,延边大学2010年博士论文,第7-8页。,因此要以比较的方式来考察其具体礼规、制度取舍与受容特征。唐宋礼制,圜丘祭天的对象是昊天上帝和五方帝,昊天上帝为至尊,五方帝为次尊。唐代,国家确定了一岁四时祭天及其名号体制,并为后世延续。唐《开元礼·吉礼》祭天之制定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圜丘,正月上辛祈谷于圜丘,孟夏雩祀于圜丘,季秋大享于明堂,均祀昊天上帝,五方帝为从祀。其中冬至圜丘祀为祭天的最高等级,其礼数最隆、众神咸秩,宋制基本同于唐制。
高丽圜丘祀依照中国制度亦祀昊天上帝,配位五方帝。具体形式有两种,一为有固定祭日:“祀圜丘有常日者,孟春上辛祈谷”,另一种是无常日者,需临时选择吉日致祭,“孟夏择吉雩祀”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中册)卷59,《志13·礼》,[韩国]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0年版,第319页。。高丽圜丘祀确立的常日不在冬至,而在次要一等的时间孟春,并且所为祈谷,具有切实功用,因而其宣示“天命”的意味相对有所减弱,可认为是次卑等级的祭天礼,其中原因后文论述。比较看来,高丽祀天不仅次数少——其减唐宋制度之四时祀为两时祀,名目、地点单一——未设立明堂祀天制,其圜丘祀天时间也未完全定制——雩祀需临时择日,这些都体现了高丽儒礼尚在建设之中的特点。另外,高丽圜丘祀所选择的二祀时间,除祭祀等级方面的考虑,还具有明确的农本色彩,孟春祈谷、雩祀祈雨,对于以农业经济为主的高丽朝,都既具有现实实用性,也有文化认同与接受基础。
高丽圜丘祀的神位设置完全取法唐宋,唐《开元礼·序例》定冬至祀昊天上帝,其神位设于圜丘坛最上层北方,南向,配位当朝先帝,另有五方帝及大明、夜明、外官和众星从祀者七百一十四座。北宋祀昊天上帝,从祀对象略别于唐,但数量更多。高丽圜丘祀天,只以五方帝从祀,未以众神从祀,其配位当朝先帝,体现其因袭了儒家尊天敬祖的礼制观念。具体来说,“太史令设神位版,郊社令设上帝神座于坛上北方,南向,配位太祖神座于东方,西向”,“青帝于东陛北,赤帝于南陛东,黄帝于南陛西,白帝于西陛南,黑帝于北陛西”,其昊天上帝、先帝与五方帝之设位、形制完全依照《开元礼》。礼制讲户墉多少、阶庭广狭,是要通过形式规范达到思想观念的规范,因此祭祀规制、祭器与祭物不可不察。圜丘之制,中国历代不一,唐制之圜丘为四层之坛,每层高八尺一寸,下层广二十丈,最上层五丈;坛设十二陛,每等十二节,有二壝。宋《政和礼》,圜丘坛如唐制,但三壝,每壝二十五步,周垣四门。高丽圜丘坛之形制虽仿唐制,但要简陋许多,“圜丘坛周六丈三尺,高五尺,十有二陛,三壝,每壝二十五步,周垣四门”。可见,高丽圜丘坛仅为单层,高度比唐宋之制矮得多,坛周亦更狭,陛同唐制为十二,壝则同宋制为三,体现了高丽效法中国制度唐、宋兼取的原则。古代祭器以玉为主,另有猪、牛、羊牺牲及币帛等祭物,由于祭祀天地神祇需恭谨端肃,故《周礼》对祭器作了严格规定,其原则也一直延续至后世。唐制“冬至,祀昊天上帝以苍璧,上辛,明堂以四圭有邸,与配帝之币皆以苍”,“青帝以青圭,赤帝以赤璋,黄帝以黄琮,白帝以白琥,黑帝以黑璜。币如其玉,……其长丈八尺。”②《新唐书》卷12,《志2·礼乐》,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9页。高丽圜丘祀亦依此礼,其所用玉币“上帝以苍璧,四圭有邸,币以苍;青帝以青圭;赤帝以赤璋;黄帝以黄琮;白帝以白琥;黑帝以玄璜;币如其玉。凡币之制,皆长一丈八尺。”牲牢亦仿唐制,“上帝及配主用苍犊各一,五方帝各用方色犊一”③[朝鲜]郑麟趾:《高丽史》(中册)卷59,《志13·礼》,[韩国]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0年版,第319页。,但用羊时或以豕替,是根据本土经济风俗而做的调整。笾和豆是古代祭祀中两种重要礼器,竹制为笾,木制为豆。唐代祀天,笾、豆之数存在变化,初笾、豆各用四,后来据以多为贵的原则进行了规范,大祀同为十二,中祀为十,小祀为八,释奠准中祀,《开元礼》亦以此成定制。高丽祀昊天,笾、豆之数皆为十二,五方帝前,笾、豆各八,可见是据《开元礼》以礼数十二为尊。
高丽圜丘祀效法中国制定了亲祭和有司摄事仪两种仪式,各确立了初献、亚献、终献的三献制度,并别以隆杀。亲祀仪,国王祀前七日行斋戒。祀前三日,尚舍局、守宫署等各局、署及郊社令、掌牲令、太乐令、太史令等大小司职人员各司其职进行准备,一依唐礼。主要内容有设大小次,奏告太祖陵祠,扫坛积柴设权火,备牲牢,陈登歌之乐,设国王、亚献、终献、执事者、监察御史、陪祀文武诸官等祀位与饮福位、望燎位,及奉礼、赞者、协律郎、太乐令、祀官、从祀官、诸太祝、掌牲令及牲牓与太常卿省牲等亦令各有其位,另设神位版与上帝神座等等,不一而足。至祀日,祭祀仪式规模浩大、程序繁复,国王搢圭受玉币,跪奠而北向祀昊天上帝,东向祀配座先帝,西向祀配位五帝等。其间乐师登堂而歌、奏歌,行登歌之礼,登歌有黄钟宫正安之曲、大吕宫嘉安之曲、大吕宫仁安之曲、黄钟宫丰安之曲、黄钟宫禧安之曲、黄钟宫崇安之曲、黄钟宫武安之曲、大吕宫肃安之曲、夹钟宫永安之曲等,另有文舞、武舞。及其具体步骤,如銮驾出宫、奏三严、省牲器、奠玉帛、进熟、王盥手、受爵、洗爵、拭爵、执圭、太祝读祝文、王祭酒、受胙肉笾饭、饮爵酒、诣望燎位、銮驾还宫等都依唐制具有相当的程式性和规范性。祀天后,又有“亲祀圜丘后斋宫受贺仪”。另外,高丽还在毅宗朝(1147-1170)制定了圜丘祭服,“凡祀圜丘、社稷、太庙、先农服袞冕九旒”④[朝鲜]郑麟趾:《高丽史》(中册)卷72,《志26·舆服》,[韩国]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0年版,第561页。,并对旒、玉、繅、版、袞服、革带的样式、色彩、纹样等做了详细规定。
高丽朝确立了较为规范的圜丘祀礼规与程序,那么其具体实行情况如何?从《高丽史·世家》、《高丽史·五行志》有确切记录的记载来看,举行次数非常之少,仅十二次,且大都是因旱情所迫而行的祈雨雩祀。除前述提到的成宗圜丘礼外,主要有:睿宗十五年(1120)七月庚戌、十六年(1121)五月辛巳,仁宗二十二年(1144)一月辛酉,元宗二年(1261)四月辛丑,忠烈王十五年(1289)五月甲午、三十四年(1308)五月甲申,忠宣王元年(1309)四月丁丑、五年(1313)五月辛卯,忠肃王八年(1321)三月癸巳,恭愍王十九年(1370)一月丙辰,辛禑王五年(1379)五月乙酉。另外,从《高丽史》的相关记载来看,实际实行的圜丘祀应不只这十二次。如显宗朝(1010-1031)时,显宗曾赐物于“圜丘、方泽升坛执礼员吏”:“(王)亲耕籍田,赦流罪以下,圜丘、方泽升坛执礼员吏及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耆老、笃疾者赐物有差”①[朝鲜]郑麟趾:《高丽史》(上册)卷4,《世家5·显宗》,[韩国]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0年版,第113页。;献宗朝(1095)曾遍行祀典:“圜丘、方泽、宗庙、社稷及凡载祀典者无不举”②[朝鲜]郑麟趾:《高丽史》(上册)卷10,《世家10·献宗》,[韩国]首尔:亚细亚文化社,1990年版,第219页。,说明显宗和献宗朝应该举行过圜丘祀。但是,即便《高丽史》有疏漏,其记载之少也说明高丽朝举行圜丘祀的次数十分有限,这相对与其474年的历史来说,圜丘祀在国家祀典中的分量实在很轻。同时,虽圜丘祀的实行时间基本延续了王朝始终,但从1144到1261年间,则看不到行圜丘祀典的记载或相关提示,此间高丽朝基本处于武臣百年执政期(1170-1270),武臣专政跋扈,王权旁落衰靡,宣示王权之道的圜丘祀被罢停也就是自然之事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被记载下来的圜丘祀多为祈雨,即临时择日致祭的雩祀(九次),而非成宗制圜丘礼时所重的祈谷礼,这也意味着高丽圜丘祀在具体实践中基本退变为迫于情势、没有固定时间、为当下需求服务的临时致祭,这种具有随事而祭意味的祭祀形式体现了一定的原始祭祀观念,这样,在稀疏实行和功能的改变中,高丽圜丘祀的存在价值也和儒家文化赋予圜丘祭天礼的深厚意蕴相去甚远了。
三、高丽圜丘祀的藩属礼属性
从文化制度归属上看,高丽圜丘祀是儒礼祭祀,在具体实行中,其功能从意欲树立君王正统、加强国王权威、宣示礼治观念之政治诉求偏向了应情势之需而求天赐雨的现实功用性上。另一方面,作为“天子”权力与权威的象征,圜丘祀属于“天子”专礼,即只有“天子”方可祭天,《礼记·礼运》就对此做出了严格规定:“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这种儒家礼制思想延续至封建时期,在华夷秩序下,圜丘祀也成为彰显中原汉王朝与周边国家及少数民族政权封贡关系的祭祀,因此,这就引出高丽朝在宋、丽封贡关系下僭越礼制实行圜丘祀的相关问题。在中国封建时期,以封贡关系形成的华夷秩序是中原汉王朝“布恩信、怀远人”观念的具体实现,册封国对朝贡国要依礼册封、赐玺,必要时要进行军事援助等;朝贡国要奉册封国为尊,使用其正朔、年号,行臣礼等,封贡双方还要如仪行贺节、陈慰、谢恩、进香、奏请、告讣、祭奠等礼,并开展朝贡贸易活动。按照封贡礼仪要求,建立封贡关系后,朝贡国不能举行祭天活动,只可祭境内山川,如前述新罗朝的做法。
高丽与中国宋朝延续了新罗与唐朝的封贡关系,《宋史·高丽列传》记载,宋朝建国伊始(960),宋太祖即遣使高丽,称其国“日边钟粹,辽左推雄。习箕子之余风,抚朱蒙之旧俗”,自己“实深嘉尚”。宋太祖建隆三年(962),高丽首次遣使入宋,开始了两国交往。翌年,高丽开始行宋朝年号,正式为宋之册封国,但21年后,高丽成宗却举行了圜丘祀天礼。圜丘祀不是单纯的祭天仪式,而是天子专礼,作为朝贡国的高丽实行圜丘祀,却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僭礼之举。依然要视为一种变通的藩属礼,而非天子礼。首先,从祭祀时间上看有所差等。按唐宋四时祀天体制,圜丘祀天在冬至之日至隆,其他时间的祭天规模和重要性都有所降低。高丽制定的行圜丘祀的重要时间定于次一等的孟春上辛,因此其天子礼意味亦减。其次,从祭祀目标上看有所区别。唐宋圜丘祀主要是为天子宣示天命、正名分而举行的,此外,另有为祈谷、祈雨等具体农事而在圜丘举行的天子祭天礼。高丽圜丘祀所为祈谷,即祈愿丰年,其宣示天子天命的象征意味稍显淡薄,而现实功用意味则相对更强。第三,从祭坛形制上看也体现了封贡关系的尊卑秩序。高丽圜丘坛与唐宋相较,其高度甚矮,广度促狭,层级单一,从形式上显示了宋尊丽卑的封贡礼规。
对此,也有学者提出,因高丽举行了天子专为的圜丘祀,认为其即为“天子礼”③[韩]赵骏河:《对韩国祭天仪礼的研究》,《孔子研究》,1994年第2期。,而高丽朝不在冬至日行圜丘“天子礼”则是因为其对经书理解具有选择性所致。氏文曰:“《礼记·郊特牲》说:郊的祭祀是在白天长了的那天为迎接变长了的白天而进行的。郑玄用易说为此下了注:三王(夏殷周)的郊祭祀都在夏正,夏正是寅月(正月),是迎接白天变长的。唐代孔颖达在其疏中对郑玄的说法指出:二月春分之日开始,日头长了,现在正月郊祭祀是迎接白日变长将到来的意思。……对《礼记·郊特牲》中进行郊祭祀时间的不同解释,与后人的祭天的关系很深。高丽朝廷既没随着汉代的丁日,也没跟随唐代的于冬至行祭天礼,而是按照郑玄和孔颖达的注疏于正月上辛日行天祭的。”其实,关于郊祀和圜丘祀是否同一,即郊祀和圜丘祀的关系有多种说法,一直存在争论。在《礼记·郊特牲》首节,孔疏即有一个极简要的概括:“先儒说郊,其义有二。案《圣证论》以天体无二,郊即圜丘,圜丘即郊。郑氏以为天有六天,郊、丘各异”。这说明以郑注来理解圜丘是不妥的。随后,氏文作者又举出《书经》、《春秋公羊传》、《白虎通》、《礼记集说》等来论说辛日祭天制。但在无法辨明郊、丘确指的情况下,以辛日郊祭为论据说明高丽圜丘祀时间是依古礼而定是不具坚强说服力的。本文认为,既然中国规范化的圜丘祀始于魏晋,成熟于唐宋,而高丽圜丘祀礼制不仅较为规范,其各程序、仪式、规定、步骤皆一依唐宋礼典,因此其没有理由独在某一祀时上取法存在争论的祭天古礼。氏文也注意到高丽圜丘坛“无论是与汉代的规模相比还是与唐代的规模相比都显得太小”,对其原因,作者认为“它是根据宋代的圜丘和合勺模仿宋的圜丘而筑的”,这个说明也不够明晰确切。另外,“成宗制礼”内容中的籍田礼规定,高丽王行耕籍时五推,此礼数与唐制三公耕籍礼相同,而唐皇乃行三推之礼;高丽宗庙建设也按“天子七庙、诸侯五庙”之儒制礼规设立了五庙,这些都能旁证高丽圜丘祀的制度设计为藩属礼。
当然,即便高丽朝圜丘祀是变通的藩属礼,也有僭礼之嫌,因此高丽之后的李氏朝鲜朝彻底废止了圜丘祀,直到《马关条约》确认朝鲜为“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国家即朝鲜与清朝断绝了封贡关系后,朝鲜高宗为宣示“大韩帝国”成立(1897)的天命而重新实行了圜丘祀。那么高丽朝能够实行圜丘祀的原因是什么?这主要应从宋、丽关系和当时的东亚政治格局来考察。公元918年高丽建国后,其北部的辽朝国势不断强大,日益威胁着高丽朝的安全。960年宋朝建国,虽然其国家经济强盛,但文强武弱,因而在与党项、辽等周边国家对抗中,未能占据优势。对宋朝来说,与高丽交好、保持封贡关系能够提高其国际威信、维系华夷秩序,借以增强外交实力与砝码、稳固政权、牵制辽国。受自身国家实力与这种对丽外交诉求的影响,宋对朝贡国高丽的礼制要求也相对宽松。从高丽朝方面看,因其太祖对辽确立了敌对政策,因此虽辽国国势渐盛,但高丽一直拒绝与其交好。而其与宋建立封贡关系,除朝鲜半岛传统的慕华观念和发展经济、对外贸易等需要外,也希望借助政治、文化大国的影响与力量对内以儒家文化强化王权、加强统治,对外则防辽于未然,甚至在发生战争威胁时,希望能够像新罗那样得到中国王朝的军事支援。由此可见,在多元、复杂、不断变化的外部政治格局背景下,宋丽交往可谓各有期望、互为棋局。基于这种情势,高丽朝因本国的政治诉求效法唐宋实行了圜丘祀,应该是得到了宋朝的默许,即便这种默许是无奈之举。因为高丽首行圜丘祀时,宋丽关系尚处于上升时期,成宗本人笃慕儒家文化,在政治上对宋的倾向性也很强;另外,十到十一世纪,辽曾于993、1010、1018年对高丽进行了三次侵略战争,而这都发生在高丽首行圜丘祀之后,此时还没有出现宋朝拒绝高丽请派援兵之事,宋丽关系也未交恶,因此高丽不会在此时僭越犯礼,伤害宋丽关系。可见,高丽圜丘祀的建设与实行背后,宋丽关系特征成为潜在的决定因素。即便如此,亦不能据此认定高丽最初设计、实行的圜丘祀为天子礼,宋丽亦为完全平等的国家关系。
高丽圜丘祀的实行,表明宋丽之间未能达到唐罗封贡关系的深化程度,更与之后李朝与明朝的封贡关系不能同日而语,是不够严格、典型、臣而不治①李云泉:《朝贡制度的理论渊源与时代特征》,载陈尚胜编:《中国传统对外关系的思想、制度与政策》,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页。的封贡形式,其背后的决定因素在于宋朝国家实力的逐渐积弱,宋丽周边国际形势、战略格局的不断变化,毕竟封贡关系的确立和稳固并不仅仅在于先进文化的感召力,更要建立于册封国的雄厚国力基础之上。因此,高丽僭礼之举从礼制层面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宋丽关系。
四、余 论
儒制祭天礼——高丽圜丘祀的建设与实行是“成宗制礼”的重要实绩,其透露着朝鲜半岛政治思想从佛教立国开始向儒家礼治观念转型的端倪。但要看到,高丽朝没有完成圜丘祀制度设计之初的历史任务与政治诉求。其在贵族政治体制与佛教立国的文化观念下,亦未能成为国家祀典常例,不仅举行次数少,且功能退化偏向。成宗之后,高丽朝重新开始实行被一度废止的佛、道二氏礼,大规模设置佛教道场与道醮以禳天变、祈雨等,甚至聚巫实行巫教祀天仪式,祭祀对象包括了那些在其圜丘祀中未效法中国制度成为祭天从祀的风雨、日月、星辰众神等,即这些包含着丰富原始泛神宗教文化印记的众神在高丽朝依然属于巫、道祭祀内容,而在中国,随着国家祭祀体系发展,其已被融合、规范成为儒家祭祀对象。同时,高丽朝不仅以道教醮祭“遍祭天地”于阙庭,甚至还醮祭昊天上帝和五方帝,将儒、道仪式混融,体现了多元文化兼奉的时代特征和国家祀典观念从本土形态向儒家礼制化迈进的阶段特点。对此,一方面要看到,作为朝鲜半岛第一个实行圜丘祀的王朝,高丽王为树立自身王权正统而在国家意识形态及文化儒家一尊建构上进行的执着努力;另一方面更要理解,这种努力势必要在突破本土巫俗与道醮祭天观念与仪式中进行,因此其中必然充满了文化的冲突与博弈,其实质是高丽王与贵族阶层对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化话语权的争夺。
作为彰显礼治政治诉求之圜丘祀承载了诸多儒家政治观念与统治理念,除了政治、文化等限制因素,高丽中后期始,高丽先后处于百年武臣执政期和元朝政治干涉期,高丽圜丘祀的发展未能适逢有利的政治与社会环境而走向衰靡,但其所蕴含的政治理想与诉求符合朝鲜半岛的历史发展方向。其后的李氏朝鲜朝在多种历史机缘推动下弃佛倡儒,基本实现了礼治政治,这对朝鲜半岛政治、文化、社会伦理观念的影响极其深远,也使其成为不亚中国的东方礼仪之邦,高丽圜丘礼也在这个意义上成为朝鲜半岛古代礼制史上的独特制度实践。